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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各项小事都看得出,陆辞言很黏江凛。

但是太黏了。

几乎是寸步不离,就连训练也要坐在场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眨不眨地看江凛训练完之后讨要一个抱抱。

江凛把他养得太好了,完全看不出之前干瘦的模样,无论怎么看都是香香软软的小孩。

不等江凛擦干身上的汗,陆辞言立马扑到他怀里,揪着江凛训练服衣角,把贴身的训练服扯出点空隙。

“papa……”

江凛额角汗水湿润额发,湿哒哒地黏在脸上,看到言言,无奈地把人抱起来。

刚刚训练过的手臂还在酸痛,加上个小孩的重量更是酸爽。

一群被江凛打趴下的队员看着江凛潇洒离去的背影,悲愤捶地!

陆辞言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句子,但仅限于和江凛沟通。

在小孩一言不发的时候就能窥见他对于情感的高需求,会说话了更是变本加厉,化身黏人的糖糕,碰哪里都黏手。

方蔷看着就连检查都要被江凛抱在怀里的小孩啧啧称奇。

陆辞言把脑袋埋进江凛怀里,只伸出藕白的手,握在江凛手中递给方蔷。

方蔷看着江凛如临大敌的模样,噗嗤笑出声。

“你紧张兮兮的,不知道还以为我要把他吃了。”

针头扎进血管,陆辞言咬着唇,很小声的说:“疼……”

看到江凛担忧的神色,他学着江凛摸自己脑袋的动作拍拍江凛的头,又改口:“papa,别担心,一点点疼,没有很疼。”

*

直到N195基地污染再次爆发,埋藏于地底的腐尸爬上地面,带来一场不逊于上一次大规模污染的浩劫。

在指挥室中,江凛看到了神谕。

彼时的神谕说是一堆烂铁一点儿也不为过。

四分五裂的残骸摆在巨大的玻璃后,闪烁着微光的屏幕在昏暗中缓慢启动。

所有人凝心静气地盯着不断扯动的画面。

终于……

那机器有了反应,它声音沙哑而苍老,像是踟蹰独行后终于归家的旅人,古老的机器再次启动,时间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头顶的摄像头扫过一张张脸,最终落在江凛脸上。

即使身躯已经损毁,它仍旧礼貌得像个绅士。

【幸存者们,您好,我是神谕,综合人类几千年文明而生的超级计算机残骸。】

【我发誓,对人类永远忠诚,不受任何生物驱使,所有的指令基于人类文明长存的核心。】

神谕在自发推演人类活下去的可能性。

时间从此刻出发,如同繁茂树木的主干,无数种可能结成树梢上鲜红的果实,密密麻麻缀满枝头,结果全是——0.

人类注定要灭亡。

江凛望着不断闪现的结果,推演在不眠不休地进行,古老的计算机即使损毁也拥有惊人的算力和推演能力,在它的推演下几次污染区的清理都0伤亡完成。

虽然只是残骸,但它似乎拥有深不见底的智慧,人类几千上万年的文明在它的核心中汇聚,隔着层玻璃墙,江凛看到它在深夜中闪烁的微光,如同耄耋智者混沌又疲惫的双眼,悲悯地望着在它身前守候着希望降临的幸存者。

神谕推演的结果只有少数人知道,对外还是宣称在对抗污染物的实验中又有了重大突破。

在异能署实验中,成功研发出精神力检测装置、以及出利用精神力对抗污染物的武器。

人类从不唱衰歌。

希望的火光在逐渐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连成片稀碎的星海。

所有人都相信:总有一天,新世界会到来,为了坚持到那一刻,无论如何也要努力抗争。

再一次站在神谕面前。

经过无数次演算的神谕声音迟缓而冰冷。

【江队长,您好,我是神谕。】

【很荣幸能站在你面前。】

江凛仰头望着高大的计算机,隔着厚重到密不透风的玻璃,他似乎闻到了来自机器的灼烧味,电路老化后带来的焦煳味。

【我可以为您解答任何问题。】

江凛张开嘴,想问什么,又发现自己内心其实空无一物,他并不期待未来,也不困于过去,唯一想问的。

竟然是陆辞言什么时候能流利的说话。

想到这,他情不自禁扬起抹笑意,才看向神谕:“就问,我养大的小孩什么时候能流利说话吧。”

屏幕上闪过一串乱码。

它沉默了许久,终于迟疑地开口:【你离开的那一天。】

离开,从字面意义上来说,是和某个人有时间,地点,空间上的距离差距。

离开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可以短到让陆辞言连几分钟都难以忍耐,也可以长到,生与死的距离。

离开可以很近,也可以很远,可以近到陆辞言抓着他的手委屈地不愿意让江凛去训练,也可以长到两个世界阴阳相隔。

在失去父母之后,陆辞言是他选的家人。

他不想离开。

江凛幽幽地想,那陆辞言就一辈子都不会流利地说话吧。

最好一辈子都只和他说话,一辈子都只想黏在他身边,一辈子都乖乖听他的话,如果自己死了……也要把他带着。

这样隐秘的心思在这一刻毫不避讳地在一台机器前如同剖开鲜血淋漓的心脏般摆到他面前,让江凛清楚地意识到,其实自己并没有多么光明,并没有多么圣洁,也没有为了人类奉献自己的决心。

在那些听说他从污染区捡了个孩子的人在自己面前大肆夸赞他时,他都恨不得把他们的嘴撕烂了,堵起来,不许说,不是我捡的,他就是我的,我给了他名字,他叫我papa,我就是世界上和他最亲近的人。

有时看着陆辞言那双澄澈的眸子,他又延生出无尽的罪恶,那双干净无辜的眼睛折射出他的肮脏与癫狂,竟然在这样小的孩子身上,去寻找自己想要的归属感,哄骗他跌入自己精心编制的深渊。

明明是自己养育他……

江凛手隔着玻璃,向着虚空中点了点,神谕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指尖,落在装载一切数据的核心上。

“我不会离开他,他也不会离开我。”

神谕依旧冰冷毫无感情:【你应该去寻找你想要的真实。】

*

真实……

出发清理污染区的前一晚。

江凛爬上基地露台,手中握着所谓的真实。

那封从N195基地带出来的信封,那名研究员即使是面对死亡也要拼命带走的信封。

打开粗糙的牛皮纸袋,腐臭和腥臭味隔着并不算远的时间长河向着他侵袭,一瞬间又把他拉进那间深埋地底的地下室中。

无数台实验设备,无数间血迹斑斑的实验室,在巨大培养皿中漂浮的人,如同任人宰割的羔羊被摆上祭台,献祭的是作为人类的良知与人性。

显然在他们身上看不到这些东西,江凛自觉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里面的资料黏在一起,分开得很艰难,需要小心翼翼的揭开粘合的纸张。

血腥味令人作呕。

沾满血迹的纸张上,一个个人在实验台上摊开胸膛与头颅,内脏被小心地分开。

“我们企图知道,污染来源于哪里,污染首先在人体的哪个部位起决定作用,通过向未被污染的正常人注射不同浓度污染的血液,在相同时间间隔内对人体受污染程度进行观察,对于各个脏器与人体关键部位污染扩散的研究中,在心脏和脑部均未发现污染痕迹……”

“异能者的异能从何而来,又发源自何处,综合前人研究,非人能承受和授予的能力可以分为两个经典假说,一为生物进化假说,二为神授假说,两个假说均声称有据可求,然而对于异能真正的来源仍难以有合理解释,通过对上百名不同异能强度的异能者机体研究,我们发现了以下可以考据的点,异能者身体强度/肌肉密度/体内细胞活性/激素分泌水平均高于常人,与之对应,在对不同年龄异能者进行研究后发现,异能者衰老速度高于常人,在身体机能达到顶峰后,便会开始迅速下跌,并且伴随着迅速衰老,这仿佛是某种预兆,关于异能者的使命,或许他/她们的诞生只为了清理污染。”

一张张血淋淋的照片被摆在眼前,一侧记载着他/她们的名字、性别、年龄等信息,详细程度从幼年直到躺在实验台那一刻。

这样直白的被剖开的泯灭人性的照片与事实让江凛作呕,如果这就是神谕让他寻找的真实,那他宁愿这是一场睁眼就能苏醒的噩梦。

他拿着报告的手在颤抖,惨白月光下被血污的字迹变模糊了,模糊到需要凑到眼前,细嗅着其中腐朽的带着罪恶的血腥味,才能去一一品读薄薄纸张背后令人沉重窒息的痛苦。

最后一项报告。

Noah 计划。

实验对象,代号 S。

第114章 Chapter 114 天色将亮未亮……

江凛是在一个寂静的夜晚离开的。

那天的风很安静, 月光与老树的影在窗台上摇晃,陆辞言长大了许多,已经长成了少年人的模样, 即使是见了许多少年人该有的模样,在江凛的纵容下, 黏人的本事有增不减。

从两次对于N195污染区的清理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年, 陆辞言始终不能流畅的说话。

这恰好印证神谕的谏言,江凛又想, 是不是自己不该给他取这个名字, 辞言,辞言,辞别,把能好好说话的能力从他身上剥夺, 再慈悲又怜悯,宛如纵容一般把陆辞言划到自己的领地, 看似宠溺,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papa……水, ”陆辞言声音已经过了少年人的清亮,在变声期他更不愿意说话,所有的言语全部浓缩成一声撒娇的papa,和一个字。

陆辞言身体状况一直不算好,原因江凛心知肚明。

方蔷委婉地提过, 江凛是不是太宠小孩了。

江凛抱着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自己身上的少年, 非常违心地反问:“有吗?他还是个孩子, 怕打针很正常!”

他还是个孩子……

离开那晚,江凛摩挲着孩子光洁的脸庞,他不得不承认, 这个孩子长得实在太好了,面容细腻白皙,眉眼沉黑,五官面颌清晰流畅,还带着少年人的柔软,漆黑浓密的长睫静静地栖在眼下,即使是在现在熟睡中看不到那双深蓝的眸子,也丝毫不损他的美丽。

像江凛亲手给自己捏的漂亮玩偶。

但现在他要把玩偶丢掉了。

江凛揉揉他的头发,睡梦中的人即使是熟睡也不忘下意识地蹭蹭江凛的手心做为回应,嘟嘟囔囔地叫papa。

要把他带走吗?

江凛看了陆辞言许久许久,久到仿佛变成一尊沉默的雕像,在时间长河中失去生气,化为冰冷的惨白的石像,半身跌在沼泽里,剩下一半,还因为短暂的阳光而光明。

可他这么纯洁,小小的脑袋瓜里每天想的都是什么时候能见到自己,什么时候可以黏在江凛身边。

他不应该和自己一样被毁掉。

江凛从胸腔中长长吐出一口气。

俯下身亲了亲陆辞言柔软的脸庞,低语道:“papa爱你。”

“再见。”

*

一夜之后。

人人陷入恐慌之中。

未署名的告示贴满街头,所有人的终端上都收到一份无比详细的文件。

联盟安全局当局私底下联系过江凛,告诉他污染的秘密,尽管这个秘密早在五年前清理N195基地时就已经被送到他手中,在解剖污染物时,最先探查到污染的地方的心脏和头脑。

人类的罪恶、执念、痛苦、不甘、绝望……才是污染的来源。

人类正在毁灭他们自己。

自己一直以来同情的,保护的人类,人类的罪恶,才是这场灭世浩劫的起因。

底层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贫困、歧视、死亡、面对污染恐惧愤怒、对世界不公的愤恨和无论怎么抵抗也无法逃脱的宿命成为污染滋生的温床,在生与灭中达成噩梦般的循环,献祭的是一个又一个怀揣着理想,相信未来总会降临的异能者。

但他们就是罪恶的吗?不,他们是被命运压迫的可怜人。

明明是施虐者给予的伤害,痛苦却要受害者来偿还,这样不公平。

这也太不公平了……

异能署利用未被污染的正常人与异能者进行实验的秘辛传遍大街小巷,传到每一个活着的幸存者耳中。

彼时精神力测试尚不完善,在实验中成功研发出精神力检测装置与利用精神力对抗污染物的武器宛若救世主一般降临,然而这一切都是踩在无辜的同胞血肉之上。

太过残酷,太过残忍,更为令人不耻的是,不得不承认,残酷的实验确实让人在困境中获得与污染物抗战的力量。

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异能署瞬间陷入暴乱。

没有人注意在一个小小的角落,一个失去最爱的人的孩子,蜷缩成一团无声痛哭。

方蔷在动乱中找到陆辞言,所有安慰的言语在看到那双哭到淋漓的蓝眸时消失殆尽。

她以为陆辞言会问她江凛呢?那样她就可以编造出一个江凛去平息动乱的谎言,尽管人人都知道这场惊天动乱的源头来自突然消失的黎明之星,多少人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多少人期待着他能继承父母的遗志,带领幸存者走到新世界中。

可惜事实恰好相反,命运总是爱捉弄人。

他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自保之力都没有的孩子。

陆辞言哽咽着开口:“他丢下我走了,我没有papa了。”

如同神谕所言,江凛离开的那一天,陆辞言学会了流利地说话。

身披长袍的人走上街头,抛洒着食物与希望,每一块食物上都刻着神的福音。

人类必将走向灭亡。

无数人在泣泪的土地中跪地高呼:神啊,请垂怜您的造物,降福于末世。

另一道声音响起:神啊,乞求您洗去世间切污浊,我将在虚无中获得永生。

这是神的惩罚,只有通过考验的人可以在神罚中存活,抵达新的世界。

可为什么?神创造了我们,连同创造了污秽与不堪,人性的恶贪婪也由神创造,造物主却因为自己创造的罪恶而惩罚造物。

异能署分裂为两派,一派表示异能者的存在是救世星火,一派表示人类的罪恶是灾难的源头,主张清理人类。

异能署如同飘在洪水中岌岌可危的诺亚方舟,在一场浩劫中彻底湮灭在洪水中。

*

江凛在销毁终端时,看了一眼里面的消息,他知道异能署,不,现在应该叫安全局,可以通过这个终端定位他的位置,但江凛出于某种隐秘的考量,选择在做完一切后才开始销毁这枚小小的终端。

终端上是一张照片,整洁白净的诊疗室里,陆辞言穿着竖条纹病号服蹲坐在地上,双手把膝盖抱得很紧,下巴支在手臂双目无神地看着窗外,像朵自闭的蘑菇。

“JLin,回来吧,他很想你。”

江凛摩挲着冰冷的屏幕,好似透过屏幕摩挲着陆辞言泛红的眼尾与瘦弱的身躯,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坚定地把他抱在自己怀中。

但江凛做不到。

陆辞言太纯洁了,纯洁到,江凛总想这样污秽的时代怎么能诞生这样一个晶莹剔透的人,体内还流淌着能吞噬一切污染的鲜血。

江凛坐在山顶望着远处微茫的灯光,不知道哪一盏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陆辞言。

离开我会过得好一些吧,他这样告诉自己,别怪papa啊,言言。

辽阔的天地中下起一场足以吞噬一切的大雪,无数人在寒冷中丧生,僵硬的身躯停留在死亡的前一秒,化作惨白的雕像,铭刻的是难以忘怀的,人类的苦难。

整个世界都在下雪。

大雪下了三年零6个月,整个世界重回混沌,天与地混杂到肉眼难以分辨,苍茫的白笼罩在大地中,又将天与地连成一片。

“江凛。”

有个声音在耳边恨恨开口,他又说:“你为什么这么做?”

带着无尽的恨意,被他踩在脚下的人不甘地抬眸,通红一片的眸子中,血与泪一同滑落,混合在那张青紫交杂的脸上,说不出的狼狈!

江凛点点头,沉寂眸子中无波无澜。

他哇地吐出口黑血,气息微弱,却是嘲笑:“这样的滋味好受吗?这样你就能快乐吗?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江凛收回脚,目光冷冷望着他爬起身:“好受,快乐,得到了。”

江凛目光落向门外惨白的天,满地荒芜,他眼中悲悯,说:“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

祁文柏不顾形象地坐在地面,咧开嘴笑,露出满口带血白牙,他仰头哈哈哈大笑,笑到呛得自己不停咳嗽。

“那陆辞言呢?你怎么忍心丢下他,你要他也死吗?”

江凛罕见地沉默,祁文柏撑着断剑起身,望着江凛露出残忍而释然的笑,随后,缓缓将剑刺入自己胸口:“算了,江队,其实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如果我当时选择和你一起叛逃……现在恐怕不会那么纠结那么矛盾。”

血液从他身下流淌,蔓延。

江凛沉默良久,极其轻地从唇缝中吐出几个字:“再见吧。”

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他与黑暗融为一体。

曾经的黎明之星坠入黑暗中,成为不折不扣的污染物。

这是江凛利用污染毁灭世界的第五年,五年来,安全局与教廷相继垮台,传教士不再举着神谕向世界昭告:神啊,乞求您洗去世间切污浊,我将在虚无中获得永生。

他们的神已然降临。

而他们得偿所愿,在虚无中获得永生。

这是江凛离开陆辞言的第五年。

此前从未有过这么长久分离的日子,自己捡到的小孩,脆弱又敏感,哪怕自己一个眼睛都能让他默默掉眼泪,偏偏在研究所待了十几年,连人话也不怎么会说,只会把自己缩成一小团,深蓝眸子不断溢满泪水。

江凛很无奈,数次矫正,企图让他学会正确表达自己的需求,然无果,干脆给孩子取了个名字。

陆辞言。

不会说话没关系,不愿意说话也没关系,只要陆辞言露出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江凛没有理由不答应他的任何请求。

只要你用那双眼睛看着我,我就知道,你要我来爱你。

这孩子很黏人,却只黏江凛,每次江凛出任务回来,看到的都是一朵自闭的蘑菇,又生气又委屈,生气委屈江凛离开自己这么久,又舍不得真的冲江凛闹脾气。

这是江凛灭世的第五年,在一切的罪恶在大雪中消弭后,最后一个需要消弭的,是他本人。

江凛已经做好了这辈子不会再见的准备。

没想到是自己养大的小孩来送自己最后一程。

江凛看人来了眼皮都没抬,“言言,不要把脏东西带进家门。”

五年前在自己怀里撒娇,离了自己会焦虑到自闭的小孩变了样,深蓝眸子中满是刺骨寒霜。

陆辞言一言不发地走到自己面前,江凛在想,那双深蓝眸子看到自己时会不会蓄满泪水,顺着光洁的脸庞流下。

出乎意料地,陆辞言没有流泪。

他抽出长刀,横在江凛颈动脉之上,毫不怀疑再偏离三分,刀刃就能划破他的脖子,罪恶的鲜血喷涌而出。

陆辞言眸光冰冷,问他:“为什么?”

江凛:“你知道为什么。”

陆辞言垂着头,长发披散,江凛看到他紧咬的唇,和下巴晶莹的泪珠,连成线,一滴又一滴。

陆辞言压抑着哭腔:“不,为什么要抛下我?”

江凛因为这个称呼怔愣,良久,他从胸腔里挤出笑声:“因为……”

江凛说不出为什么。

江凛握住因为主人而颤抖的刀刃,刀刃划过他的脖子,刺骨的冰凉仅仅一瞬间,血液喷涌,撑大本不大的伤口,将他半身染湿。

陆辞言扑上前,双手紧紧捂住他的脖子,终于抑制不住哭泣:“我不想你离开我,不要再抛下我了好不好,求你了,江凛。”

江凛拍拍他的背,语气温柔得像在哄当初被自己无情抛下的小孩:“是我不好,我像你道歉,别哭了。”

“我们还会再见吗?”

江凛在良久的沉默后开口:“会。”

“不要让我等太久好不好?”

“不会太久。”

胸腔刺痛。

陆辞言垂眸,看到没入自己胸口的刀刃。

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天色将亮未亮时。

晨光铺满天。

所以的一切在此刻终结,等待下一个轮回的降临。

第115章 Chapter 115 比起爱他,更……

泪水湿润无神的双眼, 意识回笼。

陆辞言才察觉脸上的湿意。

“你哭了?”

他说:“你为什么而哭?”

陆辞言嗤笑一声,没有说出口,一切的问题有了源头, 然而他还没有准备好怎么和江凛问好。

曾经的依恋在不知不觉间变成淬毒的刀刃,在江凛消失的日日夜夜中毫不留情地将他凌迟, 每一个呼吸都在证明, 爱无法从他身上抽离,可是太痛苦了, 在莽莽雪原中跋涉时, 有无数个瞬间,支撑他走下去的从爱变成了恨,比起爱他,更想恨他。

然而再见到江凛时, 满腔恨意忽然变成想要涌出的苦水,汹涌的爱意再次柔软地将他毫不留情地包裹, 淹没。

陆辞言终于问出了困扰自己一生的问题:为什么要抛下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江凛没有给出答案,这本就是无解的命题, 江凛不可能说出他内心多么汹涌多么绝望又是多么迷茫,也说不出离开的夜晚,久久注视着陆辞言面孔时,嘈杂的内心。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对不起,和一个渺茫的承诺。

陆辞言垂下眸子, 擦拭脸上泪水, 缓慢地平静下来。

他望着自己前面毫无波澜的人, 问:“所以你找我来是因为江凛?”

“是也不是,”他卖了个关子,又说:“不全是因为他, 但也和他有点关系,主要还是因为你。”

“我?”陆辞言从胸腔中发出分不出是笑还是闷哼的气息,“他当初能抛下我,现在也能。”

“不,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你是一切的钥匙,你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包括我,包括你,这是他承诺给你的重逢。”

陆辞言愣了一下,随后笑了,意味不明地说:“他做到了。”

“你开心吗?”

陆辞言顿了顿,认真思考后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按照现世中的说法,这里都是他凭借自己的力量虚构出来的世界,让自己忘掉所有,在这里和你重新开始,但这里终究不是真实,只要他还存在,污染永远没有被彻底清理的一天,即使知道这一切,你还愿意将错就错吗?”

陆辞言哑然,他想起那轮死亡的月亮,又想起江凛沉黑的眸子,此刻估计他还在中央区接受局座的刁难,明明有着动动手指就能改天换地的能力,他却将自己装成无害的绵羊。

“他呢?”陆辞言突然想到什么,“他会想起来这一切吗?”

“他把自己的记忆储存在两个容器中,容器碎了,他就能拿回寄存的记忆。”

陆辞言走到那扇玻璃窗前,日光照的土地折射出耀眼的白光,宛如记忆中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的雪原。

陆辞言深深闭上眼,又缓缓睁开:“你想要我怎么做?”

*

“局座,人到了。”

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内,阳光透过高透的玻璃落地窗,在地面裁割规则的几何阴影,一丝不苟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后,低着头正拿着笔批改着什么,他一侧笼罩在阴影中,一半肩头暴露在阳光下,光与影的分割线在他刀劈斧凿般的脸上划过,溺在光下那侧脸几乎呈现出一种如玉般的质感。

他抬起头不经意看了眼江凛,随后笑了。

那是一双难以言喻的眸子,沉黑,却不让人恐惧,暖洋洋的笑意融在眸子中,看江凛的目光反倒像在看阔别已久的情人。

“好久不见,”他说。

江凛盯着他的脸,目光扫过他与自己有八分相似的眉眼,如果宋临冷下脸,这眉眼能有九分像。

面部轮廓清晰流畅,五官面颌轮廓极深,甚至连鼻尖上的小痣也捏的惟妙惟肖,除开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和嘴角若有似无的弧度……

江凛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对于自己这种莫名的癖好竟然有几分羞耻和唾弃。

“不算太久,”江凛在崔嵬耳旁说了什么,让崔嵬先离开。

等人将信将疑地离开后,江凛才走上前,双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宋临那张脸,宋临也大大方方地抬起头与他对视。

“意外吗?”宋临薄唇勾起,“我之前是想过杀你的。”

“你杀不了我。”江凛无所谓地开口,“相反,你该死了。”

宋临微笑着:“如果要他来选择,你觉得他会怎么选,是和你在温柔乡里溺死,还是选择回到属于自己的真实,”

“江凛,假的就是假的,无论再怎么像真的,也不可能是真的,你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为了让自己能全心全意地演出你想要的真实,选择拔掉自己的爪牙,甘愿去做自己曾经最讨厌最厌恶最憎恨的弱者,真是自欺欺人啊。”

江凛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撑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指,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眼前仿佛还在下雪,惨白的将一切都埋葬的雪,天地间孤零零地只有他一个人,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却并不开心,可又无法说服自己与现实同流合污,现在有人要他回到雪中,回到他的真实。

可太冷了。

他也早就死在那场雪中。

宋临站起身,望着自己亲手创造的帝国:“你看,我和你不一样,我把有罪的人全部放逐在墙外,这里有的只有永远善良纯真和祥和,所以墙内从来没有污染,你是对的,江凛,污染来源于人类的罪恶。”

江凛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脚下高楼林立,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欢声笑语不绝,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看起来是那么的美好。

他抬起手,随便做了个手势,眨眼间,热闹的街道空无一人,浓重的死气在中央区上空蔓延,霎那间,耳边所有声音瞬间消弭,整座城市变成死城。

江凛收回手,睥睨着衰败的城市,冷嗤道:“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不,有一个人不同,”宋临指着自己的心脏,“你把他放在这里,你让我变成你,不对,我本来就是你的一具躯壳,因为拥有你的记忆,所以诞生,一诞生就意识到自己多么悲惨多么荒谬多么可怜,处在一个无法打破也无法逃脱的牢笼中,我有你的真实,江凛,我也是你。”

“我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所以我想,为什么我不能杀了你?为什么我要做你的影子?为什么我无法逃脱?就像现在,你动动手指就能让我多年苦心孤诣毁于一旦,我想恨你,但是我做不到……因为我知道,我的每一次痛苦,每一次崩溃,每一次迷茫,每一次站在顶端想要坠下去的瞬间,都是你在痛苦。”

“人怎么能承受这样的痛苦,如果把一切都还给你,你会痛苦吗?”

“不会。”

宋临有着江凛从异能署叛逃后的那部分记忆,他看到江凛的挣扎,迷茫,踟蹰,也看到动乱下恐慌的人,他们空洞麻木悲痛的双眼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刺透他的心脏,痛到麻木,他并不是没有感情,相反正是内心汹涌的情绪支撑他走到现在,走到和全人类的对立面,他带着痛苦的悲悯,绝望而挣扎地行走在泣泪高呼的人群中。

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嗜血恶鬼,又像悲天悯人的救世者。

“即使是现在,你还是这么想的吗?想要杀光所有人,让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罪恶?还是在这里继续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做着被拯救的美梦?”

江凛喟叹一声:“戏要演下去啊,这一次,我把选择交给他。”

*

“很简单,你是一切的源头,神认为世界污秽不堪,只有你,是纯洁无暇的存在,你是他最满意的造物,你和他都是这个世界的核心。”

“如果这个世界坍塌了,我们会怎么样?你们会怎么样?”陆辞言问。

他沉吟一会儿,随后无奈地摇摇头:“我也想知道,也许会回到所有人死亡之后,也许会开启新的世界,这是他的选择。”

“他杀了所有人类,把人类的罪恶与污秽放在自己身上,如同他死了……”他目光中有着令人琢磨不透的神色,“也许能回到最开始,但是谁知道呢,人的罪恶从来不会消失,在新世界若干年后,也许是百年,也许是千年,人类又会走上他们不知道的历史,重蹈覆辙,我们能做的,只有回到真实。”

“我知道杀了他也无济于事,我不想杀他,那就杀了我自己吧……”陆辞言讷讷道,“他会为了我去死吗?”

啪嗒——

门后突然传来什么东西掉下的声音。

陆辞言扭过头。

杵着拐杖的陆珉一手握着门把手,手中拎着的东西摔在地面,那是一颗苹果,在地面咕噜咕噜滚了几圈后滚到陆辞言脚边。

陆珉僵硬着没有动作,呆呆地望着陆辞言面色复杂,他好像要说什么,咽了咽喉咙,又把话吞了进去。

陆辞言弯腰捡起苹果,鲜红的果实是这件冷白的屋子中唯一的亮色,他把苹果递到陆珉面前。

陆珉脸上苍白,他似乎一瞬之间消瘦了许多,总是神采奕奕的眸子此刻倦怠地半垂着,接过苹果时手还在细微地颤抖。

陆辞言看他额角浸湿碎发的汗水,蹙眉问道:“你还好吗?”

陆珉缓缓摇头,扯出抹笑:“伤口撕裂了,重新包扎,疼的。”

“我送你回去。”

陆珉把苹果又塞回他的手里,陆辞言把陆珉架在自己肩膀上,此刻他才对于陆珉的瘦有实感,明明记得是很健康鲜活的人,不知道从哪一刻变成现在这幅病怏怏的模样,或许是五年前,又或许是在不久前悲痛的剖白中,好似什么东西一下子从他的身躯中抽离,鲜活瞬间衰败。

“你们说的……”陆珉沉默一会儿,犹豫着开口,“我都听到了。”

他突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陆辞言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求证着什么:“所以一切都是假的吗?”

又说:“可是我不想你死,我从来没想过要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