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Chapter 111 天色将暗未暗……
“你来了。”
天色将暗未暗时。
残阳铺满天。
江凛缓慢地眨眨眼, 惨白从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场久违的黄昏。
成群的霞光照着寂寥硝烟,鼻尖氯化物刺鼻的味道不绝。
江凛坐在一截干枯的树干上, 避开风点起一支烟。
苍茫暮色压着茫茫原野,昏昏沉沉中, 天底间只有他指尖忽明忽暗的火光在微弱地闪烁。
夜晚的风扫开少年的额发, 露出一张意气风发的脸,剑眉星目, 锐利的眉眼张扬又洒脱, 他面部轮廓极深,带着些许异域的混血感,极好的骨相加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只一眼便摄人心魄。
有人走到身前, 一屁股墩坐在江凛脚边噗嗤噗嗤喘气。
江凛抬眼,踢了他一脚:“滚一边儿去。”
闻言, 那人顺杆爬,把他的小腿抱在自己怀里, 紧紧地不肯放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江队,你就这么对待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吗?我为你挡过刀,流过血,还在上个污染区给不小心坠下七楼的你当肉垫, 在上上个污染区给你当爬楼的梯子, 我要告到中央!我要告到中央!”
江凛收回腿, 又踢了一脚,没用力,只留下一个乌黑的鞋底印, 他笑着骂了他一声:“长能耐了你,中央管不了。”
祁文柏也不在意,嬉皮笑脸地拍干净身上的灰尘:“这异能署真是把人当驴使,也就看江哥你好说话,什么脏活累活都丢到咱这里,也不臊得慌,一群没脸没皮的东西,我——”
祁文柏越说越刹不住车,眼看就要开始收不住嘴,江凛眯起眼看了他一眼。
祁文柏识相地住口,但表情还是很愤恨。
“我知道你生气,但是异能署好歹能让大多数人活着。”
祁文柏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清什么语气,说了句:“你就是太善良了,他们知道你看不得和你父母一样的普通人受苦,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地要你为了他们拼命,你看,”
祁文柏苦笑道:“我们这么累死累活的,一顿好饭都吃不上。”
“我就是心里不平衡。”祁文柏幽幽道,“江哥……”
指间的烟没有抽过一口,此刻已经接近燃尽,劣质香烟焦油混合尼古丁的气味并不刺鼻,江凛也并不依赖,只是偶尔觉得,在刺鼻的硝烟中,还有其他的味道。
江凛站起身,拍拍祁文柏低垂的头,像是粗暴地抚摸一头大型犬,“我都知道。”
*
回到异能署时已是深夜。
有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他门前。
叩叩叩——
敲门声响了。
“你完成得很好。”
他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狭小的屋子内,身高腿长的少年坐在窗台,月光将他的身影剪成一道落寞的剪影。
江凛指尖夹着根未熄灭的烟,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他走到屋里关上门,没有打开灯,在黑暗中把什么东西放在桌上,坐在一旁说:“我来看看你。”
江凛没回答。
他说:“有机会去看看他们吧,你还年轻,可惜又太年轻了,把自己逼得太紧不是好事,他们走之前嘱托我照顾你,你是个好孩子,不需要我嘱咐也不需要我照顾,可能我偶尔的关心你还会觉得厌烦,但你就是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你不愿意说,也不愿意去看看他们,别逃避了,去看看他们吧。”
“N195基地爆发的污染,还要麻烦你去一趟,回来之后就好好休息吧,别总逼着自己。”
一支烟已经熄灭。
他站起身,想要靠近,但只是站在桌旁:“江凛,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们。”
“我们也是你的家人。”
*
家人……
这个词对江凛太过陌生。
明明父母才死了几天,他们死在一次污染区的清理中,由于污染暴露变成污染物,为了不造成污染扩散,他们的队友亲手杀死了他们,如同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异能署员工一样,在与污染物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丧生,一个一个,前仆后继,永无宁日,永远没有看得到头的那天。
整个世界笼罩在灭亡的悲歌中,恐惧和绝望掠夺每一个活着的人类的心神。
我们没有明天。
被通知父母死亡时,江凛正从另一个污染区赶来,他才十七岁,按照旧世界的规则,他甚至还没有成年,他的身躯并不高挑,臂膀并不坚实,清瘦的,缺乏营养的身躯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未闭合的骨骼甚至会在深夜时痛到需要紧紧握住发痛的关节。
但这样的人,早在三年前就开始负责污染区的清理,并且取的一个又一个耀眼的成绩。
在他身上看到了微弱的光点,毫不怀疑他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一颗明亮的新星。
可他落得太突然了……
看到冷冰冰地躺在地下室的尸体时,江凛身上还带着焦灼的硝烟气味与淡淡的血腥味。
他站在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冷漠又面无表情地盯着两具尸体,好似这两个躺在这里的人不是他的父母。
只一眼,他只看了一眼。
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他平静的外表下,祁文柏好似听到了内部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破碎的裂痕在江凛一个人时更加明显。
家人……
这个词对江凛太过陌生。
*
温热湿滑的液体从鼻腔内涌进肺部,他整个人都好像泡在温暖的羊水中,整个人都被托举起来,浮在半空。
突然一阵锥心的刺痛。
长而细的针头扎进后腰,陆辞言缓慢地睁开眼。
眼前是迷茫沉闷而混沌的乳白。
“他醒了。”有人低声说。
针抽了出去,陆辞言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固执地不肯睁开眼。
玻璃上嘭嘭嘭地被人拍了几下,“S,你还好吗?”
“我就说他还太小了,这么小的孩子万一没扛住死了怎么办?”一道斥责的女声说。
“他不会死,泡在这里面他死不了。”
陆辞言费力地呼吸着,呼吸到厚重的水一般的液体,带着淡淡的甜腥,流过鼻腔又滑进呼吸道,在身体里消失不见。
好难受啊……
莫名的冲动和焦躁一瞬间席卷他的四肢百骸,恐惧和懦弱一起涌上心头,他把自己尽力蜷缩成一小团,抱住自己光裸的身躯,像是在母亲子宫里时幼小而脆弱的摸样。
一个一个气泡随着他鼓动的胸腔冒到顶端。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浑身的剧痛消失之后,他被转移到了干爽的床上。
“S。”
一双柔软温热的手包裹住他的手,又在他头顶摸了摸,非常轻柔,又非常怜爱的动作,低声叫他的名字。
“S,感觉怎么样?难受吗?”
S缓缓睁开眼,深蓝眸子无神地转动几下,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才开始聚焦,落在床边的女人身上。
她把S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S乖顺地靠在她的肩膀上,一言不发。
即使得不到任何回应,研究员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她没有丝毫的停顿,从自己的白大褂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苹果。
S伸出手,手掌的大小刚好和苹果的大小相合。
他捧着苹果,带着水汽的眸子迷茫地看着研究员。
研究员揉揉他毛茸茸的发顶,低声哄道:“这是奖励哦,S今天表现的很乖。”
S低垂着小脑袋,认真地盯着手里红艳艳的东西,好半晌才抬起头,小手举着苹果在她眼前挥了挥。
研究员才反应过来:“这是苹果,是一种水果,可以吃,甜甜的,你尝尝?”
S抱着苹果看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张开嘴巴咬了一口,随后玻璃珠子似的眸子亮了一眼,但也只是一瞬间,他抱着苹果坐在床上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啃,啃出一串小小的齿痕。
研究员又要摸他的脑袋,被他躲过了。
她收回手:“S,喜欢苹果吗?”
S点点头。
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研究员,停下了动作。
“只要你乖乖的,每天都有奖励哦。”
*
啪——
弹夹落入脚下充满血污与烂肉的淤泥中。
江凛难得有失手的情况,更何况只是换弹夹这么简单的操作,超出常规的意外让他眉心狠狠跳了一下。
“怎么了?”
祁文柏撇过头,在射击的间隙中诧异地看一眼僵硬的江凛。
江凛将内心的不安甩出脑袋,说:“没什么。”
N195区安全基地已经沦陷,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作战报告已经由可控需要支援,变成全线崩溃。
江凛临危受命,从接到任命通知到带着祁文柏来到这里不过花了几个小时。
两人不眠不休了两个日夜,终于查清污染的源头。
N195区基地医院……地下室。
江凛捋清脑海中烦乱的信息,指挥其他的队友在外面接应后,自己带着祁文柏和其他的几名队员小心翼翼地往幽黑的地下室走。
一道不起眼到被误认为杂物间的小门,推开来确实深不见底的黑暗。
甬道中血腥味弥漫,头顶探照灯照射下,墙面喷溅的黑红血迹触目惊心。
血腥味更加浓厚,呼吸之间腥甜的铁锈味钻进身体,感觉这血是从自己身体中流出来的一般。
仅仅可以容纳几个人的通道静悄悄。
几人一前一后地缓慢走着,只听得见鞋面与地面碰撞时微弱的摩擦声和难以抑制狂乱的心跳输送着血液冲击鼓膜的砰砰声。
江凛捏紧手里的枪,咽了咽口水。
咕咚的吞咽声好似什么开关,打开名为恐惧的大门。
走了近几百米,这条黑黑的甬道还没到头。
关于地面的一切感知在逐渐消失殆尽,留下来的只有面对未知的恐惧。
忽然——
一只手握住他的脚踝!
第112章 Chapter 112 别哭了
江凛反射性地踢开, 脚下的物体发出一声闷哼。
扭曲到看不清人形的物体发出微弱的声音:“S……”
江凛蹲下身,探照灯下,身穿白大褂的人血肉模糊, 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浑身上下布满被锋利尖刀割开的伤口, 又被恶劣地缝起来, 他一张脸青紫交加,见江凛蹲下身, 他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江凛的脚。
“把S……带, 带……走……”
“S是什么?”
他吐出几口血,眼睛闭上彻底没了声音。
幽黑的走廊看不到尽头,在微弱的灯光下,泼洒的血迹逐渐少了, 停在一道厚重的铁门前。
江凛和祁文柏对视一眼,点点头后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厚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腐臭涌进鼻腔, 江凛在瞬间屏住呼吸,几个队员已经忍不住开始干呕。
“祁文柏, ”江凛抬手指了指左边的方向,祁文柏点点头,招手让几个队员跟着一起过去。
地下室的摆设很简单,数不清的实验台摆在大厅,有些机器的屏幕被砸碎, 仅剩下几台屏幕还在微弱地亮着光。
一串不停跳动的数值引起了江凛的注意。
屏幕上不同颜色的线条交织, 最终汇聚了一个小小的S图标上。
Noah.S
创造世界万物的上帝耶和华见到地上充满败坏、□□和不法的邪恶行为, 于是计划用洪水消灭恶人。
同时他也发现,人类之中有一位叫做诺亚的好人。
耶和华神指示诺亚建造一艘方舟,带着诺亚的家人与飞禽走兽一起躲避洪水, 洪水来临时,大渊的泉源都裂开了,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四十昼夜降大雨在地上,洪水淹没了最高的山,在陆地上的生物全部死亡,只有诺亚一家人与方舟中的生命得以存活。
离开方舟之后,诺亚将一只祭品献给神。
耶和华闻见献祭的香气决定不再用洪水毁灭世界,并在天空制造了一道彩虹,作为保证。
神如此保证:“我使云彩盖地的时候,必有虹现在云彩中,我便纪念我与你们和各样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约,水就再不泛滥、毁坏一切有血肉的物了”。【注】
江凛看着几个字母,陷入沉思……
诺亚,拯救充满罪恶的人类于神罚中的救世主。
江凛颤抖着手指点开……
他的目光愣住了。
这位显然被寄予厚望的救世主,竟然是个小孩……
稚嫩的脸庞消瘦,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惨白,苍白面容上一双玻璃珠子般剔透澄澈的眸子无神地盯着虚空,饱满的唇没有丝毫血色,倔强地轻抿,以一种沉默的姿态,默默地抗拒着。
柔顺的黑发长到耳侧,一时间竟然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没有名字,在属于他资料上明确地写着Noah计划实验体,代号S。
所以刚刚那团模糊的人是想让自己带走他,江凛这么想。
“江队。”祁文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实验桌对面,抱着枪表情复杂,隐隐看,还有种名为厌恶的东西。
江凛:“?”
“你和我来一下,我们发现了些东西。”
*
这是一间充斥着寒气的屋子,冰冷刺骨的寒意扎的人一踏进来就猛地打了个寒颤。
腥臭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腐烂的臭味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
隔着一道玻璃门,无数具赤裸的尸体拉开裹尸袋,咔嚓咔嚓咔嚓,僵死的肌肉和骨头摩擦着发出令人牙疼的声音。
僵硬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只一味地朝着光亮的方向爬。
干涸凝固的血液与解冻后脓黄的尸水在地面蜿蜒,随着爬行的动作在地面留下红白交杂的痕迹。
被破开的脑子和内脏在爬行中掉落在地面,一具具空壳带着自己的包裹拼命地想要离开这里,离开冰冷的手术台,离开锋利的手术刀,离开寒冷的实验室,离开深不见底的地下室,爬往更光明,更温暖,更辉煌的地方。
然而被挡在一道玻璃门前,他张牙舞爪地贴在玻璃上,嘴唇无声地蠕动着。
一个又一个,爬满玻璃门,密密麻麻地重叠着,远看像一个巨大的肉球。
江凛后退了一步。
啪地关上门。
过了许久他才平复好自己的呼吸,隔着弹开的门缝,江凛对上了一双眼睛,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即使带着死气的僵直,仍能看见里面饱含的绝望与痛苦,仿佛正在遭受凌迟,瞳孔缩小到不能再小,惊恐地看着自己面前。
祁文柏心有余悸,他掏出自己找到的东西,面色凝重地递到江凛面前。
“我在实验室里发现了这个,里面有一个研究员早死了,怀里抱着一个文件袋怎么也不肯松开,”祁文柏关紧门,尸体开始腐烂的味道让他连呼吸都不敢,“里面的文件都被他的血染透了,不过……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凛没有看,而是看着那件屋子若有所思,过了许久,他轻轻叹口气:“炸了吧,先守在这里,申请调几个爆炸异能的异能者过来。”
他像是想到什么,又指着屏幕上那枚小小的照片:“见过他吗?”
祁文柏凑过去,摇摇头:“要我去找吗?”
“不用,没准已经死了,”他补充了句:“这么小的孩子,没有活着的可能。”
但数值还在波动,这似乎是类似于某种打入体内的芯片,一直在记录他的体征,但那几条交织的线条,江凛一直没有看懂线条的含意。
忽然祁文柏好像发现了什么,在实验室的另一头冲着他拼命挥手:“江队,找到了!”
江凛眉心猛地一跳,那种熟悉的不安再一次侵略原本平静的内心,以至于他拿着文件袋的手都莫名颤抖了一下。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玻璃培养皿。
在屏幕中照片里的孩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浮在培养皿中,浑身赤裸着把自己抱紧,只露出光洁的后背。
在后腰处,有一串数字和字母纹身:S1-01-0000
江凛脑海中闪过屏幕上迅速滚动的资料,Noah计划实验体,代号S,他的血有着能吞噬任何污染的能力,并且精神值极高。
可他还那么小,蜷缩在一起,好像一只手都抱得过来。
玻璃器皿里,S双眼紧闭,惨白的脸,奇异的是唇上竟然有些许血色。
江凛对着玻璃举起枪,扣动扳机的瞬间,里面的孩子忽然睁开眼,那双明亮又纯粹的目光静静地盯着他,深蓝的眸子在水中被浸润的宛若某种剔透的宝石,那么干净又那么纯洁。
他从没想过,这颗子弹会要了他的命,也没想过自己即将面临的死亡。
“江队!”
火光迸溅的时刻,祁文柏一把抓住江凛的手腕,子弹射偏,打破玻璃皿,厚重的液体从破口处争先恐后地流出来,打湿江凛的鞋。
又一枪。
玻璃碎了。
小孩蹲坐在地面,仰起头看着打扮怪异的人。
蓝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江凛,纯粹又懵懂无知,纯洁没有一丝罪恶。
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曾经遭受的苦难。
*
江凛带走了S。
地下实验室在惊天火光中炸毁。
一切关于S过去的痕迹都被掩埋,所有未说出口的,呼之欲出的真相被硝烟与泥土掩埋,静静地躺在江凛手中的文件袋中。
江凛过了比较轻松的一段日子,每天早起晨练,中午和其他异能者一起训练,下午去看看正在接受治疗的S。
基地的医生总是对着小小的孩子皱紧眉头,像是恨不得他立马健康起来,立马活蹦乱跳。
然而S给她的只有沉默。
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是不爱说话,想到这小孩是江凛从污染区捡回来的,可能存在心理创伤,这种情况逼得越紧反而不好,便也不强迫他必须回答。
虽然对于任何人的问题,他的回答都只有一个,用那双圆不溜秋的,干净漂亮的蓝色眼睛,认真又迷茫地盯着对方看。
只有在江凛面前,小孩才透露出几分不一样的神色。
他会在江凛下午来看他时,悄悄把江凛的衣角拽在手里,江凛一走,他就光着脚跳下床要跟着一起走。
他对于疼痛似乎没有特别大的概念,在方蔷第一次试探着把针头扎进他的血管时,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扎入自己手背的针头,小小的脑袋仰起来,顺着针管一路看向床头挂着的吊瓶。
他的目光里出现了其他的东西,仅仅只是一瞬间。
江凛敏锐地捕捉到这点,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孩,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的姿态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多么有压迫感。
“你害怕打针?”
总是面无表情的小孩在他一句没什么特殊含义甚至还带着隐隐的关心的询问下,瘪瘪嘴,垂下脑袋只留一个毛茸茸的发旋,片刻后不知名的水滴湿润白色的病号服。
他觉得委屈,在长久的刺激下,他已经形成了一种简单但实际上毫无防御能力的保护姿势,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自己蜷缩成一小团,小小的,软软的,只会让人更想欺负的一小团。
来给小孩送糖的方蔷还没进门就看到了小孩不停落的泪水。
“江凛!”方蔷恨铁不成钢地大叫江凛的名字。
“你欺负小孩干什么!”
方蔷煞有介事地用手指戳着江凛的后背,把人戳开,才一脸怜爱地把糖捧到小孩面前。
江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没有欺负他啊!”
小孩闻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深蓝眸子中水汽聚集得很快,不一会儿晶莹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落,把一张白净的小脸染的斑驳,睫毛湿哒哒地黏在一起。
不等细看,他又垂下头变成一朵自闭的蘑菇。
江凛难以形容他看到小孩哭的那一刻内心复杂到难以言说的情绪。
回过味儿之后只觉得好笑。
他挤开方蔷,坐在床上看着还没自己指甲盖大的小孩,这么小的孩子就会给自己生闷气了。
他拍拍蘑菇头。
“你气什么,我怎么你了?这么小的小屁孩,怎么还乱生气。”
小孩继续闷头掉眼泪,一言不发。
江凛抓过方蔷手中的糖,一把把小孩抱进自己怀里。
好轻啊……
这是江凛的第一感觉,这孩子重量还不如训练时抗的枪炮。
好软啊……
小孩子都是这么软的吗?
他没忍住戳了戳小孩气鼓鼓的脸颊,又迅速往他嘴巴里塞了颗糖。
在小孩下意识要吐出来时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巴。
“不许吐!”
小孩不哭了,只用那双亮晶晶湿漉漉的眼睛懵懂地盯着江凛。
长满薄茧的手轻柔地擦过他脸上的泪痕,小心翼翼到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玻璃娃娃,一个不小心就不小心把他弄坏了。
“别哭了。”
第113章 Chapter 113 喜当爹
又过了一段时间, 小孩不用整天住医院,搬进了江凛的房间。
江凛才敏锐察觉到,他并不是不愿意说话, 大概率是不会说话,每次想和江凛说什么, 都只会用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 要是江凛故意逗他,装作自己看不到, 小孩就会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 再过分一点,就会抓着他的衣角,发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江凛发现他其实能说话,是在祁文柏刻意逗弄下。
在N195基地污染清理后, 江凛的生活变得很规律,与以往不同的是, 他身后多了个小豆丁。
祁文柏见到小孩就兴奋地把人从江凛身后抓了过来,不顾小孩紧紧抓着江凛的衣服, 一脸求助地看着江凛,又要哭了。
他发现这个人最见不得他哭,一旦他眼泪要掉下来,江凛就什么都同意了。
无往不利。
果不其然,泪水还没掉下来, 江凛挥开祁文柏, 把小孩抱起来, 小孩抱着江凛的脖子,哼哼唧唧发出类似于猫儿一样的呜咽。
祁文柏凑过去逗他:“你不记得我了?小豆丁。”
小孩猛地摇头,把头埋进江凛脖子里, 完全抗拒和外界的交流。
祁文柏气笑了,要不是自己拦着江凛,江凛两枪下去这小孩早死了,现在竟然连说都不愿意和自己说话。
看着黏糊糊的模样,简直认贼作父!
“我看他是把你当爸爸了!真是认贼作父啊!”
他戳戳小孩的背,每戳一下小孩就抖一下,戳到第三下的时候戳在了江凛的手背上。
“胡说什么,自己加练去。”
江凛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到一声小小的并不清脆,甚至是初学者一样模糊不清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papa……”
江凛整个人都愣住了。
祁文柏表情瞬间茫然,随后转变为狂喜,看江凛沉沉的面色,又把笑憋回去。
夹着小孩的咯吱窝就要抱人:“小屁孩,给叔叔抱抱,你papa抱累了。”
江凛一个眼刀飞过去。
“噗哈哈哈……”祁文柏没忍住狂笑出声,不等江凛踢他,自个屁颠屁颠跑去训练场。
不出一天,江凛喜当爹的消息传遍整个训练营基地,甚至有向其他基地扩散的趋势,毕竟一个少年天才,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实际上是还没成年的少年已经够让人震撼了,现在他竟然有了个小孩!!!
每个人心中不自觉发问:“谁的?”
各种猜测流言四起,传的五花八门。
正在耐心教小孩说话的江凛并不知道这一切,他正在教小孩说话。
可惜江凛并没有教人说话的经验,他也没有过正统的教育,说话对于普通小孩来说,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的事情,然而对于面前的小蘑菇……
“跟着我学,啊……”
“papa……”
江凛严厉地纠正他:“现在不能叫papa。”
小孩抓着衣角,委委屈屈:“papa……”
小孩当时并不很小,已经错过了学说话的最佳年纪。
江凛逼着他跟着自己发音,小孩学得很艰难,学不会的时候只会默默掉眼泪。
也许这么大的小孩,不用教发音?江凛这么想,随便找了本书,打算从最简单的字学起。
因为小孩总爱追着江凛走,尤其是早上,江凛一起床,他马上就要跟着起,也不管穿没穿鞋,光着小脚丫啪嗒啪嗒地做江凛的小尾巴,为了小孩不生病,江凛只好在地上铺层地毯,随便他踩。
两人坐在地上,江凛身边摆了一堆书,堆在一侧的书都快比小孩高了,还没找到合适的书,被冷落的小孩爬过来钻到他怀里,又开始委委屈屈叫papa。
江凛:“……”
他索性放下书,把小孩挪到自己腿上,开始打商量:“要不我们商量个事,别叫我papa。”
话音刚落,小孩深蓝眸子中先是片刻茫然,懵懵懂懂好像听不懂他说什么,旋即毫无征兆地滚圆的泪水就滑落,一滴接一滴,顺着脸庞滑到下巴,又从下巴湿到脖子,偏偏沉默寡言的小孩连哭泣都是没有声音的,只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幼兽一般的悲鸣。
简直不要太可怜。
江凛手忙脚乱地想要擦干净泪水,又忙慌解释。
敲门声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响起,宋铭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慌乱的景象。
以往干净规整到没有一丝人气的屋子铺上了他都无从下脚的地毯,江凛抱着个小孩坐在地面,身边散落了一堆水和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江凛手足无措地给小孩擦着眼泪,看起来很不聪明。
看向自己的目光中,竟然还有一丝丝以往都没有过的求助!
“咳咳……”宋铭清清嗓子,“这真的是你的小孩?”
小孩眨巴眨巴眼,抱着江凛不愿意松手,生怕自己和江凛分开。
江凛捏捏他哭花的脸:“是啊。”
“他叫什么名字?”
江凛手一顿,摇摇头说:“不知道。”
宋铭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你不给他取个名字吗?”
江凛沉默许久,半晌才说:“他不爱说话,到现在还只会叫papa。”
“就叫……陆辞言吧。”
江凛捏着小陆辞言终于养出点肉的脸颊,坏心地捏了捏,报复小孩:“不愿意说的时候,不说也可以。”
“言言,你有名字了。”
小陆辞言懵懂地看着江凛,软软的手揉揉眼睛,抬起头看着江凛,软软叫了声pap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