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英国公府。
九九穿着麻布孝衣, 与英国公一左一右,跪在灵前。
英国公在烧折叠好的纸元宝。
九九趴在地上看地图。
英国公木着脸说:“妹妹,怎么说你也拿了那么多钱, 好歹多烧几个元宝吧?”
九九没理他,从地图上抬起头来, 问了自己忽然想起来的一个问题:“庄太夫人的姐姐, 是先帝的贵妃?”
英国公往面前的火盆里放了一个纸元宝,看它在短暂的明亮之后,冒出一阵温暖的火光。
他说:“不错。”
“那很奇怪呀, ”九九说:“庄家是先帝的母家,庄太夫人和太妃、庄尚书的母亲又是皇朝的公主,太妃的家世这样显赫, 为什么没能做皇后呢?”
英国公叹口气, 说:“这事儿啊,那可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九九听得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英国公告诉她:“因为太妃的母家是先帝的母家,而太妃的母亲,是皇朝的公主。”
九九:“……”
九九语气轻快,忍不住道:“哥哥,你的嘴巴在往外冒废话哎!”
“这可不是废话, 这是大实话。”
英国公打开了话匣子:“这事儿得一直追溯到高皇帝, 他老人家曾经留下过话给后人, 禁止皇室三代血缘之内的表亲通婚, 好像是说这样会生下不好的孩子。”
九九听得一怔, 很快明白过来:“太妃跟先帝的血缘关系太近了!”
“是啊,”英国公也说:“从父论也好,从母论也罢,他们都在三代之内, 所以当初太妃入宫的时候,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依照她的出身,是可以做皇后的,但是有高皇帝的话在那儿搁着,到最后,也只是做了贵妃。”
“说起来也是让人唏嘘,”英国公忽的想起另一事来,低声同九九道:“庄家女儿的子嗣运势都不算好。庄太夫人,你是知道的,那件事之后伤了身子,再没能有孩子。”
“太妃在宫里数次次有孕,结果都没能留住,有一回已经诞下了皇子,听说先帝连立后的圣旨都拟定好了,结果不到三天,皇子就夭折了……”
“一连几次都是如此,宫内便有传言,说先帝违背先祖命令,纳三代之内的血亲为妃,触怒了高皇帝,祖先降罪,所以才会子嗣不昌。”
九九觉得这事儿有点玄乎,但是好像又有点靠谱:“真的假的呀?”
英国公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
只是同时,他也说:“庄太夫人跋扈,太妃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年她子嗣不顺,但是后宫里也没有别的皇嗣降生,不是没有,是没能生下来,生下来了也活不了。”
“先帝应该也是知道的,只是因为宠爱贵妃,又怜惜她屡屡失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为了叫贵妃高兴,还几次带着她离京南巡,最久的一次,在外边停驻了大半年之久。”
“那些传言或许是真,又或许是有恨极了太妃的人以此造势,也未可知。”
英国公还给了一个佐证:“先帝是庄太夫人的表兄,你看万相公今年都四十开外了,当今天子才二十出头,你算算年纪,也就该知道了。”
九九为之了然。
英国公一边说,一边烧纸元宝,烧了这么久,脸上都热得闷出了一层汗。
他没好气地叫九九:“你也来烧一会儿!”
又说:“真没眼力见,一点都不知道敬老!”
九九“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开始烧纸元宝。
英国公又拿了她面前的那张地图折叠起来扇风,扇了两下,忽的察觉不对。
他暂且停了手,重又将那张地图展开,从上到下迅速瞧了一遍,而后讶然道:“你这份地图是哪儿来的?标注得好细微,好明确!”
再仔细摩挲一下,又说:“用的还是防水的油纸?!”
那张地图是裴熙春给的。
九九没有跟英国公说他的名字,只说:“是一位朋友给的。”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盯着英国公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很吃惊地说:“你姓裴哎!”
英国公:“……”
英国公槽多无口:“该死的傻子,你才知道我姓裴吗?!”
九九赶忙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裴熙春也姓裴!
裴熙春同英国公府,会有什么关系吗?
英国公没好气地白了九九一眼,又问她:“你对着这张图看一上午了,这东西有那么好看吗?”
九九就从他手里接过那张图,铺开来,一个个位置指给他看:“这里住了很多很多人——这里还有一条很宽的河。”
英国公说:“哦。”
九九又给他指了东都城的另一角:“这里住的人也很多!”
英国公听得迷糊了:“不是,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九九用手比划给他看:“从这个角,一路长长长长长,可以到这条河这儿。我问三雨,三雨说这里从前没有那么多人的,一年年地有人搬到东都城里,繁衍生息,慢慢地,人就多了……”
英国公又开始头疼了:“我的好妹妹,你就直接说你想干什么行吗?”
九九“唔”了一声,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用太夫人留下的钱把这条很长很长的路修起来,一直通到河边。再在河两岸架起一道虹桥,到时候,这条路就叫士安大道,那架虹桥呢,可以叫宪娘桥……”
好似一道惊雷,没有任何预兆地劈到头上。
英国公怔怔地看着她,语气飘忽,说:“你知道这得花多少钱吗?”
九九理所应当地说:“太夫人很有钱啊!”
英国公说:“可能会把太夫人所有的钱都花光的。”
九九理所应当地说:“钱本来就是用来用的啊!”
英国公盯着她看了很久,终于抬起手来,用力地指了指她,咬着牙说:“你一点都没变聪明,你就是个蠢东西!”
九九勃然大怒:“你们全家昨天晚上都跟没脑袋的苍蝇似的围着我转,还好意思说我蠢?!”
“……”英国公气得鼻孔都大了一圈,下颌上的那撮儿胡子又开始往上翘了。
九九指着他,哈哈大笑:“你好像一只在吃草的山羊啊!”
英国公:“……”
英国公板着脸,没好气地道:“没有纸元宝了,再去后边拿点来!”
九九哈哈笑着,动作上倒是很乖地起来了:“好的好的~”
……
英国公太夫人的丧事办得很快,也很热闹。
起初,英国公还在犹豫,是否需要停灵数日,亦或者找僧道来做一做相应的法事,结果却被九九给否了。
“天气太热了,无谓久留,太夫人也不在乎这些。”
又说:“法事都是做给活人看的,要是真的想给太夫人积阴德,就赶紧研究一下,怎么把路和桥给修起来!”
催促着英国公赶紧把丧事给办了。
英国公还是有点犹豫,人上了年纪,形象包袱很重:“唉,你也知道,太夫人毕竟不是我的生母,要真是就这么简薄,也不知道外边会不会有人说闲话……”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九九不能理解:“你看庄家人都能像畜生一样无所谓地活着,你怎么就不行?”
“……”英国公的鼻孔又开始变大了。
丧事办完当晚,英国公留她在自家吃饭,吃完之后跟她一起去庭院里散步,说:“经此一事,你跟庄家就算是结成了死仇,万家那边儿,怕也尴尬。不如就搬到英国公府来,无非就是添一双筷子的事儿。”
“哥哥,我心领啦。”
九九由衷地说:“只是我要查我阿娘的事情,就一定绕不开万家,这时候离开,怕就前功尽弃了。”
只是同时她也说:“你放心吧,真遇上什么事情,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英国公笑着应了声:“一言为定!”
……
英国公夫人知道九九要回万家,也是皱眉,再三挽留,见九九态度坚决,这才作罢。
她又使人驾着马车,送九九回去:“要是有什么事儿,就叫人过来说一声。”
九九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时辰已经有些晚了,早到了宵禁的时辰,好在九九坐的是英国公府的马车,而这会儿英国公府又在办丧事,即便是叫金吾卫遇见了,也不会为难。
少了一轮太阳在头顶燃烧,夜晚远比白日凉爽。
九九掀开车帘,感受着马车行驶时带动的夜风,不知道从何处裹挟了酒香,隐隐约约地扑在她脸上。
远处楼上不知什么东西在闪烁,晃了九九的眼睛,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再定睛一看,忽的意识到那是一把撬窗的短刀。
九九赶忙叫车夫停下,又喊一声:“有贼!”
那贼人吃了一惊,却如同一只灵巧的鸟雀一般循着屋檐滑下,紧接着隐身到黑暗之中去了。
九九心头一急,想也不想,便从马车上跳下去,飞奔着追了过去!
“九九娘子!”车夫叫她都没叫住。
扈从们反应倒快,匆忙骑马追了过去。
九九踩在屋檐上,继而一跃而下,才刚要下落,就觉迎面风向不对,侧脸躲开,紧接着便听“哚”一声入木的轻响!
一根长针钉在了她身后的木质屋檐上!
九九回过神来,就见那人轻盈得像是一条入水的鱼,迅速向黑暗深处游去了。
九九惊奇不已!
九九将那根长针从木质屋檐上拔了出来。
九九追了上去。
那刺客跑到一半儿,忽然间发现自己肩膀平行的位置多了个人。
就在那一个刹那,她冷汗就涌出来了。
九九用两根手指夹着那根长针,很新奇地说:“你这根针是从哪儿来的?比我从前见到的那些针都长!”
刺客额头上冷汗涔涔,咬紧牙根,一声不吭,加快了纵身奔逃的速度。
穿梭在耳畔的风,都变得急促了。
等她暂且停下来歇气的时候,再一扭头,就见九九仍旧在与她并肩奔行。
九九仍旧用两根手指夹着那根长针,很好奇地问她:“为什么你这根针会放蓝光?”
刺客:“……”
刺客心中的情绪,已经不是悚然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她一个飞跃,翻过了近处酒楼高耸的屋顶,迅速滑行向下,再胆战心惊地扭头去瞧,眼皮不由得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九九仍旧在她旁边。
九九说:“你好像想用它来扎我呢——我也能用它来扎你吗?”
“……”刺客骇然变色,今夜以来,第一次出声,近乎是迫不及待地说:“不,不行!”
九九问她:“为什么不行?”
刺客:“……”
刺客想逃又逃不掉,想躲又躲不开。
她只能说:“因为会死人的。”
九九大吃一惊:“那你还用它来扎我?你这坏东西!”
刺客横下心来,放弃了奔逃,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异常诚挚地说:“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小娘子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九九停下身来,捻着那根毒针,好奇不已:“我得罪过你吗?”
刺客摇头。
九九见状,更加不解了:“那你为什么要来害我呢?”
刺客只得说:“我也是奉命行事。”
九九问她:“奉谁的命?”
刺客为之默然。
九九等了会儿,却没等到她说话,就慢悠悠地笑了起来。
“这位姐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说话,所以觉得不告诉我也没什么啊?”
九九一歪头,朝刺客晃了晃手里边那根长针:“我很凶的哦,真的会用它扎你眼珠的哦,很痛的哦,被扎之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哦~”
刺客:“……”
刺客不由得道:“被扎之后能不能看得见已经不重要了……”
九九瞪了她一眼,十分威严地“嗯?!”了一声。
刺客默然片刻,终于从嘴里吐了两个字出来:“无极。”
九九茫然地看着她:“啊?无极是什么?”
刺客着实吃了一惊:“你居然不知道无极?”
九九很奇怪地反问她:“我为什么一定得知道无极?”
她问刺客:“无极是干什么的?”
刺客顿了顿,低声问她:“如果我说了,你会放我走吗?”
九九语气轻飘飘地说:“看心情~”
那刺客看她一看,竟也没有再去追问。
她告诉九九:“无极是一个渴求长生的组织,当然,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又不可避免地会跟朝廷发生一些小小的摩擦。”
九九会意地点了点头:“噢,邪教。”
刺客:“……”
九九又问她:“还有别的吗?”
刺客便再告诉九九:“无极的首领,又被称为道主,而成员又被分为天炉和地炉两脉,天炉的地位更高。”
九九说:“再说点。”
刺客顿了顿,才继续道:“道主之下,就是天女和天狼,下一任道主,往往会在他们当中决出。”
九九问她:“是无极要杀我?”
刺客点了点头。
九九眉头困惑地皱了起来。
九九实在是想不明白。
九九很委屈地说:“可是我根本都没有得罪过无极的人呀!”
刺客默然不语。
九九很奇怪地问她:“为什么要杀我呢?”
刺客说:“我也不知道。”
九九也想不明白。
九九对着她看了会儿,忽的说:“你像一个提线木偶,做不了自己的主。”
刺客黑巾下的脸孔为之变色,她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九九也没打算听她说什么。
再瞧一眼手上那根长针,她说:“你走吧。”
刺客怔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迟疑着向她行个叉手礼,走出去几步,又犹豫着回头来看。
九九笑眯眯地朝她摆了摆手。
那刺客最后看她一眼,身形下移,如鱼入海一样,重又消失在黑夜里。
……
英国公府的扈从一路寻了过来,见九九无恙,实在松一口气。
领头的说:“原以为是个溜门撬窗的小偷,没想到身手竟这般地了不得,想必不是寻常人物……”
同行的人思忖着说:“看这架势,好像是故意要引九九小娘子离开的!”
九九愣愣地站在那儿,神色恍惚。
就在刚才,脑子里好像有根筋猝不及防地被扯了一下,那是种尖锐又短促的痛。
她不由得皱了下眉。
扈从们见状有些不安:“娘子可是受伤了?”
又张罗着要去寻大夫。
“不,我没有受伤……”
九九抬起眼睛来,目光有些无神的看着第一个说话的人:“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那领头的扈从楞了一下,而后迟疑着道:“得去找个大夫瞧瞧?”
九九摇摇头:“上一句。”
那人又是一愣,想了会儿,才说:“原以为是个溜门撬窗的小偷,没想到……”
就是这一句!
九九脑子里的那根筋,又开始痛了。
小偷,小偷!
她头疼得厉害。
九九脑海里回荡着两道声音,一道在叫她:“九九,你很喜欢是不是?再喜欢你也不能偷啊!”
不,不是的。
九九神情恍惚,自己的声音逐渐跟脑海里另一道声音重合起来了。
九九慌里慌张地说:“不是的,嫂嫂,我没有偷……”
周围人的目光密密麻麻地投了过来,轻蔑的,冷漠的,事不关己的,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把九九捆裹起来,让她无处可逃。
九九只记得纪氏夫人板着脸,站得很高,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天际传过来的似的。
她用巴掌狠狠打九九的嘴,恨铁不成钢地说:“还敢撒谎!撒谎,撒谎!”
九九觉得很痛,只是还是忍不住说:“我没有偷,我都没有碰过太妃娘娘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