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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春色 羁旅人 20131 字 27天前

长宁从未见崔凛如此荒唐过,不由眼皮突突的跳,摔了茶盏:“真是荒唐,怎能将人扔进那花楼?!”

长日漫漫,青凝对于长宁派人来查醉春楼一事毫不知情,自打前日见过卓瑾安后,她心中惴惴,这几日便有些心不在焉。

午后冬儿端了莲叶羹来:“娘子,小厨房今儿做了莲叶羹,你且尝尝。”

外头有笙歌在响,这醉春楼自打七月后,便再未开门接过客,常妈妈心里清楚,那贵人是怕有外男冲撞了陆娘子,这才不允醉春楼开张。只是这楼里的笙歌艳舞却未停过,妓娘们凑在一处,自娱自乐,也有那往外头去陪侍的,各凭本事。

青凝点头,接了冬儿手里的莲叶羹,抬起凝了玉脂的脸颊,不忘嘱咐冬儿:“给小雪儿也端一碗去吧,你们俩分吃了。”

雪儿年纪小,贪嘴,一听这话羞红了脸,冬儿便笑着又去端了一碗。

青凝拉着雪儿坐了,只刚喝了一口,却见常妈妈慌慌张张跑进来,拉了她的手,就欲往外走:“我的好娘子,你快去瞧瞧,外头又来了位贵人,直言要见你。”

青凝还以为是崔凛又来了,可进了一楼的宴客厅,才赫然发现坐在上首的竟是长宁公主。

长宁公主不耐烦同她寒暄,指了下首的矮榻:“陆娘子不必行礼,且坐下说话。”

青凝便也未纠结虚礼,不卑不亢往长宁下首坐了。

长宁打量了她一瞬,指尖点点桌案:“陆娘子为何会在这醉春楼。”

青凝垂眸,一时竟不知如何说清这各种缘由,她同崔凛,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

长宁叹一声,瞧青凝面色,大抵也猜到些因缘,她拧眉:“凛儿从小到大,虽说是个有主意的,但他对所有的事情都清清淡淡,是冰壶玉尺,琨玉秋霜,从未让本宫头疼过,没想到遇到陆娘子,竟是做尽了荒唐。”

但长宁不是那迂腐的妇人,并不会将过错都归咎于陆家青凝,譬如像那外头的婆姨,但凡自家儿郎因女娘犯了错,便要怪罪那女娘是狐媚转世,勾着人犯错。

她只是叹,她的凛儿是温润之貌,雷霆手段,可偏偏遇到了一截硬骨头,这两人怕是有的磨。

长宁将茶盏搁下:“陆娘子,本宫今日来,其实是想问你几句话。”

她顿了顿:“这头一句呢,便是要问你,当初你射出那一箭,可是想要了凛儿的命,你恨他至此吗?”

青凝一顿,半晌道:“回公主的话,当初我没料到那箭矢如此锋利,也没有想过要他死,可我也待够了那牢笼,必然要想尽法子逃离!”

长宁点头:“自你离去后,凛儿昏迷了月余,差点撑不过去,醒来绝口不提你一句,可本宫却知晓,无数个难眠的夜里,他在等锦衣卫的消息,曾经有暗卫来禀,说是在那镇江渡口瞧见过你,他丢下一堆政事,跑死了四五匹马,亲往镇江去寻你,可终究无功而返,本宫见过他那日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晦暗。他如今寻到了你,便是再恨你,也未曾让你真正吃过苦,甚而上了折子,要封你做太子妃。”

“若不是你一次次要逃离,想来他也不会对你如此强硬。”

长宁微微往前倾身:“陆娘子,你且说一说,你们二人这许久,你当真一点也看不到他的心思?”

长宁这句话问出口,室内短暂的静默了一瞬,外头有初秋的风轻轻搅弄秦淮河中的风月,崔凛今日方从政务中抽开身,却听闻长宁公主来了醉春楼,他担心长宁为难他的安安,便匆匆赶了来。

午后修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宽肩窄腰,待跨上这画舫,听见里头这声问询,他忽而住了脚。

内室中,青凝抬起头,直视长宁公主洞明的目光,她说:“公主,看出来又如何呢,因为他生了心思,便是他伤害我的理由吗?他想要我的时候,从来没有问过一句我是否愿意,我那时候也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我没有父母,寄人篱下,我在你们崔府过的并不好,殚精竭虑替自己谋一条出路,只是想光明正大的活着,可是他却亲手掐断了,将我拉入不见天光的地方,予取予求。他囚禁我,用铁链拴住我的时候,可也有看到过我的无助与绝望?”

她问:“公主,为何你要我看到他的心思,却不管他是否顾及我的心思呢,只是因为我与他的身份云泥之别吗?”

长宁扬眉,未料她会如此作答,默了一瞬,最后问了一句:“陆娘子,你可也有那么一瞬,是倾慕过凛儿的?”

这一句话,却让青凝蓦然白了脸,怎么会没有呢,当初她被叶氏逼入绝境,是他在雨幕中为他隔开了一方无雨的天地,那时候的崔凛,君子端方,皎洁光辉,给过她在崔府仅存的温暖。

他那样的人,谁见了会不动心呢,正是少女怀春,情窦初开的时节,她也梦到过他,是不自觉的仰慕,只是年幼失怙的她,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便也未曾让这份仰慕成长为爱意。

可如今她曾仰慕的温润君子,到最后竟成了伤害她的元凶,她便再不愿承认当初的那份小心翼翼的悸动。

长宁见她咬着唇不说话,到最后也只得叹了一声孽缘,一掀长裙,起了身。

青凝送走了长宁公主,便往楼上去。

只是长宁公主那一句句问询,忽而让人心浮气躁,青凝坐在桌前,愣了会子神。

有清俊的身影推门进来,脚步踏飒,萧萧肃肃,不用转眸也知道是谁。

青凝不想见他,捡起手边的团扇,遮住了眼睛。

虽是气恼之下的无心之举,却有些自欺欺人的娇憨。

郎君眉目轻动,修长冷白的手拂开了那柄团扇。

青凝一顿,避无可避的看见了那张俊朗出尘的脸。

她抿唇,站起来就要躲去内室,不防他站的近,这一起身,额头便撞在了他的肩上,被那人趁势握住了腰肢。

高大的身影将她团团罩住,微微俯身,在她耳边低低道::“安安是不是有很多委屈?同孤说一说好不好,嗯?”

是极宠溺的诱哄,也是志在必得,但又虔诚真挚。

第86章 第86章悉听遵命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不知不觉,外头已是暮色四合。

淡金色的日光洒进来,落在青凝的眉目间,有些沉郁的悲切。

要说什么呢,这世上从来没有感同身受,况他二人所处的境地截然不同,便是连性子也是天差地别,他是天生的掠夺者,又怎么能体会像她这般弱小者的挣扎求生。

青凝张了张嘴,最终又闭上了,他身上的冷梅香气虽清清淡淡,却如同他的人一般,又开始强硬地侵蚀她的感官。

青凝蹙起眉尖,抬手去推他,往常她便是用了十二分力道,也是撼不动他分毫,可今日她一推,那人竟是顺着她的力道,跌坐在了矮榻上,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磕在了突起的窗棱上。

清俊的脸,有一瞬的冷白,可待他回正身子,却依旧未松开她的手,轻轻一拉,让面前的人跌坐在了他的膝上。

青凝一时不防,低低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襟。

那人轻笑一声,微微沉哑的嗓音:“解气吗?嗯?孤头一回在人前这般狼狈。日后只允安安这般,好不好?”

青凝面色苍白,转过脸去不看他。她讨厌他这般温柔蛊惑,钝刀子割肉,偏偏不给个痛快。

察觉到她的抗拒,腰间的那只大手反倒握的更紧了些,将他的安安紧紧贴在胸口,要她隔着薄薄衣衫,同他肌肤相贴。

沉沉的嗓音,他问:“安安那时候很害怕吗?”

“孤那时忙于政务,忙着夺权,想着要尽快娶你。外人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实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刃上,朝堂上你来我往,私底下刀光剑影,父皇那时只要攥紧兵权便可,可孤身处京都权力的漩涡中心,要独身支应,要四方收服,稍不留神便会万劫不复。很多时候要走一步看十步,阴谋诡计间偏要谈笑自若。”

他捉住她软糯糯的手,抵在心口上:“安安,孤也是人,不是神,孤也会累,很多时候深夜了,还要将这官场上每个人的弱点都过一遍,那时分身乏术,便未能顾及你的心思,望你便原谅我这一程,好不好。”

怀中的人死死咬着唇,面色愈加苍白起来。

运筹帷幄的上位者,一步步攻心,他问:“安安,那时在崔府受了很多委屈吗?有多委屈呢,嗯?”

青凝终于抬起头,眼眶泛红,静静同他对望,她说:“是很委屈,那时四夫人给凝泷院送的衣裳,冬天不保暖,夏天的却又厚又闷,可是也是要穿的,怕四夫人不高兴,要笑着讨人欢喜,便是受了委屈,也还是要笑的。害怕生病,害怕杨嬷嬷同鹊喜被欺负,害怕嫁给李远,后来又添了一桩,害怕你,害怕你摁住我的腰,讨要,占有,要在天光白日下磨损我的尊严。”

“可是那又怎样呢,这世间从来没有感同身受。”

“我们从来不是一类人,你是骨子里的高傲,因着你手法通天,便平等的藐视所有人,你永远不会俯下身去倾听别人的意愿。你觉得困住我,给我锦衣玉食便已足够,其实你一直视我为玩物,你永远也体会不到被别人捏在手心里,锁在床榻间的屈辱!”

说到最后,单薄的身子轻轻在颤,崔凛只好将她拥的更紧些,一下又一下轻抚她的背。

一旦开了口,好似很多东西倾泻而出,她不让自己落泪,只是声音发涩,发颤:“我后悔了,我当初不该招惹你的,我我只是想要一点点庇护,好让自己在崔府不再那样惶恐,我没想过的没想过要勾着你,你明明是清正的君子,为什么不能像待其他姐妹一样待我。”

“清正的君子吗?”崔凛的指轻轻抚摸她的眉眼:“可是安安,孤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你看这样湿漉漉的桃花眼,这样粉艳饱满的唇,这样不盈一握的腰肢,是娇憨又明媚的小女娘,安安不知道自己顶会勾人吗?你对着孤笑,若有若无的勾缠,孤也是个正常的男人,又怎会耐的住呢?”

“你”青凝一时语塞,脸颊涨的通红,死死咬住唇。

那人蹙眉,用指抵开她的齿,低低喟叹一声:“不是说过吗,不能咬自个儿。”

他微微俯身,凉薄的唇落下来,是小心翼翼又珍视的吻,轻轻碾磨她柔嫩的唇,语气是极尽温柔的低语:“孤的安安受委屈了,日后这天下间,再没人能让你不舒心,包括孤,好不好?”

他的手在她的腰上摩挲,温香软玉,是不可遏制的意动,可他最终也只是加深了这个吻,含住,勾缠,深入,一点点吃她的清甜,将她紧紧箍在怀中,与他紧紧贴合,永生永世不得分开。

青凝被他吻得昏昏沉沉,只得死死掐住他的手臂,指甲陷进肉中,断断续续的呢喃:“我不不许你碰我。你你无耻!”

“好好,不许,是孤错了,孤日后总会倾听安安的意愿。”

他闭了闭眼,离了她的唇,温言款语,极是耐心的抚慰她的委屈。

总要让她发泄出来,再一点点蛊惑了她的心。

青凝大口喘息,身子发软,抓住他的衣襟:“你你愿意听我的意愿吗?那你放了我”

那人轻轻叹一声,喉结动了动,微哑的声音:“孤日后万事都听安安的,好不好?可唯有一样,孤容不得旁人觊觎你、垂涎你,更容不得旁人碰你、伤你,谁也无法从孤手中抢走你,安安只能是孤的。”

又是如此,用了强硬手段,又开始用温柔来缠磨,却总是不肯松口,要她真正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主。

青凝无力的松开他的衣襟,瞧见桌上有一杯清爽果酒,仰头便灌了下去。

醉一场吧,醉一场便不用被他钝刀子割肉了,她害怕自己真的被他蛊惑了去,从而忘了自己的初心。

是桑葚与杨梅的味道,清甜的果酒,本也没有多少后劲,可青凝喝不得酒,这一杯下肚,面颊便渐渐酡红起来。

她湿漉漉的眼盯住崔凛,伸出柔嫩的手抓住他的衣襟,气鼓鼓的:“你是是混账东西,日后日后我也要把你捏在手

心中,让你尝尝我的耻辱。”

那人低低笑一声,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他说:“悉听遵命。”

青凝再醒来,有些宿醉后的头晕,掀起帷幔唤冬儿,却见冬儿正在收拾细软。

青凝疑惑道:“冬儿,你如何要收拾这些?”

冬儿愣了一下:“不是娘子要我收拾的吗?今早那位郎君走的时候跟我说,说是娘子你要搬回咱们西街口的家中去了,要我收拾东西,明儿个就走。”

青凝头有些痛,这才恍惚想起,昨夜有个低沉清雅的声音,低低问她:“安安,随孤搬出去好不好?这醉春楼也不是久居之地。”

青凝是如何答的呢,她似乎说的是:“我不要随你回去,我要回我金陵的家。”

是她在西街口的家,那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一手置办的。

后来便有些记不得了,那人好像拥着她,应的是:“好,我们搬去西街口的宅子。”

把我变成了我们,何其狡猾。

青凝搬回西街口时,站在门前愣了楞,这家里头分明保留了她曾置办的床榻桌椅,却又焕然一新。锦衾软缎,轻纱帷幔,织锦地毯,连糊窗户的纸也变成了一存一金的销金绫罗,是极为内敛的奢华。

青凝走进去,绕过屏风,却见妆台上还有她遗留的胭脂香粉,似乎她只是出了一趟门,从不曾离去,可明明这两个月,经历了那样一场浩劫。

她夏日的薄衫还搭在床头的衣架上,只是旁边却又多了几件男子衣衫,是金丝银线的贡缎直缀,还有十二孔金玉蹀躞带,敢用这样规制的,主人自然不言而喻。

一时间,这屋子中他的东西同她的混在一处,倒像极了一个家。

青凝忽而变了面色,闷闷往外头圈椅上坐了。

宿命一般,她总也逃不掉,避不开。

云岩站在门外,手放在腰间的龙雀刀柄上,对青凝躬身道:“陆娘子,如今江南的吏治改革正是关键之处,殿下这两日要同世家周旋,便只好遣了属下接你回来。里头殿下的东西都已送过来了,还望陆娘子替殿下归置一番。”

青凝没作声,抬眼打量了一下这小小的院落,天井里头添了几个奴仆,俱都沉默寡言,却又恭敬有加。外头风动树影,似乎也有御林军把守,这曾经的安身之处,便又变成了另一座牢笼。

她抬起眼睫,轻声问了句:“我日后能走出这宅子吗?”

云岩笑一声:“自然,殿下嘱咐了,日后陆娘子可随意出入,尽可去做你想做之事,虽说会有暗卫跟随,只也是为了陆娘子的安危。”

青凝便再未多言,转去内室休憩。

第二日一早,青凝便试探性的出了门,往茶铺子里去。

滟娘瞧见她进来,先是讶然地呆住了,好一会子,才抬起袖子去擦泪,喃喃道:“可算是从那劳什子醉春楼出来了。”

青凝朝她笑:“滟娘可愿替我沏一壶茶,要咱们铺子里最好的茶。”

滟娘哎了一声,忙止了泪去沏茶,待茶盏端上来,滟娘又拿了账册来,递给青凝:“阿凝瞧瞧这几个月的账目,幸好咱们四月份囤了一批龙井碧螺春,现下还有的卖,估计等卖完了,便要去寻一批夏茶来卖了。”

青凝兴致缺缺,以前这茶铺子,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是她独立自主的支撑,寄托了她对日后安定生活的向往,可如今她又被崔凛捏在了掌中,这茶铺子便有些像是玩闹的笑话了。

她略略翻了几页:“好,但凭滟娘做主。”

两人正说着话,铺子里进了人,是个衣着体面的女娘,那女娘对滟娘笑道:“我是陈郡谢氏府上的婢女,想要几斤碧螺春,掌柜若是得了空,便遣人送去乌衣巷。”

陈郡谢氏是江南第一大氏族,族中几位郎君,均在这南边任要职,其家中老宅便坐落在乌衣巷。

滟娘一听是那陈郡谢氏要茶,赶忙笑脸相迎,殷殷切切应了,将那女娘送出了铺子。

青凝喝了口茶,有些纳罕,陈郡谢氏这样的府邸,向来是有专人送茶的,哪儿需要婢子出来买散茶呢?

她这般想着,便打起帘帐,好奇的张望了一眼。

便是这一眼,却是愣在了当下,外头青石板路上停了一辆华盖马车,上头刻了谢氏的族徽,只是车帘打起,露出一张风华万千的脸,竟是卓瑾安!

他也在看她,隔着喧嚣的长街,同青凝对望了一瞬,缓缓露出个安抚的笑意来。

青凝讶然的瞪圆了眼,有很多话想问,却无法说出口,只得看着卓瑾安放下车帘,渐渐远去。

要知道如今这江南,又是士族门阀的江南,几大世家屯田占地、垄断官场,已是历朝历代的积弊。也只有崔凛这样心思缜密、雷霆手段的人,才敢来南边改革吏治,他要还田于民,选拔寒士,彻底断了氏族的根基。

青凝想不明白的是,卓瑾安为何会同陈郡谢氏扯上关系?

她稍稍缓了一会子,可想起方才卓瑾安的那个笑,心里头忽而有些杂乱。

第87章 第87章甘心吗?

青凝在茶铺里盘桓许久,傍晚时分去了趟当铺,她将初到金陵时,当掉的那串红珊瑚手钏赎了回来。是崔念芝留给她的那一串,早便要赎回来的,只是那当铺老板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青凝气不过,这才耽误了。没成想一耽误,竟耽误到了如今。

非是忘不了崔念芝,只是这串珊瑚手钏她戴了经年,大抵是怀念最仓皇无助时的一点温暖。

从当铺出来再归家时,天色便有些晚了。

西街口的宅子里,已亮起了明晃晃的烛火。

廊下点了一溜料丝灯,这料丝灯乃是抽丝织之为灯,故曰料丝,往常只点在宫里头的琼楼玉宇间,如今竟进了这小小的民宅。

青凝踩着光晕进了内室,冬儿正学青凝打络子,却如何也打不明白,正气恼呢,瞧见青凝进来便顺势将络子一扔:“娘子,怎得回来这样晚?我将晚食给你端了来,你且用一些?”

青凝午后在铺子里同滟娘吃了几块点心,这会子也不饿,便摇摇头,只让冬儿备了热水,自转去屏风后沐浴。

待绞着乌发出来时,却见朦胧烛火中,有皎如玉树的修长身姿,正背手立在窗前。

青凝蹙眉,并不理他,方才热水氤氲,蒸腾间有些体软口渴,便自顾自去喝茶水。

只她抬眸间,却不防瞧见崔凛转过身来,疏朗的眉眼间带了一丝倦意,对她道:“安安,孤还未用晚膳。”

青凝抿着唇,不做声。

那人便几步过来,一只手圈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拿过她手里的巾帕,替她轻柔的擦拭发上的水渍。

他低低道:“孤今日挨个见了南边的门阀世家,从早到晚,斗智斗勇,要瓦解他们之间缔结的同盟,要恩威并施,要他们吐出手中的利益,实在是耗费心神,从早到晚,竟是一杯茶也顾不上喝。”

“今日本是有宴的,孤坐了片刻,便匆匆赶了回来,无非是想看你一眼,安安不会如此狠心,要孤回了家,竟是连口热茶也喝不上?”

这儿怎得就成了他的家呢?!分明是巧言令色,设了圈套要她心软。

青凝气不过,伸手去推他,却被他反手握住,拉至胸前。

他轻柔的笑“好了,不喝热茶也无妨,看看安安便是了。”

他实在深谙人心,上位者俯下身,雷霆手段都敛了去,只对你温言款语,柔情似水,实在是让人无法招架。

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管软的硬的,你其实都逃不掉,究其根本,这是另一种强势的攻心,你依然被她捏在掌心中,命运系于他一身,若是你,你真的会甘心吗?

青凝想不明白,可又无力推开他,到最后只得垂下眼睫,不冷不热道:“你身上有酒气,熏到我了。”

清淡的冷梅香中掺杂了一点甘冽的酒气,其实不难闻,于矜贵中添了一点风流的恣意,不过是青凝寻来的拙劣借口。

崔凛微顿,向来喜洁

的人,头一回被嫌弃,不由揉揉她的发顶,失笑:“宴上饮了一杯,容孤换一身衣裳。”

那清俊身影转去了屏风后,片刻后有水声哗啦,他似乎在用她的洗澡水沐浴?!

青凝面上浮起红晕,忽而心烦意乱,捂住耳朵,往内室去了。

外头的月色正清朗,斜斜洒进来,霜雪一般,青凝上了床,将床帐拉的死死的,侧身躺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锦帐还是被掀开了,有力的手伸过来,将她拖入了怀中。

他今日同她用了一样的澡豆,身上的冷梅香便混杂了她身上的清甜之气,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气息。

青凝被他闷在怀中,有一瞬间的惊惧,那些床第间被惩处的记忆涌上来,让她微微发颤,忙伸出手抵住他的胸口:“你不许”

崔凛借着月色,瞧清了她眼中的惶恐,深邃的眉眼黯淡了一瞬,将人拥住:“好,不许”

青凝这才渐渐平息下来,困意袭来,轻轻合了眼。

再醒来,那人已没了身影,青凝起了身,有些百无聊赖,一时竟不知如何消磨时日,倒不防云岩着小丫鬟送了几册文书来。

云岩站在门外,并不敢往里,垂着头,也不敢乱看,只是恭敬道:“陆娘子,殿下要我送了今年税收的册子来,是南边的盐课税。殿下近来实在分身乏术,倒要劳烦娘子替他核对下这税册。”

青凝撇了一眼桌上的税册,推拒:“殿下身边诸多客卿,又有专门的盐税使,为何要我看?我担不起这职责。”

“这是殿下发的话,娘子能不能担起这责任,卑职说了不算。” 云岩暗自挑眉,又道:只是今年这盐课税收,关系到湖广两地的灾民。这些盈余,本是要送到湖广去接济灾民,若是里头账册不对,被贪官污吏昧了银钱,少一两银子,许是就要有一位灾民无家可归了。税册已递给了陆娘子,核对与否全凭娘子的意愿,我过几日便来取走。”

青凝本不欲替他核对这盐税册子,可喝了一盏茶,想起湖广两地的灾民来,只得起了身,往桌前去坐了。

这盐税比不得铺子里的账本,极是庞杂繁琐,青凝看了两日,才将将理出个头绪来。

谁知刚松了口气,滟娘也寻了来。

滟娘将椎帽一摘,露出愁肠百结的一张脸,拉住青凝道:“我的好阿凝,你快去铺子里瞧瞧吧。这两日也不知怎得了,顾陆朱张几大世家,竟纷纷来咱们铺子里要茶,不是要那散茶,是要咱们往府上各房去送。你也晓得我是个半瓶醋,这账目一多,便理不清了。”

“再者,这几家府上都是簪缨世族,必然讲究的很,咱们铺子里春茶耗尽,夏茶又略苦涩,如何能往这些府上送?”

青凝直起腰身:“这时节倒也不必再送夏茶,不若去武夷收一些大红袍与九曲红梅,都是春水秋香的好茶。”

青凝说着,只好换了衣衫,随她往铺子里去,待到了茶铺子,青凝将滟娘理的账目一瞧,确实是颠三倒四,越发混乱起来,滟娘于茶艺交际上是把好手,经营核算却抓不起来,先前儿青凝不在,她只管往画舫送些剩下的春茶,这倒是应付的来,可账目一繁杂,便露了馅。

青凝只得将账册重新理一遍,又嘱咐伙计该往哪处去收茶、收些什么茶。

这日子忽而又忙了起来,白日里要替崔凛核对盐税,午后便往铺子里去理账目。

崔凛政务繁忙,可不管多晚,他依旧会回西街口的宅子去。青凝对他视若无睹,可也逃不过他温热的怀抱,虽说不再于床底间强迫她,可青凝也躲不过那款款柔情,缱绻低语,势必要勾得她身软心颤,意乱情迷。

青凝有时候会想,这日子就这样下去吗?待在他身边依附他,等他肃清了南边的吏治,便随他往京中去,一辈子仰仗他?可先前那些伤害又算什么呢,他软下身段,她便该欣然释怀吗?

只她被这流水般的日子裹挟,又似乎没了力气去抵抗。

转眼便是八月白露,顾陆朱张几家的茶均已送了去,滟娘松了口气,特意给青凝煮了白露茶,笑道:“今日白露,阿凝尝尝这一批白露茶如何。”

青凝浅啜,点头赞了一句:“还带了点花果香,是极好的茶。”

滟娘便垂首轻笑,四下一顾,忽而往前凑了凑,在她耳边低低道:“阿凝,还有一桩事,需得告知你。我前几日往乌衣巷的谢氏府中去送茶,竟是碰见了卓瑾安,卓郎君要我告诉你一句,要你往谢氏府邸一见,他说他说要你信他一回。”

滟娘说完,很快撤回了身子,又笑盈盈去倒茶。

青凝却愣在了当下,许久没作声,后头便有些心不在焉,早早便回了家。

今日白露,摧人寒衣,青凝今日只着了一件蓝色的翠烟衫,进了门便想唤冬儿煮一壶热茶暖暖身子,不防却见廊下跪了一群奴仆,长宁公主正拧眉立在这寒舍中。

长宁繁复的裙摆拖在织锦软毯上,她抬眼打量一瞬,有些嫌弃这狭小的民宅,瞧见青凝进来,扬眉道:“凛儿竟随你住进了这样的院子,也是稀罕。”

青凝往里头去见了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这话,便恭敬的沉默下来。

长宁叹一声:“陆娘子,前几日凛儿上了折子,要为你上玉牒,被他的父皇扣下了。他倒是不气馁,竟是愿用此次南方的政绩来换你上玉牒。帝心不虞,便来了书信,询问本宫的意思。”

除了这封书信,其实宫里头还给这金陵的前朝公主府颁发了一道诏书,是立后的诏书。长宁如今心里头也不素净,她不明白,她同崔溯之间并无多少情分,他分明有珍爱的公孙氏在身边,缘何还要封她为后,需知她并不愿被这后位所束缚。

只这些话也无处可说,长宁暂压下心绪,抬起英气眉眼,问:“陆娘子,本宫问你一句,你如今可愿做凛儿的太子妃?”

其实长宁私心里,倒也希望他的凛儿得偿所愿。她并不愿凛儿同他的父皇一般,所娶非所想。

青凝是略有些茫然的,坦白道:“今日公主问我愿不愿,可我一时竟不知如何答,总是有一份不甘心在的,可是这不甘心,在所有人看来,又显得微不足道,是不识好歹的惺惺作态。”

厅内短暂的寂静了一瞬,长宁敏锐的察觉到,这小女娘对凛儿当初的强硬手段依旧是介怀的。

她点头:“本宫是个懒散的,你们二人之事,本宫并不愿掺和。只是这婚嫁,尤其是皇家婚嫁并非儿戏,你们二人若不能交心,本宫并不愿去凑成一对怨侣,是以这婚事本宫会暂时压下来,日后再议。”

长宁说完,不耐烦再待下去,欲往外头去,只是这间屋子实在太小了些,女娘的妆台便摆在靠墙的雕窗下,她一展袖,竟是将妆台上漆嵌螺钿的妆匣扫落在地。

里头只有几支素净的玉簪,叮咚一声碎成了两截,唯有一串红珊瑚的手钏格外亮眼,血红又致密,滚落在了长宁脚边。

长宁垂眸打量一瞬,忽而疑惑:“陆娘子这红珊瑚手钏是何处得来的?”

她弯腰捡起来,拿在手中把玩:“竟是南海贡上来的,同本宫那串贡珠一模一样。昔年,前朝景昭帝曾赠给本宫两串红珊瑚手钏,本宫给了凛儿一串,凛儿那一串,早年间便不知所踪,听说被他随手扔给了一位府上的婢子,如今怎得到了你手中?”

青凝一愣,一颗心被狠狠撞了一下,犹自不可信道:“公主,这珊瑚手钏真是南海贡上来的吗?”

长宁是谁,打小金尊玉贵,各色珠宝但凭把玩,一眼便能看出东西的好坏来,她蹙眉:“本宫岂有看走眼的时候?!”

她失了耐心,摆摆手,扶着身侧姑姑的手出了门。

青凝还是愣愣的神色,蹲下身去捡那串红珊瑚,怎么会是他呢?当年她初入崔府,十岁的小女娘失了父母,仓皇躲进这侯府,偏又碰上姑母逝去,叶氏薄待,倒是这串红珊瑚给了她些许暖意。

她一直念着崔念芝,无非是贪图他施舍这红珊瑚时的纯良秉性,如今看来,竟是一场阴差阳错。

今年金陵的秋冷的早一点,白露时节竟起了霜雾,崔凛踏着沉沉夜色走进这西街口的宅子时,就见青凝正坐在天井中。

她似乎喝了一点酒,微醺的娇憨,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看住他,在看他,又似乎看的不是他,是当年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第88章 第88章他是不是从始至终走错了……

“怎得坐在这天井里,入秋了风凉,往内室去。”崔凛顿住脚,微微讶然

翠衫,玉簪,脂唇小樱桃淡,一杯果酒,青凝脑子里有些混沌,她眨一眨水润的桃花眼,依旧不做声。

小女娘长睫轻颤,目光有些探究,却又柔波荡漾,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崔凛愣了一瞬,忽而伸手遮住了她的眼,喉结上下滚了滚,低低道:“安安,别这样看孤,今日怎得喝了酒?”

修长的指落在眼睫上有些微凉的触感,青凝不耐烦的推开他的手,迷迷糊糊道:“我今儿个的玉簪碎了,那串红珊瑚也差点四散崩开。”

崔凛俯下身,半蹲在她身前,面对面将她圈在怀中:“玉簪碎了?那孤再给你做一批,用羊脂玉、独山玉、

岫玉、蓝田玉各雕几支好不好,随安安挑选。”

青凝模模糊糊,听不细致,轻轻蹙起眉尖:“不要玉簪,要我的红珊瑚手钏。”

崔凛轻笑:“好,去岁有毗喏耶国贡上来的红珊瑚,比南海贡上来的还要好一些,寻出来给安安做手钏。还想要什么呢,只要安安开了口,孤都给你寻来,嗯?”

声音碎玉清朗,是极致的温柔,可又是暗哑的沉稳可靠,仿佛她要的是天上的星星,他也能给她摘下来。

青凝眨眨眼,面前的人影在晃,似乎是崔凛,她摇摇头,还是不相信这样的宿命,一双玉手揪住他的衣襟,不自觉问:“崔凛,你是不是有过一串红珊瑚手钏?你真的有过一串红珊瑚手钏吗?是南海贡上来的红珊瑚,你把它丢去哪儿了呢?”

红珊瑚手钏?崔凛一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味,若是官场上被人这般打哑谜,他怕是早便要不耐起来,可偏偏他对她有的是耐心,微微倾身,看着她的眼:“母后似乎是赠过一串南海红珊瑚,早不知所踪,安安想要吗?”

他向来不将那些珠宝珍玩放在眼中,自然不会在意一串红珊瑚,模模糊糊的印象罢了。

原来真的是他,青凝眨眨眼,玉手松开又握紧,将他胸前织了金线的贡缎揉成一团,闷闷的,却又细甜绵长:“怎么会是你呢,崔凛,你十六七岁时是怎样的儿郎?”

十六七岁的崔凛吗,尚未搅弄官场风云,是银鞍白马的少年将军,画凌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是飒爽又清冷,目下也无尘,可也会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婢女,舍掉一串红珊瑚,诚然在他眼中,便是御赐的南海珊瑚手钏,也是随手可丢弃之物。

这问题实在是有些奇怪,面前清俊的身影顿了顿,微微挑眉,却没作声,那双玉手在胸前蹭,被他握住,往前一拉,那绵软的女娘便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中。

又是那清淡的冷梅香,青凝心中咯噔一下,这一片迷蒙中便又生出些许清醒来。

她张口咬住他的肩颈,待听到那人低低嘶了一声,这才松口,郑重其事道:“不对,你不是那时的崔凛,我是恨你的,我恨你磋磨我,不管你从前如何,现在如何,我都不能原谅你!我永远也不会爱你!”

是对他说,似乎也是在对自己说,是极其凝重的语气,可崔凛却在里头看出了虚张声势。

崔凛一顿,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心口,那颗冷肃的心便一下下狂跳起来。以前的恨意,归根结底,其实是恨明月皎洁,不独照我,现下重重乌云散去,似乎终于看见一点皎洁月色,崔凛忽而扬眉,露出个欣然笑意来。

“对,不能。”青凝依旧赌着一口气,神色坚定异常:“你软下身段,我便该轻轻揭过吗?我永远恨你,永远不要留在你身边。”

她断然不肯露出心虚的端倪来,可惜对面之人又实在深谙人心,崔凛眉眼垂下来,忽而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极悠长,又极缠绵,他吃她红唇上的清甜,在唇齿间搅起一层又一层的春意。

青凝本就混沌,被这样一吻,溺水一般,愈加辨不清今夕何夕,不过几息,便软在了他怀中。

他将她抱入内室,终又让那朵颤巍巍的白花开在了自己掌中,他温热的唇落上去,身下的人便弓起腰身,颤栗了片刻。

天阶夜色,繁露成霜,有影子在素纱帷幔上晃,往日清冷禁欲的郎君眼角又染了一抹艳色,闭了闭眼,额上隐隐露出青筋,他含住她的耳垂,嗓音暗哑的一塌糊涂:“安安乖,莫要咬的孤这般紧。”

忍无可忍,意志崩塌,强健的臂握住一截细腰,开始攻城略地,青凝一时像飘在茫茫大海中,风大浪急,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溢出不成语调的低吟。

第二日,青凝再醒来已是午后了,冬儿端了参汤来,瞧见青凝绵软体态,颈上红痕,腼腆地别开眼:“娘子,郎君嘱咐了,要你起来了先喝一碗参汤。”

昨夜这内室声息不止,冬儿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自然是有些别扭的。

青凝有些头疼,许多事想不起来,只隐隐记得那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模糊中那人染了情欲的眉眼,以及天色将明未明时,额间落下的那个温存的吻。

青凝慕然心惊,不对,如何又走到了这一步?她分明分明是决意再不原谅他,她心里不是有很多不甘心吗?

外头有婢子摆了膳食来,是桂花鱼翅、蟹粉狮子头,另有一碗血燕粥。青凝腰酸腿软,只就着冬儿的手喝了碗参汤,又用了半碗血燕粥。

一日间便有些心绪烦乱,有时候人的感情是最为复杂的,当恨意软化,偏偏不敢直视,害怕一直以来的坚持是个笑话。

晚间云岩来了一趟,青凝正于桌案上作画,听见云岩说是崔凛去了姑苏,要两三日方回,她笔尖一顿,反倒松了一口气,他实在逼的太紧,让她没有机会稍稍喘息。

那串鲜红的珊瑚手钏还戴在腕上,青凝不自觉摩挲,她微微蹙眉,在宣纸上落下四个字,笔尖顿住,墨汁氤氲,后头的便不敢再写。

她终是将那串红珊瑚手钏褪下来,同那张宣纸一道,压在了案底。

这当口,门帘轻响,冬儿从外头回来,端了一碗酪浆来:“娘子,你尝尝这酪浆。你今日茶饭不宁,也没用多少东西,听说这酪浆可消食化瘀,我特意跑去秦淮河畔买的呢。”

青凝不爱用酪浆,只瞧见冬儿期待神色,也不忍拂她的好意,便就着冬儿的手,抿了一口,这一抿不打紧,这乳汁发酵的酸味直冲味蕾,让她忍不住干呕了两声。

冬儿忙来替她拍背,大大咧咧,口无遮拦:“娘子,你这一声干呕,倒有些像街口那位有孕的孙二娘。那孙二娘如今肚子越发大了,你是不知道,闻见那路边的泔水味也要干呕一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青凝忽而白了面色,她有些恐慌,不行啊,这样下去迟早会有孕,有了孩子,那些恨意便更像是一场笑话了。她终将在他的温存中缴械投降,被渐渐磨平了棱角,成为河水中圆润的石子。

一夜间睡不安稳,第二日一早,青凝便要去茶铺子里寻滟娘,去未料滟娘先寻了来。

滟娘站在厅中,神色有些不自然,笑道:“阿凝,你且去铺子里瞧瞧账本吧,另有一批秋茶也到了,你一道瞧瞧成色。”

青凝不疑有它,便随滟娘去了茶水铺子,核对了会子账本,见无甚纰漏,便问:“滟姐姐,你说的秋茶可到了?”

“这

“滟娘搓搓手,往青凝跟前坐了,低低道:“阿凝,今日叫你来非是看秋茶,是那卓郎君给我递了好几次信了,想于谢府见见你,今日咱们铺子里正有一批茶,要往那谢府去送,你要不要随我往谢府走一趟?”

青凝迟疑了一瞬,这两日的恐慌又袭上来,她说:“好,我见他一面。”

今日天阴,乌衣巷口便有些暗沉,陈郡谢氏立足百年,府邸绵延数十里,竟是独占了整个乌衣巷。

青凝同滟娘自角门入了谢府,被小丫鬟引着往须弥室去坐了。

这须弥室乃是谢府中专门待客的一进院,平常自然不用来待贵客,多是府中家眷或管事,来见一些常客的地方。

青凝同滟娘等了好一会子,才有管事婆子迎出来。

那管事婆子不识得青凝,倒是滟娘来送过几回茶,混了个面熟,这便对滟娘笑道:“滟娘子既然来了,且将新茶送去后头吧。”

她说完,倒不忘再看青凝一眼,虽拿不准青凝的身份,却也是在心里叹一句,好一个玉软花柔的的小娘子。

滟娘应声起了身,嘱咐青凝在这儿等她片刻,便随了那管事婆子出去。

有小丫鬟上了茶,青凝抬眼打量了一下这须弥室,见这室内陈设端雅素净,却又不乏贵气,也不得不感叹这江南的门阀世家底蕴深厚。

她垂下眼睑,方喝了一口茶,不防听见门帘轻动,回首便见着了卓瑾安。

卓瑾安也在看她,他往她对面坐了,声音略有些涩,唤了一声“阿凝。”

青凝收回视线,她问:“卓郎君同这陈郡谢氏有何关系?为何会在这谢府中?”

“阿凝有所不知。”卓瑾安一瞬不瞬的看着青凝,有些贪恋的目光:“我母亲原是这陈郡谢氏的嫡长女,可惜机缘巧合之下,同我的父亲私定了终身,谢氏瞧不上我父亲商贾的身份,便将我母亲从谢氏除了名,只当从未有过这个嫡长女。如今我父母俱已不在,我的祖母年纪大了,心肠也软下来,又将我认回了这谢府。”

但卓瑾安没说,谢氏作为江南第一大族,断然无法眼睁睁看着崔凛断了他们的根基,便存了旁的心思,卓家作为富商巨贾,经年积累的财富,正好可以帮着谢氏养兵谋权。

青凝顿了顿:“原是这样的原委。滟娘同我说,卓郎君往茶铺子里去了好几回?我不知你心中有何打算,今日过来,也是想同你坦诚的谈一谈。”

卓瑾安的目光依旧离不开她,他说:“阿凝,你瘦了。你你在那醉春楼可是吃了不少苦头?我带你离开可好,要你去过你想要的日子。”

去过她想要的日子吗?青凝忽而迷茫了一瞬。

卓瑾安却瞬间白了面色,他倾身握住她的手:“阿凝,你竟是犹豫了吗?你不该的,原先你为了逃离那牢笼,不惜跳入滚滚江流,如今我分明可以助你脱困,你为何会迟疑?”

她犹豫了吗,青凝不敢相信,只好嘴硬道:“我没有,我只是担忧你的安危,你不必如此的,卓瑾安。”

青凝还想再说,忽而觉得头昏眼花,他瞧见卓瑾安嘴角无奈又苦涩的笑意,便是这笑意,竟也渐渐瞧不清了

崔凛从姑苏回来时,正是黄昏日暮,修长的身影萧萧肃肃,进了西街口的宅子,却不见他挂念的身影,不由蹙眉问冬儿:“你们娘子呢?”

冬儿有些怕他,闻言忙跪下:“回郎君,娘子去茶铺子了,许是有什么事绊住了,这会子还未回来。”

崔凛点头,并未多言,转去内室换衣裳,抬眸间,却在桌案上看见了一串鲜红的珊瑚手钏。

他踱过去,将那珊瑚手钏拿在手中把玩,忽而想起前几日安安醉眼朦胧,她问他是不是曾有过一串红珊瑚手钏?

崔凛虽不在意这些珠宝珍玩,可他的记性却是极好的,他凝视那红珊瑚手钏片刻,忽而在记忆中翻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来,是深秋冷寒时,一个小女娘萧瑟的身影,彼时他无心打听那女娘的来历,只以为是哪房的婢子,便随手施舍了一串红珊瑚手钏。

竟然是她吗?是十岁的安安?

那红珊瑚手钏下还压着一张宣纸,被墨汁晕染了大半,却依稀能瞧见上头的字迹,是娟秀的小楷,写的是:即见君子。

即见君子后面是什么呢,自然是云胡不喜。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崔凛仿佛被闷雷击中,安安她她也是爱慕过他的吧?当他还是她心中的少年,是清清白白的二哥哥时,她也有过一份少女悸动。

可若是她也曾意动过,他是不是从始至终走错了路?

崔凛罕见的失神,却不料云岩跑进来,慌慌张张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崔凛忽而变了面色,将茶盏一摔,怒极反笑:“好个陈郡谢氏!”

第89章 第89章大梦一场

青凝醒来的时候,只觉头脑昏沉,身子乏力,显然是在那谢氏府上中了迷药。周遭是死寂的黑沉,似乎是四更的天色,她并不清楚睡了多久,更不知晓身在何处。

接下来便不敢再闭眼,眼睁睁看着外头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晨曦微明时,有婢子送了吃食进来,青凝抓住那婢女的衣袖,仓皇问了句:“这是哪儿?”

那婢女却并不作声,摇摇头,将衣袖从青凝手中抽出来,转身出了门,又将门扉死死合上了。

青凝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再普通不过的一间厢房,却有似曾相识之感,只如何也记不起,这熟悉感因何而来。

接下来的二三日,她被困在这间厢房内,除了送吃食的婢女,便再未见过旁人。

到第五日上,那扇门扉终于吱呀一声洞开,走进来一位褒衣博带、秀骨清像的郎君。

青凝警惕的盯着来人看,那郎君也从上到下将青凝打量了几遍,眼里有些不屑的傲慢,亦有几分好奇的探究,他问:“陆娘子你说,太子崔凛这样的人,可会耽于情爱?”

这样突兀的问询让青凝微微蹙眉:“郎君何许人也?为何会有如此一问?”

“何许人也?”对面的郎君轻笑一声,有些自嘲的语气:“世人皆知崔家言卿,却不知谢家淮瑜,想当年我与崔凛皆师从于沈廉-沈阁老,我谢淮瑜自认文章华彩,并不输给崔凛,可当年沈阁老却实在偏心的很,非但亲点了崔凛的榜首,更是举荐其去了督察院,反倒将我扔在了这江南任扬州刺史,陆娘子你说,这世道何其不公。”

青凝从这只言片语中顿悟,原来面前这郎君竟是谢家现任家主谢淮瑜。

谢淮瑜此人她也是听说过的,乃是陈郡谢氏的嫡长子,现任扬州刺史,在其父病故后便继任了谢氏家主。陈郡谢氏屹立百年不倒,族中出过不少青年才俊,嫡长子谢淮瑜又是各种楚翘,素来有‘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的美誉,乃是历代谢氏家主中最年轻的一位。

只是青凝没料到,她会在此种境地中见到谢淮瑜,更没料到,谢淮瑜同崔凛竟有这颇多渊源。

况他提起崔凛来,饱含了既生瑜何生亮的愤慨,为着不激怒于他,青凝放缓了声调:“谢氏盘踞江南数百年,沈阁老要你回南边,想来也是为着郎君着想,要你回到谢氏的地界,好为谢家支撑门户。”

可这句话出了口,面前清瘦秀美的郎君却忽而面色扭曲,他随手捡起桌上的茶盏,哐当一声,碎在了地上。

“沈廉这老匹夫,素来赞扬崔凛年少有为、智勇过人,却吝啬于夸赞我一句,我又哪里比崔凛差呢?明明我在这江南时,所有人都道谢家淮瑜是这世上最耀眼的儿郎,不曾想去了京中求学,竟被崔凛比了下去。到如今,崔凛也无非仗着其父手握兵权,这才能谋夺了天下,若我要争,也不一定就会输给他!”

青凝忽而心

惊肉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陈郡谢氏竟是存了不臣之心!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又知道谢淮瑜既然决议走上这条路,必然是自己劝不动的,最后只是问了一句:“谢郎君,这是何处?”

谢淮瑜轻笑一声:“乌程,乌程府衙。某倒是记得,当年崔凛隐姓埋名来查一桩贪腐案,曾带了位小娘子住在这乌城府衙中,当年那位小娘子便是陆娘子你吧?”

竟是乌程,怪道这厢房有几分熟悉之感。青凝一时有些恍惚,想起当年在此处,是她第一次扑进崔凛怀中。

只是青凝不知,陈郡谢氏的祖宅亦是在乌程,这乌程城郊遍布谢氏的田庄,谢氏于田庄上藏了一批私兵。且这乌程守备乃是前朝徐端妃的胞弟-徐铭,如今崔凛以太子身份入了江南,徐铭担心被新朝清算,这才同谢氏联手,于乌程兵变。

这会子,已有婢子将地上的碎瓷片清理干净,又重新上了茶。

青凝端起茶盏用了一口,定了定心神,这才道:“谢郎君,你将我掳来此处又是何用意?难道你以为,将我掳了来,太子便会将这天下拱手相让?”

“是啊,谢某也是好奇的很。”谢淮瑜面上露出一抹奇异的兴奋来:“我用陆娘子你同崔凛做个交换如何?只要你在我手上一日,便不允他进兵乌程,若是他胆敢来犯,我便带你一道归西。你说,崔凛可会因着你,而眼看大殷纷争四起?”

去岁年底,崔氏父子雷霆手段,迅速接管了政权,明面上新朝已稳固,底下却依旧暗流涌动。北方自是不怕的,有崔溯重兵压阵,且这北方的官员多为崔凛所用,倒是这南边,世家门阀盘踞,各路节度使也正于暗中观望。如今乌程起兵,若是崔凛不能迅速收复,便会让这南边人心虚浮,有那异心的,自然也会效仿谢家起兵。

谢淮瑜便是在赌,赌南边那有异心的,瞧见谢氏揭竿而起,也会纷纷效仿,到时谢氏可联合南边各路世家兵力,同朝廷对抗。

可青凝看着面前癫狂的谢淮瑜,竟是异常平静的沉默下来,

她喝了盏茶,摇摇头:“那谢郎君也未免天真了些,需知当今太子心思缜密,最懂权衡利弊,又怎会因为一个女娘而影响决策?”

青凝想,崔凛对她,或许是有几分喜欢在的,否则也不会温言款语的诱哄于她,只这几分喜欢,大抵也多是占有欲在作祟。崔凛这样的人,是天生的政客,他惯来站在高处运筹帷幄,又怎会让这几分喜欢,来影响大殷的政权。

可谁知,谢淮瑜闻言,却益发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来,他盯着青凝看了几眼,面色潮红:“不会吗?若是不会,有陆娘子这样的佳人陪我下黄泉,你说崔凛是不是也会嫉妒?”

青凝瞧着这样的谢淮瑜,忽而觉得权势真是一把双刃剑,能让人意气风发,也能让人如这谢家淮瑜一般疯魔成性。

好在这疯子丢下这句话,很快起了身,接下来的几日,青凝便再未见过谢淮瑜。

她被关在这乌程府衙的后院,对外界一无所知,更漏滴答,恍惚又是十几日,青凝想不明白,崔凛这般雷霆手段,如何拖到了如今还任由这乌程动乱,只她并不相信,他是因着顾及她。

八月底的天,秋意渐深,寒凉已起,这乌程后院的厢房内却还是薄薄的锦衾,青凝夜里冷的睡不着,第二日一早,便想央外头的婢子给她换一床厚衾。

她走至门边,方要唤人,不防听见外头几个婢子正窃窃私语。

有个怯弱的声音,低低道:“秋蝉姐姐,外头可是真的打起来了?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听说那吴郡张氏也反了,昨日张氏连夜点了兵,来投奔咱们谢家,家主高高兴兴开了城门相迎,怎得忽而打起来了?”

被唤作秋蝉的婢子叹一声:“昨夜来的,哪里是那吴郡张氏?!待家主开了城门才瞧清,分明是那位太子殿下领兵而来。好在太子也不敢轻举妄动,许是顾及着里头那位,只是驻扎了兵力在城门口。”

“怪道世人都言这位太子殿下多智近妖,可真真是诡诈呀。”那怯弱的声音明显开始慌了:“秋婵姐姐,你说家主会败吗,若是败了,咱们咱们这些奴婢可如何是好?”

秋蝉心里也慌,可毕竟年纪大些,声音听起来便沉稳几分:“慌什么?不是还有里头那位吗?若谢家现了颓势,家主首先会要了她的命,说不准,等真开了战,还要将她绑到城门上,好去威胁那位太子殿下。”

青凝本要伸手叩门,闻言便止了动作,愣愣站了会子。

外头的窃窃私语很快止了,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青凝坐回罗汉榻上,也无心再去要衾被,这间乌程后院的厢房连着长街,至午间,竟隐隐能听见战马嘶鸣之声。

雕花木门哐的一声被踢开,青凝原本还以为是婢子送了午食来,转眸却发现,进来的是两个着了战甲的兵士。

青凝仓皇起身,她问:“你们你们进来作何?”

那两个身形魁梧的兵士互相对视一眼,一壁轻佻的打量这姿容绝艳的小娘子,心中暗道,怪不得那位太子殿下金屋藏娇,原是这样的妙人儿,身为男人,自然一眼便知这具身子的绝妙之处,想来若是扔去床帏间,定是畅快无比

虽是这样想着,面上却是不拘言笑,一壁来捉她的手臂,口中只道:“劳烦陆娘子同我们走一遭。”

青凝被这目光冒犯,心中厌恶,不由往后退去,可惜这厢房狭小,不过几步,已是退无可退。

眼瞧着那兵士伸出粗糙的一双手,来捉她的腕子,却忽听哐当一声,那两个兵士竟是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青凝于惊慌中抬眸,便瞧见了破门而入的卓瑾安。

卓瑾安亦要来捉她的腕子,急匆匆道:“阿凝,快随我走!”

青凝却躲开他的手,问:“卓郎君,是你将我迷晕,送来的这乌程府衙,你到底到底如何打算?”

“我”卓瑾安面上晦涩一瞬:“我也是没得法子,阿凝,若是不借助谢家的手,我断然没有办法将你从崔凛眼皮子底下救出来。只好先要你要你在这谢氏手中委屈几日,我才能趁机将你救出。你今日随我走,便可离了谢氏,离了崔凛,自此天高路远,任你自由,去过你想要的日子。”

青凝犹疑不定的看着卓瑾安,可现下除了相信卓瑾安,她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走出这乌程。

青凝沉默了片刻,终是道了一声好。

卓锦安眼里迸出灼灼光彩来,她将青凝拉至后窗前,转身提了一桶酒,往这厢房中泼洒。

不过片刻,这厢房里便弥漫起浓浓的酒气,是烈酒封喉的辛辣之气。

青凝以口掩鼻,却见卓瑾安掏出火折子一扔,一瞬间火光大亮,冲天而起。

卓瑾安转身去开那扇后窗,一壁安抚青凝:“阿凝别怕,从这后窗跳出去,便能瞧见等候的马车。待这火势一大,所有人都会以为你已葬身火海。”

他如此说着,却忽而变了面色,后窗似乎是被从外头封死了,用了几分力道,却如何打不开。

卓瑾安额上泛起细密的冷汗来,不耐的拍了几下窗,便拿出一柄匕首,将这细木窗棂拆了个干净。

这一耽误,厢房中的火势已是势不可挡,内室与外室之间的格扇轰隆倒塌,摧枯拉朽的燃起来。

卓瑾安翻身跳出去,在外头张开手臂,对青凝道:“阿凝,跳出来,我在这儿接着你。”

青凝猛烈咳了几声,已是容不得她迟疑,便踩着绣墩要跳窗。

这当口,外头的雕花木门哐当一声,青凝下意识回头,便隔着熊熊的火光,看见了崔凛俊朗出尘的一张脸。

青凝一顿,张了张嘴,可又发不出声息来。她想,他定是要发怒了,她从去谢府见卓瑾安起,确实是生了要逃离的心思,她那时是惶恐的,惶恐自己心境的

变化,若是再待下去,她怕自己终是要被那些柔情磨圆了搓扁了,变成依附他而活的菟丝花,人活一场,总要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主。

青凝最终只是道:“崔凛,你别过来,这样大的火,会要了你的命。”

火势越发凶猛起来,劈里啪啦,摧枯拉朽,女娘轻飘飘的一句话,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青凝被熏烤的面庞通红,再待不下去,便转身攀住了窗框,却不防窗框松动,手上没了着力点,哐当一声跌在了地上。

绣墩倾倒,咕噜咕噜滚远了,这当口,内室的千工拔步床也已烧了起来,床架四散,一根粗壮横木渐渐歪斜,咔嚓一声,朝青凝砸下来。

青凝无处可退,本能的闭了眼,可下一刻,疼痛却未如约而至,她掀起长睫,却见崔凛不知何时冲进了这火海。

他挡在她身前,那根横木便正正砸在了他的肩背上,她听见他低低闷哼了一声,略略踉跄了一下。

青凝以为他定然是来抓她的,要像上回她死遁后被寻到时一般,狠狠磋磨她,可下一刻,面前清隽身影却忽而半蹲下来,对她道:“安安别怕,踩在孤的膝上,孤托你跳出这窗台。”

青凝心中五味杂陈,可也来不及细想,便踩在他的膝上,任由他托住自己的腰,将她送上窗台。

火势绵延,又是断续的咔嚓之声,那拔步床再撑不住,剩下的床架横木便纷纷扬扬倒下来,青凝仓皇回头,就见崔凛双臂撑在窗侧,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挡下了砸下来的横木、床架。

青凝跳下窗台时,只来得及看见他唇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她跌在沁凉的地面上,转眸去瞧那扇后窗,她说:“崔凛!崔凛!你出来,你跳出来啊!”

那人在熊熊热火中对她笑,面色苍白,却依旧是散漫的沉着,他说:“好,安安先上车,往南门走”

可他话还未说完,火势席卷而来,房梁倾倒,窗扇倒塌,一瞬间便消失在了烈烈火海中。

青凝一下子失了声音,下意识站起来,要冲进火海中,却被卓瑾安拦腰抱住了。

卓瑾安声音略嘶哑,着急道:“阿凝,阿凝,来不及了!”

青凝捉住卓瑾安的手臂,声音里带了哭腔,她说: “可是二哥哥怎么办,二哥哥还在里头呢?卓瑾安,你帮我救救二哥哥,求你了!”

卓瑾安面上神色复杂,巷口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卓瑾安怕谢氏追来,只得抬起手刀,将青凝击晕,将她抱上了车。

青凝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页扁舟上,她脑海里还是熊熊烈火中崔凛沉稳淡定的神色,他跟她说:“安安,往南门走。”

她想不明白,那样大的火,他为何要冲进来,偏生要替她挡下那截横木。

青凝抬眼瞧见卓瑾安,下意识去抓住他的衣袖,她问:“卓瑾安,崔凛呢?我的二哥哥呢?”

卓瑾安被青凝面上的担忧与哀切灼了下眼睛,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是定定瞧着青凝的眼,

他说:“那样大的火,房梁都砸了下来,那人绝无生还的可能。阿凝,崔凛死了!”

“你不是恨他吗?你当初射出那支箭,也是想过要他命的,对不对?如今他死了,再无人困住你,阿凝你该高兴的!”

卓瑾安这番话,忽而将青凝点醒了,是啊,她不是恨他吗?

可如今高兴吗,畅快吗?又为何会隐隐作痛?!

卓瑾安似乎还在说话,断断续续飘入她耳中,他似乎说的是:“阿凝,你生来便是鲜活又明媚的小女娘,你不该被他困那牢笼中。唯有他死了,才是你的新生!”

青凝有些听不清,只觉这深秋的天真是冷啊,凉意似乎沁入骨头中,一点点侵蚀血肉。

她梦游似的坐回去,神志是清明的,面上却是木然的,打起窗帷,去看苍茫的江面。

江面上起了雾气,白茫茫一片,只有点点浮萍,飘飘荡荡。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他二人纠葛这样久,恨也有,爱也有,转头来都如浮萍飘散,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