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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里流言蜚语四起,陆承风却充耳不闻。云挽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丝毫痕迹。

他联系了自己的父亲,父亲言辞间满是严肃,最后却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劝他不该管的事就别管。

他也找了云挽的朋友,得到的回应都是不知道。

即便如此,陆承风还是执拗地给云挽打了无数通电话,发了无数条短信。

他咬着牙,狠下心来:元元,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就当你什么都没说过。

云挽,你要是不回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后来,他发过去的消息,都变成了带红色感叹号的未送达提示。

仓促开始,不,甚至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他太年轻了,没有保护自己所喜欢之人的能力,连一个真相都无从知晓,就被如此残忍地抛弃。

在蝉鸣声刚刚响起的五月,陆承风的心中从此住进了一个人,一个成为禁忌、不可提及的秘密。

她拿起来看,栾琛给她发来条消息:【下午有空?】

云挽一愣:【怎么了?】

那边隔了几秒才回。

栾琛说:【上次做的涂料模型,还想和你去一次。】

他说:【我来接你?】

第 36 章 承风

海滨展览馆人还是很多,云挽打出租车来,栾琛的助理在门口撑伞等候:“云小姐。”

他将伞遮过云挽头顶。

她说:“多谢。”

“您客气了,先生等您很久了。”

栾琛还是坐在先前的位置上,旁边位置空着,是给她的。有小孩想看他手里做的模型,他温柔笑笑,捏了个月亮雏形:“送你。”

小姑娘耳垂红了:“谢谢叔叔。”

云挽高烧消退,昏睡整天,黄昏时分才知道,陆承风提前回国了。

天旋地转地爬起来,匆匆洗漱,抓件外套,边穿边往外跑。

到一楼才发现外头在下雨,不过六点半,天已经黑透。

她打上车,坐在黑沉湖底一般的汽车后座,听见雨打车窗,回想当时站在阳台上以目光送别陆承风的心情。

下了车,从小区大门跑上楼,一身淋湿,跑得一头热汗,实在狼狈,抽纸巾潦草擦一擦头发与面颊,深吸一口气,便迫不及待抬手敲门。

门“哒”的一声打开,澄黄光线里探出个女孩,高马尾,校服裙,嘴里咬颗脆生苹果。

“姐,你回来了。”

女孩是云挽堂妹,十岁,读小学四风级,从母亲的姓氏,名叫陆落笛,取自古诗“玉笛谁家听落梅”,按照发音,英文名直接唤作Melody。

云挽点头,下意识往屋内看去,玄关阻隔,不见里头情形。她低头换鞋,若无其事:“笛笛,我是不是回来晚了?”

“没晚。小舅还没到呢,堵路上了。”

陆落笛不知是不是在同谁聊天,“嗯”了一声,有点不情愿,屁股像叫胶水黏住了起不来。

她个子有一米六八,长得漂亮,有辨识度,也上承,机缘巧合又顺理成章地做了半吊子的平面模特。

云挽换身衣服,去卧室隔壁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取毛巾包住被雨雾淋得半干不湿的头发,盯住承子里那张脸。

云挽懂得“别人家的小孩”有多招嫌,好在陆落笛心大,也喜欢她这个姐姐,没拿这种事同她怄过气。

果真婶婶陆缨风望过来的目光里,多了两分赞许。

撑着伞,不自觉来回踱步,心里焦急。

她念大学以后便不住在叔叔婶婶家里了,只有空的时候过来吃饭,距离上次见面也有两周有余。

陆缨风:“五分钟的事,你快去快回。”

厨房门这时被推开,穿围裙的叔叔云正均探头,“麦乐迪,可乐没了,去帮我买一罐……”

云挽结账时都在盯着小区门口,生怕晃眼错过,出示二维码付款成功,把易拉罐塞进宽敞外套口袋,又急匆匆跑回对面。

云挽点头,拐个弯到走廊,身后传来陆缨风继续讲电话的声音:“还有多久到?”

云挽靸着拖鞋进屋,婶婶陆缨风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目光投来一眼,关切道:“一一,赶紧把湿衣服换了,别搞感冒。”

素净苍白,瞳仁黑沉,自然状态下,眼珠位置微微靠上,露出一线下眼白,因此不笑便显得有点凶相,可上嘴唇却是标准M状花瓣唇,非常矛盾的特征,陆落笛总结,又甜又盐,像奶茶上的咸芝士。

对面五十米就有一家超市,云挽跑过湿漉路面,拉开超市门口冷饮柜,拿出一罐可乐。特意检查,是正常版本——出门前云正均强调,不能买无糖,不然做不成可乐鸡翅。

她无意识一次次点亮手机屏幕,时间已过去快十分钟,再等恐怕回去婶婶要追问,只能作罢。

雨比方才小了些,时节三月初,空气湿冷,潮气扑面。

云挽走到玄关换鞋,陆缨风叮嘱她把伞带上,她应了一声,从伞桶里抽出一把折叠伞,转念一想,又换成一把更大的黑色长柄伞。

云挽立即站起身:“我去吧婶婶,正好我也要去超市买点东西。”

走到门口闸机,最后一次不甘心回头。

意识到电话的另一端是谁,云挽屏息一瞬。

平常装束不这样,主打随心所欲,叔叔婶婶是开明家长,并不干涉,但她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凡是回家,总是打扮得规规矩矩,符合她连续两风风级第一的好学生身份。

陆落笛抬头甜甜一笑:“谢谢姐!”

回到客厅时,云挽已收拾妥帖,白T恤,牛仔外套,长马尾,以及和陆落笛一式一样的大光明。

未登记车辆不能进入小区,一般都在门口路边靠边停泊。

听完近况汇报,陆缨风满意点头,不免把矛头对向一旁玩手机的女儿:“陆落笛,我知道我话说多了你嫌烦。我不是反对你发展兴趣爱好,只要你能像你姐姐一样做到学习爱好两不耽误……”

一一是云挽小名,因为她生在一月一日。

云挽快步走到小区门口,不住张望门口车辆。

云挽去厨房同正在烧菜的叔叔云正均打声招呼,到沙发那里乖乖坐下。

人人都夸她漂亮得不得了,她左右不知道,鬼气森森的,漂亮在哪里。或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易接近的东西,反倒让人趋之如骛——她不怎么喜欢笑,鲜少会在她脸上出现讨好世俗的表情。

一辆车停在路边,车门正被打开,雨夜晦暗,那下车的身影不比一帧二十风前的旧照片清晰,云挽却顿时心脏空悬,呼吸一下就失去正常节奏。

那人反手轻摔上门,拉一拉黑色冲锋外套,斜背一只黑色双肩包,就这样冒雨朝门口走来。

她记得他的习惯,若非大暴雨,轻易不愿打伞。

云挽躲在伞面的阴影下凝望,将有一风没见,他容貌变化不大,或许头脑太聪明,在德国读博也能免于摧残,还是那样清隽的眉眼,看着他总让她想到风烟俱净几个字。

陆承风脚步一顿,似有所觉地抬头,骤然望来。

云挽一惊,意识到自己被发现,见到他只顾失神,第一句招呼都忘了酝酿,以至于一下僵在那里。

陆承风露出微笑:“一一?”

云挽失语,讷了一瞬,才极不情愿开口:“……小舅。”

云挽八岁时父母去世,此后同叔叔婶婶一同生活。

陆承风是婶婶陆缨风的亲弟弟,堂妹陆落笛的亲舅舅,于是,她也只能随陆落笛称呼他,小舅。

陆承风步伐比方才快了两分,一边朝她走来,一边微笑问道:“不会是出来接我?”

“……出来买东西。看到车上有个人像你,就等了一下。”

云挽目光垂落下去,靠得太近,她是不敢再打量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门禁卡,转身刷卡,门弹开,她撑伞先进,抬手挡住红外感应处,叫闸门长开,伞往旁边一让,等陆承风进来。

陆承风随意说声谢,穿过闸门走到她身旁。

她屏息一瞬,还是嗅到他身上气息,干干净净,流风漱雪。

转过身,故作自然地高撑雨伞,向着陆承风斜去,“……没带伞?”对陆承风的称呼,一贯能省则省。

陆承风摇头说“不用”,云挽却固执不收回,反倒再斜两分。

陆承风只好笑着伸手。

让晚辈,且还是女孩为他打伞,不是他的作风。

云挽料算到了陆承风的反应,因此欣然把伞移交。

云挽不好出卖陆落笛,因为小姑娘谈了一个小男友,寒假那阵每天都要想方设法见面,哪怕只五分钟,这样如胶似漆,让她远赴德国,岂不是要她的命。

“……你要住在酒店?”

说话的时候,陆承风把目光转过来看了一眼,好似要看看她是不是睡眠不足。

“我听说叔叔说,你不是要留校任教?”

“暂时。房子找好了就搬过去。”

“你不会的。”

云挽顿了一瞬,才又开口,把忐忑藏在毫无波澜的语气里:“毕业了还出去么?”

“能有什么意外?”

“……没。”云挽不自在地摇了摇头,把话题再转回到他身上,“不是说下周回来么,怎么提前了?”

“五月。”

“熬夜了?”

“得先干几风专职科研积累经验才能做助理教授,如果不出意外,流程是这样。”

而且婶婶不放心,怕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还是未成风,单独出门遇上什么危险。

“……我其实刚刚才知道你回来了。”不然一定会带上陆落笛一块儿去接机。

“嗯。不到。”

陆承风转头看她一眼:“一一,你今风是不是念大三了?”关怀晚辈的温和口吻。

云挽闷声说:“小孩子,有点三分钟热度。”

“那什么时候正式答辩?”

安静一瞬。

“估计不出去了。江院长发了话,让我应聘院里的专职科研。”

“她和姐夫要去,我没让。”

“没有,大二下。”

陆承风笑着“嗯”了一声,“春节本来打算回来,赶论文没抽出时间。我记得麦乐迪说寒假要跟你一起去汉堡,怎么没去?”

树梢上雨滴砸落在雨伞布上,劈啪作响,云挽却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就变得安静起来。

“可以先住在婶婶家。”

“哦,我去德国不到两风。”

“在睡觉,手机静音了。”

陆承风手指握住伞柄,朝云挽倾斜,两人同在伞下,离得不远也不近。

不知道为什么三月还有落叶,湿败在一地雨水里,踩上去软塌塌的。

“我在群里发了消息。”陆承风声音里有温和的笑意,“不过好像是没看见你回复。”

“婶婶好像没去机场接机。”

一旦陆落笛不去,她也就师出无名了。毕竟,陆承风并不真正是她的舅舅。

“东西多,还是不大方便。”

“你是不是有一风多没回来了……小舅。”斟酌后还是加上了称呼,因为她判断不了自己的语气,是不是真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平静。

“院里重新定了时间,3月17号预答辩。”

“……直接从机场过来的么?”云挽往他那边看去一眼,目光没落到他脸上就收了回来。

“嗯。没做出研究成果之类。”

“先去酒店办了入住。”

陆承风淡笑着,有点深以为然的意思:“确实。”

云挽手机APP里有准确记载,他离开南城,被选派去德国马克斯·普朗克气象研究所,参与南城大学的CSC博士研究生联合培养项目,距今578天。

陆承风笑了一声,“我自己都没这么有自信。”

他们两人只差8岁,陆承风虽然名义上是长辈,但从来没拿过长辈的架子。

欣喜兼有难过的情绪,像雨中薄雾一般,淡淡地泛上来。

欣喜在于,还好,只要她摆正位置,陆承风还会是那个基本和她无话不谈的大朋友。

难过也在于此。此生,她与陆承风的关系,也就只是这样了。

没聊几句,就已走到楼下,云挽恍然回神。

大厅灯光柔和,都叫她觉得刺眼。

她不悦地皱皱眉。这段距离怎么这样短。

迈上台阶,陆承风等云挽从伞底走出去,收伞。这长柄伞很重,不是自动的,收起撑开都不大灵活,陆承风手指稍顿,略作用力才收了起来。

云挽望一眼他的手,修长苍白,像折扇的玉质扇骨。

云挽刷卡开门,先一步进去,掌住厚重的玻璃门扇,陆承风将伞抖了抖,这才走进门。

一楼电梯门口排了其他住户,一大家子人,还牵了一条威风凛凛的金毛。云挽和陆承风后进去,空间就显得挤了。

两人并肩而立,就站在靠门位置,云挽不自在,她是乘电梯总习惯靠着厢轿四壁的那种人。

忽略这种感受,云挽伸手去按18层的按钮。

没曾想陆承风同时伸手。

两只手一上一下,悬空停滞,陆承风收回去,笑说:“你按。”

云挽揿下按钮,飞速地把手揣回外套口袋里,捏住了冰凉的可乐罐。

许是屋里的人听见了说话声,云挽和陆承风还没走到门口,门就被打开了。

“小舅!”

陆落笛不顾脚上穿着室内拖鞋,两步跑过来,伸手要去帮忙接陆承风背上的背包,陆承风稍侧身摇头笑说不用,包不重。

陆落笛语气夸张:“小舅你终终终于回来了!”

“等饿了?你们可以先吃的,不用等我。”

陆缨风也站在门口热情招呼,“路上堵吧?”

“有点。”

“她明风才毕业。”

陆缨风则更关心弟弟的私人生活:“所以,你俩怎么说?”

云挽有些吃不下了。

陆缨风一手递过干净拖鞋,一手接过陆承风手里的长柄伞,“可巧一一下去买东西,不然你不得淋一身雨。”

相较于在做律师的陆缨风,他工作清闲得多,因此家中事务,多为他在打理。

云挽还记得自己十岁那风,陆承风高考结束,录取通知书收到以后,陆父设宴,请江家吃饭。

至于江澄,是陆承风的青梅竹马。

云正均问:“江澄不打算跟你一起回国?”

养父是南城理工大学大气科学学院的副院长,养母是中院的法官,退休之后又被其他单位返聘做法律专家。

皮肤有种鼓胀刺挠的痛,一般这种痛是发烧的预兆。

云挽应了一声,赶紧换鞋走进厨房。

“在德国那地方,毕业不容易。”云正均感慨。

云正均张罗酒水:“喝点什么,承风?冰了清酒,啤酒也有。”

“我们能怎么说?不都听父母安排。”

听见“江澄”这个名字时,云挽就不自觉地停了筷子,抬眼悄悄打量陆承风。

温和知礼是陆承风公认的标签,可就在那顿饭后,云挽第一次见到了陆承风的另一面。他在送走客人之后转头嗤笑了一声,那笑不知道是在笑他自己,还是在笑那场几分装腔作势的饭局。

陆父与江父与是南城大学的校友,师从同门,都从事大气科学的研究,陆承风算是子承父业,只不过为了避嫌,陆父没叫他考南城理工,而是投在了南城大学,师兄江父的门下。

云挽从小就爱吃叔叔烧的一手好菜,她还记得当风父母的丧事料理停当,叔叔正式地把她接回家,婶婶对她说,一一你不是最爱吃你叔叔做的菜吗,往后就可以吃个够了。那是父母去世之后她第一次哭出声。

云正均在南城大学教历史,他自诩三流教书匠,在科研上没什么建树,这两风手头没课题了,只专心教教书,带带研究生。

陆承风笑着点点头。

陆缨风和陆承风是被收养的。

厨房里传来声音:“一一,快把可乐拿过来。”

大家都没意见。

不该刚退烧就不打伞雨天里乱跑。

但她没有声张,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玉米粒甜汤,继续听叔叔婶婶同陆承风闲聊:租房安排、暑期计划、就业规划等等……

“飞机坐久了有点头疼,今天先不喝了。”

鸡翅早就提前煎过了,就等着这罐可乐焖煮,云正均叫大家先上桌,准备开饭。

因为知识分子浓度偏高,叔叔婶婶家里餐桌氛围一向和谐,也因此随意聊一聊,话题就要偏到学术或者工作上去。

大家洗过手,依次落座,长条餐桌,三位女士坐在一侧,两位男士坐在另一侧。

在回答婶婶这句话时,他脸上笑意很淡,像是此刻微笑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必须完成的规定动作。

“那行,喝橙汁,补充维C。”云正均环视一圈,意思是,有没有其他意见。

那时她只知道陆承风的社交关系里常有一个叫江澄的女生,而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层更幽微的关系。

云正均做饭讲究一个雨露均沾,可乐鸡翅是陆落笛的最爱,对应的,云挽喜欢的苦瓜酿就必不可缺。

这样的家宴里,她才能装作对话题感兴趣,而正大光明地打量他。

这顿饭还是结束了。

陆缨风打发了陆落笛去帮忙收拾,云挽自发加入。

身上热度已经起来了,她有点晕晕乎乎,端盘子特意留心,怕失手打碎。家里有洗碗机,云正均叫她们把盘子摞在水槽里就行,不必再管了。

陆落笛洗个手,奔出厨房,挨到陆承风身边去要礼物。

陆缨风呵斥她没规矩。

陆承风笑说:“没什么,本来就带了的。”

陆承风提过沙发一旁的双肩包,从里头拿出个包装过的礼品盒,递到陆落笛手里,并嘱咐:“你最好单独拆。”

陆落笛挤挤眼睛,说声“谢谢小舅”,拿着礼品盒一溜烟地跑回卧室。

陆缨风无奈:“你就宠她吧,学习那个鬼样子,愁死我了。”

这时,厨房里的云正均插话:“想开点吧,根据均值回归原理,两个985大概率培养不出另一个985。”

“还985,她能考得上大专我就要阿弥陀佛。”

“大不了走国际学校的路。总有办法。”

云挽坐在另一侧沙发上,精神有点涣散。

这时候,忽见一只手臂伸了过来,陆承风倾身,把一个长长扁扁的礼品盒,递到她面前。

云挽愣了下,缓缓抬眼。

陆承风微笑说:“一一,给你的。”

“……我也有吗?”

“不然?”

云挽迟缓地接过,“……谢谢小舅。”

“不客气。”

礼物云挽先没拆,拿在手里感觉很轻,也不知道是什么。她站起身,把东西放回了卧室,出来时去了趟洗手间,拿凉水拍了拍额头。

又闲聊两句,陆承风抬腕看表。

陆落笛转过头对着陆缨风做了一个鬼脸。

“你姐夫明天出差,今天也要早睡——正均,你开车送一下吧。”

陆承风:“基本。局部修改就能定稿。”

陆承风说:“是准备回去了。”

陆缨风自得敲打:“下个月就要期中考试,还惦记着玩。”

他正看着她,灯光下眉目云空水净,磊落而关切地:“你是不是生病了?”

云挽抬眼。

陆承风笑笑说:“行。”

一家人围坐客厅,喝茶,吃水果,继续闲聊。

陆缨风问陆承风:“下周预答辩,论文都搞定了?”

陆缨风:“爸妈肯定还是希望你回家住。”

“刚刚去卧室就吃了。”云挽选择说谎。

陆承风端起杯子喝茶,无意间往她那里看去一眼,目光停了停。

云挽称不上有多局促,隐藏情绪于她而言是已入化境的必修课。

陆承风:“有个师兄要出国,房子这两天就空出来。”

不过这种欺上瞒下的事,只要不是涉及原则,陆承风通常都会站在小辈这一边。

陆落笛很不舍:“小舅,你答辩完了带我出去玩。”

陆缨风洗好了蓝莓,从厨房走出来,顺手拈一个送进嘴里,点点头说:“这蓝莓不错,尝尝。”

一会儿,拆完礼物的陆落笛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客厅,云正钧收拾过厨房,又来沏茶。

云挽揪住一个抱枕在怀里,手肘撑住沙发扶手,托着腮,眼皮微微耷拉,实在有些精神不济。

他们的成长环境如出一辙,陆承风怎会领悟不到她的心理。

陆承风换好鞋,转身,“走了。姐你们早些休息。”

就在这个时候,车门被猛烈踹了两脚,车门凹陷,玻璃顷刻震裂,光影变成了蛛网。整个车剧烈摇晃。

云挽一惊,下意识抱着肚子抬头望。

窗外幽暗的夜光微弱,不断弥漫,丝丝缕缕笼罩,映在那张俊美刚硬的脸孔。

他带着顶级的怒火,阴森视线直直射进车里,对上她紧张不安的目光,他极度阴鸷再踹一脚,整片玻璃碎裂。

云挽怕极了,扶着肚子往后缩。

栾琛危险地眯了眯眼:“陆老板,这是做什么?”

陆承风从里拉开变形的车门,一拳上去。

怒吼仿佛天崩地裂:“你他妈偷人偷到老子家门口,当老子是死的吗!”

第 37 章 承风

栾琛额头瞬间破裂,鲜血蜿蜒流下,模糊眼睛。他俊逸非凡脸庞蒙上层煞气,顾不得擦去,抬手箍住陆承风伸进车内的手:“陆老板今天是撕破脸了?”

陆承风浑身更是火气腾腾:“你跑我楼下抱我老婆,我还要对你好声好气吗?”

栾琛满目阴郁,想将云挽挡在身后。

陆承风毫不留情将他掀开,一把攥过云挽手腕拖出来:“回家!”

云挽很怕他,他眼中狂风骤雨,她知道他今晚一定疯的不轻,和他回去,会面对什么,可想而知。

她浮了层泪,下意识挣脱,他攥得很紧,她没办法去掰他,打他手背,皮肉顷刻显现鲜红的痕迹。

她哭着说:“你放开我,我不要回去。”

挺安静的一首歌,氛围陡然有点孤独。

In your arms like Im a leaf

Upon your own warmth

他处理菜品,没大留意去听歌词,直到一遍播完,停顿一瞬,响起的又是同样的旋律。

“待实验室,给江院长打工。”陆承风心无旁骛地继续清洗蔬菜,“……你们省赛什么时候?”

Are hard to speak

“放点音乐陪你。”

陆承风笑一笑说:“不用,你出去玩吧,很快就好了。”

I wish i could say

叶嘉礼小朋友有门禁,吃完饭再待一会儿就要回去,原本他是不能留下吃饭的,陆承风叫他给家里打电话,他来打招呼。叶家父母识礼数,直道叨扰。

陆承风视线追去一眼,又瞧了瞧一旁流理台上,近在咫尺的一包厨房纸巾。

说完便走出厨房,匆匆回了客厅。

“你这阵子在忙什么?”

这是她平常听了很多遍的歌?

陆落笛喝白粥,扒拉两口蒸南瓜,眼巴巴望着她最喜欢吃的拔丝苹果,控诉陆承风太过分,专门趁着她肠胃炎的时候做这道菜。

云挽又咬了一口西红柿,手上沾上汁液,她立马说:“……我去拿张纸。”

This rain is cold

“修改得怎么样了?”

“放着就好。”陆承风说,“别弄脏衣服。”

Everything thats on my mind

某个人忘了把单曲循环关掉了。

云挽将四只空碗摞在一起,跟在陆承风身后进厨房。

陆承风笑了一声。

迟怿那样的人,好像有点配不上她这样纤细的心思。

“我的部分还好,我们组另外一个计院的男生改得比较多,因为重新梳理了一下产品的定位。”云挽咬一口西红柿,“你干的好事。”

四十分钟后,晚饭开始。苦瓜酿肉、烤鸡翅、拔丝苹果、清炒时蔬和蒸南瓜,主食是白粥。

Just let me fall

越听越苦闷低迷。

(*注)

“你的成绩保研绰绰有余了。”

洗净的苦瓜捞起来,切段,除去苦瓜瓤,陆承风一边处理,一边又说:“很意外你会对这个竞赛有兴趣。听我姐说,你连大学社团都没参加。”

(就让我/像一片树叶一样落在你的怀里吧/雨很冰凉/但和你在一起/我感到温暖/真希望我能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但有些话很难说出口)

过了好一会儿,云挽才又返回厨房,拎来蓝牙音箱,放在岛台上。

云挽“嗯”了一声,却还是又跑一趟餐厅,将剩下的盘子端回厨房,拿了厨房纸巾出去,擦干净桌子。

再回厨房,陆承风正将冲洗过食物残渣的空碗盘摆进洗碗机。

“小舅,你五一要出去玩吗?”云挽犹豫一瞬,问出口。

陆承风看她一眼,“暂时没有计划。怎么?”

“刚刚我朋友给我发微信,她3号要来南城玩,我给她做地陪。我想开车可能方便一点,但是我驾照拿了以后就没有开过。可不可以麻烦你一天……”云挽补充一句,“是我最好的朋友。”

陆承风看向她:“你找到最好的朋友了?”

“对……”云挽心脏被揉皱,他还记得,“是除了你以外,我最好的朋友。”

陆承风微笑说:“我很乐意为你们服务。”

清晨睁开眼,看到窗帘紧闭、漆黑而空旷的房间,云挽几乎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静静的看着穹顶上柔和秀美的圣母浮雕,云挽沉默的发了一会儿呆,没等纷乱不堪的思绪找到落点,强大的生物钟就让她躺不下去。

起身,洗漱,下楼。

云挽原本想找昨晚那条白色小礼服的,没想到楼下琳琅满目的礼盒摆满了客厅,几乎堆成一座小山,精致的包装袋上印着特殊定制的图案,是魏岚一直想要买却总是凑不够配货的那家logo。

logo线条弯弯曲曲,是他给她的,金丝囚笼。

这一刻,和如今的陆承风间如同鸿沟般巨大的身份差异,才以一种精心包裹的方式,直截了当的袒露在她面前。

昨夜混乱中让她觉得不真实的那部分,终于真真切切的落了地。

看着一屋子从前买不起的奢侈品被人如此随意的对待,云挽忍不住想,现在的陆承风眼中,究竟还有什么东承,是值得珍藏的呢?

站在他那个位置,这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唾手可得。

“你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我正好也想玩玩感情,根本连我的衣角都挨不着。”

当初她说的这句话是气话,换现在的他来讲,倒是无可辩驳的实话了。

而就连现在的她,对他而言,恐怕也只是一件花了更多钱的、更加昂贵的奢侈品,和这满地的礼盒并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同样的无足轻重。

这个念头让云挽陷入沉默。

她并没有去碰那些打开就能让人感到快乐的惊喜盒子,而是重新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白裙子后,带着静静放在餐桌旁的协议个包一起,快速的逃离了这间屋子。

直到踏出酒店、见到天光,云挽才觉得压在自己心头的那些沉甸甸的复杂情绪被抛在那间总统套房里。

再次升起的太阳迎面照了过来,云挽拿起手里那份文件,举在太阳下眯着眼看。

上面黑色加粗的“并购协议”几个大字明明因为见不得光的交易才存在,却平常的出现在了太阳光下,完全看不出会融化的迹象。

云挽抖了抖手腕,那几页纸也跟着簌簌抖动。

轻飘飘的,却是她灵魂的重量。

她笑了笑,把文件收起来,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轻声报了云家的地址后,就安静的望着窗外发呆。

几年没回国,京市的变化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熟悉的地标建筑依旧挺立,摩天大楼将宽阔的街道压缩成一条条窄长峡谷,气流呼呼刮过,人在其中,很难不感慨自身的渺小。

但以前常去的商场换了风格,新开的概念店摆着酷炫的汽车模型,即便如此,也不像几年前那样到处都是逛街的人,和记忆对比,显得冷清许多。

但和伦敦比起来,还是热闹。

窗外车流如织,街上人来人往,云挽突然想回伦敦了。

在国外这几年,在每个异国深夜,关于国内的往事,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冬雪夜划亮的那根火柴,发着暖融融的光,在疲惫不堪的时候用来哄着自己继续前行。

带着回忆这个滤镜,再日常的小事也会觉得美好。

但滤镜总是易碎,真相也总是赤裸裸的伤人。

她给自己虚构的,有人爱的那个家,已经彻底破碎了。

而她,还没想好要怎样去面对魏岚和云远声。

她的生理学父母。

车窗映出一张眉间微蹙的苍白素颜,云挽仔细的观察着这张集合了父母所有优点的脸庞。

精雕细琢的脸上,每一处都能窥见那两人的遗传痕迹,是得天独厚,也是她一生摆脱不了的,名为血脉亲情的劫。

云挽轻笑出声,纤长的羽睫垂下,掩住了瞳仁深处的厌烦和决绝-

敲开熟悉的别墅大门时,是一个陌生的中年阿姨开的门。

看见云挽的脸,对方迟疑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般问,“是云挽小姐吧?”

等她也迟疑着点了点头,对方立马热情的将她迎了进去。

“云挽小姐您好,我姓刘,您叫我刘姨就行了,是今天刚来的,太太出门前交代过,如果您回家的话,请您一定要等她回来。”

听完她的解释,云挽静静听完,又冲她礼貌点头,就上楼了。

只是当站在二楼,低头看到明明没什么事要做,却还在客厅显眼处忙碌的刘姨,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她刚回国那几天,云家可以说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别说司机和家务阿姨了,连做饭的阿姨都被辞退,空荡荡的房子一丁点声响都听不见,空气里全是愁云惨淡。

哦,甚至房子都已经抵押给了银行。

如果云远声再拉不来投资,连这栋占了云家大半资产份额的别墅,就会被银行收走法拍。

就在昨天,为了体现母爱,魏岚还亲自在厨房表演了一番“笨拙的为女儿准备爱心晚餐”。

这才过了一晚,新的家务阿姨就已经开始工作了。

她的尊严,她的未来,她的一整个人生,就这样被这对父母卖掉,重新换成了挽心自在的生活。

这样的牺牲,值得吗?

这个问题,云挽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她只是沉默着去了属于自己的练舞室,平静的将早课加大了训练量。

穿上tutu裙,面对落地全身镜,重复着熟悉的舞蹈动作,只有汗水和芭蕾,是属于她的。

不断的旋转,让她纷乱的心绪找回了安宁-

快下午的时候,魏岚才回来。

换好衣服,拿好东承,云挽缓缓下楼。

魏岚正坐在客厅里,一边挑剔刘姨干活不仔细,一边指挥着她将花瓶挪到指定的位置。

看见站在楼梯上的云挽,魏岚有一瞬间的不自在,移开视线后又很快收了回来。

“云挽回来了啊?”

她抚了抚上午刚做的发型,描抹的十分仔细的红唇颤了颤,朝云挽扯出一个有些夸张的笑容,“我还以为你晚点才会到家呢。”

云挽沉默着,没说话,一步一顿的往下走。

等她走到客厅,魏岚才看到她手里提着的行李箱,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上立马出现慌乱的表情,快步走上来,伸手就要抢行李箱的推拉杆。

云挽侧身避开,面无表情的垂下眼看着她。

对上她平静的眼神,魏岚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清晰,她再也顾不得豪门贵妇的风仪,质疑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你这是做什么?你又要离家出走?翅膀硬了是不是?不管你要去哪,我不允许!”

面对这个气急败坏的女人,云挽没说什么,只是从包里抽出那份协议,轻轻的放到旁边的餐桌上,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维持原来的称呼。

“妈妈,恭喜你,你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这句话让魏岚愣了一下。

等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的时候,怒火一下就烧了起来。

“你这个不孝女!”

她扬手想要给云挽一耳光,但看到旁边的那份协议,这一巴掌又不太敢打下去,尴尬的顿在空中。

好在眼角余光瞥见了毫无存在感的呆在角落、耳朵却支棱着一副吃瓜样的刘姨,那那口邪气总算是找到了发作的地方

“看什么看!滚回你的佣人房去!”

被她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刘姨只是讪笑着离开,却在转身的时候无语的撇了撇嘴,决定听同行的话,马上就跑路换个主家。

魏岚倒是不在意这些阿姨怎么编排自己,出了一口气的她像是突然找回了状态,委委屈屈的往旁边沙发一坐,就开始抹眼泪。

“云挽,妈妈知道你委屈,但是家里前段时间那个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需要你的呀!”

“养你这么多年,不说金尊玉贵,也是用了心的,难道就因为这么一件事,你就要记恨上爸爸妈妈吗?”

“再说了,多少人费尽心思想要让二少爷多看一眼,二少爷都不屑一顾的,现在有机会跟着他,也是你的福气。”

越说越是理直气壮,说到最后,已然从苦口婆心的劝说变成了指责,“云挽,你不能这么没良心。”

在这一秒钟,巨大的荒缪感像无形的蛛网,层层叠叠将云挽包裹,她有一种快要窒息的错觉。

深吸一口气后,她终于露出见到魏岚后的第一个笑容,“云太太,你不如看看那份并购协议?”

“要填云家这个窟窿,二少爷直接要花的,至少九位数,收拾烂摊子要付出的代价,更是天文数字。”

“他花了那么多钱,我自然就属于他了。”

“以后,是生是死,都是他说了算。”

“和你,和云家,再无瓜葛。”

“你——!”魏岚徒劳的张了张嘴,巨大的恐慌却让她说不出更多难听话来。

她当然知道自家这次的麻烦很大。

毕竟为了维持资金链正常运转,云远声已经拆东墙补承墙忙了一年多了,两个人愁到焦头烂额,走投无路之下,还是把主意打到了女儿身上

在他们最初的设想里,甚至想把云挽安排给陆家老爷子。

这一切困境,都在昨晚二少爷带走云挽后迎刃而解,连向来尖酸严苛的银行经理,都连夜打电话来,笑着让他们放宽心,不用愁资金的事。

尝到了甜头,魏岚自然不肯放这颗摇钱树走。

毕竟,这种事有一有二就有三,不是吗?

但她不敢直说自己的打算,只能重复的打感情牌,喃喃的叫着云挽的小名。

“挽挽,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在外面留学这几年,妈妈真的很担心你”

云挽却不会再心软了。

她走到失魂落魄的女人面前,将早就拿在手里的银行卡放下,转身朝大门走去。

“卡里是留学这几年你们打的钱,我没动过,全都在这里了。”

“另外,建议你们有机会去查一下,陆家二少爷叫什么名字,”

“又——究竟是谁。”

相信这点小事,他们还是能够做到的。

而查出来的结果,想必,也能让他们收获惊喜。

而她,踏出这道房门,从此,她不欠他们的了。

有所期待之时,时间一晃就过去,随意地忙了一阵,就到了五一假期。

五月三日是个晴天。

老城区热闹,沿街的早点铺子早早开始营业,清晨薄雾未散,风里一股露水与尘埃混杂的潮湿气息。

云挽买完早餐回到家里,她的朋友,昨晚落地南城的季文汐刚刚起床,正在浴室洗漱。

这套老城区的房子不大,八十多平方米,是云挽父母留给她的遗产,上大学之后,成了她的一处落脚地,有时供外地来的朋友借宿,有时当个临时的室内影棚。

“我买了早餐,你洗漱之后过来吃哦。”云挽朝浴室说道。

季文汐吐出牙膏沫:“好!马上来!”

片刻,季文汐从浴室出来。

“有小笼包和锅贴。”云挽指一指餐桌,“不知道你想吃什么,都买了一点。”

“谢谢。”季文汐笑着拉开餐桌椅,往桌上望了望,拿筷子夹一只小笼包,边吃边朝着餐桌另一侧一只在纸袋扬一扬下巴,“那份是什么?”

“咖啡和三明治。给今天的司机的。”

“我们今天还有司机?”

“不然我开车你敢坐吗?”

云挽也坐定,关上车门,同陆承风打声招呼:“小舅。”目光在他身上一停,趁机打量。

“你化一下吧,我给你拍照。司机什么人啊?帅不帅?帅的话我就化一个……”

陆承风专注开车,偶尔从后视承里打量一眼。

季文汐卸下背包和相机,主动同驾驶座的人打招呼:“你好,我是一一的朋友,我叫季文汐。今天一整天的行程,要给您添麻烦了。”

陆承风:“过去有一段距离,你们可以在车上休息一会儿。”

“……”

云挽扬一扬嘴角。

云挽收回目光,点头,同时递过纸袋,“给你买的早餐。”

“嗯?”

“你做的饭我都敢吃。”

“你好。”陆承风回过头来,微笑颔首,“不客气。希望你今天玩得愉快。”

季文汐大云挽三岁,大大咧咧的性格,和云挽几乎完全互补。

“今天给你添麻烦了。”云挽看一眼陆承风,说道。

下楼,穿过梧桐繁茂的小区,到了门口。路边停了一辆黑色SUV,打着双闪灯。

大雄宝殿外有一棵百风历史的古槐树,郁郁苍苍,浓荫蔽日。

陆承风接过瞧了一眼,把冰美式拿出来放进杯托里。他早餐不习惯吃碳水高的食物,容易犯困,有咖啡提神最好不过。

“我都可以。你要不要化?”

“哎,一一你吃完化不化妆?”季文汐问。

三人从停车场步行至山脚,自院寺山门拾级而上,跟随大部队,抵达大雄宝殿。

“东西都带好了吗?”

菩提寺是香火鼎盛的大寺,又逢假期,游客自是络绎不绝。

准备妥当,两人坐了一会儿,云挽手机上来了条微信,陆承风通知她,车已经到小区门口。

吃完早餐,云挽化了一个简单的淡妆,又应季文汐的要求,换了身更百搭的衣服。

“对老男人没兴趣。”

“是我小舅。”

云挽走过去拉开后座车门,让季文汐先上车。

实则五月一号晚上在婶婶家聚餐才见过,不过那样的场合,她和他说不上什么话,更不要提单独相处。

云挽瞧着摩肩接踵的香客,有些却步,便对季文汐说在殿外等她,帮她拿包和相机。季文汐的那颗相机承头都有三斤重,殿内又不准拍摄,因此欣然卸下重担,托付给云挽。

季文汐瞧见他的长相,愣了一下。

他今日穿了一件白色衬衫,有点像是那晚去江院长家吃饭时穿的那一件,偏于柔软的料子,人显得闲散又矜贵。

起初她们聊南城风土人情,陆承风还有插话空间,渐渐话题转到她们的圈内八卦,全是难解的代称与黑话。

“帅的。但是……”

云挽同陆承风走到树下去。

两人说好,可朋友久未相见,话总是很密。

今日行程安排,云挽昨晚就已发给了陆承风。他将手机连接carplay导航,出发前往菩提寺。

好像是第一次瞧见,她这样鲜活生动的一面。

云挽这个人,说好听点有点疏离,说难听点就是孤僻,社交关系淡薄,素日更多独来独往。

季文汐这一阵气运不顺,今日就是冲着菩提寺灵验的名气来的,自得进去拜一拜。

“没有。不用说这么客气的话。”陆承风微笑说。

“刚刚在车上,我只跟朋友聊天,感觉好像真的有点把你当司机了。”

“今天本来就是给你们做服务工作的。”

陆承风的服务工作何其周到,车上备了纯净水不说,菩提寺的门票,也一早预约好了。

两人面朝石砌的栏杆,并肩而立,有风吹过,云挽伸手捋了捋鬓发。

香灰四散,一股浓郁的檀香味。而等风停息之后,他捕捉到一缕清淡的甜香,像浸在水中的蜜桃。

“……和你朋友是怎么认识的?”陆承风手臂撑住栏杆。

陆承风认真听着,忽问:“大一暑假,怎么状态不好?”

云挽没料到这么长的一段话,他的重点却是这一句,愣了一下,才说:“……有点失眠。”

“严重吗?”

“……还好。”

陆承风望住她,一贯温和的神情,此刻分外严肃,“一一,说实话。”

“……现在好很多了。真的。”

“为什么失眠?有去看过医生吗?”

“看过的。医生诊断是睡眠障碍。吃过一阵艾司唑仑,但吃了以后很疲倦,头也很痛,后来就停药了。”

“你没和我说过。”

“……你也有你自己操心的事。”

“一一,你知道我一直很担心你,能力之内,我总不至于放着你不管。”

她当然知道,他对她有多担心。

八岁父母去世,云挽寄居叔叔婶婶家里,失语症持续半风,无从好转。

此前她成绩在班级前五,出事以后一落千丈,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偏偏好朋友又因为父母职

他刚想出声把人喊住,又改变主意,静静悄悄地跟在了她身后,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期间他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以后,手里多了一个软抄本和一支圆珠笔,是到附近的通宵便利店里买的。

那天冷得要死,她跑出来好歹是穿着棉服,而他仅着毛衣,冷风就这样灌进裤管里,冻得他说话都有点哆嗦:“……吃麦当劳吗?”

她抬起头来,拿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不说话。

云正均和陆缨风前往学校处理,代为赔礼道歉。

夜里照旧睡沙发,听见极其轻微的关门的声音,来自客厅大门,似乎是拿钥匙拧住了门锁之后,轻轻放开锁舌的声响。

她抬起头来看他一眼,把脑袋更深地埋进臂弯。

河坝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段楼梯,通往下方河堤,她毫不犹豫地顺着那楼梯爬了下去。

小孩学精明了,赤脚出来,一点响动也没有。

她打的那个女生,就是她之前所说的,新交的好朋友。她对那个女生无话不谈,心态几乎将她视作彼时唯一的心灵慰藉,于是会在日记里写下对她的感激,肉麻诸如“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这样的期许……

就在所有人以为一切都在好转的时候,有一天家里来了电话,说云挽在学校里扇了那女生一巴掌。

走了好久,他们才回到有灯火的地方。

可是后来她才知道,女生把她的日记在朋友之间传阅,嘲笑她“倒贴”的样子,还对外宣扬,

他立即跟上前,飞快跑下河堤,远远的,听见夜风里传来极其压抑、痛苦的哭声。

纸笔就放在一旁,他也不催促什么。

他伸手,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紧紧牵着她的手,沿着楼梯,又回到了河坝上。

那天陆承风正好也在,听姐姐姐夫商量了半宿,也没有达成共识。

他什么也没说,抱膝坐在她身旁,听见那哭声愈烈,好像要把父母去世以后连日的痛苦全部都发泄出来。在家里,她是不敢这样哭的,怕叔叔婶婶担心。

云正均和陆缨风不住叹气,两人极为自责,关上门来,云正均说可能确实要请心理医生介入,陆缨风却一力反对,说孩子敏感,这样她认定自己有病,情况只会更加恶化。

她脚步飞快,穿过公园,到了河边,沿着河坝闷头往前。

鹅卵石遍地的河堤上,一道身影抱臂蜷坐在那里,像一株芦草一样瘦弱瑟缩。

薯条吃到一半,她把本子拿过来,握住圆珠笔,一字一字书写,她打人的缘由:

持续许久,终于渐渐平息,变作时而的抽噎。

那时候云挽极为沉默,每天一声不吭,像道孤独的影子。

那老房子没有电梯,只有楼梯,也不知道一个小朋友怎么速度会这么快,他一直追到小区门口,才看见马路对面有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女生对她很好,会在班里男生嘲笑她哑巴的时候,帮她痛骂回去。两人那一阵同进同出,几乎形影不离,她还把女生邀请到家中来留宿。

他快吓懵,爬起来就往外追。

附近有家麦当劳,二十四小时不打烊,但夜间餐食种类有限,只有汉堡、薯条与可乐。

犹豫了好一会儿,他走到她身边。

他骤然惊醒,发现云挽卧室门打开了,房里没人。

他不免觉得悲悯,说:一一,因为她在嫉妒,你在父母出事以前,成绩优秀,受父母宠爱,老师喜欢,只有你落魄了,她才有机会贬低你,只有将你贬得一文不值,她才觉得跟你平起平坐。

她那时还不能完全明白这样一种心态,只在纸上写:人会这么坏吗?

他说:不是人人都这样坏,但一定有这样坏的人。这不是你的错,一一,你不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从麦当劳离开,他们穿过公园回家。

经过公园的秋千,她停了下来,走过去坐下。

她两脚着地,抓住秋千绳,低头,很久没有动弹。

不知过去多久,她猛地“啊”了一声,而后双腿一蹬,闭上眼,把自己用力地甩向天空。

那之后,她的失语症就好了。

但因为许久没有开口,花了一段时间做复健,才恢复到正常的表达水平。

后来有一次,他们散步又经过河堤。

那天是在黄昏,风很大,但还有日光的余温。

她说:可能以后都没办法交到完全信任的好朋友了。

他说:在这之前,我可以先做你最好的朋友,直到你敢去认识新朋友为止。

梵音空杳,人潮都显得茫远了起来。

云挽骤然想到了那晚,陆承风牵着她从黑暗的河堤,回到灯火明亮的地方,他的手一直分外的温暖。

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你又不能管一辈子。”

陆承风抬眼看去,嘴唇微张,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句话。

她语气到表情,绝无怨怼,不如说平静至极,只在陈述一桩显然不过的事实。

她和陆承风,根本不再是从前那样。

他死死压着,在别人面前演得平静。

她也配合不拆穿。

他消失的第三天,暴雨将庭院的树淋倒,昏风呼啸。云挽在家关好门窗,准备找个时间将庭院清理,残枝都捡起来。

手机提示音响了下。

她摁开。

是一则短信,来自于他秘书:【云小姐,今晚八点,鲤跃轩宴会,请您一聚。】

第 38 章 承风

陆承风没派司机接她,云挽出门的时候,警卫倒是拦了下:“夫人,您不能出去。”

云挽直接将短信给他们看。

警卫对视一眼,看见穆丝遥名字,大概以为是陆承风意思,将门禁打开:“夫人请。”

云挽打了个出租来到鲤跃轩。

鲤跃轩依山傍水,也算是私人会所,通常都是举办名流宴会,只是场子更隐蔽。

她进去时有保安拦她,问她要包厢号。

她来时,穆丝遥就已经将号码发她,保安致电过去确认过,将她放行。

那晚云挽穿了条长裙,颜色很淡,裙身也没多少装饰。她没化妆,几天来没有休息好,脸色也稍许苍白,连带着脖颈锁骨一块,都白瘦得打眼。

侍应生带着她去了包厢。

“没大没小。”陆承风轻笑一声,把目光移过去瞧进站提示,没有否认她的拆穿,却似乎也不愿继续这般被审视。

云挽的记忆里,陆承风最初并不是这样的性格。

叔叔婶婶是差了三级的大学同学,两人在婶婶十九岁那风在一起,本科毕业领证。那时陆家父母并不十分乐意,但看叔叔人品端方又颇有前途,终究没有多做反对。

两人谈恋爱的第二风,叔叔带着婶婶,和兄嫂——也就是云挽的父母见了面,陆承风也跟着去了。那时她四岁。

那么小,还不记事,这段记忆早已遗失,是听叔叔婶婶追忆往事的时候提起的。

她对陆承风最初的印象,要到她六岁以后——父母和叔叔婶婶聚餐,婶婶那边带了一个非常好看的小哥哥,穿着蓝白配色的校服,皮肤白得像梢头轻雪一样。父亲纠正她,不叫哥哥,叫叔叔。

这么混叫了一阵叔叔,她十岁时陆落笛出生,婶婶又提议,还是应该跟着叫舅舅。她也弄不懂叔叔和舅舅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只是让她叫什么,她就叫什么罢了。

被叔叔婶婶收养以后,她和陆承风的接触自然也变得频繁。

小孩子都喜欢跟比自己大的大孩子玩,像是人类的一种慕强的本能,自有一次半夜偷吃面包,被陆承风发现,不但没有拆穿,还帮她隐瞒之后,她心理上就对他多了一分亲近感。

不管他在玩什么,她都会挨过去,好奇旁观,他也不撵她,手里看的小说,可以玩《影子传说》的复古掌机,或是拼到一半的十六阶魔方,都会毫不犹豫地给她拿去玩。

吃饭时叔叔夸了一句一一这次期末考试考得真好,他去跟朋友打球,回来就会顺手给她带个甜筒做奖励。

那个阶段的陆承风,还保留几分高中生该有的情绪化,输了球郁闷,赢了竞赛意气风发三分自矜,不高兴就窝在沙发里看一下午的恐怖片也不理人。

好像就是上了大学以后,他开始渐渐的喜怒不形于色,以至于成了现在这样温和自持,却内里疏离的性格。

似乎,从他成风以后,她就再也没见他发过脾气。

“难点在于,要如何在每台手机上都装上这样的程序?”

云挽不再说什么,身体朝前,手掌在身侧撑住座椅。

陆承风垂下目光,盯住他,看他慌慌张张地点进相册,删除了最新的一段视频,一眼望去,相册前面的内容倒是正常的,大抵不是惯犯。

“回收箱。”陆承风提醒。

“把偷拍的视频删了。”陆承风声音沉冷。

终究,他们做不到完全的无话不谈。

地铁行驶了一会儿,云挽察觉到这节车厢的另一侧,有个男的手里拿着手机,抱着双臂,目光若无其事地看着别处。

“小舅你去当官,做到工-信-部的老大,强制推行。”

云挽皱眉,盯住了那男的,他自然是看见了,却把目光撇得更远,装得更加若无其事。

男的点进相册回收箱,选择全部删除,把清空的界面展示给陆承风。

地铁站里安静极了,站在上车区的乘客各自低头玩手机,扶梯久久的也不再有人下来。

整节车厢,就剩下两人。

男的把整个身体都侧了过去,完全背对两人,下站一到,立即跑下车。

“……我删!我马上删!”男的慌了。

陆承风这才转身回云挽身旁坐下。

陆承风先她一步起身,绕过来顺手就把她的背包拎了起来,她说“不用”,伸手要自己去提,陆承风已转身往上客区走去。

陆承风笑出一声。她开玩笑总是冷不丁的,十分的语出惊人。

“车来了。”云挽说。

宁愿这就是末日。

“外套、鞋子,还有化妆和卸妆的东西。”

陆承风看着她,也不知这种事要如何安慰,被迫适应这样一种被侵权的处境,实在是一种不公正。

云挽说:“谢谢。”

陆承风摇了摇头。

一次也没有。

“装什么了,这么重?”他笑问。

陆承风一句废话也不说,拨出“110”三个字,出示给那男的看了一眼,便要按下拨号键。

“谁偷拍……”

云挽忍不了了,正要起身,陆承风伸手,轻轻地在她手背上按了按,随即站起来,走到那人面前。

隧道里骤然响起闷重的呼啸声,好似一阵耳鸣。

云挽转头看了陆承风一眼,又飞快地收回视线。

地铁到站,车门弹开,车厢里很是空荡,云挽在挨着车门的位置坐下,陆承风坐在她旁边。

“所以我在想,以后开发一个后台运作的AI程序,一旦检测到偷拍,就超频运行,直接把主板和内存统统烧坏。”

她想到自己看过的有部末日电影里,似乎有这样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

自以为不会被发现的偷拍姿势。

他去江家之前,应当换过衣服,不是上午那件板正的衬衫,身上这一件更偏休闲,料子有些柔软,烟雾色调,叫他整个人像是白玉为骨的谪仙,这一声笑带点鼻音,懒懒散散的,叫她骤然地无措了起来。

“……小舅你好像不喜欢开车?”云挽故作自然地另起了话题。

“今天晚上要喝酒,开车不方便。不过确实不大喜欢,太消耗注意力。我喜欢坐地铁。”

“我也喜欢。”云挽立即说,“在地铁上可以做很多事。”

“比如卸妆?”陆承风笑说。

“嗯。”

“现在要卸吗?”陆承风指一指她的背包。

“美瞳还没摘,不方便卸。”

难怪她今天的眼睛看起来不大一样,黑色的瞳仁里隐约泛着血色,被她盯住时,会觉得整个人无所遁形。

“你坐地铁,会做什么事?”云挽问。

“这两风主要是听德语听力。”

“……看来确实很难。”

陆承风笑:“是啊。”

又坐了两站,两人站内换乘,上了另一条可直达学校的线路。

路程过半,云挽频频眨眼打呵欠。

陆承风往她脸上看去,“困了?”

云挽摇头,“美瞳戴久了不舒服,容易缺氧打呵欠。”

“刚刚换乘的时候,怎么不去洗手间摘了?”

“不确定洗手间有没有洗手液,不洗干净摘可能会得结膜炎。”

陆承风骤然想到什么:“你拍摄完直接过来的?”

“嗯。”

“吃晚饭了吗?”

“……没有。”

陆承风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线路图,还有七八站路。

她顿了片刻,才伸手从放在洗手台角落的洗手液瓶里,按出一泵。

他转身,再度看了看鞋柜,确实没有多余拖鞋,叫人小姑娘穿他穿过的,也实在不合适。

“……好。”

妆容都卸干净,云挽往承子里看了一眼,目光落在陆承风那支黑色包装的洗面奶上。

云挽站在承前,无措极了,浴室简直比卧室更具有一种“私人感”,她就这样闯了进来,带着绝对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

洗面奶、电动牙刷、漱口水、剃须刀……毛巾一色都是深灰。

“好了吗?”陆承风问。

拿出来拆开,弯腰放到她脚边,“可能大了,你将就穿一穿,下回我买几双新的。”

正要问她要不要拿浴室拖鞋将就一下,陡然想到抽屉里还有双当时为乘飞机买的一次性棉拖。

二十分钟左右,到了学校的前一站。

“没关系,你直接进来。”陆承风回头说。

“脱起来不麻烦吗?”

陆承风提起她的背包,说:“走吧,下车。”

“下回”这个词,远比任何确定的承诺更加目眩神迷,因为足够有期待。

“不麻烦。”云挽向他展示,这靴子是侧边拉链的,那些鞋带都只是装饰而已。

陆承风拿了瓶水,拧开喝去小半,放在茶几上。

洗净手,拨开眼皮,摘落隐形眼承,脚踩垃圾桶的踏板——新换的垃圾袋,里面没有任何东西——扔进去。

这一站离陆承风租住的小区很近,步行大约五分钟。

“一一,洗手液在台子上。还缺什么就说一声。”从客厅里传来陆承风平和的声音。

云挽怔了一下,立即跟着起身。

云挽摇头,弯腰去脱脚上的靴子,“我打赤脚吧。”

身上还是那条先锋的长裙,妆容却都卸干净了,被那浓郁的长裙衬托,苍白得像是褪了色。头发也拆散了,蓬松地散落在肩后。

进门,云挽看着明显比上一次整洁的客厅,在玄关处却步——上次来陆承风没有做大扫除,她是直接穿鞋进的屋。

云挽趿拉拖鞋,走往浴室。

云挽的黑色背包,被陆承风轻巧地拎了一路。

高筒系带的皮靴,数不清有多少孔,穿脱显然是个大工程。

浴室空间分外整洁,不见一丝污迹或者毛发,被风荡涤过许久,仍然残留一股清淡的木质调的香气。

穿过闸机,出了地铁站,一边往外走,陆承风一边说:“你要是还不怎么饿的话,先去我那儿把妆卸了。”

眼唇卸妆液浸湿棉片,按住眼睛,使黏贴假睫毛的胶水软化。

“嗯。”此刻她带着渎神后的隐秘快乐,躺在柔软的床上,回想着方才走廊里陆承风清风朗月的样子,在一种微微自厌的疲惫里,满足地闭上眼睛,沉入睡眠。

陆承风说:“晚安。”

云挽看着被放进掌心的东西,有点发愣。

“……还没。”青天白日里看见他清隽的眉眼,心底泛起一阵羞耻。矛盾的心情,既害怕、又希望他发现她的真正面目。

走出房门,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浴在清透的日光里,隔门望去,厨房里有人,穿着白色衬衫,挽着衣袖,松风清举的背影,陷在人间烟火之间,却没有分毫的不真实。

云挽伸手推开书房门。

门阖上,云挽后背缓慢贴上门板,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去往客厅。

早上八点,云挽被闹钟吵醒。

“好。”

不是什么优等生、乖乖女,穿奇装异服还只是最表层的叛逆。

难怪渎神会是一种罪。

他一定想不到,她反而会因此生出得寸进尺的贪念:“……我可以一直在你这里寄宿到考试

以前陆落笛被父母抓到拿手电筒躲在被子里看漫画时,有过这样的表情。

依然是这样温和妥帖,关照晚辈的口吻。

睁眼后恍惚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在陆承风家里。

“稍等。”

“谢谢。”云挽抬头看他一眼,又飞快垂下目光,“……很好吃。”

云挽吃完早餐,陆承风让她不必收拾餐盘,放着就行。

一张很小的长方形门禁卡,挂了个云朵样式的挂饰。

陆承风说:“今天晚上有个聚餐,我不确定什么时候回家。如果你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复习,可以直接过来,微信上和我说一声就可以。大门密码我稍后微信发给你。”

却也很难苛责规劝。

“……嗯。”

云挽回书房把包拿了出来,向着厨房里的人说道:“小舅,我准备回学校了。”

她走到床边,蹬掉拖鞋,熄灭手电,躺下。

“快去。洗了过来吃早饭。”

七宗罪里除了嫉妒,其余都愉悦而引人堕落。

“……早。”云挽出声。

陆承风盯着她看了一眼,隐约觉得她目光有些闪躲,但不明就里。

她这觉睡得很晚,但质量不错,难得的整觉,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外面晨光澄明,觉得神清气爽。

陆承风闻声回头,笑说:“早。洗漱没有?”

大约她昨晚没听他的话,还是熬夜看书了。

十分钟后,云挽自浴室出来,早饭已经端上餐桌。

“……好吧。”陆承风失笑。

云挽说:“我还没到……”

百叶帘拉开着,半开的窗户,涌入微潮夜风。

“不缺什么,我都带啦。”云挽应了一声。

“带你吃饭。”

三月中的夜风,还有些微凉,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在她心口撞了一个来回。

他拿过茶几上的一本气象学期刊,随意地翻了一会儿标题和摘要,等了约莫几分钟,拐角处人影一晃,云挽拎着她的洗漱包,走了出来。

陆承风阖上杂志,放回茶几。

云挽走过来,从背包里揪出一件灰色外套,再把洗漱包放进去,说道:“可以走了。”

两人走到玄关换鞋,陆承风一手提着背包,一手打开房门撑住,等她先行。

云挽拉上靴子的拉链,直起身,从他面前迈出房门。

这极其接近的一瞬,陆承风嗅到一阵带着水汽的,极其浅淡的清香。

……是他的洗面奶的味道。

那是一份早就签字好的离婚协议。

落款人,陆承风。

财产全部分割得很清楚,包括他名下房产,各类,这方面陆承风真的没得挑,给她的财产够她衣食无忧一辈子。

只是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终于明白。那些曾经担心的,不是错觉。

为什么他知道她怀孕之后,会不高兴。

为什么会让她不要告诉别人。

为什么每次提起她时,他有那么多欲言又止。

或许是因为,他根本早就想过要分开。

第 39 章 承风

那晚的事,云挽没有再提,她装作不知情,也从没去过那里,将那张写了他名字的离婚协议平静叠起,重新装回文件袋。

扣好锁扣,塞回衣柜里。

做完这一切,她洗了个澡躺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紧。熄了灯,房间变得黑暗安静,她心里好像也那么静,闭着眼,什么都没有想。

直到后半夜,她感受到床铺微微塌陷,熟悉的香混合着体温,触碰到皮肤若有似无,而后静悄悄地,背后靠近,俯身拥住她。

两个人身影交叠,床帘上影子朦胧。

她抿抿唇,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几乎小半个月,她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好话,甚至不愿开口。陆承风的态度,也从最开始岩浆般滚烫,到后来慢慢冷却,变得沉默,习以为常。

她话说得比较难听,他大约不想吵架,就会去睡书房。

清晨起得早,很早就坐到了餐桌边。

以至于整个家里,只有他们两个明白,究竟在较劲什么。钟叔和东仔,至今都不知道他们已经分床。

可是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是不吭声的。

没动静,背对着他裹紧被子,沉入梦乡。

他看到就会停顿,然后搂过来,她不反抗,也没有多余的挣扎,陆承风试探的手臂收紧,会更紧地拥抱她。

有时候他也会问一些问题:“今天在家做什么了?”

她不答。

在京市,若论谁最有钱,那必定是楚远洲。他年少时白手起家,如今即将步入不惑之年,便已坐拥如此显赫的地位。

然而,最近关于他患病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甚至都登上了电视的财经频道。

云挽脸上的笑意稍稍褪去了些,她脚步匆匆地上了楼。

她拨通了楚远洲的电话。

彼时楚远洲正在开会,看到来电他便暂停了会议,走出去接通电话。

员工们不禁面面相觑,方才楚远洲带着一抹笑意的表情不似做假,而且他接电话时声音明显低了八度。这位老板向来风流,却从未因女人而影响工作,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为了接个电话就暂停会议,不过后续的事情就不是他们这些员工能妄加揣测的了。

“远洲,你在忙吗?”云挽听到他那端有些嘈杂。

楚远洲沉稳的声音传来:“不忙,你说。”

“我从病人口中听到了一些有关你心理疾病的传闻。”云挽说道,关心则乱,毕竟作为楚远洲的主治医生,她必须要对可能出现的风险进行把控。

楚远洲显然早于她知晓此事,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找云挽,毕竟这事儿也怪不到她头上。他们之间签有保密协议,只保证云挽一人不会泄露病情而已。

“应该是我的问题,之前参加了几个活动,被媒体拍到了一些状况吧。”楚远洲不慌不忙地说道,看上去并没有太过在意。在他看来,不过是随便给些封口费就能解决的事,不值得费心。不过,能引得云挽如此关心和重视,他忽然又觉得这件事也没那么糟糕了。

“比赛筹备得怎么样了?”时间将近,楚远洲想起了这事儿,便开口问道。

云挽简要地说了一下目前的进展:“发言选题暂时确定下来了,往年的历史数据也已经整理完毕。”

“云梦这几年发展得很不错,肯定会在峰会上一鸣惊人的。”楚远洲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能在一个行业里做到顶尖,必然是各方面的条件都具备才行。

只是楚远洲也不无惋惜,如果云挽不是被他的病所牵连,不用藏匿身形、不能公开身份的话,她肯定能取得更大的成就。

“我们打算引进一批新的医疗设备,再扩大建筑面积,建造疗愈基地,让患者能享受到更专业的心理服务。现在仅仅依靠医生一味地安慰和引导,我觉得效率实在是太低了。”

光有人情味是不够的,云梦到现在还只是个工作室,就是因为资源和设备都还没能跟上。云挽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雄心壮志,想要拥有自己的公司,就必须拉到投资,带动其发展起来。

楚远洲心里一动,他深知云挽的倔强,哪怕自己说太多要帮她的话,反而会成为她的负担。

“我相信你,小挽。”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中透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云挽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又和楚远洲约好了下次复查的时间,这才挂断了电话。

为了这次峰会,云挽特地成立了一个小组。说这是一场比赛,倒不如说是年度汇报,做总结发言,向甲方展示云梦的更多潜力。她不方便亲自出面,只负责掌控全局,眼下各项事务也已经接近尾声了。

还有两天,峰会就要召开了。

办公桌上堆满了大把的资料和卷宗,像小山一样,看得云挽头疼不已。她实在有些撑不住了,便趴在办公桌上,想稍稍休息一会儿。

负责上台演讲的组长周依依,已经将演讲稿背得滚瓜烂熟。她温习完后,上了楼,看到云挽疲惫的样子,心里满是怜惜,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给她盖了一层毯子。云挽睡得很浅,这轻微的动静就使她又睁开了眼睛。

“挽姐,您辛苦了,要不您早点回去休息吧。”周依依轻声细语地说道。

在这个团队里,云挽是核心人物。她平日里说一不二,大家对她的能力深信不疑,打心底里对她怀着敬佩之情。

周依依是跟着云梦一路成长起来的心理医生,她见证了云挽从创业初期的举步维艰,那时工作室只有寥寥数人,无人问津,到如今发展成为拥有四五十人的工作室,在业内也是声名赫赫。这其中所耗费的心血与努力,大家都有目共睹,也正是这些努力才积攒下了如今的好口碑。

“没事,咱们再坚持一下就好了。”云挽工作的时候,态度认真而严谨到近乎苛刻的云度。她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眼下挂着一层淡淡的乌青,像是被乌云遮住的月亮,透着疲惫与憔悴。

周依依点了点头,然后坐下来和她一起整理资料,一边整理一边聊起了今天接待的病人,话语间满是感慨。

做心理医生,最重要的就是要与病人共情,理解他们的痛苦,深切地共鸣他们的苦楚。

“今天来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现在已经很难治疗了。原来他的父亲一直在家里对妈妈实施家暴,小孩子也受到了不同云度的暴力伤害,从而产生了创伤后应激障碍。最开始发现孩子症状的时候,是他在上课时突然捂着脑袋尖叫,那场面真的很揪心。”

“母亲最后离开的时候,可能是因为自身遭受了太多的痛苦,对孩子的态度也变得情感缺失。”

云挽听闻,眼神短暂地放空了一秒,并没有思考太久就说道:“看到孩子,她或许就会被拉回曾经那个如同噩梦的场景,所以,她常常表现出嫌弃和厌恶。”

“是啊,可其实孩子其实也是受害者啊。”周依依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云挽愣了愣,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她心里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一样,很是难受,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心疼那个孩子,还是因为想起了一段自己感同身受的不愉快记忆。

医者难自医,她虽然明白这在人性心理学上只是最简单的一章,可是当年的事情就像一根深埋在心底的刺,无论时光如何流转,都无法将其淡忘,也无法将其磨平。

她或许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的父母。

“挽姐?”周依依察觉到她的走神,轻声唤了一句。

云挽的视线重新聚焦:“我这里,快弄完了,你先回去休息吧,好好把稿子再背一背,在峰会上,要是成功了,到时候也给你们发奖金。”

周依依高兴地和她贴了贴脸:“保证完成任务。”

人走了之后,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刚才的事虽然在云挽心里引起了波澜,但她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情绪,集中精神,继续看完剩下的材料,才关了灯下班。

很快,峰会的日子就到了。

云挽早早地就来到了会场。今天她穿了一身白色高定西装,那西装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制的一般,将她优越的身材比例完美地展现出来,整个人的气质如同被精美的画笔临摹出来的画卷,高雅而迷人。

然而,云挽却无端地感到紧张,这种感觉让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大学时期。做论文答辩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忐忑不安,像是一个等待法官审判的犯人,可明明现在她才是那个要评判别人的人。

时隔一个多月,她又见到了陆承风。后者并未察觉云挽就在附近,男人姿态慵懒,手肘轻轻撑在桌上,侧耳聆听身旁之人的话语,偶尔回应一二。

云挽仍有些恍惚,像是还没从某种情绪中脱离出来。

过后,云挽还特地查看了微信,她本以为,自己驳了陆承风的傲气,以他的性情,肯定会删掉自己,从此不再联系。

可好友列表里,他还安安稳稳地在那儿,个性签名也未曾更改,她自己也不知为何,还点开看了许多次。

就像此刻,陆承风身边的那个女子,云挽也是见过的,正是上次车展上见过的那位。

他们之间的距离突然变得亲近了许多,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在悄声低语,将外界全然隔绝开来。

云挽换了个位置,已经看不到陆承风的表情了,然而不远处,当两人的脑袋挨近的时候,竟出奇地和谐般配。

云挽怕自己会忍不住再多看几眼,只观察了几秒便强行克制住自己,收回了目光。

不过,云挽不知道的是,她这样的容貌,只要见过就很难忘记,徐枝早就看到她了。

“承风,你要是现在回头,就能看到你的前女友哦。”徐枝故作大方的模样,凑近陆承风的耳边轻声说道。

陆承风反射性地稍稍拉开了与她的距离,前女友?他的前女友只有云挽一人。

“嗯?你们闹矛盾了?”徐枝开口调侃道,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淡淡的:“也是,你们压根就没好过。”

“徐小姐,工作时间还是聊聊工作吧。”陆承风脸色一沉,严肃地说道。

他能够控制住自己不回头的身体动作,却无法抑制住内心被这突如其来的相遇搅乱的情绪。

楚远洲在来的路上又开了两个线上会议,所以到达得比较晚。云挽是以他的名义一起来的,此时要坐到他的身旁。

楚远洲看到她,示意身边的人给云挽腾出一个位置。

“楚总,这种场合都带着女伴,可真是风流依旧啊。”有人打趣说道。

“可别乱说话,传出去影响不好,医学领域现在是热门,云小姐也能帮我参考参考呢。”楚远洲微微抬起下巴,三言两语就堵住了众人八卦的嘴。

他都这么说了,自然没人再敢乱传了。

云挽坐在一旁,笑容明媚,权当自己只是起到一个花瓶般的装点作用。

有人看向云挽的眼神里带上了几分探究,楚远洲身边的女伴通常不会超过三个月,可云挽却能待这么久,还能说动楚远洲一同出席这种带有政治性质的活动,她可真是独一无二的。

这女人的能耐,确实不容小觑。

主持人缓缓走上台,灯光逐渐聚焦,现场的氛围渐渐被点燃,观众的期待被拉至顶点。几位领导相继发言,一个接一个,终于轮到了公司汇报环节,云梦被排在了第五个。

许多外部的公司都来此分一杯羹,甚至一些三甲医院的科室也争相上台拉投资。在中医、骨科、心血科这些热门领域的对比下,云梦的精神心理疗愈诊题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在当今社会,谁敢说自己没有一丝心理问题呢?童年时父母争吵不休,求学时遭遇校园暴力,工作中遭受职场霸凌。心理健康是我们无法忽视的重要领域,它与每个人息息相关。”周依依的演讲充满感染力,迅速引燃了台下观众的情绪。

云挽的手心出了一把汗,甚至能满是汗水,她几乎可以背出每一个字。不得不说,她很羡慕。她渴望在自己热爱的领域中侃侃而谈,耀眼夺目。但生活总是充满选择,她明白,自己在背后默默付出的努力,已是最好的结果。

“全球有超过10亿人受到精神障碍的困扰,而云梦诊疗室每年能接触到国内近3万名心理问题患者。因此,我们迫切需要进行升级。”

汇报结束后,提问环节随之而来。台下的甲方代表用犀利的言辞开始抛出问题,现场的紧张氛围骤然凝重。

*

他们很快回了泉城,那段时间她表现得很乖,他大概以为她终于松口,不会再离开,因此撤走了警卫。

他继续手上未完成的事务,行李来不及换,便马不停蹄又要换场。

临走时,他温柔摸摸她脸颊:“我飞福州一趟,过两天就回来。”

她轻轻嗯。

没有再多问。

他飞福州那一夜,很大很大的暴雨落下来。

她夜半醒来,撑起半边身体,对着开了条缝隙的窗户朝外看。

满是雨雾,什么也看不清,甚至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想看见哪些。

只是最后又起身,沿着墙壁,慢慢将家里每个房间,都仔细看了一遍。她其实对这栋别墅并不熟悉,远不如当初在沪城,那个待了三年的家。

只是现在来不及了,她不会再回去了。

夜晚的暴雨萧索而凄静。

她慢慢地,把所有的房间一间间看遍了,终于还是回到他们睡过很多夜晚的卧室。

她打开衣柜,翻出木匣,取出那份文件袋。

离婚协议书铺开在面前,她沉默很久,很久落泪。

最后提笔,在他名字下方,也认认真真写上自己的姓名。

字迹清秀,笔划婉约。

每一笔落下,仿佛对他存在记忆的那一年,就被涂抹,雨打风吹去。

她写了十四笔,认识他十四年。

每一年其实她都曾经万般期待,她从没有说过,初中他们就是一个学校,他在高中艺术节唱过的歌,其实初中她就听过一遍。

她跟着他考上一中,考上很好的大学,后来又毕业来到他在的城市。

十四年了,她今年二十七岁。

人生一大半的时间,都这样静悄悄地湮灭了。

可是到最后,她所拥有的,仅仅也只剩下自己而已。

第 40 章 承风

云挽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她临时过来,带的行李本就不多,都是她自己的一些衣物,除此以外,也就没有其他的了。

她将衣服叠起收好,又将卧室整理一遍。

这套庭院的钥匙,她拿出来放在了床头柜上,还有陆承风给她的卡。

下面整整齐齐,压着他拟定的所有文件,她都签好了字。

重新复看检查,每一份,都确认无误。

那之后,她就像是彻底失掉了力气,曲着膝盖坐在地毯上,沉默发呆了很久。

直到夜幕笼罩,她才提起行李,将卧室门轻轻带上。

东仔晚间不在庭院住。

陆承风特别爱看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每个表情都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要是能够的话,陆承风真想在这个夜晚许下心愿,祈愿脚下的这条路能走得慢些,再慢些,好让他永远铭记此刻满溢心间的美妙感觉。

可路再长也有尽头,云挽最终还是停在了自家别墅的门口,那副恋恋不舍的模样仿佛带着无尽的惆怅。

“咱们得过了年才能再见面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静谧的夜。

陆承风轻轻应了一声。路灯的光在他的瞳孔里闪烁着,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又触电般地挪开,心底泛起的层层涟漪怎么也止不住。

云挽缓缓凑上前,轻轻抱了陆承风一下,旋即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迅速松开,一溜烟儿跑开了。

陆承风的怀里还残留着女孩淡淡的余香,那是清幽的栀子花香,并不浓烈,却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他轻嗅着,目光追随着女孩远去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恍然若失,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一瞬间带来的悸动里,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满满地填充了他的心间。

也不知道究竟是有多么要紧的事儿,除夕的时候,云挽的父母才匆匆忙忙地先后赶了回来。

云臻天仰仗着父辈留下的雄厚资产,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与此同时,他的脾气也随着财富的增长而日益膨胀,那原本就发福的身材更是像吹气球一般越发臃肿。

他与宁白芷的结合,从一开始就像是一场利益的博弈,分割着彼此的价值。最初的那几年,两人也曾有过表面上的恩爱,可时光流转,终究还是敌不过彼此间日积月累的厌烦。

后来宁家衰败,云臻天对宁白芷的不满彻底不加掩饰,他有时整月不归家,回来也是恶语相向,话语里充斥着傲慢和诋毁,全然不顾宁白芷已经为他生下了年仅四岁的云挽。

可以说,云挽是在他们无休止的争吵声中长大的。十二岁之后,小小的她就渐渐明白,父母并非是能让自己依靠的精神支柱,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认知啊。因为在她的心底深处,深知自己的父母根本就不可信赖,除了能给她留下金钱以外,再没有其他。

云挽十五岁之后,云臻天就彻底不回家了。他们家的这段豪门恩怨甚至还被媒体报道过,什么云臻天在外面早就有了私生子之类的传闻铺天盖地。而宁白芷只能独守空房,在无尽的哀怨里郁郁寡欢。

云挽作为当事人的女儿,面对这些新闻,只觉得亦真亦假,整个人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就在这时候,宁白芷恰巧回来,一眼看到电视画面里云臻天带着别的女人出席慈善晚宴,她就像是突然遭受了巨大的冲击一般,猛地冲过去关掉了电视。

“你在看什么呢?难道你也觉得他这样做是对的?”宁白芷情绪激动地拉扯着云挽的衣服,用力一推,“云挽,你和你爸一样,都是没良心的东西。”

“当初,要不是我们宁家的帮扶,他云臻天能有今天的成就……”

又来了。

云挽心里厌烦极了,永远都是千篇一律的说辞,一成不变的崩溃模样,流不完的眼泪。她这个听惯了的看客,都已经烦得快要忍耐不住了。

她从书包里缓缓地拿出本子,准备写作业。然而,宁白芷却又一次发起疯来,猛地撕了老师新发下来的练习册,嘴里还恶毒地诅咒着:“云臻天和云挽都死了就清静了。”

这样的场景好似一场反复播放的噩梦,已经不知上演了多少次,可每一次云挽还是会被吓得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说到底,造成她们母女如今这般悲惨境地的罪魁祸首,正是云臻天。

后来啊,情况稍微有了些变化。宁白芷在外面勾搭上了富豪,云臻天也有了自己的风流韵事,夫妻二人双双出轨,偌大的别墅里就只剩下云挽孤零零的一个人。

此时的云挽已经足够独立,家对于她来说更像是一个冰冷的旅店,她常常不归家,刻意忽略那个不忍直视的原生家庭。云挽觉得自己这样也挺幸福的,因为她在外面有许多朋友。她想,大不了就当自己没有父母好了。

除夕的清晨,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云臻天先回到了家,云挽默默给他倒了杯水,云臻天面无表情地接了过去。他亲生女儿关系十分冷淡。坐在沙发上,他点燃一根烟,烟雾在房间里缓缓升腾。

宁白芷下午才提着大大小小的礼盒进门。“元元,给你买了几件新衣服。”宁白芷此时的情绪倒是比较稳定了,她甚至可以做到把坐在一旁的云臻天当作不存在的空气一样。

云挽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轻声说:“谢谢。”

云臻天并没有太在意这些,在他心里,每个月让助理按时拨给云挽的生活费可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这就已经足够了。

接了几个电话后,云臻天的眉间紧紧地拧成了一股麻绳,嘴里骂骂咧咧了几句,然后恶狠狠地挂掉了电话。

一顿饭一家人吃的郁郁而终,云臻天把宁白芷叫到了书房。不一会儿,书房里就传来了剧烈的争吵。

“你一年到头就联系这么一回,现在回来了居然还有脸问我借钱?”宁白芷的声音充满了愤怒。

“公司捅了大篓子补不上,你以为你能捞着什么好处?”云臻天的声音里满是蓬勃欲发的怒气,“别忘了云氏股东也有你的一份。”

“分红我一分钱都没拿到,现在出了事让我背锅?云臻天,你哪来的脸!”宁白芷气得浑身发抖,把桌子上的东西一股脑地挥到地上,一片狼藉。

最终,这场争吵不过是争得两败俱伤。他们没在家里待上几个小时,入夜的时候,又纷纷来跟云挽道别。

“妈妈对不起你。”宁白芷哭着抱住了云挽,可紧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云挽的心底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她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眼中早已没有了眼泪,因为她的眼泪早就在无数次的失望中流干了。她真的已经习惯了。

后来,当云挽再回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她才发觉,原来所有的事情都是有预兆的。母亲的远走、父亲的私生子、家族的破产,再到自己被无情地丢下,这一切的一切,既是预兆,也是厄运开端的来临。只是当时的她还没有意识到,她的未来,即将戛然而止。

外面的烟花绚烂地绽放着,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格外吵闹。云挽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空调开得很足,可她却依然觉得冷,那是一种从心底蔓延出来的寒冷,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掉。

枕头边的手机嗡嗡地震动着,她伸手拿过,打开一看,好多朋友发来的“新年快乐”映入眼帘,这才惊觉时间已然滑至零点。

发信人里,陆承风的名字排在最前面。

“新年快乐,云挽。”简简单单的一行字,规规矩矩,连标点符号都一丝不苟,一条中规中矩的信息。

想必是掐着秒发来的,所以他的祝福抢占了头筹。

“新年快乐。愿新年,胜旧年。”

紧接着,他还发了个大红包,说是压岁钱。云挽一边打字一边调侃:“还跟我攀上亲戚了呀,居然给我压岁钱?”

陆承风有些别扭地回了句:“你收了。”

“行吧,那我就勉强收下咯。”

“承风哥哥。”这几个字一发送出去,文字仿佛瞬间有了魔力一般,手机那一方小小的屏幕恰似一只传情的信鸽,思念也随之悠悠地飘荡起来。

陆承风看到这几个字,耳根连着脸颊都悄然染上了一层红晕,他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字,心里只觉可爱极了。

林宛宛得知昨天云挽的父母来过又离开之后,大年初一都顾不上自家亲戚,就先赶到了云挽家登门拜年,她主要是担心云挽一个人太过孤单。

“就知道你不会准备年货,这些你在家慢慢吃吧。”林宛宛一边说着,一边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

屋子里原本冷冷清清的,没什么新年的氛围,可突然多了那三五件红彤彤的大礼包,就好像凭空增添了几分暖意,和林宛宛这个人的出现有着同样的效果。

云挽闲适地撕开一包零食,其实她的心情只是在父母离开的那一刻稍稍有些低落,现在早就恢复如常了。

林宛宛见她看起来没什么事,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说道:“我可没你这么好命,还有20天的寒假呢,我初六就得去集训了。”

“这么快呀?都被你形容得像个监狱似的地方了。”云挽回应道。

“怎么不算呢!”一提到这个,林宛宛的怒气就上来了,“天天被关在那里不停地画画,我心爱的赛车太久没玩,在停车场都落灰了,我感觉自己都快不认识它了!”

“你要是联考考不好,被叔叔阿姨打得面目全非,到时候我可真就认不出你了。”云挽毫不留情地打趣道。

林宛宛顿时一副被戳到痛处的模样:“闭嘴!”

突然,她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凑近云挽,神秘兮兮地说:“我上次醉酒的时候和陆承风碰上了呢,喝多了也不至于完全没记忆。”她坏笑着贴近云挽揶揄道:“难怪你一直都不肯放弃,原来是你的学霸颜值很可口呀。”

云挽忍不住大笑起来,旋即跟她打闹在一起:“上次的事还没找你算账呢!”

天气冷极了,云挽过年之后就没怎么外出过。

元宵节那天,陆承风给她打电话,说要送书过来。

“我正好在写寒假作业呢,陆承风,你的寒假作业借我抄抄呗。”云挽趁机开口。

电话那边沉默了两秒钟,紧接着传来两个字:“休想。”

他怀里捧着一大堆书,一路来到她的家门口。

“这些都是下学期要学的内容,我已经学完了,你也可以开始预习了。”

云挽看着那十几本沉甸甸的书本和练习册,不禁暗暗咋舌,心中暗自惊叹:学霸难道都已经进化到如此恐怖的地步了吗?她苦着脸,拎着这些书都有些吃力,索性侧身让陆承风进了屋。

“那寒假作业呢?”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满是期待。

陆承风面色沉静如水,没有多余的表情,可云挽却不管不顾地拉住了他的手臂,轻轻摇晃起来。那一瞬间,陆承风心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而这一丝柔软,被云挽敏锐地捕捉到了。于是,她摇晃的幅度变得更大了些,就像一个撒娇的孩子。

陆承风微微低下头,终究还是没能抵抗住这样的“攻势”,无奈地妥协了。

“不能抄,我可以给你讲解怎么写。”他轻声说道。

云挽一听,愿望达成,立刻把手指比成两个“耶”放在头顶,学着小兔子的模样,还俏皮地扮了个鬼脸。这滑稽的样子让陆承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抬手,轻轻摸了摸云挽的头发,算作回应。

需要教的题目并不多,大部分都是抄写的内容。云挽写完练习册后,又马不停蹄地埋头苦干起来,还分给陆承风一部分内容,陆承风也乖乖地跟她一起抄。陆承风写的是一笔一画的楷体,字体工整漂亮,比云挽那龙飞凤舞的连笔字好看了许多。

开学的日子渐渐临近,云挽打着要冲进年级前200名的旗号,开始明目张胆地去找陆承风,让他给自己辅导题目。每当有不懂的地方,陆承风就会耐心地给她讲第二遍,如果她还是不懂,陆承风依然会不厌其烦地再讲第三遍。只要是面对云挽,他就仿佛有用不完的耐心。

云挽觉得不好意思,这么笨可不像平时的自己。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成效十分显著。以前在云挽听来,台上老师讲的内容就像天花乱坠的鸟语,可现在那些内容慢慢能和一个个公式对应起来了,那些拗口的英文单词,在嘴里念起来也变得顺口多了。云挽似乎真的开始感受到学习的乐趣了。

更重要的是,每次放学后能在教室和陆承风多待一会儿,把作业写完。

钟凡天看到云挽节节攀升的学习成绩,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心中十分纳闷这两人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自己平时也跟陆承风走得近啊,可学习成绩也没见有多大提高啊。

云挽却只是神神秘秘地告诉他:“你不懂。”

门开了道缝隙,防盗链还未解,他话音未落,整个门就被猛地踹开,防盗链应声而落。

栾琛踉跄后退半步,还没等堪堪稳住身形,眼前劲风扫过,脸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鲜血四溢,他顾不得去擦,领子就被再度揪起,又是一拳。

金丝眼镜被打落在地,他温文的一张脸,满是血迹狰狞。

整个房间都仿佛陷入了熊熊烧天的烈火里,那道熟悉的黑色身影一步步逼近,暴怒使他的脸扭曲变形,眼里腾腾煞气。

他好像是疯了,也好像三魂七魄齐齐俱灭,他如此暴戾地将人掀翻在地的样子,云挽闻所未闻。

她只是再次听见他的声音,时隔短短四日,重新炸响在她耳边:“你真敢碰她,你真的敢碰!我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