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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弟为了沈家做了这么多事,他光宗耀祖、他帮着撑起门庭,父亲,您是真的看不懂,还是在装看不懂?但凡二弟不是姓沈,去了别家,人家不知道要怎样将这个宝贝给供起来,您是真的不知道吗?”

沈江云连珠炮似的发问,将沈锐直接问住了,沈锐静默了一阵后,等再反应过来,就是漫天的怒气和恼羞成怒,他手指颤抖地指着沈江云,胸口一起一伏在剧烈喘气,声音近乎是在低吼:“你这个畜牲,简直就是混账!你在和谁说话?我是你们老子,这点主我还做不得了?从小我养你们费了多少钱财,费了多少心力?谁知道竟是养出了两个白眼狼,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你们如何考中的进士?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说话!”

沈锐天然站在儿子的上位,百善孝为先,在这个以孝治国的时代,沈江云刚刚的行为,近乎可以被称之为“大逆不道”。

连沈江霖都有些怔住了,他也没有想到,小时候会因为惧怕父亲而不敢画画的少年人,如今已经彻底挣破了“父亲”这具牢笼,居然敢正面和沈锐硬刚。

沈江云的眼神躲闪了一下,这是他下意识有些害怕的反应,然而下一瞬,他在宽袖中握紧了拳头,眼神不躲不闪地正视向沈锐:“父亲,我尊您爱您,可是您有真正尊重过我们吗?尤其是二弟,从小,您因为道士的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您就疏远他,等到发现了二弟的才华,您就利用他,用他的终身大事为侯府换来得利的盟友,利用二弟的师父人脉给您谋些官场上的便利,利用二弟和沈万财连宗,这些年在生意上没少赚吧?二弟拼尽全力打造出来的沈氏族学,给您在同僚和族人之间换来了多少声誉?那些慕名而来的学生们又上交了多少束脩,这些您都已经坐享其成了,您还想如何?非要将二弟扒皮抽筋、敲骨吸髓、利用了个干干净净了,您才满意?”

沈江云大喘了一口气,说到最后尾音都有些发颤了,可是他还是强压住心中的巨大波澜,面上冷笑了一声,仿佛是个玉面阎君一般,沈江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大哥发起飙来,这么冷这么酷。

沈江云不给沈锐说话的机会,继续嘲讽道:“是了,二弟在你眼中就和二妹妹是一样的,只要价格好商量,都是可以谈的。所以您认为二弟值多少银子,五万两?十万两?”

“放肆!放肆!放肆!你给我闭嘴!”

沈江云的每一句话都直戳沈锐的肺管子,沈锐气的弹跳而起,快走几步过来就要伸手打沈江云耳光,魏氏惊慌去拦,沈江云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如何还能被沈锐打到,他快速后退了几步,与沈锐拉开了距离,魏氏冲着沈江云哀求道:“云哥儿,你快别说了,你看看你都把你父亲气成什么样了?霖哥儿,你去劝劝你大哥!”

魏氏身为女子,又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力气不大,已经是死命拉住沈锐了,才没让暴怒中的沈锐去打沈江云。

也得亏沈锐年纪上去了,身子骨没以前好了,否则魏氏还真不一定能拉住。

魏氏心里偏向儿子,儿子已经大了,成家立业连自己的孩子都有了,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抱在手里的小孩了,如何还能打得?那一次因为沈初夏的事情,沈锐打了沈江云一巴掌,魏氏到现在都还记得儿子那眼神,若是今日再打一巴掌,恐怕都要把那点父子情全打没了。

“二弟,你无须动!”沈江云一个眼神制止了要站起身的沈江霖,直接继续输出。

“娘,你不必撺掇二弟做什么,您这么多年对儿子什么都好,唯独对二弟,同样也是亏欠的,因为您是我的亲娘,所以我很多话都憋着觉得不能说,可是今日我非要一起说个痛快!”

“二弟十岁的时候,因为我房里的丫鬟没有管教好,诬陷二弟,二弟如此清白之人如何能认?直接跳水以证清白。您胡乱断案,偏听偏信,是您没有才能,儿子不敢说您什么,可是您明明知道二弟是被冤枉了以后,依旧只是送些东西过去搪塞,您这么多年,可有真正和二弟说一声对不起?您没有,您一直防着他、盯着他,生怕他抢了荣安侯府的家业,生怕他在我之上,可是二弟的才干本就远远在我之上,您千防万防,又防出了个什么?今日我便将话放在这里了,只要二弟想,容安侯府以后可以是二弟的!”

魏氏被沈江云的这些话说的怔愣在原地,也忘了再拦着沈锐了,沈江云每一个字都好像在抽打她的内心一般,让她这些年来辗转反侧的心事一下子全都铺在了太阳底下、无所遁形。

她为了沈江云,做了这么多事情,原来他竟然都是不认可的!原来他始终记得自己薄待了他二弟,甚至因此而怨上了自己!

魏氏心中大震,嘴唇哆嗦了好几下,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花厅内为了商量沈江霖退婚的事情,早就将一众下人全都遣退,只剩下了这一家四口,沈锐没了魏氏的阻拦,三步并作两步直接走到沈江云面前,高高扬起手掌就要扇过去。

只是预想中的巴掌声没有落下,沈锐的手腕被沈江云紧紧地扣住了!

沈锐使劲动了一下,却半点动弹不得,反而自己的手腕骨被挟制的生疼,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引以为傲的名仕风采,老脸涨红,冲着沈江云吼道:“逆子,松开!”

沈江云死死地盯着沈锐,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的身量早就已经超过了父亲,他正在俯视着他的父亲。

“父亲,你往后,再不能动我一下,二弟亦是!”沈江云松手的一刹那,因为惯性,沈锐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

沈锐狼狈的站直身体,气到浑身发颤发抖,冲着沈江云破口大骂:“逆子!都是逆子!反了天了!沈江云,你可别忘了,在这个荣安侯府内,谁才是真正的当家人!”

沈江云的目光在这一瞬间说不出的凌冽,对于沈锐的威胁,他充耳不闻,只见他慢慢平静了下来,没有了刚刚针尖对麦芒的尖锐,心绪平静后,声音也和缓了下来,只是说出来的话,听在沈锐耳朵里,无异于是石破天惊。

“父亲,你放权吧。你已经不适合再做荣安侯府的当家人了,也不适合做沈氏宗族的族长了。您刚刚说,你费劲了金钱和心力教养我和二弟,其实您错了,您费劲的是沈家先辈的金钱和心力,您也只是一个在沈家先祖余荫下的受益者,只是现在,您的眼光、您的决断力、您的所作所为,已经不适合再做这个家主了。”

沈锐如果说刚刚是愤怒到无以复加的话,此刻便是心头巨震,沈江云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要夺了他的权?!

天底下如何会有这么可笑的事情,儿子夺老子的权!

可是沈锐原本想浮现在脸上的嘲讽笑意,因为想到了三皇子谋逆一事,瞬间僵硬在了脸上——皇家都能如此,沈家为何不能如此?

甚至纵观史书,儿子夺老子权的事件还少吗?

在这一瞬间,沈锐心中涌起了无数的慌乱。

别说沈锐了,便是沈江霖此刻同样也是目瞪口呆,他大哥,可以啊!

原来今天这一遭撕破脸,不仅仅是他大哥的忍无可忍,更是谋定而后动的行为,不知不觉间,大哥沈江云已经走了这么远这么远了。

沈江云,脱胎换骨,早就成为了一个全新的沈江云了。

那些他曾经的怯懦、优柔寡断,那些他深埋在心底的自卑和软弱,早就被他远远的抛诸脑后,就像那年他们在“酌月轩”的亭台上说的那样,他会成为合格的沈家家主,肩负起自己的责任。

他的责任,并不因为自己是儿子的身份就屈从,哪怕是面对自己的父亲,如果他做的不够好、不够到位,为了沈家一族的未来,他也应该阻止。

沈锐慌乱过后,只剩下可笑,就凭他,凭什么和自己斗?

他才是荣安侯!荣安侯府的一切,都该听令于他才是!

正当沈锐想要叫下人进来,给点沈江云和沈江霖颜色瞧瞧的时候,一道苍老的声音却从花厅外传来:“云哥儿说的好!”

众人纷纷看过去,便看到卫老夫人拄着拐杖走了进来,她依旧是一身僧袍在身,面容更加苍老了一下,也更肃穆了,她扫视了一下在场的四人,走到沈江云身边,对着沈锐道:“你是个糊涂的人,好在你傻人有傻福,生了两个了不得的儿子,如今云哥儿既然已经长成了,你也不必再恋权,痛快写了折子,往后便在家荣养吧。”

卫老夫人的意思,竟是让沈锐直接退位让贤,将“荣安侯”的爵位,让给沈江云。

这让沈锐如何舍得?

沈锐不顾卫老夫人也在场,冲到花厅外去喊人:“沈福和、沈福和,你给我过来!”

沈福和是荣安侯府的大管家,是沈锐最信任的人,他们家追随了沈家几代人,连“沈”这个姓,都是沈锐的父亲赐下的。

沈福和马上就来了,只是他到了之后,先是小心看了在场的人一眼,等听到沈锐让他将大少爷、二少爷带走的时候,沈福和却是低垂着头,半天没有应声也没动弹。

一直到此刻,沈锐才终于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了!

居然,连他最信任的沈福和他都使唤不动了,这个府里,他还能使唤的动谁?

这个时候,沈江云当先一步站了出来,对沈福和道:“和叔,你把我父亲母亲请回主院吧,最近家中乱,没什么事情,父亲母亲还是不要随意乱走动了。”

然后又回过头对沈锐和魏氏道:“等什么时候父亲想清楚了,再来传唤儿子,太常寺那边儿子会替父亲上折子请辞的,毕竟您年纪也上去了,身子骨不好的话,还是多歇息歇息。”

一段话,说的滴水不漏,不管沈锐再如何吹胡子瞪眼睛,沈锐和魏氏还是被“请”回了主院中去。

第106章

卫老夫人为着沈江云出了一次头, 但是父子相争,总归不是她想要看到的事情,更何况卫老夫人这些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虽然只是说了几句话,但是也觉得心力交瘁, 身倦神疲。

沈江云和沈江霖兄弟二人扶着卫老夫人在花厅内坐下,卫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对沈江云徐徐叮嘱道:“你爹从小就是个混不吝的, 以前有你祖父有你大伯顶在前头, 所以显不出他的不是来,可是自从他们两个走了后, 留你父亲一个人顶门立户,我原本想管, 后来想来想去没管, 干脆闭门不出,一心吃斋念佛,这样或许那些人才会对我们沈家满意吧。”

这里面牵涉到了先帝和荣安侯府的恩怨,沈江霖曾经想过, 或许老夫人并不仅仅是因为祖父和大伯的去世而一心念佛, 更是为了规避掉天家的窥伺。

他大伯当年的事情一直到如今都语焉不详, 没有一个盖棺定论, 从这里就能知道, 当年的情况有多复杂。

或许渣爹的性子,是卫老夫人故意放纵的结果, 为的便是朝天家示弱,荣安侯府没有任何不臣之心、也没有本事有不臣之心。

而如今,时移世易, 当今圣上都已经老了,荣安侯府的下一代也已经长成,荣安侯府从武将世家改换门庭走上了文臣之路,卫老夫人觉得沈锐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了,确实不能再继续让他这样胡搞下去。

当然,如果说荣安侯府的下一代里,没有什么好的苗子出现,或许卫老夫人就如同上一世那般,就这样算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已经太老了,能管的事情不多了,便是有一天她到了地下见了丈夫,也没什么交代不过去的。

“云哥儿,祖母马上就要八十了,圣人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更何况八十岁?能否活到这个岁数,祖母心里都没有数了,说不定哪天我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所以接下来的路,还要靠你们自己走。”

卫老夫人交代了这些话后,精神已经十分不济了,她摆了摆手,让沈江云他们不用送,曲嬷嬷搀扶着她往“静安苑”去了,看着卫老夫人离去时的萧索背影,沈江云似有所感。

虽然祖母与他的感情并不深刻,但是在关键时刻她情愿坚定地站在孙子这一边,也不是站在自己儿子这一边,显然祖母哪怕已经皈依佛门,但其实她的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沈家,没有放下过荣安侯府。

沈家从来不是父亲一个人的沈家,它是一个宗族、一个传承,每一个生活在其中的人,都在兢兢业业地奋斗着、被羁绊着,既希望得到他的庇佑,又希望通过自己的奋斗让其越来越好。

等到所有人都散尽了,花厅内只剩下了沈江云和沈江霖兄弟二人。

沈江霖忍不住问沈江云:“大哥,你是何时起,决定……”夺权这个词并不太好,沈江霖停顿的一瞬间,沈江云已然是明白他想问什么。

沈江云面上有一定苦涩的笑了笑:“其实我说这是我蓄谋已久的,二弟,你可觉得我是不是,太不应该了?”

虽然刚刚沈江云和沈锐、魏氏针锋相对的时候,丝毫没有落下风,但是此时真的和沈江霖谈论起他要夺父亲之权的时候,沈江云依旧有些难以启齿。

这完全有悖于他那么多年读的圣贤书,也有悖于师长的教导,他不知道挣扎了多少个日夜,一点一点将侯府的权力归集到自己手中,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沈江云无时无刻不在自我忏悔中度过。

他甚至不敢和沈江霖透露这件事,他知道以沈江霖的豁达和眼光,他绝对会支持自己的,但是他不想让沈江霖同样背上“大逆不道、不孝”这样的罪名。

若一定要一个人来承担这一切,沈江云希望那个人只是他,世人说起沈江霖的时候,依旧是美玉无瑕、无可指摘。

沈江霖轻轻地拍了拍兄长的肩膀,眼中只有真诚的赞赏和感激:“大哥,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心里都清楚,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站在父亲的立场上我们绝不该如此,可是站在荣安侯府的立场上,他早就已经无法胜任这个一家之主的位置了。往后大哥成了一家之主,弟弟我只以大哥马首是瞻便是!”

沈江霖最后一句话成功将沈江云逗乐了,将他心里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同时他更是踌躇满志,势必要将荣安侯府带上新的辉煌,而不是只是倒退或是裹足不前。

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换到荣安侯府内也是如此。

荣安侯府中短短几日就有了大量的人员变更和调动,沈江云主外,钟扶黎主内,沈江云经过这些年的磨砺,做事风格和沈江霖越发的相像,又有沈江霖在旁出谋划策,先是代替父亲上了身体欠安请辞的奏折,又附上了府医的脉案一起呈给了皇帝。

永嘉帝此时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沈锐这个人在他眼里从算不上一个人物,他要请辞是再好不过,正好多出来一个太常寺卿的主官位,可以方便永嘉帝笼络其他官员,根本没有派御医上门核查,直接御笔一挥,就准奏了。

永嘉帝心中还想着,沈锐倒是乖觉,见好就收、急流勇退,这么多年虽然没大功劳,但是也无大过错,算得上是老实忠心,等他上折子将爵位传给他嫡长子的时候,他也不必为难,准了便是。

沈锐的差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卸下了,皇帝没有怀疑也就罢了,便是他的同僚也觉得沈锐不想干了实属正常,一来沈锐这几年身子骨本就不太好,又经常和同僚出去夜钓吃酒,受了风寒不来署衙修养几天都是常有的事情,现在年纪更加上去了,虽然太常寺平时只要点卯,活不算多,但是架不住沈锐还要上朝,这上早朝也是个苦差事。

如今沈锐两个儿子都立起来了,沈家门庭有人撑着了,何必还苦哈哈地硬撑着?今年沈锐也要五十六了,在家含饴弄孙、共享天伦不是很好?

所以,虽然有人猜到沈锐或许是装病,但是他的同僚结合他的平日里的为人,给他脑补出了更合理的辞官理由,甚至他们越说越觉得是那么一回事,隐隐还有人羡慕沈锐能够早早过上彻底赋闲在家的生活。

而荣安侯府内部,因为钟扶黎掌了管家权,钟扶黎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做事毫不拖泥带水,虽然一开始当她听到自己丈夫夺了公公的权时,甚是吃惊,可是很快她就从底下仆人口中知道了当时的一切情况,嘴上不说,心里是十分赞成沈江云的话,干脆了当地接过了管家权,用管理军队的方式管理荣安侯府上上下下的仆人。

因为有着之前的赏罚分明的规则在,又有钟扶黎这个不怒自威的主母,在一众仆人亲眼看到有个管事故意拿以前的规矩去刁难钟扶黎时,钟扶黎直接将她的木质对牌两手一掰,对折成了两半后,底下人再没有敢置喙一句的,被钟扶黎管理的服服帖帖。

魏氏虽然有着好的规则可以照本宣科,可是她本身的才干能为不足,饶是拼尽了全力去管家,依旧有很多错漏之处,只是这些年府里账面上有诸多盈余,能用钱摆平的事情闹不到魏氏面前来,故而表面还算太平。

但是钟扶黎的眼里却是容不得一点沙子的人,她识文断字又有手段,底下的人轻易糊弄不过她去,被她惩处了一批人后,荣安侯府不出半个月就被治理的如同铁板一块,外头滴水泼不进来。

老话常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以往沈江霖做事,既要应对外面又要担忧家里,着实不算轻松,而现在,他和他大哥只要应对外头的事情,府内一切料理的清清爽爽、明明白白,所有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再不需要沈江霖去分神,真正体会到了,一家人劲往一处使的畅快感受。

沈江霖他们兄弟二人做事是畅快了,可是当沈锐接到沈福和小心翼翼递过来的卸任文书时,气的牙关紧咬,明知道沈福和已经是沈江云的人了,依旧不死心地去问沈福和,陛下有没有派御医来府上?他同僚和下属有没有人过来探病?

一开始沈福和摇头的时候,沈锐还犹自不信,只以为这些人是被那逆子找了由头挡了回去,可是等到沈锐再三盘问沈福和,都把沈福和逼急了:“老爷,是真没有人到府上来探啊,就这点小事,我又何必去瞒您?您若不信,等两位少爷给您请安的时候,您亲自问过便是了。”

沈锐听完之后,气的面色铁青!

主院内一切陈设照旧,虽然沈江云夺了他的权,但是对他和魏氏的衣食起居依旧照顾的妥帖,身边的婢女下人也都是他们之前用惯的那几个,只是近日他们都无法离开主院罢了。

一开始春雨、春桃几个大丫鬟还有些忧心忡忡,可是等到发月例的时候,发现他们的月银一文没少,吃食用度照旧之后,这些奴仆就放下了悬着的心,依旧该如何当差就如何当差,只是遇到主子发脾气的时候,稍微机警着点便是。

炎炎盛夏,院子外头几颗树上的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着,往常这个时候,若是沈锐在府中,早就要午歇一觉才是,可是此时他哪里还睡得着?满耳朵都是那该死的蝉叫声,听的人心烦意乱。

外头一丝风都没有,艳阳如火,炙烤着大地,但是屋内因为摆着冰盆而温度适宜,八仙桌上放着用井水湃过的西瓜,已经整齐地切好块用银签子叉好,只等着人去享用,可是等到沈福和说出这样一番话后,沈锐直接将桌上装西瓜的玛瑙盘以及一套白釉尖足鱼戏莲叶茶盏给扫到了地下,怒喊着让沈福和“滚”。

沈福和不疑有他,麻溜地滚了。

魏氏原本正在卧房内午歇,听到外头一阵叮铃桄榔的声音,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忙靸着鞋跑了出来,见到是沈锐在发火,气的脸上身上都是汗。

魏氏如今出不了院门,天气又热,干脆只穿一件无袖的长薄褙子在身上,这样凉快许多,沈锐要端着自己官老爷的面,往年再如何热,也得穿绸子长衫,原本在室内不动弹还好,如今又是发火又是砸东西的,热的绸子长衫的咯吱窝和后背处全是汗印子。

“何苦来哉?大热的天,不歇一歇,又闹什么?”

不用问,魏氏也知道了沈锐为什么在发火,这大半个月两个人被关在了一处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倒是难得的“夫妻团聚”时光。

因着天天都见着,更因为如今沈锐被沈江云等于禁了足、夺了权,这沈锐就像是只拔掉了牙齿的老虎似的,成天只知道张牙舞爪,却咬不了人。

一开始魏氏还让着他,忍着他,现在却有些实在忍不住了。

魏氏虽然心里因为沈江云说的那些话,同样伤心愤怒,觉得沈江云这些年不懂自己的苦心,可好歹荣安侯府现在当家做主的人是自己的亲儿子亲儿媳,再差能差到哪里去呢?

再说了,等再过几年自己老了,家业还是要交给儿子儿媳的,如今只是提前了,又有什么好呼天抢地的?

魏氏这样开解着自己,倒是真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

她本就是后宅女子,大部分时候都不出门,在家中在自己院子里,并不觉得如何无聊,可是沈锐是整天出门玩惯的人,哪里能像只小鸟一样被捉在笼子里?

整天不是骂儿子就是骂魏氏,儿子只有晨昏定省的时候才会露个面,所以沈锐更多的怒气就冲着魏氏去发。

“我闹什么?还不是你生的好儿子,都敢在他父亲头上屙屎了!把老子的官职都给卸了!我现在就是不能出去,但凡我能出去,我头一个休了你,再去魏家问一问,他们怎么养出的好女儿,能生出这样的好儿子?你儿子,就差一杯毒酒把我送走了!还我闹什么?我要是不闹,我哪天死了外头的人都不知道!”

魏氏静静地看着他发疯,静默地听着,最近比这个更难听的话,魏氏都听过了。

“你还有心思吃西瓜,我让你吃西瓜!”沈锐一脚将脚边掉在地上的那一盘西瓜踢开,结果或许是施力不对,沈锐一脚踢空,滑到在地,半条胳膊压在那散落在地上的西瓜上,压得汁水四溅,绸子衣衫上全是脏污的西瓜汁。

沈锐身上剧痛,他哪里吃过这种苦头,顿时“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魏氏也被唬了一跳,慌忙来扶他,可她力气小,沈锐哪怕不胖,可是作为男人的身架子在那里呢,刚扶起来了一半,又脱力让沈锐再一次滑倒了下去,沈锐这一下摔得更加瓷实了。

“哎呦!我的腰!我的天爷!你走,你赶紧走开,你这个毒妇,今天看来不把我给摔死了,你是不死心了!”

沈锐捂着自己摔到的腰,疼的冷汗直流,眼见着魏氏还要来扶他,沈锐气的破口大骂:“你给爷滚开,叫别人来!都是你这个毒妇,弄得我家宅不宁,当年你要是对庶子好一点,别逼着人家跳水,这两个小崽子能记恨这么多年?说到底,这些事都是因你而起!我真是造了什么孽,才娶了你这个毒妇进门!”

沈锐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他愤怒,他懊恼,他不甘,可是他发现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以往沈锐总是端着的,那是因为他是荣安侯,他是太常寺卿,可是马上他就什么都不是了,他在儿子们面前的威风尊严消失殆尽,可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有过错的,所以向来相敬如宾的魏氏,就成了他的出气筒,他将一些的罪责都甩在魏氏身上,仿佛这样说了,他心里就能过得去一些。

效仿的名士作派,只是他的假象,当沈锐觉得自己要失去一切的时候,暴露出来的他的想法,这才是真正的那个他。

患难见真情,患难也见人品。

他们夫妻二人一定程度时也算在共患难了,沈锐什么人,魏氏从来没有看的这么清楚过。

魏氏怎么都没有想到,沈锐会如此评价她,居然说她是毒妇,居然将云哥儿和霖哥儿如今所作的一切都怪罪在她头上,是,她是有问题,这几天她没有一天不是在后悔自责中度过,她不明白明明她想要一家人好好的,明明她对沈江云那么好,为什么最后云哥儿还要怪上她。

原本她身处高位,无人说她,大家都是捧着她、敬着她,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可是当魏氏发现两个儿子可以反过来制她的时候,当地位发生了颠倒,她不再是对庶子高高在上的那个嫡母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的她有多可笑,错的有多离谱。

她以她自己见过的天地去裁断一切,她以自己的见识想法去揣度沈江霖,她自认为高明的想法,或许在两个儿子眼里宛如摊在太阳底下晒一般可笑。

可是尽管如此,她也不承认自己有多恶毒的心肠,想要害死沈江霖,她是有偏心,但是绝对没有到要伤天害理的地步,她这些年为了荣安侯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难道不同样是盼着侯府好?如今竟然就成了罪魁祸首了?

沈锐对她的全盘否定,让她伤心欲绝又悲愤异常,她忍不住反唇相讥:“我为什么一开始待霖哥儿冷淡?难道你忘了当年是你先说霖哥儿克你的!后来霖哥儿展现出了读书的天份,你这才乐颠颠地将人当宝了,你以为将罪责都推给我就好了,两个儿子就看不清谁是谁非了?若他们只认为是我有问题,那为什么不干脆只对付我这个嫡母,将老爷关起来作什么?你就是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以后你会被两个儿子取而代之的事实,别一天到晚一口一个“毒妇”的喊我,有本事你就休妻,我倒是要看看,你说休妻,儿子应不应!”

沈锐没想到,一连多日骂不还口的魏氏都敢和他大呼小叫起来,沈锐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捂着腰挣扎着起身要去打魏氏,看着气势汹汹的沈锐,魏氏心里还是害怕的,出于本能就躲开了,沈锐本就忍着剧痛站起来的,此刻扑了一个空,再一次重重摔倒在地。

这一次,魏氏清楚的听到了“咔嚓”一声,好似是什么断了。

“我的腰!!!!”

沈锐尖叫起来,奈何他竟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根本动也不能动了!

外头的仆人早就听到沈锐和魏氏夫妻两个似乎在里头吵架的声音,这两天这些声音不绝于耳,一开始还有人去劝,但是劝的人最后都被狠狠骂了一通,再遇到这种情况,大家就都站在外边不敢进去了。

可是当魏氏慌慌张张地打开房门,喊人出去叫大夫的时候,众人才知道,这回是真的出事了。

“侯爷腰椎骨骨裂了,年纪大了,这骨头就难愈合,我一会配一个膏方过来早晚涂抹,侯爷至少得趴在床上三四个月的时间才能下地,若是贸然下地了,肯定会好的更慢甚至会落下病根,所以这些时日一定要切记切记。”

大夫开了药方说了注意事项后便走了,沈江云和沈江霖拿着药方面面相觑——

原本谎称的沈锐病了,如今,竟是真病了。

想来这次,渣爹不想老实都要老老实实一阵了。

第107章

沈锐终于消停了下来, 魏氏作为妻子,又想着那天自己和沈锐吵成这样,才害的他摔骨裂了腰椎, 也不敢再说三道四,每天伺候他吃喝换药。

若是沈锐不说什么难听的话, 魏氏便上药时轻柔一点,若是沈锐讲话难听,魏氏上药上的便重一点, 几次一来, 沈锐也不是傻子,发现了之后, 再不骂天骂地了,否则自己趴在床上趴到胸口痛的时候, 还是得指着魏氏给他揉一揉。

时间一长, 沈锐慢慢接受了现实,倒也不折腾了。

荣安侯府是清净了,谢府内却是纷争四起。

谢识微依旧被大理寺的人关押在天牢之中,谢识玄几次去探, 得到的结果都不容乐观, 每天早出晚归, 给这个不省心的哥哥奔走, 根本抽不出神来去管其他。

后院内, 谢琼整日以泪洗面,江氏不管怎么劝, 她都不听,呜呜咽咽躲在房间里哭,江氏被女儿的心情感染了, 同样也是愁眉不展。

江氏怎么也没想到,谢家出了事情,还不是谢识玄出事呢,她大哥大嫂就忙不迭来退了亲事。

这两年江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因为和京中贵人往来频繁,江氏的大哥江沛荣干脆就举家搬迁入京,他们江家在京城是有宅院的,江氏喜不自胜,这样一来,以后女儿嫁过去了,同在京城,想要回娘家方便的很,便是往后生了孩子,她也好过去时时探望照顾,是再好不过了。

江少连因为离得近了,没少来谢府拜会姑妈和表妹,江少连知礼有节、风度翩翩,一来二去,谢琼和江少连之间的感情越发的好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是知根知底的娘家人,这样的婚事打着灯笼都难找,江氏之前因为沈江霖的太过出色而产生的那一点不甘慢慢地就烟消云散了。

可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两淮盐商贪腐,不知道怎么的就揪出来郑皇贵妃和三皇子的事情,原本江氏不关心朝堂之事,也是看谢识玄最近异常的忙碌起来,才问了一嘴。

这些都是皇家的事情,江氏听后也只是长吁短叹了几声,那个郑皇贵妃她在后宫摆宴的时候见过几次,是顶顶和气漂亮的美人儿,没想到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至于三皇子谋逆,江氏听了只觉得可笑,甚至觉得是有人栽赃陷害,就三皇子这样的身子骨,如何谋逆?谋逆成功了做了皇帝了又能做几年?

不过这些都是男人的事情,江氏并不关心,她更关心等到女儿成婚的时候,要陪嫁过去那些锦缎和首饰精不精美,陪房的人选也要抓紧定好,还有大喜时日的婚服,凤冠,更要准备的妥妥当当的。

可谁能想到,原本以为和她毫不相干的事情,偏偏就关联了起来,且关系大了!

谢家族长谢识微被抓走之后,谢识玄也几次被大理寺和刑部请去“喝茶”,好在谢识玄身正不怕影子斜,查了好几次,都没有查出他有什么问题,被放了回来后,他顺天府尹的官职仍在,但是却让他暂时不用去顺天府衙门,等到核查完之后才能到任。

这可不就是搞得人心惶惶么!

江氏本来也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后来谢识玄给她讲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说明白此时一静不如一动,让江氏不要过分担心后,江氏才稳了下来,看着谢识玄整日东奔西跑地为他大哥打探消息,江氏知道这个时候必是要全家齐心的时候,拿出自己的嫁妆银子让谢识玄去疏通打探。

可万没想到,谢识玄那边还没个眉目,她大哥大嫂却是亲自登门,说要退了这门婚事。

话说的很好听,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妹,是血肉至亲,原本是想看着两个小孩情投意合,才想着结亲也不错,可是如今谢家出现了这种情况,他们应该要避嫌的,万一谢家真的有了问题,那到时候江家还在,总不至于让她们娘两吃苦就是。

这话说的万分有道理,以至于江氏送走她大哥大嫂的时候脸上都是挂着笑意的,可是等他们一走,江氏的脸色就彻底落了下来,心里除了不痛快外,更多的是不知道要如何与谢琼交代的为难。

娘家那边江氏不能得罪了,否则真的谢家落难了,她还能指望谁?可是要为江家说好话劝谢琼,她实在是开不了口。

可是再如何纠结,退亲的事情不可能不知会谢琼,谢琼知道后,怔愣在原地,反复问江氏这是真的吗?这怎么会是真的?让少连表哥过来亲自说,否则她不信!

江少连是没出现,但是江少连将这些年谢琼送给他的许多小玩意都放在了一个箱笼里退了回来,里面有谢琼做的荷包、帕子,也有他们一起元宵节同游时候买的花灯和泥人,更有江少连过生辰时候,谢琼赠与他的玉佩、扇套、砚台等物,每一样都放的整整齐齐,就连当时赠送他的时候用来装这些东西的礼盒都还是原模原样的。

那个荷包还是谢琼十五岁的时候做的一个鲤鱼荷包,那个时候谢琼的女红手艺不算好,刚刚绣好这个荷包给江少连看的时候,江少连愕然地问谢琼,这个荷包上绣的是什么,压根没看出来这是一条鲤鱼,气的谢琼劈手就夺回来,吵嚷着不送给江少连了。

江少连好说歹说地赔罪了一通,谢琼才转怒为喜,将荷包“赏”给了江少连,自那之后,江少连就一直戴着这个荷包,从来没有离过身,一直到如今,它静静被一块绢帕包着,打开的时候,这个荷包原本的红色都已经褪去了鲜艳,荷包的边缘都已经被摩挲地有些脱线了,想来它的主人时常把玩,很是喜欢。

可是,那又如何?

谢琼收到这个箱笼的时候,顿时就受不住了,一边叫她的大丫鬟将江少连送给她的东西全部找出来还他,一边自己也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可是这些年江少连送了她这么多的东西,贵重的珠宝首饰自不必说了,江家本就富贵,江少连送谢琼这些东西送的频繁,便是那些小姑娘家喜欢的花花草草、可爱的小玩意,多不胜数,甚至丫鬟们有些都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江少爷送的了,还要拿过来让谢琼分辨。

谢琼顿时就被气哭了。

她一边哭一边拿起绣棚里的剪子,直接将江少连还给她的那些东西,一样样绞了去,有些东西还不好剪,谢琼哭的泪眼婆娑,一边用手背狠狠擦了泪,一边继续用力绞,手掌拿着剪子用力到细嫩的皮肉勒地通红,一直到脱力了,才伏在案上大哭起来。

谢静姝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谢静姝甚少接触外人,在谢府内,如果说她还有能说的上话的人,那就只有这个妹妹了。

谢琼天真活泼又有些恃宠而骄,整个谢府内许多人都不想和谢静姝多扯上关系,可是谢琼却不在乎这些,她高兴的时候,还是会叽叽喳喳地像个小鸟一样和谢静姝说东道西,谢静姝是个合格的倾听者,虽然话少,但是每次都能讲到关键点上,倒是让谢琼偶尔愿意和谢静姝玩到一块儿去。

谢静姝是个敏感之人,虽然她总是沉默寡言,在外人眼中不善言辞到有些木讷,但是她能够十分清晰地辨认出旁人对她的态度,自从谢静姝和沈江霖定亲之后,谢琼就不太爱来找她了,对她冷落了许多。

谢静姝本就是个安静的人,谢琼不来找她,她更龟缩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只与书籍为伍。

有一次谢静姝经过谢府小花园的时候,正好谢琼和江少连两人正在赏花,谢琼和江少连说到了她的名字,谢静姝便驻足听了一会儿。

谢琼说到了她与沈江霖的婚事,谢琼说:“沈状元少年英才,百年难得一遇,虽然我庶姐品性不错,但是不管是容貌身份,配沈状元实在是可惜了,少连表哥,你还没看到过沈状元呢,真真是当世俊杰第一人了!”

谢琼语气娇憨,带着点撒娇的口吻,江少连却有点醋意:“比你少连表哥我,也好上许多?”

谢琼想了想,“咯咯咯”地笑了:“就,好那么一点点吧,蚂蚁大那么一点点。”

江少连当然听闻过沈江霖的名号,这人是开国以来六元及第的第一人,真要比学识,他一个秀才出身的,如何能比得过?

江少连只是有些担心谢琼会不会对这个未来妹夫有什么想法,毕竟自己和沈江霖比,可是一点胜算都没有啊。

听到谢琼可以坦然这般说,江少连便明白了,谢琼只是纯粹的仰慕,并无携带男女之情,就好比京中名、妓柳依依一样,如今虽然已不是妙龄,但是只要说起她,总归是天下男子都想要追求的美人。

谢静姝听到江少连说:“确实沈江霖配你姐姐委屈了,但是你们有个好父亲,遇上这样的好岳父,是我和这位未来连襟的福气。”

谢琼笑的娇俏,但是谢静姝却静静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花园。

对于谢琼和江少连在背后对她的评价,谢静姝确实是感觉到受伤的。

谢静姝这个人,你若是随意胡言乱语地恶语中伤她,她不会感觉到伤心难过的,可正因为谢静姝知道他们说的是事实,她才恍然发现,原来自己以后真的会和沈江霖成亲,成为一体两面,以后世人说到沈江霖,就会提到他的妻子,而她这样的人,是真的有资格成为沈江霖的妻子吗?

会不会沈江霖心中也是如此想的,只是迫于父亲的权势,他无奈之下的答应?以后的自己,会不会是沈江霖不愿提起的污点?将她娶回家之后,就放置于后院之中,不闻不问——就像她的父亲对她、以及对她那个她都来不及见上一面的姨娘那样?

这样的想法,让谢静姝不寒而栗。

那个时候,谢静姝刚刚与沈江霖正式定亲不久,她兴奋于自己终于找到了同好者,终于有人能明白她的所思所想,感叹于上天原来还是垂怜于她的。

可是谢琼他们的话,宛如兜头一盆冰水,再一次让她正视了自身,也让她看清了自己与沈江霖之间的差距,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然而,聪慧如谢静姝,她早就想明白了为何父亲一力促成她与沈江霖的婚事,如今好不容易定下了婚约,父亲是绝不会容许她和沈江霖中的任意一人反悔的。

谢静姝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快过年的时候,沈家送来了节礼,沈江霖给父亲母亲、两个哥哥、谢琼和她都送了年礼,沈江霖送给父亲一幅名画,送给母亲和妹妹一人一串翠玉十八子手串,给两个哥哥是一套十分精美的文房四宝,这几件礼实属贵重,就连一向很少夸人的父亲都夸赞了沈江霖好几句。

只有她的是两本书,甚至其中一本书谢琼翻看了一下,都看不懂到底讲什么的,可是谢静姝看了之后,简直如获至宝!

这是一本海上淘来的《几何原本》,一本是原稿,另一本竟然是沈江霖亲自写的译本,还在每一个问题后面都写下了自己的注释和理解。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谢静姝无意间提起的一本书,结果沈江霖就帮她找到了,而且不仅仅是找到了,他还读过了帮她翻译出来,更是在注释中带领她去理解这些概念以及告诉她该如何正确应用。

这里面的真心和费心,远胜无数珠宝首饰,贵重到谢静姝差一点喜极而泣。

在那一刻,她的心放了回去,她孜孜不倦地学习着这本沈江霖给她的书,一连去了三封信表达自己的喜悦,甚至在字里行间都有些激动的语无伦次,但是不管她如何写的糟糕,沈江霖总能有条不紊地给她回信,将她的疑问一一解答。

在这些信件的一来一回之中,谢静姝觉得自己靠沈江霖越发的近了,这种远近不是距离的远近,而是心灵的远近,在谢静姝眼里,沈江霖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甚至谢静姝想,哪怕她根本没有见过沈江霖,只是通过这些信件,谢静姝也会为沈江霖而折服和倾倒,无关容貌身份,只因他的才华智慧。

若是谢静姝身处现代,那她绝对会深刻的明白,自己是一个绝对的“智性恋”。

谢静姝觉得,自从认识沈江霖后,每一天都是充满愉悦和欢快的,她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收到沈江霖的回信,沈江霖的每一封信,谢静姝都当作至宝,每次都要反复读过后,才会将它收起来再写回信。

她与沈江霖的婚期就在今年年底,嫡母将她的嫁妆都已经备好了,如今她要做的就是绣好自己的嫁衣,谢静姝并不擅长女红,所以这段时日她都在跟着奶娘学刺绣缝制嫁衣,却没想到今日嫡母派人过来,喊她去谢琼的院子里,劝慰一番谢琼。

谢静姝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此时的谢琼,她不是一个擅长与人讲这些的人,她甚至有些逃避这样的情况,她不知道到了谢琼面前,她到底该说些什么好,万一说错了话,会不会让谢琼更加伤心难过?

等到谢静姝满腹心事地走到谢琼的小院时,谢静姝正在打腹稿的心思顿了一下,她的脚步也同样停了下来。

在她看到哭的正伤心的谢琼时,她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或许嫡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嫡母不是真的要她来安慰谢琼的,而是告诉她,谢琼,便是她的前车之鉴。

第108章

谢琼都被退亲了, 江家和谢家的关系,远比沈家和谢家的关系要近的多,难道嫡母是为了提醒她这个吗?

谢静姝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想法, 是应该感谢嫡母的关心,还是为自己以后的命运伤怀?

甚至, 谢静姝敏锐的察觉到,嫡母的关心或许是假的,想让谢琼转移注意力, 发现并非只有她一人受到伤害才为真。

只是, 沈江霖会因此退亲吗?

谢静姝不知道为何,认为沈江霖并不会如此去做, 并非出于什么男女之情的坚定,她已经从江少连直接与谢琼退亲一事上看出来了, 男女之情有时候在家族利益面前什么都不是。

她之所以如此判断, 只是出于对沈江霖这个人些微的了解。

骄傲如他,有才如他,想来是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他想要退亲的话, 早就退了, 无人可拦, 并非江少连说的那般, 是因为父亲的权势。

虽然谢静姝自己也闹不明白, 但是她知道,沈江霖选择她, 定是有他自己的理由。

抛开脑海中的纷纷扰扰,谢静姝很快就到了谢琼的闺房门口,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之声, 幽怨哀伤,让人闻之便觉心碎。

谢琼在谢静姝的印象中,总是像个欢快的小鸟一般叽叽喳喳、开开心心,平日里很少有什么事情会让她伤心难过,就算有生气的时候,父亲哄着嫡母宠着,还有两个哥哥逗着,总是很快就能转换回来心情。

如今听她哭的如此哀怨,谢静姝也不由得心中一叹,撩起帘子走了进去,便见谢琼伏在贵妃榻的小几上,地上全是她用剪子绞坏的旧物,而她则是埋头痛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瘦削的肩头起伏着,满头的秀发也未曾好好梳起来,只随意的用一根发簪挽着,此刻又有好几缕秀发都掉了出来,显得有些凌乱。

谢静姝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东西,坐到谢琼对面的榻上,轻声道:“妹妹,这是何苦呢?他既无情你便休,难道妹妹还怕以你的品貌往后找不到好的?”

谢静姝搜肠刮肚,也就只能说这些了,就是这些话,还是她曾经看过的话本子里,东拼西凑出来的,旁的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

谢琼听到了动静,抬起了头来,她哭的满面都是泪痕,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刻红彤彤的,就连玉雕般的小巧鼻头都是红的,此刻她心绪不宁,哪里听得进谢静姝的这些话,忍不住出言反驳道:“姐姐你懂什么“他既无情你便休”,你知道什么是情吗?更好的,哪里有什么更好的?连少连表哥都不要我了,还有什么更好的要我?呜呜呜……”

“妹妹,别哭了,哭多了伤身子,你打小身体就不好,更要珍惜保养才是。”

谢静姝被说了也不恼,她干巴巴地继续安慰谢琼,只想让她别哭了,她实在见不得谢琼如此。

谢琼不知道怎么的,就想到了谢静姝的婚事,她胸口一直憋着一口气,此刻谢静姝来了,正好就成了她撒气的对象,只听谢琼十分尖锐道:“姐姐你也不用假惺惺的来安慰我,说不定你心里怎么笑话我呢!但是我和你说,你也得意不了多久,你以为沈江霖就是个好的?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到时候沈家不想惹麻烦了,沈江霖也会来退亲的,那个时候你若能忍住不哭,那才叫厉害呢!”

谢琼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己开心的时候就像个小太阳似的温暖着别人,可自己若是伤心难受了,那她就会落个脸子,逮谁怼谁,谁的脸面都不给。

大小姐的脾气,不是说说而已。

她狠狠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仿佛这样了就能显出她的不服输来,可是还在抽泣的肩膀和鼻腔里溢出来的哽咽之声,只能说明她此刻的强装硬撑。

谢静姝连连摆手,十分认真的分辩道:“妹妹,我没有想要笑话你,笑话你对于我没有任何好处。”

谢静姝的耿直把谢琼噎了一下,然后又听谢静姝继续道:“况且沈江霖应该不会退亲的,若是他要退亲,早就退了,不用等到现在这个时候。”

谢琼被谢静姝的话说的惊了,她都忘了再去哭,反而是眼睛红红地质疑谢静姝:“你怎么就能这么肯定?你只和那个沈江霖见过两次面,连话都没有多说几句过,他对你能有什么情谊,姐姐,不是我说你,你过分自信了吧。”

谢静姝冷静地摇头:“妹妹,这无关于情谊,这只在于一个人本身的性格。”

“江少连性格柔和,对待父母极为孝顺懂事,他与妹妹确有情谊,但是他的性格便是如此,温顺听话,他拗不过父母也不敢反抗父母,与其说是江少连要与你退婚,倒不如说是江家要与你退婚。”

“但是沈江霖性格坚毅、行事果决又有想法,外表看着和江少连一样柔和端方,可是内里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他既然已经做出过选择了,你让他因为大伯的事情就马上倒戈,这不是他这种性格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谢静姝说完之后,才猛然发现似乎自己说的太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她在谢琼面前总是一个倾听者,她还是第一次在谢琼面前长篇大论、侃侃而谈,而且说的还是分析江少连和沈江霖的人品之事,背后对人说长道短,总归不是君子所为。

谢琼第一次正视起这个姐姐来,她根本没有想到,谢静姝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可是仔细想想,谢静姝的话竟是极有道理的。

沈江霖究竟是怎样的人,谢琼只知道表面,不了解内在,可是她与江少连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抛开所谓的情情爱爱,江少连本质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谢琼难道还真的看不出来吗?

江少连是舅舅舅母的幺儿,不用顶门立户更不用担负起什么重任,从富贵堆里浸润出来的公子哥,哪怕再外头多心高气傲,其实在舅舅舅母面前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而江少连同样是对舅舅舅母言听计从,从来不敢有任何的反抗忤逆之举。

谢琼犹记得一次他们约好了一起出去踏青,谢琼有点小心思,让江少连到了那天穿一身绿色的绸衫出来,因为谢琼自己新做了一件水绿色的褙子和马面裙,穿上后十分鲜嫩水灵,谢琼便让人做了一套同色的绸衫送给了江少连,想到时候与江少连穿一样颜色的衣裳。

这是姑娘家偷偷摸摸的一点小心思。

结果到了那天两人相会的时候,江少连还是只穿了一件墨色儒袍,当时谢琼就有点使了小性子不高兴了,江少连赔罪了许久,见谢琼依旧不甚开心,最后百般无奈之下才解释道,是他母亲不喜绿色,从小就不让他们兄弟几人穿这个颜色的衣服。

那个时候江少连的父母还没搬入京,就算他母亲不喜欢他着绿,可也根本看不见啊。

当时她气呼呼地将这个事情和江氏说了,江氏却道,这是江少连的一片孝心,且为人老实,不会阳奉阴违,甚至还反过来说她爱耍小性子,以后可要格外收敛一些。

如今想来,连穿什么颜色的衣物都不能做决定的男人,又如何有能力去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

同样,那是不是意味着,若是她真的嫁给了江少连,她嫁的不仅仅是江少霖连,同样也是舅舅舅母,但凡他们对自己有任何意见,江少连便会坚定地站在他父亲母亲一边。

舅舅舅母再亲,能有父母亲?她本就是嫁入江家,连丈夫都不站在她这一边的话,谁还会站在她这一边?

这样的生活,以后真的会幸福吗?

谢琼一下子想的深了,竟是兀自出神起来,久久不曾言语。

谢静姝更是安静性子,见谢琼现在不哭不闹了,只是不讲话而已,反而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谢静姝的婢女清儿急匆匆地挑帘走了进来,给两位姑娘行了礼后,满面笑容得扬着手中的信道:“大小姐,沈二少爷来信了!”

每次大小姐收到沈二少爷的信都会喜不自胜,反复读好几遍,且经常会让她屋里的人去门房上看着,若有信第一时间就给她取回来,故而清儿一拿到信就急匆匆地来找谢静姝了。

照理谢琼目前这个情况,清儿若是识相的不该过来,可是能跟在谢静姝身边伺候的,又能是什么灵泛人?

一听到这些,谢琼的眼眶再一次红了起来。

“这个时候来信,真不知道沈江霖能说些什么好话来?姐姐若不然拆开看看?”谢琼抿着嘴唇假装云淡风轻道,实际上视线一直落在这封信上。

谢静姝拿着信,一时是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最终,在谢琼的不断催促中,谢静姝还是拆开看了起来——她与沈江霖的信,没有什么不能对人言的。

谢静姝以为沈江霖这次的回信是关于她上次一个地理问题的解答,可是等看到信的内容时,谢静姝一愣,整个人仿佛是被定住了一样。

谢琼催促谢静姝讲讲信里写了什么,谢静姝却根本没听到谢琼的催促,目光一直停留在信纸上,没有移开过。

谢琼心里一突——她这个姐姐是个木讷又平淡的性子,什么事情到她跟前都是波澜不惊的,如今这般样子,该不会真的被她乌鸦嘴说中了吧?

谢静姝刚刚还言之凿凿说沈江霖不会退亲来着……

等到谢静姝终于回过神来了,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将信纸递给了谢琼看,谢琼惊疑地接过信纸,只见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

挚友静姝,见信如晤。

最近京中之事沸沸扬扬,汝之伯父一事或还有转圜之余地,我与谢大人分头奔走,已有些许眉目。

汝不必过分担心。

另,小院池塘内荷花已开,夜晚有流萤点点,清风徐来时,可在池塘中泛舟赏月,然只此美景不能同观,竟觉有些遗憾,想来明年夏夜,你我可把臂同游矣。

永嘉十九年七月二十三,书于家中风荷亭内。

沈江霖敬上。

谢琼看完之后,与谢静殊一样,久久不曾言语,最后只在牙齿缝里挤出来一句:“姐姐,你真的是好福气啊!”

语气之中有羡慕有嫉妒还有她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为什么好运气都给谢静殊占了?

她又哪点比她差了?

谢琼不知不觉中,又陷入了另一种不平情绪之中。

第109章

这封信, 是来给谢静姝吃定心丸的,沈江霖定然是知道了谢家如今的风雨飘摇,更知道了谢琼被退亲一事, 生怕谢静姝也同样跟着提心吊胆,干脆就直白地告诉她:

明年夏天我们定然是可以在一起听风赏月观荷的。

在这个年代, 异性无血缘的男女之间,唯有夫妻才能如此。

谢琼一直认为沈江霖定是瞧不上姐姐的,沈江霖堂堂六元及第状元郎出身, 长相丰仪在京中公子里面当属第一, 至于荣安侯府的庶子身份,是他最不值得一提的背景。

就连天真如谢琼也明白, 沈江霖靠的是自己的真本事,绝非家世背景之流。

谢琼以己度人, 不是她要贬低谢静姝, 而是任谁去看这门婚事,脑海中想到的都是“不般配”三个字。

可是,沈江霖的所作所为,却和“瞧不上”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情深意重。

难道姐姐和沈江霖之间, 有自己不知道的内情?或许他们早就认识了?

可那又怎么可能?谢静姝几乎是一个足不出户的人, 怎么可能和沈江霖有过什么牵扯?

许是看懂了谢琼脸上的困惑, 谢静姝此刻平静下来了因为这封信而起波澜的内心, 冷静地解释道:“沈二少爷便是这样一个人,不管是谁与他定亲, 只要是他自己决定的人,想来他都会如此做的。”

谢静姝面对这样的一封信,说出的话语却是如此中肯淡然, 没有丝毫儿女之情的幻想,这样的谢静姝,在谢琼眼里也觉得有些奇葩。

但是细细琢磨谢静姝的话语,谢琼却能理解她的含义。

谢静姝是想说,抛开情爱的盲目外,更应该看的是这个人本身的性格和做人的底线吧。

第一次直面人生波折的谢琼冷静了下来,她在羡慕嫉妒谢静姝好运气后,终于可以开始用自己的大脑,仔仔细细地去思考接下来的路该何去何从。

一开始谢琼只是被退亲这样的事情给吓住了,原本应该按部就班做的事情,如今全都变了样,再想到自己已经十八了,这两年定是要另择夫家的,若是选的不好,或是选在外地,那她往后该如何去过活?

人们对于未知总是恐惧的,谢琼这些天除了伤心江少连与她一刀两断外,更多的其实是对未来的迷茫和担惊受怕,大伯被抓走了,父亲忙碌的不见踪影,整个谢家风雨飘摇。

谢琼从小跟在江氏身边学习如何待人接物,经常听江氏给她掰开了、揉碎了讲一些人情往来、为人处事,谢琼尽管是被娇惯着长大的,但是并非真的什么都不懂,倘若她的舅舅舅母和表哥真的待她有几分真心,在这个节骨眼上,非但不是来退亲的,而是要尽早将她娶回家去,以避免谢琼真的因为谢家的倒台而受牵连。

谢琼憋不住话,她的眼眶依旧红着,但是此刻总算是可以心平气和好好说话了:“姐姐,那你说,我到底以后该怎么办?”

父亲什么都不会和她说,母亲只是一个劲的安抚她,最近两个哥哥也是忙的不见踪影,此时此刻,谢静姝言语之中的智慧让谢琼明白,或许自己这个姐姐并非自己以为的那样木讷。

木讷的只是她的外在,她的一颗心宛如明镜似的,什么都能看清,而且非常客观和真实,并不用假话套话来糊弄她。

自己的妹妹来真心求问,谢静姝哪里会藏着掖着,她仔细思索了一番,有些不确定道:“妹妹,你是知道我的,一向孤陋寡闻,也没多少见识,若是说了出来你若是觉得不合适,那就权当我没说过这些话吧。”

谢琼忙不迭点头,她觉得自己能分辨出好赖话来。

“今日沈二少爷既然说了大伯的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父亲也没有被抓起来,几次核查都被放了出来,到现在已经快个把月了,想来我们家应该是没有大事的,只看上面的意思对大伯如何处置。我们困于后院,依靠自身是帮不上什么忙的,此刻一是平心静气,不要再让父亲母亲分神,正是一致对外的时候,另一则妹妹也不要和江家弄的太僵,毕竟这是母亲的母族,若是真到了危急时刻,说不定还有求到江家头上的时候,他们退了亲事只是出于自保,心中必然存在亏欠,也算是江家欠了谢家和你一个人情,你越是表现的善解人意,他们的亏欠感越强,毕竟往日里妹妹的舅舅舅母和表兄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

“至于妹妹的终身大事,全然系在谢家一族之上,谢家若倾覆了,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等到渡过了此次难关,妹妹再以此次的事情为教训,自然更能理解人心,擦亮眼睛,找到更合适妹妹的。”

谢琼因为情绪冷静下来了,这一回她是彻底听进去了,也是第一次发现,谢静姝是真正的内秀于心,她的想法她的视野,远在她之上。

谢琼的脸微微有些涨红,她为自己以前轻易看低了谢静姝而感到惭愧,好在谢琼是一个敢于承认自己做错的人,她虽然有些别扭,但还是执起了谢静姝的双手,大大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些刚刚的泪意,她真心诚意道:“姐姐,刚刚是我态度不好,说话难听了,还请姐姐不要怪罪我,下次我一定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不随意乱撒火,还有,之前我觉得你配不上沈江霖,是我小看了你,姐姐比我强百倍,我看不透看不穿的东西,姐姐都看懂了,还不计前嫌告诉了我,光这份心胸,都不是我能够比得上的。”

谢琼是个有话就要说的性子,而且她惯常不会搞虚情假意那一套,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是真情实感的讨厌,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也是全心全意地对他好,爱憎分明,这个时候她发现了谢静姝的好,便开始反思自己之前的不对了。

谢静姝有些受宠若惊地僵着手,这还是她第一次被家人这样肯定,她的一颗心顿时感受到了一阵暖意。

就连江氏都没有想到,她不过是打发谢静姝去给谢琼解闷,没想到效果竟是意外的好。

江氏最近心乱如麻,又如何去宽慰谢琼?家中谢琼的姐妹只有谢静姝一人,江氏想着谢静姝老实本分,不会有什么坏心,所以才让谢静姝过去陪伴谢琼。

没想到那日之后,谢琼非但不哭不闹了,甚至还乖巧地将江少连送她的东西亲自登门还了过去,同她舅舅舅母说,虽然做不成舅舅舅母的儿媳妇了,但是她永远都是他们的外甥女,会孝顺他们的。

当时她大哥江沛荣和她大嫂黄氏脸上那又尴尬又愧疚的表情,尤其是她大哥,呆了好一会儿才连声说“好”,看的江氏心中一阵痛快。

这段时日来,江氏心中的难受并不比谢琼少,江氏甚至有一种被娘家人抛弃的感觉,但是这门婚事是她当年一力促成的,在谢识玄面前说尽了娘家人的好话,如今被娘家人摆了一道,还要在谢识玄面前强撑,饶是江氏心中再向着娘家人,心里也是说不出的苦楚。

娘家人面前不敢得罪了如今已是当家人的大哥大嫂,丈夫面前更是心虚担心丈夫会指责她与她娘家人耽误了谢琼的婚姻大事,她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还是谢琼帮她挽回了一点脸面。

大哥江沛荣因为被外甥女说的心虚愧疚,回去之后辗转反侧了许久,最后遣他的心腹管事给江氏送了五万两的银票过来,说是给以后谢琼嫁人时候的添妆。

若是以往,江氏不一定会收,但是这次她被娘家人伤透了心,都没有推辞,直接就收了下来。

没必要清高什么,本来大哥大嫂他们什么都没想弥补琼娘,耽误了琼娘这么多年的年华,这是琼娘应得的。

就算琼娘暂时用不上这笔银子,谢家此刻也在多事之秋,有银子傍身总比没有来的好。

谢识玄最近是有够愁的。

他早就劝过他大哥了,在朝堂之上一定要洁身自好,不要轻易站队更不要被人落下了把柄。

可是谢识微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师从当世大儒,又年少成名,二十岁便中了进士,后面父亲又将谢家和整个谢氏宗族都交托给了谢识微,官职同样也是一升再升,在这样的顺境中,谢识微哪怕再如何告诫自己谨言慎行,可是他的内心还是不自觉地膨胀了起来。

谢识玄知道他大哥做过一些出格的事情后,没少劝诫他,而这个时候的谢识微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弄的兄弟两个多次不欢而散。

后来谢识玄和谢识微多次在一些政见上处于不同的立场,原本应该是关系最好的亲兄弟,搞到最后,若不是每年过年的时候还在同一张桌上吃年夜饭,两人其他时候基本上都是形同陌路。

然而,等到谢识微真的出了事,谢识玄却不得不去救。

如何能不救?谢识玄没有自立门户、开宗立族,他永远是谢家宗族子弟中的一员,而谢识微也永远是他大哥。

尤其是谢识微的长子,谢识玄的侄子跪在他面前求他救救他爹的时候,他还能如何?

同时谢识玄认为,他大哥并没有参与谋逆一事,更没有成为三皇子党。

虽然谢识微早年间做过三皇子的授业恩师,这些年来三皇子年年三节两寿都会给谢识微送礼,但是谢识玄知道他大哥,不至于就为了这点利益之事,就会被三皇子收服。

谢识微从小就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自认为比谁都聪明,别说太子地位稳固了,就算真的太子势弱,谢识微也不会参与到这种储位之争中去。

谢识玄太了解他大哥了,在他大哥看来,不管是谁做了皇帝,都得对他礼贤下士,他地位的稳固,才是最要紧的。

然而,谢识微没有参与三皇子谋逆一事为真,但是收受了元朗的贿赂也为真。

一直到现在,谢识玄都没有再见过一次谢识微,但是他让人从大理寺誊抄出来的宗卷里,已经看到了谢识微的口供,其中他承认自己曾收受元朗五幅前朝狄鸿之的名画,为其谋得了一个尚未开采的小铁矿之利。

狄鸿之是前朝绘画大师,他大哥尤爱狄鸿之的十二梅花图,谢识微这些年费劲了千辛万苦、花费重金收集到了七幅,常常遗憾自己不能集齐狄鸿之在“梅园”所绘画的剩下的五幅梅花图,竟没想到那个元朗有这么大的本事给他找来了。

谢家百年世家,自然不会穷的,若是元朗直接送银子送礼物,按照谢识微眼高于顶的性格,根本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但是送这个梅花图,绝对是送到了谢识微的心坎之上,如何能让他不动容?

动容之下,就做了错事。

根据谢识微的口供,他辩解称,自己将两淮地区中一处上报过来的小铁矿隐瞒了下来,将消息递给了元朗,谢识微认为元朗要这个小铁矿是为了自己从中谋取暴利,并没有想到过元朗竟是要谋逆。

在大周朝,同食盐一样,铁矿同样是由国家牢牢把控,并且实行专营,不得由私人经营铁矿。

可正是因为专营专卖,才让逃避了国家法律的人,赚的盆满钵满,民间的大商人中不乏有偷偷开矿者,莫说一座小铁矿,便是银矿铜矿,也有落在私人手中的,下头牵连着上头,上下一起挣钱,其他官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给够好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毕竟,马无夜草不肥啊。

谢识微基于这方面的判断去行事,其实也是说得通的。

但是谢识微做的这一切都太微妙了。

谢识微兵部侍郎的位置,谢识微三皇子之师的身份,谢识微隐瞒铁矿的行为,这些串联起来,实在已经够让人想入非非的了。

一旦永嘉帝对谢识微充满了怀疑,宁可错杀而不放过,那么谢识微很有可能会折戟在此。

所以,上位者的态度很重要,同时大理寺和刑部审核的官员如何写这份诉状也很重要,关系着能不能动摇永嘉帝的想法。

这件事若是定性为普通的权益交换、贪污受贿,那谢识微还有得救,如果被打到谋逆乱党之派,那么谢识微就在劫难逃了。

谢识玄将这一切都厘清后,很有些踌躇。

他是可以去求一求太子,太子作为此次案件的主审人,不管是他的想法也好,还是他对永嘉帝的影响力也好,绝非他人可比。

只是这样一来,未免太招人眼热,太子尚未登位,就让人知道自己已经倒戈,会不会让永嘉帝产生疑心,太子又如何去看待他大哥的问题,继而会不会对他也有看法?

可若不是他亲去,又有谁能代替他去,谁又有这个能力去做好这件事?

谢识玄思来想去,最后脑海中浮现出来只有“沈江霖”这个名字。

只有他最合适。

第110章

谢识玄不是不知道江家退亲的事情, 也不是不心疼女儿。

但是这个时候,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江家目光短浅, 他不与他们计较,他谢识玄的女儿, 不会愁嫁,正好他对江家那小子也不甚满意,其实看着夫人为此辗转反侧难眠, 听到女儿为此哭泣伤心, 谢识玄哪里有不愁的?但是他此刻也只能硬下心肠,让他夫人好好看一看, 她娘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看看清楚了, 以后也会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了。

当初他一眼相中沈江霖, 想要配给琼娘,如今未来的两个女婿人品高下立现,夫人已然后悔不跌,他就不落井下石了, 正好每日都要为了谢识微奔波忙碌, 免了和夫人的大眼瞪小眼。

谢识玄思路清晰, 如今的情况, 先解了谢识微的困局, 那么他小女儿的婚事问题自然也会迎刃而解。

沈江霖这些时日没少帮忙传递消息,显然是坚定地站在谢家这一边的, 由小见大,沈江霖一点都没想和谢家撇清关系,自然年底和静姝的婚事是照旧的。

谢识玄对沈江霖更加满意, 同时他有了要将沈江霖引荐给太子的心思。

沈江霖能力卓越,心思缜密且不骄不躁,身份正合适,说近,是谢家的未来姑爷,说远,至今还未成婚不是一家人。且他官职较低,不容易引人注目,更关键的是,沈江霖年轻。

永嘉帝今年已经过了耳顺之年,虽然他们这些臣子们每天口呼“万岁”,但是难道一个人还真能活“万岁”?

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只能在心里想一想,但是却是最真实的想法。

永嘉帝自从今年开春一场风寒后,虽然治好了,但是身体情况却是大不如前了,没有人嘴上会去说,但是观永嘉帝的气色,就是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尤其发生了三皇子谋逆一事后,自从郑皇贵妃触柱而亡,陛下瞧着是手段冷硬、一点情面都不讲,但是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急切的表示,甚至陛下直接让太子主理此案,显然就是将三皇子的性命和一干三皇子党全部交托给了太子,是彻彻底底站在太子这边的表示。

帝王向来重权欲,先帝在暮年期间,还曾发生过与太子争权的事情,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永嘉帝在朝堂之上被折断羽翼,甚至差点太子之位不保,可谓是尝够了其中的苦楚。

谢识玄一方面可以理解永嘉帝出于自己的经历而做出来的选择,可是另一方面,他同样是两个儿子的父亲,哪里不懂手心手背都是肉的道理?三皇子已经遭到了莫大的惩罚,势力被连根拔起不说,就是郑家和元家人悉数被贬为庶民,举家流放,朝堂之上的势力抓的抓、贬的贬,连他亲娘都已经以死谢罪了,三皇子更是被圈禁了起来,这般惩罚,可谓是除了留了三皇子一条命在,什么都没给他留了。

这哪里是像父亲对付儿子,简直就是生死之仇的敌人之间才会如此不死不休。

可在没有出这个事情以前,三皇子几乎是最受宠的皇子了。

是的,比之太子,更加的溺爱,更像一对平常父子。

难道帝王心思果真难测,一夕之间就能冷硬至此?

谢识玄一开始也认为是这样的,但是后面又觉出了不对劲来——陛下的做法太过急切了一些。

仿佛在着急着将一切都安排好似的!

联想到永嘉帝有两次大朝会都罢免了,再联系到永嘉帝的岁数和开春后的那场病后,谢识玄脑海里瞬间有了一种十分骇人的猜测。

这种骇人之感不过持续了一瞬,谢识玄竟是越想越觉得十分有可能。

帝王的身体健康状况一直是后宫之中最讳莫如深的事情,太医院中专门为帝王请平安脉的两个太医嘴巴比蚌壳还难撬开,后宫之中伺候皇帝的太监宫女,本身的权利就是依托在皇帝身上,永嘉帝身体有碍的情况若是传出去,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外面的人想要探听圣体情况的,若是被发现直接就是一个斩立决。

除非一个帝王的生命走向了真正的末路,否则在此之前,无人会得知一个帝王的真实身体状况。

但是根据这些蛛丝马迹的分析,谢识玄竟是得出了永嘉帝或许命不久矣的结论。

所以他想将沈江霖引荐给太子,不仅仅是要沈江霖帮谢识微说情,更同样是给沈江霖机会,让他尽早进入到太子的视线之内。

太子一旦继承大统,势必要组建自己的班底,可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年轻又有能为的沈江霖,若是被太子看重,想来日后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这才是谢识玄想让沈江霖出头的真正动机所在。

不过,这对沈江霖同样也是一种考验,考验他对谢家的信任程度,同时也考验沈江霖的机变之能。

谢识玄和沈江霖提了此事后,谢识玄本以为沈江霖为人谨慎,自然要思前想后一番,没想到沈江霖听过之后,沉吟了一会儿就答应了下来。

沈江霖记得那本书中,他看到的最后部分,便是新帝即位,对荣安侯府进行了审判,沈家门庭一夜败落,举家流徙三千里。

而新帝即位的时间,便是明年。

书中未写明新帝究竟是谁,沈江霖最近在为谢家之事奔走之时,已经看到了朝堂之上被打为三皇子党的那份名册,其中就有赵家一干人等,而微妙的是,太子身边竟然也揪出了内贼,作为詹事府少詹事的周成祥,也被打在逆贼,从其家中揪出了许多传递东宫消息的信函,周成祥的乱党之罪,没有可以辩驳的地方。

而周成祥当年这个詹事府少詹事的官职,走的是赵家的人脉。

詹事府是做什么的?詹事府就是东宫太子在朝堂之上的权力班底,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在永嘉帝没有表现出任何对太子失望之举的时候,周成祥就早早投靠了三皇子,而不是坚定地站在太子这艘大船上。

这很匪夷所思,除非周成祥有高人指点。

这个高人是谁?旁人或许还会一头雾水,但是沈江霖却已经胸有成竹,自然就是赵家人。

赵秉德定然是从赵安宁口中知道了最关键的信息,也就是说下一任的皇帝,在赵安宁那一世,并不是太子,而是三皇子!

所以赵家人坚定地成为了三皇子一党的中坚力量,同时还策反了周成祥给他们传递信息,只有如此,一切才都说的通了。

因为自己的介入,阴差阳错之间,将元朗的谋逆之事提前揭发出来,三皇子势力还未大成,就被发现了端倪,在永嘉帝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之际,快刀斩乱麻也要将三皇子的势力全部斩除,从而改写了三皇子登基的结局。

这是连沈江霖都不清楚的内情,一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将所有的一切都串联起来。

沈江霖在永嘉帝生病之际,人在两淮,况且以他的官位,尚且不能上朝,而且他从政时间短,无法如谢识玄一般,及时了解各种情况,但是他依旧与谢识玄一样,得出了永嘉帝将不久于人世这样的结果。

别看如今荣安侯府被沈江云夫妇接管了,沈锐摔断了腰后,终于也认命了,给沈江云请封了荣安侯的爵位,永嘉帝痛快批了,似乎已经一切向好了。

但是没了渣爹占据着四品太常寺卿的官位,就意味着他大哥空有一个爵位,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沈家彻底离开了权力的核心,朝堂上的风吹草动沈家都要滞后一步才能知道。

若是永嘉帝能够多活几年,朝堂稳固,他和他大哥还能徐徐图之,但是一旦发生了权力交接,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对荣安侯府是什么态度是什么想法,还有没有机会让他们徐徐图之,都成了一个问题。

未来岳丈给了他一个在太子面前刷脸的机会,或许他的真实用意并不仅仅是为了帮谢家去办事。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如此便利,三言两语,翁婿两人就达成了共识。

七月流火,八月亦不遑多让,太子周承翊刚刚从大理寺那边出来,地牢之中虽然有些阴森,但是气温偏低,尚不觉得有炎热之意,可一出大理寺,周承翊便觉得整个人被一团热浪给包围住了,再加上太子出门办案,自然要穿东宫亲王衮龙袍,里里外外有四层,腰间要束嵌宝革带,头上更是一丝不苟地戴着翼善冠,层层繁复之下,象征的是东宫太子的无上尊荣,但是在这个夏日同样是一层层负累。

索性太子的马车里都摆上了冰鉴,马车宽大豪华,里头的温度和外面的温度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周承翊坐上了专属于他的东宫马车,才觉得整个人舒服了一点。

周承翊从小经受最严苛的宫规礼仪教育,哪怕是一个人坐在马车里,也不会塌肩弓腰,而是自然而然地挺直背脊端坐在小案后面,抓紧时间开始处理公务。

最近这段时间,周承翊的压力十分的大。

旁人都以为父皇为了他重惩三弟,帮他在继承大统的道路上扫清一切障碍,天家父子情让人感叹,同时朝中许多重臣对他更加和颜悦色了三分,显然是觉得他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再出不了任何纰漏。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父皇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之所以如此急切的惩处三弟,是父皇再三让他保证,在他即位后,定要善待三弟,不得再以此来讨伐他。

周承翊应了。

他不应不行。

父皇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他再斤斤计较,那就根本不会是一个仁君了。

周承翊自小失去了母亲,虽然有父皇的庇佑,但是在后宫之中,稚子而身居高位,讨好之人有之,觊觎他手中的权力利用他的人亦有之,永嘉帝励精图治,再如何想要保护好儿子,也没有三头六臂,周承翊这些年并没有少吃苦头。

尤其是在郑皇贵妃出现之后,父皇渐渐将心思都放在了他们母子身上,而他作为太子,作为大哥,因为已经得到了永嘉帝能够给他的最好的一切,所以他必须要拿出风度来,照顾弟弟,友爱手足。

有时候周承翊都恍惚觉得,自己是那个局外人,三弟和郑母妃才是父皇真正的妻子和儿子。

但是如今,想这些都没有意义了,随着永嘉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周承翊既要处理三皇子乱党一事,又要处理原本永嘉帝要处理的奏折。

三弟的谋逆之事,父皇已经划出了底线,那么为了惩治乱党,同时又要为了将来他登基时候的顺利,手段不能太狠烈让人觉得他残暴无情,也不能太温和让人觉得他可以任意欺瞒踩踏,其中的度就有些难以把握。

而那些奏折更是堆积如山,以前周承翊跟着他父皇学过如何处理这些奏折,但他也只是在旁观看学习,并没有真正独自去处理这些奏折的时候,大周朝幅员辽阔,中枢上的事情已经有百八十件,又有地方上的大小事务无数,实在是让人头疼不已,但是他若处理不好,呈给他父皇看过后,恐怕就要吃瓜落了。

最近因为身体上的不适,以及三弟和郑母妃之事,父皇在外人面前还端着君主之风,可是当只有他们父子二人时,父皇已经阴晴不定过好多次了,更是因为周承翊在有些政务上的处置不当,而狠狠责骂了他,一点情面都没留,让周承翊再处理这些奏折的时候更加小心翼翼。

他不仅仅要针对奏折上所写的问题做出回应,还要揣度他父皇看到这份奏折后的反应想法来批复,实非常人所能。

周承翊也有自己的东宫班底,可是詹事府内刚刚出了一个周成祥这样的叛徒,詹事府内还没有篦过一遍,又如何敢随意用人?

太子的日子也不好过,坐马车回宫的路上,还要争分夺秒继续批阅奏折。

正当周承翊凝眉思索手中的奏折该如何批复的时候,他的心腹太监夏正明给他送进来一份帖子。

周承翊翻开一看,一手熟悉的漂亮字体就映入了眼帘。

这个字他认得。

当时知道二弟宁王随意绑了沈江霖回府后,周承翊才知道他这个做事糊涂的二弟居然是因为痴迷一本话本子,才将沈江霖给绑回来了。

周承翊因为谢识玄之故,举手之劳救下了沈江霖,好奇之下命人将沈江霖写的那几本《求仙记》搜罗进宫看了一遍,一直到看完之后,周承翊才理解了宁王为何会如此冒失了。

后来宁王当先拿到了沈江霖的手写本结局书后,还没看完就被周承翊索要走了,让宁王郁闷了许久,一直到现在,沈江霖的最终完结本手稿还在他的书架上放着。

看多了沈江霖的字,哪里会不认得?

一想到沈江霖和谢识玄的关系,周承翊脑海中马上就知道了沈江霖这封拜帖的真实意图在哪里。

最近谢识玄求见过他多次,但是周承翊都以自己公务繁忙为由拒绝了,他有自己的考量,谢识微的事情不会波及到谢识玄,但是周承翊也不会因为谢识微是谢识玄的大哥就网开一面。

若是谢识玄叫别人来做说客,周承翊不会理会,但是既然是沈江霖……

周承翊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给沈江霖见一面的机会。

东宫就在皇宫之内,周承翊不方便在东宫见沈江霖,想了一下后,周承翊命人前往自己在宫外的别苑。

沈江霖到的时候,“西苑”门口已经有个门子等候在此了,十分有礼地将沈江霖请了进去。

此处地界位于城东,宅邸大门修建的十分低调,但是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三步一景、五步一阁,透过两边抄手游廊的花窗看去,可谓是移步换景,每一扇花窗外都是特定的植物景色,美轮美奂。

沈江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仔仔细细看过去。

走过这一段游廊,再往前走便是一丛竹林,而这里连接游廊是以竹为廊,再走过去便是一条临水小桥,小桥下方有一座精美石舫,此刻石舫两面窗棱全部打开,宛如一艘真正的小船静静立于水面之上。

“沈二公子,到了。”领路的人将沈江霖引到了后,便束手行礼退去。

太子周承翊听到了动静,竟是亲自出来含笑相迎:“沈翰林,久仰大名,不曾有机会单独说过话,里面请。”

沈江霖没有想到周承翊如此“热情”,有些受宠若惊地被周承翊拉着手往石舫里走。

这与他预想中的见面场景压根不一样啊。

沈江霖是受谢识玄之托,有求于人,而且求的这个人,还是一国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不是发生什么惊天意外之事,周承翊登基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沈江霖见过的上位者,尤其是地位差距特别悬殊的,没有一个不爱摆谱的,这个太子倒是确实出乎人的意料了。

毕竟沈江霖在好几个场合里有见过周承翊,周承翊给人的感觉确实有一国太子的冷傲气势,十分摄人。

沈江霖被周承翊拉着进了石舫后,石舫里不仅窗户洞开,更四角摆上冰鉴,水面上悠悠有凉风吹来,将摆在临窗的冰鉴吹出的袅袅凉气,外头池塘中种了一丛荷花,里头有锦鲤环绕,在此炎炎夏日,此处实乃人间仙境。

“这是武夷山的红茶,不知道沈翰林是否喝的惯?我喝着还算不错,若是沈翰林喝不惯,我再叫人换绿茶过来。”

大周朝人人爱喝茶,尤其追捧绿茶,以西湖龙井茶、洞庭湖碧螺春以及黄山毛峰为最,至于红茶也有人爱喝,但不是主流。

“红茶全发酵而成,在萎凋、反复揉捻和发酵后,才成红茶,正是因为其不同于绿茶的炒制工艺,才能得此清甜甘醇之口味,微臣很爱红茶之口味,感谢殿下赐茶。”

沈江霖不疾不徐地揭开茶碗喝了一口,茶汤清亮,满口生香,确实是最为正宗的武夷山小种红茶,在后市的茶叶市场上,同样也是千金难求的好茶。

周承翊轻笑:“看来我竟是与沈翰林口味一致了。”

两个人从茶谈到了各地产茶处的风景地貌,又从风景地貌谈到了园林建筑,不管周承翊谈话的角度多么刁钻,沈江霖总能接过话头,且能说出自己的一番见解。

周承翊是永嘉帝当下一任皇帝培养出来的太子,而且还不是半路出家的太子,是从小就开始培养,他的身边充满了各种博学多才之士。

毕竟如果是个混子的话,根本就不可能靠近周承翊。

可饶是如此,周承翊还是第一次与一个人谈话谈的这么愉快。

这并不是单纯的博学多才能够达成的程度,更需要独有的观点,才能引起周承翊的共鸣与新奇之感。

周承翊如今多么忙碌的一个人,说是日理万机都不为过,但是此刻他完全被沈江霖吸引住了,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西苑”当初建设时候布局的设计理念以及他认为的尚有缺憾的地方,沈江霖对于园林建设有其独到的见解,他自己本身对此也有十分的兴趣,两个人就着这个话题,竟然一边喝茶一边聊,聊了整整有一个时辰之久。

等到茶都续了好几回了,周承翊感觉到小腹胀胀想要离开小解的时候,才恍然发现此刻时辰已经不早了,他竟然还在和沈江霖说一些有的没的,一点原本要说的话题都没有提起过。

周承翊走出去出恭的时候,自己脑子都嗡了一下——他原本只想和沈江霖聊个半个时辰就打道回宫,继续去批阅奏折的,现在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