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绕到厅上,只见许多人已经站了起来, 围到了正厅中间, 里面人头攒动,好似有个重要人物到场似的,沈家人正在见礼。
殷少野身子灵活,拉着沈江云兄弟挤到了人群中间, 垫起脚尖往里看, 一边看一边问身边的人:“发生了什么事情啊?怎么都围着?”
那人一身商贾打扮, 也是个嘴碎的, 恰巧又知道内情, 正愁没人搭话呢,听到殷少野问, 便低声说了起来:“堂上现在坐的是陈老相公,陈老相公知道么?”
见有几个人摇头,那人更是得意了三分:“陈老相公本是沈老太爷的主家, 后来沈老太爷攒够了赎身银子,从陈老相公家赎身出来了,出来之后生意越发做的好了,只是毕竟是以前陈老相公的奴才出身,如今陈老相公家逐渐式微了,家中不宽裕,今日便过来了。”
沈江云虽然不了解沈家和陈家的恩恩怨怨,但是这种事倒也是常见。
譬如他们容安侯府也有放出去一些仆人,给了他们自由身,不过他父亲母亲是不会因为手头不宽裕,就去问这些人要,但是到了三节两寿的时候,也这些人是会上门恭贺的。
这便是叫不忘本。
只是那位陈老相公,实在有些吃相难看了。
其实若追溯起来,这已经是沈季友爷爷那一辈的事情了,沈季友的父亲刚出生没多久,他爷爷就攒够了银子自赎自身,出去闯荡了。
如今沈季友的爷爷已经快八十了,听到了陈家来人,还得颤颤巍巍地被人扶出来见客。
沈季友的爹沈万财擦着额头上的汗,对着陈老相公连连拱手:“我爹他年老体弱,行动不便,不过马上就过来了。”
每每这位陈老相公过来,他爹必是要亲自过来给这位过去伺候过的少爷问安磕头的,否则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得了势了就忘了本,张扬起来了。
一日为奴,哪怕脱离了奴籍,也要终身为奴。
沈万财很清楚这陈时忠今日到底为何而来,说是来给他祝寿,就拿了两块布料子做贺礼,到时候他们可要出一笔大血才能好好将这尊佛给送出去,否则今日这寿宴是办不下去了,擎等着被所有人笑话吧。
人家打秋风是来求人的,陈时忠打秋风,是硬打的。
沈万财心里恶心透了,但凡他们家办个什么喜事,十次里八次这个陈时忠要来,搞得他们家许久不曾办过宴席了,这次还是因为是他五十的整寿,许多和他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商场上的朋友都说要过来给他庆贺,他实在是推脱不得,才办了这寿宴。
甚至于,沈万财就怕陈时忠会过来,在寿宴前借着陈家老太太寿辰,就送了一千两银子的贺礼,原以为都做成这样了,陈时忠总该满意了。
哪里想到,他今日还是来了!
等沈万财的爹终于被人搀扶过来,沈万财一张老脸憋的通红,他爹已经是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有时候和他说事情都搞不清楚了,如今却还要受辱,沈万财心里恨不能把陈时忠拉下坐席,暴打一顿,可奈何也只能心里想想,更多的依旧是被羞辱的无奈和痛恨。
正当沈万财准备和他爹一起下跪给陈老相公请安的时候,忽然从人群中传出了一道清亮的少年音:“陈世伯,您怎么在这里?”
陈时忠循声望去,竟看到殷家的小少爷在此,当即顾不得受沈万财和他爹的礼了,连忙站起了身来迎了过去,脸上堆满了笑:“哎呦!这不是殷家小少爷么?您怎么在这了?”
陈时忠的父亲那一辈曾中过进士做过七品官,但到了陈时忠那一辈,就没有一个有能为的,家业渐渐散了,这陈时忠又是个好吃懒做的,将家中田地铺子都卖了个干净,如今只守着京中的一处宅子过日子,手头紧了就往沈家一坐,自然有银子送上门,他已经是做老了这活计的,一点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陈时忠有一个大儿子,倒是还有点长进,中了举人后下了两次场,自觉中不了进士,干脆托人情走关系,去了户部,做了一名九品大使,准备在里头慢慢熬资历。
上一次户部殷侍郎春节期间宴请,邀请了所有户部同僚及其家人入府看戏吃席,陈时忠便跟着儿子一起过去见见世面,当时他和儿子端着酒盏去主桌敬酒,殷侍郎身边坐着的,可不就是这位殷少爷。
只是没想到,殷少爷竟还记得他的名字,实在让陈时忠有些受宠若惊。
殷少野倒不是特意去记的,而是那天他爹恰好和他讲了最近衙门里的事情,有个叫陈元志的频频出错,搞得他爹头大的很,于是那天他借着机会问他爹是哪一个,他爹遥遥一指,殷少野这才记了下来。
殷少野笑了笑:“沈家少爷是我同榜,今日请了我们一道来。”
殷少野说着,又介绍了沈江云与沈江霖二人的身份,陈时忠一听他们两人是荣安侯府的少爷,脸上更是笑容没散过,比之沈季友的谄媚,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世伯,您也是沈家的亲友吗?今日一道来贺寿的?”
殷少野明知故问,陈时忠面色微微变了一下,最后维持着脸上的笑道:“是啊,我也是沈家的亲友,和沈老板是老熟人了。”
虽然陈时忠面皮厚,但是他并不想在殷少野面前落下了坏印象,到时候自己来贺寿,还连吃带拿,实在样子难看,万一这位殷少爷在他父亲面前说三道四几句,倒是让他儿子在衙门里难做人。
如今他们陈家,可全指着元志了。
陈时忠扭过头,连忙扶着沈老太爷坐下,又和沈万财说了几句吉祥话,见那三位少爷又坐到年轻人那一桌吃酒去了,他一个长辈年纪的也不好再往前凑,乐呵呵地和殷少野他们打了个招呼,又坐着小轿子离开了。
沈万财就看着陈时忠如此变脸,连他都给惊了,最后他叫人准备的银票都没拿,就走了。
这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沈万财心中感慨万千,连忙推了一把还傻站在原地的儿子:“季友,还不快去陪陪你的朋友?”
沈季友这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往他们那桌走。
等到散席的时候,沈江霖将书册交给了沈季友:“刚刚说的匆忙,季友兄尚未看过这本话本,等看过之后,季友兄再作定夺吧!”
殷少野见自己没看完的书先落到了沈季友手上,急的不行,但是刚刚他也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否则陈时忠来的时候,殷少野也不会出手相帮了。
他要帮的人,自然不会是沈家人,沈家人如何与他何干?还不是因为自家师兄和他颇为喜欢的沈江霖想与他们做生意?
殷少野走的时候在三叮嘱,让他们今晚就看完,明日一早他就派人来抄录,一刻都耽搁不得。
沈季友自然是无有不从。
等到沈万财终于空闲了下来,在书房内坐定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霄,十五刚过,月亮正圆,又是自己的五十整寿,生意越做越大,朋友结交四海,大儿子、二儿子都是能干的,可以子承父业,小儿子更是聪明上进,二十来岁生员都考中了,实在让他长脸。
照理,这样的人生已经是得意快哉了,只是沈万财乐不起来。
今日陈时忠出现的那一刻起,沈万财什么过寿的心思都没了。
后头好在那殷家少爷出来解了围,若是再闹下去,他这张老脸,真是没地方搁了。
等到沈季友被他喊过来的时候,沈万财对他儿子只有两句叮嘱:书要继续读,官宦子弟要继续结交。
原本沈万财见小儿子更喜欢做生意,也有想过就考个生员,以后能穿儒生服饰,出去做生意人家也会高看他一眼,做个儒商,名头也更好听。
可是如今,沈万财的想法完全变了,陈家的胃口永远填不满,要想摆脱他们,一定要改换门庭!
否则,就算他爹死了,他死了,他儿子、他孙子,依旧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沈季友看到了今天的场面,罕见的没有反驳他爹的话,而是将沈江霖今天说要印话本的事情说了一遍,同时将那册话本双手捧给了沈万财。
沈季友心中纠结极了。
东边狼要吃人,西边狼也要吃人。
打发了一个陈时忠,不也还有那些官宦子弟来揩油吗?难道只有作成人上人,这辈子才叫出人头地?
可是就是做了官,官上面还有官,何时才叫是一个头?
有些事,沈季友甚至比他爹想的更深,此刻他内心的痛苦,其实并不比他爹少。
沈万财刚刚定下目标,哪里差那印刷五千册的银子,连书册都还接过手,直接咬牙就道:“答应他们,不过几千两银子,给你铺路交给朋友,值了!”
这么些年,他们在陈家可是使出去有个上万两银子了,可他们却仍不知足。
沈万财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手上的《求仙记》,一看封面,就来了点兴致,直接翻开了书。
这一看不打紧,看了之后便是一页页地往下翻,沈季友想和他爹商量接下来如何安排印刷的事情也安排不过来,只能凑过脑袋和他爹一起看了起来。
沈万财到底上了年纪的人了,维持一个姿势,头低着又是就着烛火,看了小半个时辰的书了,实在脖子难受的紧,他活动了一下脖子,从书里世界拔了出来,这才神智归拢了回来。
沈万财突然“哈哈哈”大笑了几声,拍了拍沈季友的肩膀:“季友啊季友,你识人不够准确啊!就这本书,让我们印刷坊来印,纯粹就是给我们家送钱来了!”
沈季友同样看的有些神思恍忽,他们家本就是做印刷起的家,每年经手的话本子,没说一千本,也有个五六百本了,只要是想写这些东西的,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往他们“沈记书铺”去投。
他爹以前还管着这个事情,现在年纪大了,也不大管刊印校对的事情,前两年沈季友一边读书一边帮家里选本,他看过的话本子在整个京城,他敢说第一,没人敢说第二。
沈江霖给的这本话本子,可以说是开创一代题材之先河,读来让人欲罢不能。
“那我明日就去给他们回信,答应他们印五千册。”沈季友现在也明白过来其中价值,按照五千册来印刷,那些雕版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唯有纸张成本和印刷再加上人工上色的成本,沈季友心头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大概一本弄下来本钱在四百文左右,售价七百文,利润虽然比普通的话本子少一些,但是肯定卖的多,利润依旧很丰厚。
沈万财摇了摇头,直接道:“不,我们要一次性印一万册,从北直隶运到南直隶,只要有我们沈家铺子的,全部摆上这个书去卖!”
沈季友被这一万册给惊吓到了,他们家开了几十年的印刷坊了,从来没有一次性印一本书到一万册的!
这个数目太过庞大了,庞大到沈季友都没有办法去想,真的会有这么多人去买这本话本吗?
哪怕这本书实在写得好,但是是不是风险冒得太大了?
沈万财见儿子有些吃惊,他趁机传授自己的经验:“见到一笔好买卖,谨慎考察是好事,但是考察过后,还需要大胆作决策。这本话本内容绝对没问题,只有一个疑难点,便是彩印上色,这既是疑难点,又是卖点,既然决定要做,那就把成本压缩到最低,有一万册的量,这个话本的总成本便能和普通话本子的成本是一样的,这样才能拿到最大的利润。”
沈季友表示受教了,又问沈万财契约如何写,沈万财让他写,他来念,最后定下来是沈家包揽一切印刷、校对、铺售事宜,最终纯利,五五分账,若是亏损,由沈家承担。
见儿子欲言又止,沈万财当然知道自己这些条件给的太宽了:“儿子,你要记住,这不仅仅是在做一门生意,更是要将你自己和荣安侯府绑在一起的契机,侯府的两位公子不是池中物,你若不给出最好的条件,他们只当你是合作对象,在商言商,永远不会当你是朋友。”
“便是亏了,我们也亏得起,不是每一笔生意,都必须是要赚钱的,你明白吗?”
沈季友对着沈万财长长一揖,郑重颔首:“儿子谨记父亲的教诲!”
看着沈季友走了出去,沈万财长长叹了一口气——沈家想要改换门庭,还得靠季友了啊!
沈江霖一大早就收到了沈季友的消息,并且还将契约一同送了过来,沈江霖拿给沈江云看了,兄弟二人一致觉得没有问题,才签字按了手印,一式两份,另一份还给沈季友。
“大哥,既然事情已经交给“沈记印刷坊”去做了,咱们就等着他们的好消息便是,只是俗话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若是那话本子挣了钱了,咱们便一人一半银子分账,你说如何?”
沈江云连忙摆手,忙说“不可”!
“人家买话本子,都是冲着你写的故事去的,我只是画了几幅图而已,值当什么?到时候二弟你若真挣了银子了,帮我再淘换一套颜色,我便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沈江云从小锦绣堆里长大,其实他对钱没有什么概念,只要够花就行,况且,他也是真心认为这都是沈江霖的功劳,他分这个钱,实在不合适。
沈江霖却认真道:“虽说故事是我写的,但是图却是你画的,如今已经是融为一体了去卖了,如何再去区分是你的本事还我的本事?若是大哥你实在觉得占了我便宜,那到时候开了画展卖了画,你也分我一半就是,弟弟我可不推脱,能占点兄长的便宜就占了。”
沈江云本还要劝,听到沈江霖说到最后,自己也撑不住笑了,用手指着沈江霖,忍笑道:“行!那就都按你说的办!”
正当兄弟两人说着玩笑话,听到外头有人通报:三小姐来了。
沈明冬怀里抱着一叠纸,脚步匆忙地进了沈江霖的“清风苑”,她知道今日沈江霖休息在家,正要找这个机会同弟弟说话。
沈明冬挑起布帘子,抬头一看,见大哥沈江云也在,顿时脸上有了不自在的神色,站在原地有些踌躇。
沈江云见状,以为是沈明冬要找沈江霖说什么私房话,虽然他也是沈明冬的哥哥,但是到底和这个妹妹没说过几句话,正想起身要走,便听到沈明冬仿佛想明白了什么,连忙道:“正好,大哥也在,还请大哥和小弟帮帮二姐!”
帮帮沈初夏?
沈江云看了沈明冬一眼,不知道是什么事,沈江霖却心中一动:“可是母亲叫二姐去过了?”
沈明冬快走几步,直接坐到了小厅内的圆桌旁,招呼着大哥和小弟过来,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叠纸,着急道:“这是我从二姐那边偷偷抄录来的,二姐还不让我和你们说,这些个人到底如何,我们姐妹两个两眼一抹黑,长得高矮胖瘦都不知道,就纸上两行字,母亲便让大姐自己先选一选,这如何选的出来?”
果然是这个事情!
沈初夏已经十五岁了,按照大周朝的规矩,确实要挑拣起人家了。
沈江云和沈江霖凑过去一起看来起来,只见一页页纸上写的都很简单,姓甚名谁,年龄几何,家中三代各做着什么官,家中有多少人,宅子在哪里,其他便是笼统地写一□□健貌端,基本上每一页都有这个形容词出现,旁的信息一无所知。
沈江云直接执起笔,在一个名叫“马士同”的名字后面打了一个叉,摇头道:“这个人我听说过,品性不端,家中好似已经有了两房妾室了,配二妹妹,实在不妥当。”
受了沈江霖的影响,如今沈江云看哪些年纪轻轻身边已经好几房妾室的,实在看不过眼。
沈明冬一看,这个马士同还是这里面家境最好的一个了!顿时心里头更急了,也幸好过来问了,否则若是选了这个人,就二姐这么忍让的性子,以后朝哪里哭都不知道。
沈江霖沉默地接过笔,直接在“陶临九”这个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叉,黑着脸道:“此人和我有仇。”
沈明冬两眼一黑,好了,什么都不用说了,本来姐姐还说这家人家最清正。
兄弟两个你画一个叉,我画一个叉,魏氏选的人好处是都算京中有点名姓或是参加过科考的,沈江云和沈江霖大部分都有点印象,一路大叉画过去,最后十来个人里头,就剩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要么是听过名字但是不太熟悉,不好评判的,要么是压根不认识的,沈江霖郑重承诺,会去调查清楚,看看是否还有不妥的。
沈明冬心里庆幸,自己没听姐姐的,硬着头皮也要找大哥小弟帮忙,这可是女子一辈子的大事,她们没法随意出门,哥哥弟弟就是她们的眼睛,否则她们嫁人可不就是随意一指,全看天命吗?
可是看到沈江云他们划掉了这么多不靠谱的“天命”,沈明冬是真的怕了。
若稀里糊涂把自己嫁了,恐怕就是跳了火坑都不知道。
第57章
择日不如撞日, 今日兄弟二人本就不去上学,难得的有空,干脆就换了出门的衣衫去打听人去了。
还剩下的三个人, 都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他们虽然不熟悉, 但是认识的同窗同榜之间,自然有认识的,到外面跑一圈打听一番, 总能知道几分消息回来。
今日秋高气爽, 气候也是不冷不热,两人为了方便, 叫小厮牵了马过来,沈江霖因着最近一段时日也学了马术, 如今可以单独自己骑一匹温顺的矮脚马, 好在城内也不能纵马,只是骑马,总归比坐马车灵活快捷一点。
兄弟两个东奔西跑了一天,就连午食也是小摊上匆匆吃了一碗面就走, 虽然没见过这三人, 但是沈江霖和沈江云已经将这三个人的来历底细、性格脾气、家人品行都打听的个清清楚楚。
心中有了底, 兄弟二人回程的路上没有再急着往回赶, 而是牵着马一边走一边分析。
“难怪这三个人都没怎么听过, 果然都是性格不张扬的,若说起来, 那个叫袁友芝的,我觉着最好,他十八岁就中了举人, 听说长得也好,家风清正,只是家里不富裕,就怕二妹过去要受苦。”
不过作为一个接受士大夫教育文人来说,沈江云还是挺赞同夫妻同甘共苦这一套的。
沈江云还是头一遭为家里的妹妹打听这种事情,也是头一遭去认真思考一个女性嫁入到一个陌生的家庭会不会生活的好,以前他从来没有多想过的问题,如今因为沈明冬的嘱托,必须谨慎思量。
太阳一点点落下山去,晚风吹拂过沈江霖的袍角,带来了一丝凉意,刚刚在大太阳底下跑动还觉着热,此刻倒是想添衣了。
沈江霖认真听着大哥的分析,却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袁友芝本人是可以,但是他父母我觉着是苛刻的。”
其实魏氏给沈初夏选夫婿,也是用了心的,只是沈初夏身份不算高,若是往比荣安侯府门第更高的人家选,就只能配庶子,若是配和荣安侯府差不多的,那就是嫡幼子,若是找比荣安侯府门第低的,那就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里面找。
抛开情情爱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谈,魏氏找的人家,都是总归有一样能拿得出手的。
荣安侯府拢共就三个女儿,大女儿沈君兰是沈锐第一个孩子,是原配留下来的女儿,真正的原配嫡出,早就已经嫁了出去,嫁的是同样武将勋爵出身的南京忠敬伯府徐家嫡长子,过去就是当宗妇的。
当时魏氏嫁过来的时候,也抚养了沈君兰一段时间,后头是亲自送她出嫁的,只是这桩亲事,是沈君兰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就指腹为婚定下来的,根本没有魏氏过问插手的余地。
这些年因着不在京中,山长路远,也不能随意回来省亲,只有过年的时候互相送年礼,昭示着彼此之间从未断了联系。
而今现在剩下了沈明冬和沈初夏两个庶女,魏氏一向不怎么将这两个女儿放在心上,但是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魏氏也是会帮着好好选一选的。
毕竟女儿是家中娇客,嫁了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和她没有什么利益妨碍,更现实一点,两个女儿也是侯府对外结交的筹码,只有她们嫁的好了,将来还有可能提携一下娘家人。
就像魏氏自己嫁的好了,不也有明里暗里照顾一下自己的娘家人么?不说权势上的相帮,至少这些年三节两寿的礼都送出去不老少了。
只是到底,荣安侯府不再是鼎盛时期了,魏氏手头的资源也不过就这点了。
沈江云听到二弟说那袁友芝的父母不好相处,有些疑惑:“也无人说过袁友芝父母的是非啊?二弟你如何知道的?”
“大哥,你没听你杨师兄说吗?当年他和袁友芝同科考秀才,袁友芝的母亲亲自送考,事必躬亲、周到非常,袁友芝生活起居都全仰赖他母亲,袁友芝谈话间也常提起他母亲,这般亲密的母子关系,再插入一人,恐怕两头不讨好。”
沈江云愕然,有些不相信地反驳:“这是他母亲喜爱他吧?母子亲情,实乃天然,二弟你是不是太过苛刻了?”
沈江霖皱着眉解释道:“倒不是我苛刻,那袁友芝也有十八了,又是他们家的长子,必然是寄予厚望的,父母对儿子这般重视,对儿媳妇如何能要求放低?况且,他上头有两个姐姐,听说都是嫁到了商人家中,要了好大一笔彩礼。这彩礼钱最后给谁用了?大哥,你尽可猜一猜。”
这种民间走了多少彩礼、送了多少陪嫁,都是街坊邻居最津津乐道的事情,瞒不了人。
虽然彩礼高并不一定是卖女儿,但是明晃晃定了要多少彩礼,不考虑男方人品性情的,总归没那么多好意。
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当作工具给儿子铺路的父母,对儿媳妇能有多好?
沈江云没有想到这一层,心头一跳,恍然道:“幸亏二弟你敏锐,否则又是一个大坑!”
沈江云长吁短叹了好几声,心有不甘道:“这看来看去,竟是没有一个合心意的,另外两个一个家中虽不错,但是人有些不上进,另外一个样样都不错,但是偏偏克死了两个未婚妻了,实在有些晦气。”
唯二留下的,说不长进的那个,是沈锐下属之幼子,太常寺周少卿之子周端,周端打听下来不算纨绔,只是对举业一点都不感兴趣,每日里据说只爱做一些木工活,在世人看来,实在有些不求上进。
不过周家家风不错,家庭人口关系简单,与荣安侯府也算门当户对,嫁给幼子不用当家,烦心事也少。
只是矮个子拔高个,比较起来,此人已经算是不错了。
另外一个克死了两任未婚妻的,说的是刑部侍郎家的嫡子邵永令,邵永令前头订了两门婚事,结果都是未婚妻还没过门,人就没了,蹉跎到现在已经二十了。
外头都传邵永令是个克妻命,许多宝贝女儿的人家都不乐意与邵家攀亲,别人挑邵家,邵家也要挑别人,兜兜转转,就蹉跎到了现在。
沈江霖倒是不信什么克妻命,但是邵永令今年已经二十了,若是和二姐姐结亲,那么二姐姐说不得明年就要嫁过去。
在沈江霖的意识里,尚未成年就结婚生子,实在是难以接受,而且想来对女性的身体负担也会非常大,仓皇出嫁,总归不是好事。
见沈江霖迟迟不吭声,沈江云脑海中微微一动,顿时有了个别的主意:“感觉还是母亲找的人可能不对,若不然,二弟你看我那几个师兄弟里面,有几人和二妹妹年龄相仿,不如……”
沈江霖打断了他的话,他知道他大哥想说什么,他只说了四个字:“齐大非偶。”
沈江云不说话了。
他的那几个师兄弟,各个是肩负家中希望的名门子弟,家中定然对儿媳妇的要求都很高,虽然人品品性师兄弟这么多年,他信得过,但是家中恐怕是不太会同意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沈江云知道弟弟说的是对的。
“既然这般不行,那我就去和母亲说一说,正好府里秋日菊花开的正艳,让母亲弄个赏菊宴,请一请家中有适龄男女的人家,到时候两位妹妹隐在里头也不打眼,我们看了这许多,总该还是二妹妹自己掌眼见过才是。”
沈江霖瞬间懂了,这不就是后世的相亲大会吗?这倒确实是个好主意!
从概率上来说,适龄男子够多,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光这十来个,实在不够挑的。
而且沈江云有一句话没说错,总归要让沈初夏亲自看过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再做决策比较好。
那些一眼都看不过去了,就是万般皆好,也难生活在一起。
沈江霖对着沈江云拱手道:“那我就先谢过大哥了,这件事就要你多费心了。”
沈江云捶了一下沈江霖的肩膀,假装气怒道:“这说的什么话?难懂初夏是你的姐姐,就不是我的妹妹了?”
沈江云回到家之后,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就先去了主院,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魏氏的,总之魏氏听了进去,开始琢磨着下帖子给京中各个人家。
确实荣安侯府也很久没有大宴宾客了,上次和侯爷闹得有些僵了,到现在夫妻两个都没和缓回来,侯爷向来是个要面子的人,有了这件大事在前头,想来之前的一些小枝小节就过去了。
荣安侯府西南院落里,有一处院子就叫“菊园“。
这处“菊园”是当年赏赐下来的时候就有的,据说当时便是京城第一菊花盛景,每年到秋季的时候,都有许多人慕名前来递送拜帖,就想观一观这百菊争艳之景。
只是前后两代荣安公府当家人都是个大老粗,哪里懂什么菊花不菊花的,在沈德修看来,最好看的菊花就是村里那种开的黄艳艳的菊花,其他什么凤凰振羽、墨牡丹、胭脂点雪、朱砂红霜,听都没听过,看着也就是颜色多一点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了。
主人不在意,底下仆人自然更不在意了,有些照看“菊园”的仆人就长了歪心思,每日里偷偷摘个几朵拿出去卖,卖的多了也不见主人过问,更是大了胆子连株拔出来去卖了,等到发现的时候,早就为时已晚,“菊园”里的珍品没剩下几株了。
自此京城第一菊园就没落了,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菊园都落了锁,无人打理,还是沈锐接手了侯府后,派人又慢慢搜罗品名、栽种了起来,如今又成了气候。
只是之前沈锐只是与府上门人清客闲暇时赏菊品茗吃蟹作诗,如今门人清客散了,他也没了这个心思,现在魏氏冷不防找他,说要开一个赏菊宴,怎么不让他惊喜?
之前他不是没想过弄这些,只是这也需要魏氏协助,都是内宅夫人的交际手段,赏菊得有宴,有宴必有席,各色热菜、冷菜、围碟、瓜果、点心、香茗哪一样不需要花心思准备?如何下帖子、如何排座次、届时穿什么衣裳、配什么挂件,哪一样不需要主母筹谋?
况且这其中还要费掉不少银子,之前沈锐提起的时候,魏氏都以府中银子不宽裕为由婉拒了。
听到是为了两个女儿择婿,顺带办个赏菊宴,沈锐更是对魏氏满意了不少,魏氏对两个庶女好,足以显示她的主母气度,沈锐脸上亦是有光。
魏氏自然不是为了两个庶女如此兴师动众。
沈江云告诉她,如今他在外走动,也需要结交一些人脉资源,借着给两个妹妹选妹婿的机会,家中热热闹闹办一场菊花宴,他准备了好几首写菊的诗词,已经叫秦先生润色过了,到时候好好扬一扬名,结交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对他继续下场科考,必有好处。
魏氏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不应的?
人说知子莫若母,然而孩子对母亲何尝不是了如指掌?
沈江云以前不用,是他认为在父母面前必须要说实话,可是如今他也明白了,有时候实话未必好听,哪怕是对自己的父母,也要想一想,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这便是二弟对他说的,兵法云:攻心为上。
九月二十八,满园秋菊竞相盛开,再由魏氏指挥着一通布置,“菊园”内的菊花摆放考究,沿着弯曲廊庑一路走进去,每一步都是一个景,透过廊庑墙面上开的如意窗往外头看去,每一扇窗外面都是一株名品秋菊,对酷爱赏菊的人而言,这实在是一场盛宴。
菊园内有一小湖,小湖分南北,正好被魏氏分了男女坐席,如此一来,两边又能看清对面的人,又不至于失了礼节,算是考虑的极为周到的。
荣安侯府许久不曾大宴宾客了,再加上侯府当家人如今都不掌实权了,在京城许多官宦人家眼中,说好听点是走下坡路了,说难听点,以后可能会是个破落户。
但是今年荣安侯府的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出色,尤其是沈江霖,在京中传出神童美名,如今又被唐公望收为了关门弟子,很是得人青眼,沈江云年纪轻轻也中了秀才,看着前途一片光明,说不得有这两个得力的儿子,荣安侯府又会起来也说不准。
再加上,魏氏设的宴席很妙,虽然帖子上没有明说,但是看到男女分席而坐,家有适龄公子小姐的,都可来游玩。
闻弦歌而知雅意,哪怕瞧不上荣安侯府的人家,为着自家儿子女儿着想,也得走一遭去看看,说不得就有看中的人物。
这场秋菊宴,下了帖子的人家基本上能到的都到了,“菊园”内宾客来往络绎不绝,煞是热闹,众多婢女随侍左右,分工协作,摆盘的、放筷的、端茶的、引座的,一丝错乱都没有,看的人心底暗暗称叹。
原以为荣安侯府如今没落了,家中管着一群奴仆的,谁人不知道,主家不光鲜了,奴仆也难管教,可是魏氏竟是能把荣安侯府依旧打理的井井有条,倒是以前小看了她。
魏氏刚成婚嫁入荣安侯府的时候,也热衷于在官夫人之间交际,只是有些人嫌她庶女出身讲话小家子气,又有魏氏存着点“穷人乍富”,想要显摆的姿态,被一些其他官夫人嘲讽了一番,搞得她十分下不来台,甚至还当众吵了起来,最后回到府中,还被沈锐一通埋怨,说她失了荣安侯府的气度,把魏氏气了个倒仰。
至此之后,魏氏就没了出去结交的心思了,只有实在推脱不开的宴席,才会去参加一下,只是担心又被人笑话看不起,干脆就端起来做个木头美人,旁的人想与她说笑几分也没了兴致,渐渐地就更少人家去请她了。
往事过去好多年,许多人对魏氏以前什么样子也模糊了,只见到荣安侯府如此景象的,无不心里暗暗佩服的。
跟在赵夫人身后的赵安宁,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处处景色,手指慢慢收拢,渐渐抠进了细嫩的皮肉里,想到一会儿要见到沈江云,赵安宁便觉得心口一窒。
赵安宁作为沈江云的未婚妻,荣安侯府如此大的阵仗,自然会把帖子下到赵家。
魏氏心里想着,已经许久没看到过赵家姑娘了,今儿个正好借着机会,再见见这位未来的儿媳妇,看看出落的如何了。
魏氏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是满意的,赵家在苏州可是名门望族,赵安宁这一支是嫡支三房,其父赵秉德任京中户部郎中,她的大伯是吏部员外郎,二伯在地方上任知州,上头两个哥哥一个考中了举人,一个考中了秀才,更别说赵家其他族中子弟也有在朝堂和地方任职的,说一句书香世家也不为过。
据说赵家在苏州老宅那边办了一处族学,很受当地人追捧,甚至有人捧上千两银子只想入得赵家族学,一同受教。
除了赵安宁本身容貌秀美、颇有才名外,她的家世背景是魏氏最为看重的,有这样的岳家,何愁以后不会给云哥儿铺路?
魏氏存着是与赵家交好的心思,但是她却不知道,赵夫人张氏却想的是,今日亲见一下沈江云,若确实是个轻薄浪荡的,那便依了女儿的意思,退婚!
一年前,女儿时常梦魇,一开始他们以为是女儿周围有什么不干净的,请了道士过来开坛做法,也不见效,后来女儿开始说她的梦境,结果说的一些事情,过两天还真的发生了,小到赵家发生的事情,大到朝堂政令,无有不准的。
丈夫喜的说是天佑赵家,女儿是通了天上神仙的灵,故而托梦于她,可以预知未来。
只是唯有一事如今验证不得。
女儿说她梦到她婚后极其悲惨,丈夫浪荡无才、花天酒地,对她无情无义,她几次梦中惊醒,满面泪痕,张氏看着心痛不已,因着有前头的事情佐证,张氏深信不疑,已经在和赵秉德商量着如何去退了这门亲事了。
可谁知道,女儿说那沈江云一辈子也中不了个秀才,结果今年还偏偏就中了!
这一下子,赵秉德也狐疑起来,女儿的梦也不全准啊。
本来要退亲的,现在出现了疑点,赵秉德也不急着马上退亲了,立即又去派人打听了沈江云的情况,甚至还找人跟踪了沈江云几日,结果这个沈家少爷乖得不像样子,每日里辰时二刻出门,出门就直接去秦府读书,下午申时末回来,回府之后就没了动静,哪里都不出去了。
既没有出去乱交狐朋狗友,也不吃酒看戏,烟花柳巷更是不会踏足,行踪好摸的很。
赵秉德仍然不死心,还花银子找荣安侯府的仆人打听消息,想知道沈江云如今有几个房里人,尤其是他女儿说过的那个碧月,是不是在沈江云房里伺候着。
结果打听回来,那碧月早就卖了出去,房里人一个没有,成日里不是读书就是写字,若不是要去秦府读书,基本上和大家闺秀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清白的不能再清白。
赵秉德哪里知道,那几日沈江云正好要给沈江霖的话本子画插画,忙的脚不沾地,一回家就埋头进书房完成课业后就作画,一点闲暇时间都没有,哪里还有出门顽的闲心。
一面是亲女儿哭诉梦境里的不幸,仿佛他把女儿嫁过去了,就是毁了女儿一辈子,女儿也是赵秉德的心尖宠,这哪里舍得?可另一面,那沈江云确实查不出来一点问题,若是忽略女儿的话,这样的女婿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就在赵秉德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荣安侯府恰巧下了帖子过来,正好瞌睡来个枕头,赵秉德决定让两个儿子这回跟着一起去,好好考察一番那个沈江云,到底如何。
沈江云知道今日赵家也要来人,尤其的郑重,他一早起来就沐浴更衣,换了一套直领紫苑绸缎织金绣云纹直裰,头戴青玉扣网巾,腰间同色青玉串织锦革带,端的少年如玉、如圭如璋。
沈江霖来找沈江云一同去赴宴的时候,见自家大哥还在照着铜镜,反复正衣冠,又联想到今日赵家小姐也要来,顿时心中一梗。
姐姐的夫婿还没选定,竟差点忘了大哥还有个更厉害的未婚妻要等着退亲。
他们荣安侯府,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想到接下来会见到这本书的女主,沈江霖瞬间打起了精神。
有女主的地方,事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第58章
几方人马各怀心思, 往着“菊园”而去,如今“菊园”中的珍品虽然不如最开始的那般多了,但是能在这个秋高气爽、暖意融融的日子里, 出来赏菊品茗,本身就是人生一大乐事。
“菊园”内充满了欢声笑语, 男女分席之后,沈锐请男宾在朴亭内入席,此亭名为“醉菊亭”, 亭子本身造的便很大, 里头雕梁画栋,自不必提, 中间摆着两桌席面,是专程款待同沈锐差不多身份年纪的男子的, 而年轻的小一辈, 则是在外头回廊里摆宴。
“菊园”最妙的在于这个园子是对称的,“醉菊亭”对面有一座与其形制一样的“卧菊亭”,里头同样摆了两桌,由魏氏招待着京中的官宦夫人。
魏氏一见到赵夫人张氏携女前来, 客气的不得了, 一把拉过赵安宁, 上上下下的打量, 越看越喜欢, 赵安宁果然如她预期那般,出落的越发好了。
“乖孩子, 有日子没见了,竟是越发出挑了,真是把满园的菊花都比下去了!”魏氏一边说着, 一边退下手腕上水头十足的翠玉镯子,要往赵安宁手上戴,结果赵安宁一扭胳膊缩了回去,让魏氏手里一下子空了,有些怔愣地看了赵安宁两眼,显然是对赵安宁的抗拒有所不满和奇怪。
张氏是知道女儿的心结的,不过到底比女儿多活了这么多年岁数,张氏更稳当一些,她嘴角含着笑道:“这孩子成日里在绣楼上绣花写字,许久不见外人了,这一下子倒是有点拘谨了。再说了,这么好水头的镯子,也太贵重了一下,侯夫人还是自己留着戴好了,小孩儿家哪里能受得起。”
听到这一年多来,赵安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此贤良淑德,魏氏刚刚心中微微闪过的那点不快也就散了,反而对赵安宁更加满意了几分,强硬着又拉过赵安宁的手,将镯子套了进去,手腕上的缎面衣袖向下倒去,露出一截白嫩嫩的手腕,衬着翠绿欲滴的镯子,煞是好看。
赵安宁强扯出笑意:“谢侯夫人。”
旁边有旁的夫人见此情况,顿时调笑道:“既然如此喜欢赵家小姐,倒不如叫你家哥儿娶回家来,以后不就可以日日看到了?”
有人发笑,有人则是暗暗在她耳边说了两句,顿时大家笑意更甚。
只有赵安宁一点笑不出来。
手腕间明明应该是冰凉的翡翠,此刻像是烫手一般,让她想摘下来,刚刚魏氏的强势,又让她仿佛回到了上辈子,因为自己生不出孩子,魏氏强硬地塞了几个侍婢给沈江云的场景——从来不顾她的意愿,只图自己的爽快!
赵安宁恶心透了这家人!
张氏悄无声息地拍了拍赵安宁的手臂,让她少安毋躁,自己被魏氏拉到宴席上去了,让赵安宁自己去和小姐妹坐一坐。
赵安宁心事重重,她缓步下了台阶,茫然抬头,目光却直直定在了湖对岸的一人身上。
哪怕他身边有好几个年龄身高相仿的少年郎,可是只要他站在那里,其他人仿佛都只成了陪衬,刚刚魏氏说满园菊色不如她,那是恭维之词,可是落在那人身上,却是如此恰当。
重生再见沈江云,依旧是一眼万年,惊艳非常。
只是淡淡立在那里,也足以撼动人心。
赵安宁只觉得心间一阵拉扯,爱恨交织,但是很快,恨意占了上风,嘴角绷直,手心微颤。
长得再好又如何?还不是一滩烂泥扶不上墙,外表锦绣、腹内草包!上辈子自己也是被他的好相貌迷了眼,如今重活一次,怎么可能还会为了这种人心动?
沈江云本在和几个师兄弟叙阔,感觉到对岸似乎有人在看自己,偏过头去瞧,就看到原来是赵家小姐在看自己。
赵家小姐与自己印象当中的人似乎有了点变化,不再如以前那般小姑娘一样害羞腼腆,五官越发明艳,一身红菱百花绣裙,说不出的动人,沈江云冲着她遥遥一笑,没想到换来的是对方板着脸直接扭身走人,一个眼神都欠奉。
沈江云心中一突——赵家小姐是怎么了?自己可有得罪了她?
沈江云实在说服不了自己,刚刚赵安宁那是害羞的表现,他搜肠刮肚想了许久,也实在没想到自己哪里做的不好的传到了赵家小姐耳中,十分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沈江霖,心中暗叹了一声,连忙扯着沈江云说了一通其他的,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很快人差不多就到齐了,这次来的青年男女,都是年龄在十三到十六七岁的,大部分家中没有定在亲事的,有了这次赏菊宴的名头,少女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少年也不遑多让,沈江霖眼尖,看到有几个少年郎还敷了粉,脸弄的惨白惨白的,虽然他并不懂这种审美,但是想来也是走在时尚前沿的人物,周围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长辈们在亭间“识趣”地吃酒看戏,地方让给了青年男女,两边隔小湖对望,一会儿男方这边有人吟诗作赋,引得一阵赞叹声,吸引对面的注意;一会儿女方这边有人拿出琴来弹奏,让对岸的少年郎也纷纷投注过去目光,总之,大家会的十八般武艺都拿了出来,含蓄地出着风头,很是让人目不暇接。
沈初夏手捧一杯香茗,沈明冬则是凑在姐姐耳边,不动声色地给姐姐介绍那些公子:“在小弟身边穿宝蓝色直裰的,就是那个叫袁友芝的。”
沈明冬叽里咕噜将沈江霖的分析说了一通,沈初夏看不出那袁友芝有什么好,除了一个举人功名外,家世很是一般,见惯了父亲、大哥、弟弟的样貌,对于别人说的容貌不错更没看出来到底哪里不错了,低下头来轻轻“嗯”了一声,沈明冬就知道这人也不符合姐姐的眼缘。
“在大哥右后方,穿藏青色儒生服的,就是邵永令。”沈明冬觉着那邵永令长相倒是不错,身姿也挺拔,就是有个克未婚妻的名头在,让人心里有点发毛。
沈初夏心底倒是不信这个,但是邵永令那高高扬起的头颅,眼神看都不往她们这边看一眼,便知道是个眼高于顶的,这样的人,估计还看不上她,哪里容得到她来挑拣?
沈初夏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茶,沈明冬眼珠子一转,又给沈初夏说了好几个人,有魏氏给的那叠纸上的,也有小弟和大哥又去打探来合适的,沈明冬说的嘴巴都干了,也不见她大姐对谁不一样的。
也是,大哥珠玉在前,小弟怀璧在后,对比家里的两兄弟,无论是容貌、性情、品格,那些人拎出来,别说沈初夏了,就是沈明冬也觉得很是一般。
沈明冬双眼在人群里扫来扫去,突然定了一下,凑过来对着沈初夏小声道:“还漏了一个,就是那个周端,你稍微往西边看一下,他躲在人群后头,不知道在干什么,穿着余白色比甲的,就是他。”
沈初夏看了过去,只见少年人低垂着头,双膝盘坐,手上摊着一本书,看的入神,好似听到有人在喊他,他茫然抬起头,脸上仍旧有几分稚气之色,连忙含笑应了,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梨涡,更显得少年人真挚纯粹,友善可爱。
沈初夏记得,周端只比她大一岁,今年刚刚十六,与大哥同岁,看着却比大哥小上一些。
沈初夏看见他的笑容,不知道为何脸上有些发烧,连忙转过身子捏了一块桂花糕吃了起来,沈明冬瞧着她姐姐似乎对那个周端有两分意思,给身后的丫鬟打了个手势,让她盯着周端的一举一动,非要将这个人看个明白不可。
赵安宁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沈明冬和沈初夏两姐妹身上,面上闪过一丝可怜之色,稍纵即逝。
今日是沈家开宴,少女这几桌里,自然以沈明冬和沈初夏两姐妹为首,不管心中如何想,大家对主人家还是客气的,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和沈家两姐妹搭话,基本上都是捧着的。
沈初夏性格内敛,被夸了也只是微微一笑,或是低头脸红,沈明冬是个张扬且能说会道的,性格又爽利明快,和许多小姐妹都能说的上话,今日难得做一会东道主,和姐姐说完悄悄话后,留出一半心神看男宾那边,另一半心神则在交际之中。
看着沈明冬如此神采奕奕的样子,赵安宁有些恍惚,将上辈子沈明冬求上侯府,落魄寒酸的样子浮上眼前,当时的她脸上生出了好几道细纹,甚至年纪比她还轻,却生了许多华发,两张面孔重叠起来,一时分不清如今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说起来,上辈子两个小姑子嫁的都不好,沈初夏嫁了那袁友芝,袁友芝本人倒是出息,后头就中了进士授官,但是他母亲不是个好相与的,处处磋磨沈初夏,怀了身子了还让人立规矩,最后孩子没保下来,沈初夏又是个凡事不对外人说的性子,春天没的孩子,秋天一场风寒,人也跟着去了。
那袁家也倒好,只意思意思守了三个月的节,来年开春就热热闹闹又娶了一房媳妇,袁友芝官场平顺,第二年还升了官。
那袁母后头到处和人说,娶了第二个儿媳妇那才叫旺夫的,连沈初夏到了地府了,还要挤兑人家,赵安宁当时听到了这个消息,真是气的饭都没吃下。
沈明冬嫁的也不好,丈夫是个无能不上进的商户子。沈明冬出嫁的时候,侯府已经彻底没落了,沈锐为了五千两银子的彩礼,就草草把沈明冬给嫁了,嫁过去后,沈明冬要强,小夫妻两个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后头老商人死了,把家业交到了儿子手里,结果吃喝嫖赌,输了个精光,最后竟然要卖儿卖女去赌!
沈明冬求到侯府,要和离,但是那个时候她自己都是自身难保,又能去帮谁呢?
如今看到明媚鲜妍的两姐妹,赵安宁物伤其类,只觉得世事无常,一个人独坐,对着湖面发呆,一直到沈初夏坐在了她身边,都没发觉。
“安宁姐姐,你在看什么呢?”沈初夏的声音温温柔柔在赵安宁耳边响起,赵安宁猛地抬头,是沈初夏眉眼温柔地含笑望着她。
别人还不知道赵沈两家已经交换个生辰八字了,沈初夏是在给魏氏请安的时候听到过的,对于这位未来嫂嫂,沈初夏当然要招待的。
赵安宁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指着湖中自由自在游动的锦鲤道:“我在看那些鱼儿呢,你看它们游的多畅快?”
沈初夏从婢女手中接过一碗鱼食,递给赵安宁:“安宁姐姐喜欢,以后可以经常过来喂喂它们,平日里菊园不开,它们也是无聊的。”
沈初夏意有所指,赵安宁听得心不在焉,对沈初夏的示好也没怎么接茬,幸亏沈初夏性子好,也不觉得有什么,就陪在赵安宁身边喂了一会儿鱼食,看着这群鱼儿围拢过来争抢,很是有趣。
忽然,对岸传来喧闹声,众人纷纷往那头看去,然后魏氏身边的大丫鬟春桃脚步匆匆地从对面回廊里走了过来,对着众位姑娘笑道:“对面赵二公子说要联诗赏菊,每人写一首,限词限韵,让这边姑娘们出韵脚,他们来联诗,写好之后晾在这边的绳上,每人一朵菊花,谁写的好就将菊花放在此人的诗赋下面,最后由姑娘们选个魁首出来如何?”
这玩法新鲜,又很有些意思,众女郎当即叫好,但也有不服气的小姐出来理论:“我们姐妹堆里,可也是有女诗人的,可能让有意愿的姐妹也出来一起比?”
两边其实隔得不远,对岸听清了那小姐的话,直接有少年郎隔岸喊话:“有女诗人和我们比,我们求之不得!”
众人哄堂大笑,刚刚出来说话的常四小姐面色绯红,拿绣帕覆在自己脸上,背过身去,气的直跺脚,让围着她的少女们也忍不住笑了。
赵安宁随着众人一起笑,只是笑意并不达眼底,她知道这是她二哥故意提出来要去考沈江云了。
赵安宁的二哥名叫赵梓山,比沈江云大一岁,两年前就考中了廪生,若不是要磨练一下自己,出去游学了两年,说不得去年就下场乡试了。
赵梓山并不清楚赵安宁有预言之能,只是听到母亲和妹妹说,这个未来妹婿看着锦绣,实则草包,家中有了退亲之意,只是父亲让他再考察一番。
赵梓山之前不曾见过沈江云,今日头一回见,光是看相貌身形,那配自家妹妹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只是男人光看脸可是没用的,还得看有没有真才实学。
赵梓山今天已经打定了主意,和他大哥赵梓名一起唱个双簧,为难为难这个荣安侯府的大少爷,若确实草包,那一定要让他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到时候他们家被知道退亲了,也算师出有名。
赏菊花宴,怎么能不做菊花诗?为了防止提前准备好的诗,赵梓山还提议限词限韵,这样一来,必须得当场作出来,否则用了旧作,牵强附会很容易被人一眼看出来。
作诗还不能只是口头吟诵,还要写出来,饱读诗书的人一向认为,见字如见人,一个人字好不好,足以说明他用不用功,若是字都写的悬浮无力的,怎么相信他在读书上用了心呢?
笔墨纸砚呈上,女宾那边想好了限的韵脚,就派人过去传话,香炉中清香点起,以一炷香时间为限,一炷香之后再作出来的,便也不算了。
沈江霖没有参与这比赛,他自觉年纪尚小,根本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这些少年郎一个个如同开屏孔雀一般,都想着要在女郎面前展现一番自己的本事呢,自己又何必夺了他人风头?
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沈江霖溜溜达达在场内看了一圈,见有人提笔挥毫,有人愁眉不展,各种情态,轮番上演。
唯有周端,又坐回了原处,捧着那本刚刚看过的书,继续看了起来。
沈江霖凑过去看了一眼,虽没看到封面,但是扫了书页上的内容,沈江霖马上就知道了,周端看的忘神的是什么书。
“周大哥,你怎么不去比诗?”
听到有人问,周端才抬起头来,见是侯府的小少爷,脸上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笑来:“我不太会写,倒不如在这里一个人看看书,来的自在。”
很是实诚的一个人。
“周大哥喜欢看《梦溪笔谈》?”
沈江霖对他来了点兴趣,又问道。
没想到周端很是惊喜:“你也知道这本书?这本书写的极好,此书世间万物,无所不包,实在乃是一本奇书!我现今看到了器用,实在是让我有些爱不释手。”
这些书都被如今的读书人称为杂书,虽然周端觉得好,但是身边人没有一个认同他的,总说突然遇到一个弟弟也知道这本书,顿时就起了谈兴。
两人从《梦溪笔谈》说起,又聊到了一些自然界中常见现象的解释,沈江霖都能接的上来,喜的周端都有点打哆嗦,恨不能现在就把沈江霖拐回家去,两个人促膝长谈个三天三夜才好。
沈江霖这边说的热闹,那边赛诗会的清香也快燃尽了,当春桃喊了一声“时间到”后,众人纷纷停笔,开始互相传阅起诗文来。
赵梓山就在沈江云旁边,第一时间就拿到了沈江云的诗作。
入目的第一眼,赵梓山就有些愣住了。
不是这首诗写的有多好,而是沈江云的字着实写得好!
一手颜书下笔自然流畅,笔锋之间颇见风骨,再习几年,恐怕光这一手好字,都能扬名。
沈江云的字先是跟着秦先生练的,只是最开始那几年很有些偷懒,笔力不稳,只能算个端正而已。
后来沈江霖跟着高斗南习字后,每每回来都要把自己所学传授给沈江云,让沈江云跟着一起练,沈江云知道机会难得,而且如今他对沈江霖的话基本上是言听计从,十分信赖这个弟弟,自然是沈江霖说什么是什么。
沈江云本身就擅画,所谓书画不分家,在运笔方面他其实十分有天赋,虽没有得到高斗南亲传,但是这段时间练下来,已经比之前拔高了一大层,很是能拿得出手了。
再看沈江云的这首诗,虽然不能算绝顶佳作,但是能在短时间内又限词限韵的情况下,用词精妙妥帖、辞藻颇有秾丽之感,已经很是难得,属于中上之作。
要知道赵梓山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在同辈中是佼佼者,能被他称一句“中上之作”,其实已经很好了。
自从秦勉没有收下沈江霖作弟子,每每想来总是痛心疾首,总觉得痛失英才,后来想想,虽然沈江霖没捞到,但是沈江云不是还在自己这边读书吗?
尤其是沈江云突然异军突起,顺利中了生员,岂不是更说明了他本也是个有天赋的,只是以前没有好好用功罢了!
都是一家子兄弟,不可能差别这么大的。
秦勉自此之后,对沈江云抓的特别严格,再不是以前顺其自然地教授方法,而是他的重点关注对象,稍微课业没有完成到位,秦勉就觉得这一定不是沈江云能力地问题,而是他态度的问题,几次三番一来,沈江云想不进步都难。
沈江云能写一手好字、学问又扎实,关键出身不错,容貌上乘,态度还谦逊,一点都没有半桶水夸夸其谈的姿态。
原本抱着来挑刺的赵梓山,突然觉着其实这个妹婿着实不错是怎么回事?
赵梓山将手中的纸张递给了赵梓名,赵梓名看完之后和赵梓山同样的想法——小妹是不是要求太高了一点?
这样的沈江云都看不上,那她到底要怎样的夫婿?
这可将赵家两位公子难为住了。
诗作被春桃等几个婢女一一收走,也不让署名,就被挂到了女宾那边拉起来的绳子上,让人投菊花选出个一二三来。
最后选出来,第一名是童家二公子童从直,第二名是邵永令,这第三名,竟是个没听过的女子名。
诗作名次传到男宾那边,邵永令和童从直的诗作大家刚刚都拜读过了,第三名的却没有传过来,如今看去,只见那张纸上面笔墨清隽秀丽,写下了四句咏菊诗:
孤寂寒秋客,
金瓣银须冷。
今宵醉且去,
自有赏花人。
第59章
虽然只是一首小诗, 但是对仗工整、颇有意趣,甚至还读出了清冷孤寂之中,不自怨自艾之感, 很能让人反复咀嚼品味一番。
只是京中有才名的女子不少,这个谢静姝究竟是谁?大家脑海中一片空白, 显然在京中闺秀之中,几乎是查无此人的状态。
谢静姝自己也仓皇极了,她没想到自己随手写下的一首诗, 居然还得了个第三名。
刚刚她身边的常四小姐想了半晌没写出来, 干脆将笔往旁边一直看着她的谢静姝手里一塞,使唤她:“你写!”然后便拍拍手, 到处溜达去了。
谢静姝被塞了一支笔,也是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她是个不懂拒绝人的, 人家让她写,她便凑数写了一首。
原以为是要给常四小姐代笔,可是常四小姐根本没这个意思,后头评出来一二三名, 常四小姐见是谢静姝得了, 倒是很为她高兴, 直接将她名字报了上去。
谢静姝被推了出来, 她小脸通红, 手脚不知道往哪里去摆,头紧紧低着, 很抗拒别人落在她脸上的目光。
谢静姝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嫡母今日会带她过来。
以往有这种宴席,谢静姝是从来不会被邀请的那一个, 嫡母江氏也从不带她出去交际,导致她已经长到十三岁了,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原来谢识玄府上,不仅仅有嫡出的姑娘谢琼,还有一个庶出的大姑娘谢静姝。
她是一个习惯于被人遗忘的人。
可是如今,她突然被暴露在了众人眼光之中,谢静姝不安极了,她求救似的将目光投向江氏,只是江氏在席间与人谈笑,根本一个眼神都欠奉。
江氏是知道谢识玄与荣安侯府定下了亲事,荣安侯府又将帖子下到了谢府,于情于理她都要带着谢静姝出席。
江氏虽不情愿,但也知道谢静姝是替琼娘挡了这门姻缘的,等后面将谢静姝嫁出去了,便算了结了这桩心事了。
只是没想到这个平时一声不响的庶女,原来这么爱现眼,让江氏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欺瞒,心里好大不爽快。
沈江霖远远看去,少女上身着浅黄色交领比甲,下身素色马面裙,梳着少女双丫髻,只簪了一支玉簪作装饰,通体很是素净,和周围一群穿红着绿的少女比起来,她十分的不起眼。
见她仓皇抬头,面上没有得了第三名的欢欣鼓舞,只强压着让自己镇定下来,许多少年郎往她这个方向看去,待看清了样貌,有些人却是暗地里摇了摇头,便不再去关注谢静姝了。
谢静姝算不得美貌。
许是大部分的五官遗传了她的姨娘,谢静姝五官平平,只有一双眼很像谢识玄,丹凤眼微微上挑,若是有风情者,六分容貌有了这双眼睛也能使出九分风情与凌厉,偏偏长在谢静姝脸上,就显不出来。
许多人心里头想着:不过是中人之姿,难怪没有美名传出来过。
世人爱才女,但更爱美女,若是有才有貌那才叫才女,若是有才无貌,或许旁人还要说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
最后由沈锐出面,赏了一二三名一套扇套,一套笔锭如意的金锞子,谢静姝诚惶诚恐的接了,沈江霖见这姑娘这么紧张,自己都要给她捏把汗了。
人生初见,沈江霖也未放在心上,何尝知道自己已经与这位谢静姝姑娘定下了姻缘。
赵安宁不在意什么赛诗会,她在一众诗作里,很快就找出了沈江云的诗,哪怕沈江云的字迹如今有了变化,但是她做了沈江云十年的枕边人,对沈江云的笔迹是了然于胸的。
沈江云跟着沈江霖□□笔习字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很多习惯没有改掉,所以当赵安宁看到沈江云的诗作时,她是有些惊讶的。
这样的诗篇、这样的笔迹,不该是沈江云所有才是!
可是细细揣摩过去,却还是有迹可循,至少这个笔迹依旧是沈江云的笔迹,只是写的好了许多而已;这诗里表达的那种富贵闲人、与世无争的气质,依旧是沈江云的内心写照。
赵安宁思来想去,不得其法。
当时听到沈江云中了生员,赵安宁还以为是他的侥幸而造成的一点偏差。
毕竟自从她重生以来,她也发现了,事情不会完全照着上辈子发生过的情况重来一遍,有些事情因为她的干预,已经出现了变化。
赵安宁是知道这个时候的沈江云还没有什么恶习,也没有沉湎于女色之中,是有跟着秦先生好好读书的,只是读的不好而已。
在这种状态下,稍微有些偏离,侥幸中个秀才,她还能安慰自己,是正常的。
可是如今一见这字、一见这诗,赵安宁自己就是书香门第出身,哪里品评不出来其中的差别。
绝非是个只知道死读书的庸才了。
如此这般,哥哥们还会帮她吗?
赵安宁目光急切地看向赵梓山与赵梓名两兄弟,果然看到他们竟然和沈江云一起入了席,而且三人看样子还相谈甚欢!
赵安宁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心中又气又急,手中的丝帕都要被扯烂了!
一场菊宴,几多心思,随着日暮开始渐渐降临,旁晚的风吹在身上有了凉意,众人才渐渐散去。
有相看中的人家,自然会在之后的日子里,私下联络再议。
这天晚上回去之后,周端很是激动的告诉他娘,自己看中了荣安侯府的二姑娘,让她娘过两天就去探一探荣安侯府的口风,看看他们意下如何。
周端自小喜欢弄些有的没的,他娘何氏为他操碎了一颗心,不愿跟着两个哥哥读书也就罢了,成日里神神叨叨,小时候就经常问她,“太阳为什么是东升西落,不是西升东落”,又说“为什么会有风,风从哪里来?”
老天爷诶,这些都是大家司空见惯的东西,冷不丁被孩子这么一问,何氏哪里答得上来。
大了一点之后,周端又开始摆弄一些器具,不是做木工,就是做雕刻,偶尔还要自己上漆,上次弄了一些琉璃管子,说要蒸馏什么东西,结果还炸了一屋,被他爹一顿好打,吓得她一颗心都吊了起来。
何氏为了这个小儿子,生生愁出了好几根白头发。
现在小儿子参加了一次菊花宴,回来就和她说看上了荣安侯府的二姑娘,何氏简直是想马上去拜一拜,谢过各路神仙了!
小儿子还是头一遭,对一个姑娘感兴趣了,说不得后面成家立业了,有个儿媳妇劝着,就能转过性子来。
况且,荣安侯府的二姑娘,虽然是庶出,但是也比他们家的门第要强,今日她也见过那二姑娘的,人长得标志不说,关键一看就是个好性子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小两口过日子,和和气气、相敬如宾,这才能把日子过得长久,她和他爹,总不能看着他一辈子。
何氏哪里知道,周端看上的不是荣安侯府的二姑娘,甚至于二姑娘沈初夏到底长什么样子,他都没看清楚,不,别说二姑娘了,湖对岸所有姑娘,他都没怎么顾上看一眼,他看上的是荣安侯府的二公子,沈江霖。
周端回来的路上心里就盘算开了,沈江霖小小年纪就连中了小三元,一看就是科场上的人物,这样的人,哪里会同他玩到一块儿去?
今日还是借着赏菊宴认识了他,只是以后再想约他出来恐怕就难了。
但是若沈江霖成了自己的小舅子,他还能推脱了自己不成?
今日沈江霖说的那个“风”从何而来,实在让他大受启发,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试试,如何才能自己制造出源源不断的“风”。
何氏高兴,晚上和丈夫聊了聊,丈夫也觉着这门亲事是极好的,何氏想着这几日就去打听打听,那二姑娘到底如何,若是确实不错的,就赶紧上门提亲。
和周家一样,相中沈初夏的还有好几家,前世沈初夏的命定之人袁友芝,果然今日一见到沈初夏,也是极为中意的。
袁友芝年纪已经不小,是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只是之前他娘一直压着,从不与街坊邻居松口,如今袁友芝中了举人,又受了邀约去了一趟侯府,心思可不就活络开了,袁友芝的娘是个精明的,她今日一起跟着去了侯府,可谓是大开眼界。
袁友芝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是祖上也出过一个知府,家中在京郊有两百亩良田,他爹捐了个监生,同外面人做了些生意,这几年也能挣几个钱,只是与荣安侯府相比,那是完全不能看的。
袁母看来看去,那些个千金小姐里头,就属荣安侯府的二小姐最和气亲人,这样的姑娘嫁入他们袁家,自然会是个听话的。
袁母既想要讨个千金小姐给儿子当儿媳妇,又想要立做婆婆的规矩,可谓是既要、又要、还要。
只是她面上做的光彩,上辈子在沈锐和魏氏面前可是保证他们家里娶回沈初夏后,一定当自己的闺女对待,他儿子也绝不会纳妾,一心一意守着沈初夏一个人过。
当时荣安侯府还能支撑着,沈锐看中的是袁友芝的仕途,见袁家十分上道给面子,倒也不吝将女儿嫁给了他们。
只是如今么,因为沈江云两兄弟出息了,相中沈初夏的人家也多了,袁家就很不够看了。
一家有女百家求,这场赏菊宴后,确实有不少人家觉着荣安侯府平日里低调,其实还是有点底子在的,几个子女都教养的好,家中奴仆进退有度、那么大的宅院治理的仅仅有条,与他们结亲,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沈江霖让他大哥帮忙盯着,又让沈明冬去她姐姐哪里打听,知道沈明冬对周端有眼缘后,果然又从他大哥那边知道周家也上门递帖子了,这倒是互相有意了?
兄弟二人暗中又紧着周家上上下下打听了一番,家风是清正的,周端父亲就只有何氏一个正头娘子,周端是最小的一个儿子,上头两个姐姐已经出嫁,还有个哥哥是可以顶门立户的,确实没什么大的毛病,沈江云就劝着母亲先推了其他家的,和周家人商讨着来。
妹妹的婚事眼见着有了着落,沈江云抽出劲来,又连续熬了几个大夜,精心绘制了一幅赏菊图,让人送到了赵家去,只因为未来大舅哥一句话:此情此景若是能入画留存,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沈江云就记在了心上,巴巴地送过去讨好。
沈江云没有忘记赵安宁当时不愉悦的表情,他后头思来想去许久,是不是自从两家定亲后,自己从来没有送过礼表示过?但是沈江云碍于礼法,总不可能明目张胆地给赵安宁送礼吧?
这幅赏菊图借着送给大舅哥,倒是可以聊表心意。
沈江云不送这幅图还好,送了这幅图,赵家更是炸开了锅。
赵秉德和两个儿子回来之后,又是研究沈江云的字又是研究他的诗,如今送来了这么一幅画,让赵秉德都有些刮目相看了。
赵秉德本身也是一个爱画且擅画之人,他仔细看了沈江云的画,虽然笔法一看就没有正经拜师学过,有些野路子,但是却非常有巧思,对于光影变化、实物之境的描画,很有他独到的思考,画出来的画,比他的字和诗,更让赵秉德震惊。
“小妹到底是在别扭什么?”赵梓山不理解了,妹妹回来之后,哪怕他们都劝她,但是她却吵着闹着非要退亲,甚至说要绝食明志。
两个儿子不知道其中蹊跷,赵秉德是知道赵安宁的心病是来自哪里的。
虽然目前来看那个沈江云没什么问题,但是赵安宁说以后沈家会败落,那就很值得深思了。
赵安宁一到花厅就听到了赵梓山这话,她撩起布帘子狠狠一摔,一双眼睛显然是哭过了,通红通红:“我这辈子嫁给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嫁给沈江云,还请爹爹成全!”
赵安宁直接双膝跪地,仰头看着赵秉德,一路跟过来的张氏听到里头的动静眉心一跳,立马也走了进来,屏退了下人,指着赵安宁气道:“我不过是给那沈江云分辨两句,你女儿就一杆子打翻一船人,非说我是要把她往火坑里推!我一个当娘的,想叫你婚姻大事慎重一些,我有错了吗?”
之前赵安宁觉得自己仗着重生的优势,虽然第一次使计退婚没有得逞,但也只是觉得自己能力不够,后来她屡次靠“预言”给他们赵家带来了不少显而易见的好处,父母也对她愈发倚重起来,赵安宁便重拾了信心,觉得自己如今羽翼渐丰,让父母兄弟帮忙,找个法子退亲后,狠狠报复一番沈家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结果一碰上沈江云,她自己方寸大乱、心魂失守不说,就连与她最亲密的家人也开始纷纷为沈江云说话,这让她又想起了上辈子,自己在母亲面前哭诉的时候,母亲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让她忍、忍、忍!
那一刻,赵安宁甚至连自己的父母家人都怨上了!
沈江云的变化让赵安宁心惊,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很了解沈江云的,如今却变得雾里看花,看不真切,但是无论如何,她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一定要退了这门亲,不想再与荣安侯府、与沈江云有任何瓜葛!
她不想再重走上辈子的老路了!
张氏气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说话,大哥赵梓名倒了一杯茶放在了母亲身边,与弟弟使了个眼色,两人找了个由头退了出去,这事已经不是他们能掺和得了,妹妹铁了心不嫁沈江云,就不知道父母如何回了。
照理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赵安宁自己说了算。
不过赵秉德盯着赵安宁看了半晌,才沉沉开口:“你若实在不想嫁,我就帮你去退了这门婚事,只是往后再议婚事,可不能像如今这般冲动了,这种事,可一不可二,你明白?”
赵安宁听到赵秉德应了,实在长舒了一口气,磕头道:“女儿知道。”
“你可会后悔?”赵秉德看着女儿的眼睛再次发问。
赵安宁一脸倔强,满口坚定:“女儿绝不后悔!”
看着女儿离开的背影,张氏费解:“相公,你就这样答应了,恐怕不妥当吧?到时候荣安侯府可会这么爽快答应?”
退亲总有由头,若无由头,女方就去退亲,流言蜚语将会不知道有多少,这才是张氏不肯答应的原因。
哪怕他们两家之间的亲事还没有过六礼宣扬开,但是一旦不成了,必定是要另外说人家的,届时总要对人有一番解释吧?
赵秉德眼睛中闪过一抹异色,挥了挥手:“这事我会去办,让他们荣安侯府主动来退亲,不会有损安宁的清誉的。只是安宁这预知之梦,恐怕对她心性有影响,你平日里和她在一起的多,还是让她多想点别的,不要老是沉浸在梦中。”
张氏深以为然,这段时间来,女儿的性情变化很大,情绪更有些阴晴不定,是要好好开导开导她了。
果然,不过几日,荣安侯府就主动上门来退亲了,退还了庚帖,也要回了沈江云的庚帖,好在也没过六礼,动静闹得不大,但是该知道的人家还是都知道了。
沈江云后知后觉听到消息的时候,犹觉得不可思议,少年人执着,只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好,几次三番去问魏氏,魏氏也只是随口几句大师批命、不合适为由,打发了沈江云出去。
沈江云如今也会自己思考,哪里会这么好糊弄?八字是早就交换了的,批命前年就批上了,怎么前年批合适,今年批就不合适了?沈锐对外放出去是当年批命的大师弄混了庚帖,如今重新批过,竟是双方是极不合适的一对,合则两伤,分则两利,所以只能退了这门亲事。
沈江云是不信的,他祖母就是信佛的,找的批命的人还是他们供奉的玉禅寺里的高僧,怎么可能批错?
沈江云将自己的矛盾心情和沈江霖说了一通,沈江霖却是觉得这婚退的极好,哪怕是男方主动退婚,而且将责任都揽在了男方身上。
这样的退亲方式,已经是极为体面了,至于后面女主还会不会继续报复,沈江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至少如今,先斩断这段孽缘再说。
沈江霖拍了拍他大哥的肩膀,以示安慰,又同时好奇道:“大哥,难道你心悦赵家小姐?”
若是如此,可就难办了。
沈江云摇了摇头:“心悦倒说不上,我们统共就只见过两回。只是我以为亲事已经定下了,就不会更改的。其实那日赏菊宴上,我就觉着赵家小姐似乎对我有些成见,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了,惹人生厌。”
沈江云顿了顿,才将自己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觉着,退亲的真正原因可能不是什么大师批命,是赵家不想与我结亲。”
沈江霖诧异看过去,没想到他大哥如此敏锐,哪怕他并没有证据,但是却有着惊人的直觉。
沈江云语气低落,眉眼低垂,仿佛一只被人抛弃的可怜小狗,有一种突然被人否决的自我怀疑之感,沈江霖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推了过去:“大哥,本来我不想说你,你才十六呢,怎么就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起来?大丈夫何患无妻,赵家小姐不喜欢你,还有王家小姐、张家小姐呢!等到来日你金榜题名、封侯拜相了,难道我们荣安侯府还会少个主母不成?”
父母都瞒着他,不与他说真话,只有二弟直接就说赵家小姐不喜欢他。
是啊,可不就是不喜欢才退的亲吗?
沈江云有些恍然大悟,又被沈江霖的话激励了起来,不再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二弟说得对,大丈夫何患无妻?如今正要做的,还是读书科举、画画成名!
“大哥,我看你与其在这里感时伤秋,不如想一想,明儿个沈季友邀请我们去看样稿的事情,他们可是大手笔,一次性要印一万册,这样稿,可是轻忽不得。”
沈江霖说起了这事,沈江云立即想起了明天的行程,马上打起精神和沈江霖讨论了起来,人一旦专注了一件事,就很容易忘记另一件事,沈江云原本的自我怀疑也就散了。
夜已深,秋风起,落叶萧萧。
沈锐今夜吃了两杯酒,头有些发胀,直接宿在了主院,和魏氏大被同眠。
魏氏洗漱过后上了床,倚靠在大迎枕上却是睡不着,想到晚膳时候儿子屡屡追问,实在有些心头不忍,悄声问沈锐:“侯爷,你说要不然咱们便把实话告诉云哥儿得了,省的他老是记挂这事。”
沈锐掀起眼皮就着烛火看了魏氏一样,摇了摇头:“千万别,我都答应人家赵大人了,绝不说出去她女儿被大夫诊出不孕的事,如何能失信与人?再说了,云哥儿年纪小,又是见过赵家小姐的,赵家小姐长相标致,云哥儿一直拿人家当未来媳妇儿看,若是执意要娶、不介意她不能生养,到时候你待如何?”
魏氏心头一惊,倒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她一边摆手一边躺下:“罢了罢了,以后别再提赵家人就是了。”
沈锐和魏氏哪里知道,赵秉德一是为了退婚,二是想长留女儿在家中,才说了“不孕”的谎言做理由。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最有力的退亲理由。
安宁是个有预知能力的女儿,这样的女儿与其嫁给别人家,便宜了夫家人,倒不如一直留在家中,帮一帮娘家人。
女生外向,只有一直留在家中才安稳。
这也是赵秉德最终爽快同意退亲,且对沈家人说出了自己女儿曾经落过水,被诊断出宫寒不孕的原因。
荣安侯府承了赵家的情,但是以后谁要再娶自家女儿,总要去荣安侯府打探消息的,到时候让荣安侯府放出这则消息,是再合适不过的。
女儿本就厌恶荣安侯府,多厌恶一层,又何妨?
当然,女儿在家中,自己也不会亏待了她便是。
第60章
恐怕赵安宁怎么也不会想到, 自己的亲爹也会算计她。
上辈子,赵安宁不曾告诉过父母自己有预知未来之能,毕竟她所有的行动都非常顺利, 赵家在她的因势利导之下,只认为这个女儿智计百出、十分聪慧, 对未来大势很有自己的判断。
而这辈子,许多情况都在她的意料之外,让她不得不借助家族的力量, 去退了这门婚事, 故而扯了一个会做预知之梦的幌子,以让赵家众人都会站在她的这一边, 与她一起去对付荣安侯府。
一步错,步步错。她的一念之差, 让其家人也生出了贪念。
只是赵安宁眼前的危机解决了, 她暂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的与沈江云退亲,其实就连赵安宁自己都不知道,在她再次遇到沈江云的那一刻, 自以为可以镇定以对的心, 却突然变得慌乱不已。
赵安宁讨厌这种不可控的状况, 这辈子她一定要把主导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翌日清晨, 又是一个艳阳天, 沈江云兄弟两个约定好散学之后便去沈府找沈季友,一道前往“沈记印刷坊”。
等到一行三人, 到了“沈记印刷坊”的时候,便听到里头喧闹嘈杂不已,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工人, 身上围着围裙,却各个沾着油墨。
见到了沈季友,有个管事的立马迎了上来:“三少爷来了,快里面请。”
“沈记印刷坊”位于京郊的一处四进大宅院里,里头有专门进行雕版的师傅、有捡活字的伙计,有拿着墨刷在上色的,还有专门装订成册的,因为基本上都是手工制成,所以步骤繁多,都需要人工一道道去做,但是整个印刷坊,繁而不乱,这便是管理人的水平了。
沈江霖一面看过去,一面暗暗点头,难怪“沈记印刷坊”能做这么大,确实是有点水平的。
朱管事将他们三人请到了一间会客的小厅内,给众人上了茶,然后才从一排书架上,取出了三本样本,请他们三人同看。
首先是封面的画像,虽然简化了人物线条,上色也没有沈江云原版的好,但是关键的人物形态、想要表达的那种腾云驾雾、仙气飘渺的感觉,是到位的。
这便是原画和批量印刷制作的区别,但是很显然,“沈记印刷坊”应该是请了高手进行绘版的,否则达不到这种效果。
而且,封面的《求仙记》三个大字,重新换了一个古朴的字体,那种道家的轻灵与神秘之感,一下子扑面而来,比之以前他们自己写下的字体搭配这个画面,更加有冲击感。
不愧是大周朝最大的印刷坊,确实有审美实力。
沈江云自己这个原画作者看了也是频频点头,心中是满意的。
翻开封面,里面的版面和文字的大小也重新做了排版,更加符合现在人读书看书的习惯,这个他们已经是做熟了的,自不必说,里头十二幅内插画应该是封面的同一个雕版师傅做的,水平在线。
沈季友一眼就看出了谁的手笔,问朱管事:“你们把吴大师请出山了?”
吴大师跟着“沈记印刷坊”做了一辈子,去年就退下了,带出了许多徒子徒孙,是“沈记印刷坊”的第一雕版大师,不管是名家字体、还是绣像插画,到了他手里,总能还原出来原版的八分味道。
这次能把吴老爷子请出山,足以可见他爹沈万财的重视。
样稿审核下来,三人都很满意,在细枝末节上又讨论矫正了一番,这才确定了下来。
“季友兄,定下稿件的话,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印出来?”这是沈江云很关心的一件事,他迫切的想知道,霖哥儿的话本子,是不是真的能卖出来。
毕竟自家人觉着好是一回事,能不能被世人所认可,是另一件事。
这事沈季友熟悉,都不用朱管事介绍,直接就回道:“今天确认了样稿,明日就可以排版好,为了印的清晰,节省成本,我们这次文字方面用的是活体子,图稿需要吴大师带着徒弟们抓紧多刻印几版,大约半个月后就可以正式投产装订成册,按照我们印刷坊的速度,每日可以最多印刷三百册,印完一万册大概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不过等到印好第一批一千册的时候,我们便可以先行在京城各大书肆铺货售卖了。”
沈江霖仔细听下来,各项安排工作事无巨细,同时成册之后还有校检人员专门检查质量,若有错页、漏页的还会挑拣出来,重新去印,每一个步骤都力求完美,最后成册的书,质量能够向样本靠齐。
其实沈江霖刚刚进来的时候观察了一下,觉着以“沈记印刷坊”的实力,一万册或许要不了那么久的时间,只是商人谨慎,先行一千册试卖,若确实好卖,再继续加班加点去印,也是正常。
沈江霖看破不说破,沈江云则是头一遭到印刷坊,纯粹看个热闹,什么都不懂,沈季友和朱管事说什么,自然就信什么,提不出什么异议来。
几人商谈完毕,沈季友邀请沈江云兄弟二人参观一下他们的印刷坊,沈江云兄弟二人也是饶有兴致,跟着走了一圈。
走到一个院子,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挑着一担担白纸,摞在一起。
一张四开纸很轻,但是数百张放在一起,那个重量已经快将扁担压弯了,有几个小伙子不顾形象,直接除了外衣,只剩下一件中衣干活,饶是如此,也热的后背的汗打湿了中衣,贴在了皮肉上,有人甚至还直接光着膀子干活。
而此时已经深秋,气温并不高,沈江云他们身上甚至除了一身直裰,外面还罩着氅衣防风,和这些工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些小伙子都是干力气活的好手,肌肉结实、力气极大,沈江云试着帮忙抬了抬放纸的箩筐,结果只是微微抬起来一点就放下了,实在是抬不动,但是那些人却是可以同时担两个箩筐,依旧健步如飞。
若忽略掉他们肩头勒出来的深深红痕,恐怕还以为这两箩筐的纸很轻呢。
“他们一天到晚都要做这个活吗?”沈江云忍不住向沈季友问道。
沈季友从小看到大,对这些再了解不过:“是啊,从辰时初上工,干到午时二刻,我们这里包一顿午饭,吃完饭干到酉时末下工。”
沈江霖心里默默一换算,好家伙,还真是古今中外的资本家都一个调性,这干法,是777啊。
没有休息日,每天早七点干到晚七点,周而复始,而且中午吃饭就是吃饭,没有什么午休时间,吃完就继续去干活。
沈江云显然也震惊于他们干活的强度:“那他们一个月能挣几两银子?”
沈季友自豪道:“我们印刷坊的待遇一向是最好的,每个月他们只要干满了数,能拿二两银子。”
这工价,拿到哪里去比,都要说一声他们沈氏宽仁。
然而,沈江云与沈季友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沈江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反复确认:“只有二两?”
沈季友这回听明白了,怕沈江云误会他们沈家苛刻,连忙解释道:“二两已经是高价了,外边其他印刷坊最多只能给到这些壮劳力一两半,这毕竟不是什么技术活,只要有一把子力气就行了。若是到码头扛大包,累死累活一个月,还只能拿一两银子最多了。”
沈江云被这个工价有些震惊到了。
他是个不识人间烟火的贵公子,虽然知道家中仆人拿的月例不多,但是毕竟干活轻省,而且他们还有主人时不时的赏赐,且不是自由身,身份地位本就低一等;可是眼前这些小伙子,如此努力拼命的干活,一个月却只能得到碎银二两。
沈江云很想问一问,二两银子,若有家人,能生活的下去吗?
若是有个头疼脑热,能去看病吗?
他上回有些伤风,光看病抓药开方子,就使出去二十两银子,更别说他平日里吃的用的穿的,二两银子在他眼里,或许只能去“太白楼”点一壶酒的钱。
这是沈江云第一次认识到了贫富的差距,并且深受震撼。
将心比心,他不能想象,若他是其中一个小伙子,他该如何生存下去?
而其中有个年纪最小的小伙子,甚至比他还小两个月。
就像“松林草堂”的那副对联写的那样,“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沈江云的身边确实无白丁,他不接触、不了解、不知道。
只是沈江云天生是个善良柔软的性子,他是能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的,故而他有些不能接受。
回去的路上,沈江云一路都在思索,他甚至有冲动想等他挣了银子,定要分一些给这些做工的人,劝沈季友对他们再好一些。
可是,他的能力何其渺小,帮得了这些人,却帮不了所有人。
听沈季友的意思,他们能到“沈记印刷坊”做工,都已经算是幸运了,那更加不幸的人呢?
“二弟,你说如何做,才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今日看到这些人如此幸苦做工,勤勤恳恳、一时一刻不敢停歇,竟然每月只能拿二两银子,我心中,实在不忍。”
沈江云有话无不对沈江霖言,在最信任的弟弟面前,他永远是敞开心扉的,因为他知道,二弟不会嘲他软弱、笑他天真,他只会和他一起去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沈江云满眼期待地看着沈江霖,想从这个机智聪慧的弟弟那边寻求到一丝可能的答案。
沈江霖没有意外沈江云的纠结,这便是沈江云的好处。
你可以说他是软弱天真,但是你也可以说他心怀恻隐之心,拥有与人共情的能力。
所以很多时候,一个人的缺点背后会包含一个人的优点,端看你如何去看待了。
沈江霖和这位兄长相处了这么多时日,是真心将他当兄弟看待了,打动他的,正是沈江云的一片赤子之心。
若他是个善于钻营、算计之人,沈江霖本就多智近妖,哪里看不透?必然不肯与沈江云深交,更会防备他、小心他。
可是沈江云只要认定了一个人,他是完全不设防的,将一颗柔软真心捧给你,你哪里还狠的下心,对他施展什么手段?甚至很多时候,沈江霖已经下意识地去保护一下自家大哥柔软细腻的内心,免得他太受伤害。
这种感觉,除了前世全心全意信赖自己的小表妹,他只在沈江云身上体会到过。
所以,对于沈江云的话,有些人或许还要嘲讽一番他无病呻吟、装出一幅悲天悯人的姿态,沈江霖却是认真地去思考,然后给出回应。
“大哥,我认为想要救一个人两个人很简单,就像我们祖母做的那样,坚持给那些从战场上回来的将士家人持续发放补贴,一直到他们可以顶门立户。这是确确实实帮到别人了。只是,若是你想“大庇天下寒士”,那实在是太难了,除非……”
“除非什么?”沈江云身体前倾,十分迫切的想要知道办法。
“除非有朝一日,大哥你可以身居高位,一呼百应,一道政令下去,可以让大周朝从朝野到乡间,都能听令,到了那个时候,大哥你才有了改变这个世间的底气。”
沈江云原本前倾的身体,直接往后倒去。
颓丧,不甘,却认同。
这是帝王将相的本事,沈江云看的清自己,他不是那块料。
有心,却无力。
沈江霖却继续道:“但是大哥,这是最厉害,最顶尖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古往今来,从商鞅变法开始,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历史上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且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就算是这些伟人下达的策令,在当时当刻,都受到了许多的质疑和不满,那些想要改变世间法则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是好下场的。”
沈江云深深吸了一口凉气,他从来没有这样的志向,更没想过自己会成为那样能够名流千古的人。
“二弟,算了,当我没说过这些话吧。”也就是在二弟面前说傻话了,拿到外人面前,说不得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沈江霖却认真地摇了摇头:“大哥,你这个话说的不对,虽然改变不了一切,但是就不能从身边的小事做起吗?等我们这次的话本卖出来了,我们可以主动提出分润出一笔银子奖励那些替我们印刷做活的人;等我们以后若是能科举做官了,哪怕是做一个小官,一个县令,我们也可以让治下的县民过的更加安居乐业一些,或是让朝廷有利于民的政令推进的更加顺畅一些,这些不都是我们能做的吗?”
“救一人,与救天下人,有时候,一样重要。”
沈江云呆呆地看着沈江霖,心头震动,喉结滚动了几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屏了几息,他才失声道:“这便是先生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啊!”
沈江云第一次觉得,自己悟了。
这便是弟弟书中写的“悟道”,沈江云觉着自己悟到了自己的道。
成日里跟着秦先生摇头晃脑的读书,将那些先贤之语记在脑海里,却从来没有记在心中,他的科举之路,是为了家族希望、为了先生教导,甚至模模糊糊中为了个人前途,但是沈江云其实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那就是真的中了进士,当了官了,他要做什么?
像他爹一样,做个清闲衙门的官员,每日里吃酒看戏、吟诗作赋?
这便算是功成名就了吗?
沈江云知道这不是,但是他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可值得去奋斗的。
但是在这一刻,他放佛捅破了那层天花板,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原来他可以做的会是那么多,只要他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他在精神层面上,亦是可以和先贤比肩的。
沈江云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沈江霖看着大哥的成长与反思,十分欣慰——很好,荣安侯府下一代的主事人,终于找到了人生目标了!
一个人必须要有内驱力,才能真正去投入做一件事,反复让人催促、鞭策,压的越紧往后弹的越高,只有让他自己找到了方向,才能矢志不移地往这条路去奔跑。
今年的夏季格外炎热,冬天却来的更加早,一进入十一月,西北风就开始呼号,寒风平等地肆虐每一个路人,顶风而行的人,无不双手插在袖中御寒,头缩着往前走,以此减少自己暴露在寒风中的皮肤。
俞凯中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儒生棉服,进了“勤儒书肆”,到了书肆里头,才觉得暖和了许多,将怀里抄好的书,小心翼翼地给到柜台后的金掌柜:“金掌柜,还请您过目。”
金掌柜正在柜台上盘账呢,闻言抬起头一看,是俞秀才,连忙笑着道:“好,你放这里,我这笔账算完就看。”
俞凯中和金掌柜合作许久了,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将自己抄好的书放在柜台一侧,见金掌柜在忙,就自己在书肆里溜达闲看起来,想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时文选本,若有好的,买回去一部,自己比照比照自己的文章,用以学习致用。
金掌柜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俞秀才,就继续忙着打算盘,俞秀才家中虽无甚银钱,但是人却是个老实的,没必要让小厮盯着人家看。
俞凯中走到时文选本那一排,抽着看了几本,见都是自己看过或是买过的了,便有些兴致缺缺,准备回到柜台那边看看金掌柜账清完没,结果目光往另一排书架一扫,就被一本书吸引住了。
那本书取的名字一看,显然就是一本话本,叫什么《求仙记》,正经书谁叫这个名字?
俞凯中是个正经读书人,从来不碰这些话本之流,只觉得这些话本都是低俗不堪的读物,只会让人沉缅其中,荒废学业。
只是这本书的封面太有冲击力了,他还第一次看到这种彩绘的封面,且上面的少年人竟是脚踩一柄巨剑,正在腾云驾雾,远方崇山峻岭之间,隐隐露出宫殿庙宇,雄伟又神秘。
哪怕俞凯中一直对话本是不屑的态度,也难免被吸引住了,手不受控制地拿过那本书翻了起来,心中想着:我倒是要看看,这到底是写什么的话本子,如此故弄玄虚。
只是,当他翻开了封面之后,脚步就没再挪动一下,整个人就像被钉在原地一般,一动不动,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动静。
过了许久,俞凯中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唤自己,他茫然抬头四顾,才发现是金掌柜在向自己招手。
俞凯中手中握着那本《求仙记》走到了柜台前,等到听完金掌柜给自己算的抄书钱,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书肆里逗留了这么久了。
他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册《求仙记》,不曾松开。
“俞秀才,可是要买这本书回去?”金掌柜看了一眼俞凯中手中的书,和善地问道。
俞凯中面上一僵,颇有些羞惭,但是书已经看了一些的,再放回去面子上更是过不去,故而小声道:“这书多少钱?”
这本话本一点都不粗制滥造,甚至称得上印刷精良,想来这个价格肯定不会便宜,前两日的书恐怕是白抄了!
俞凯中心中微微有些后悔,但是他向来要面子,这个时候已经做不出将书放回去的举动了。
金掌柜仿佛看透了俞凯中的内心一般,笑眯眯道:“不贵,这册书就六百八十文。”
俞凯中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倒是比他以为的要便宜点,以往这种彩绘的书,至少得八百文以上,更有甚者,需要一两银子。
见俞凯中点头,金掌柜心情愉悦地抵扣了话本的钱,将余下的五百文给俞凯中递过去。
俞凯中接过铜板,仔细地收回荷包里,将书往怀里一塞,冲着金掌柜拱了拱手,便撩开毡子,往外头去了。
金掌柜心情颇好的唱着小曲,让小厮将新的一册《求仙记》摆上去,想了想,又让小厮多放上去三本——今儿个这书卖的实在是好,才上架三天,就已经卖出十几本了,原本“沈记印刷坊”非要让他进五十本,他还有些不乐意,如今却觉着自己是不是进少了?
连俞秀才都被迷住了买下来,这话本恐怕还有不少人要买。
第二日,金掌柜就叫人去“沈季印刷坊”再进五十本回来,结果人一走就是半天,气得金掌柜骂骂咧咧,都想辞退这个偷奸耍滑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