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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春色 羁旅人 21988 字 27天前

第71章 第71章新生

春花凋谢,秋叶飘零,疾缓之间,已至冬日。

金陵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一些,阴沉沉的天,飘着细小的雪花,这南方的雪又不同于北方的鹅毛大雪,是轻柔和缓、夹着雨丝的。

青凝一身半新不旧的袄子,撑了把油纸伞,从坊市出来,她这几日绣了两个荷包,送去金陵绣坊换了一吊钱。

如今已是年节时分,距青凝跳江已是大半载了。那时青凝便料到,大抵不能顺利的上了卓家的商船,她便暗中求了卓家大郎,要他行至黍江口岸时将她救起,卓家商船整日往来于江上,自然有那深谙水性的,倒也不负所托,将她救了上来。

她躲在船中,并不敢下船,随商船往来于南北之间,估摸着崔凛便是不信她死了,也已将大周翻了个遍,大抵也已歇了心思,这才敢落脚在金陵。

金陵市埠繁华,往来商贩众多,隐在熙熙攘攘的市井中,倒不会引人注目。

今儿个有了收入,青凝便打算去药铺买几味香料,好做些香囊之类的小物件。

不妨她刚走几步,就瞧见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汉子,正拽着一对小姐妹往花街去,一壁走一壁骂:“休要作死作活,老子养你们这么大,眼瞧着要饿死了,送你们去那花街柳巷混口饭吃,也算对得起你们。”

那小一些的十一二岁的模样,惶恐地抱住那汉子的大腿:“爹爹,我们日后再少吃一点成不成,你别把我们送去花街了,柳婶子说了,那种地方会吃人的。”

那大的许是十三四岁了,又去抱她爹爹的另一条腿:“爹爹你只卖我一个成不成,我一定多多的接客,给你送银钱回来,你就放了妹妹好不好?”

今年湖广发了大水,不少难民逃入这江南鱼米之乡。难民多了,便免不了那卖儿卖女卖妻妾的,如今在金陵,这场景倒是不少见。

青凝有些不忍心,站在街口顿了顿。

那大些的丫头是个机灵的,瞧见青凝驻足,扑到她脚前:“娘子,娘子,你要奴仆吗,你买了我们吧,只要给我们一口饭吃,我们两姐妹什么苦都吃得。”

那汉子也停了下来,人心都是肉长的,将自己的女儿送去烟花柳巷,多少也是不忍心的。

那汉子张张嘴,也求她:“娘子,你若想要奴仆,十两银子便把她俩带走吧,实在是没活路了。”

青凝攥了攥手中的银钱,她被救上船时,头上的钗环都被冲散了,只余下手上的红珊瑚手串,方来金陵她便把那红珊瑚手串典当了,当了五十两纹银,昨日租赁了西街口的宅子,已是去了二十两。

可她犹豫了再犹豫,还是将人买了下来。

那汉子本就是去卖女儿的,早就备下了身契,青凝付了银子,便利落的拿走了身契,

她带这两姐妹去买了冬衣,又去添置日常用度,这便往西街口的一处民宅去了。

一间正厅、一间厢房、一处天井,便是这处民宅的所有,极简朴又极窄小。这西街口好几条巷子都是这类一进的宅子,住的都是附近的乡民,也算是安宁。

青凝将人领进去,让两姐妹自去打了热水洗脸:“我这儿比不得那些大户人家,你们随我回来倒要受苦了。”

姐妹俩闻言对视一眼,稍大的那个便怯声声道:“娘子能把我们领回来,给口饱饭吃便是大恩了,又何来受苦一说。”

青凝笑着打量她,倒也是个机灵的,她瞧了眼外头的天色:“既如此,日后我便唤你们雪儿与冬儿吧,姐姐是冬儿,妹妹是雪儿。”

两个小丫头忙不迭地应声。

晚间青凝备了白粥酱菜,极简单的餐食,两个小丫头吃着吃着,却是落下泪来。

青凝纳罕:“你们哭什么?”

雪儿抬起头,摸一把泪:“娘子,我们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青凝便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又替她们添了一碗粥。

青凝是三日前到的金陵,昨日赁下这宅子还未来得及收拾,晚间三人便挤在正厅的矮榻上。

冬儿是有些轻微鼾声的,青凝却不恼,轻轻翻了个身。自她出逃以来,青凝总觉的一颗心悬在半空中,如今有了人作伴,忽而便有了踏实感。好像新的生活终于向她徐徐展开。

第二日一早,青凝睁开眼,就见两个小丫头已将屋子收拾齐整,冬儿挑了水来,正在院子里劈柴,凭大的力气。

冬儿听见窗牖声响,回头羞赧地笑:“我们庄稼人,女娘也是要下地干活的,我随爹爹犁过地、收过稻,只要吃饱了饭,便有的是力气,日后娘子有什么活尽可差遣我。”

青凝也笑,隔着窗对她道:“既如此,劳你跑一趟东街口,买些炭火来。”

这天实在是太冷了,是难挨的湿冷,昨儿个她们三个挤在一处,也未能抵消些寒气。

青凝回身拿银子,略略有些忧心,赁房子花了二十两,买下两个丫头又去了十两,现在再刨去这炭火吃用,手里便不剩几个了。如今身边又多了人口,她总要多赚几个银钱,好把这个冬日挨过去。

冬儿一走,青凝便去榻上绣香囊,小雪儿替她裁剪布料。

等冬儿回来的时候,已是午后了,青凝不禁问:“怎得回来的这样晚?”

冬儿放下炭火,有些难为情:“娘子不晓得,如今年节将近,安义坊那儿正开年市呢,卖什么的都有,好不热闹。”

因着看热闹,这便耽搁了些时候,冬儿说着,拿出油纸包着的两块点心,递给青凝:“娘子尝尝这桂花糕,好多人等着买呢。”

是用买炭火剩下的铜板买来的,冬儿晌午也没舍得用饭,巴巴的买回来递给青凝。

青凝尝了一口,微微蹙眉:“甜的腻口。”并不比她做的好吃。

这样想着,青凝忽而站起来:“既然这年市热闹的很,咱们也做些吃食拿去卖。”

说干就干,下午三人便蒸了一笼桂花糕,又做糯米糖藕、梅花糕,第二日一早,由冬儿挑了担子往年市去卖。

青凝是有一双巧手的,点心不但做的清甜细腻,且一个个捏成花瓣样式,缀了碎碎的梅花,实在精致又工巧。冬儿挑了去,不过午时便回来了,笑吟吟道:“娘子,你做的点心抢手的很,这会子已是卖完了。”

青凝点了点,足足赚了五百钱。三人俱是欢喜,晚间便又多做了些吃食。

冬儿挑了吃食去卖,青凝便紧赶着做些香囊、荷包、抹额之类的小物件,因着年节在即,青凝便专拣了喜庆热闹的花样儿。到第三日上,青凝便同小雪儿也去了年市,在冬儿旁边另摆了摊位,卖这些绣品活计。

青凝的绣活自是不必说,花样儿又讨巧,惹得年市上诸多围观,自是比卖去绣坊要赚钱的多。

有那花楼里的妓娘瞧见了,拿起只天水碧的香囊左瞧右瞧:“你这绣活做的倒是好,若是不计较,愿不愿往我们楼上去,给章台人做些衣裳绢帕?”

花楼里的妓娘们也多是可怜人,青凝想也没想,便又揽下了这桩生意。

白日里,冬儿去年市兜售吃食,青凝便在家中,拿了妓娘们的衣裳来做绣活,若是得了片刻闲,她便再做些荷包、手帕、扇套,差了小雪儿再往年市去卖。

累也是真累,三人白日里各自忙碌,到了晚间,又架起炉灶做糕点,一日三餐也

不按时,有时忙起来便胡乱吃一口,与竹韵居中的锦衣玉食比起来,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青凝却是高兴的,凭自己的双手一分一分的挣钱,便像是飘零的种子终于落入了泥土中,一点点生根,一点点挣扎着向上,再不仰人鼻息,再不做那床榻上的玩物,她能做自个儿的主人。

到了年底,青凝将最后一件衣裳送去花楼,花楼中的妓娘都是出手阔绰的,给了足足二十两银子的酬金。青凝仔细盘算了下,她如今已是攒下了整整四十两银子。

青凝揣着那四十两银子,去给冬雪两姐妹选了几件新衣裳,三人高高兴兴的回家去,不妨竟在门口瞧见了卓瑾安。

卓瑾安不说话的时候,倒也俊秀斯文的紧,这会子正握了柄折扇,懒洋洋的瞧她。

青凝忙将人引进去,问:“卓郎君怎得来了金陵?”

卓家在江南的生意大多落在镇江,并未涉足金陵。

卓瑾安坐在天井中,四下打量了下这间简陋的院子,又瞧见青凝也不知往脸上抹了什么东西,肤色暗黄了不少。

青凝外出时,会抹一层细细的香灰,她生的这般样貌,自然要遮掩下光彩,好藏在人堆中。

卓瑾安微微蹙眉:“陆娘子今日丑陋了些。”

青凝“”

她忙去倒了杯茶水给卓瑾安:“卓郎君请喝茶。”喝了茶水占住嘴,且少说两句话。

卓瑾安将那只粗瓷茶瓯推远些,挑挑眉:“陆娘子近来可好?”

卓瑾安是有些好奇的,好奇到他今日单单跑这一趟。

需知这位陆家小娘被他救起时,奄奄一息,柔弱苍白。这样的小娘子,娇媚无骨、惹人垂怜,总要依附着男子的疼宠而活,可若是放在外头,自己是活不下去的。他想瞧一瞧,这陆娘子还能撑几日。

只他没料到,青凝说的是:“自然很好,多谢卓郎君挂念,我如今有了落脚的地方,有两个小丫头陪着,还攒了四十两银子,明年的活路也有了。”

“很好吗?”卓瑾安讶然。

青凝便站在天井中笑:“为什么不好呢,我做的一手好绣活,还会作画、做点心。我还识字,会算账,哪怕给人写写书信也是好的,怎么会活得不好呢。”

她虽然脸上糊了香灰,可笑起来的时候,却仿佛迸发出穿透人心的生命力,是让人移不开眼的光华璀璨。

卓瑾安被灼了下,忙移开目光,清咳了两声:“既如此,那我也放心了,省得你过不下去,又来找我打秋风。我们卓家如今,可是在金陵开了分号,要常驻金陵的。”

“卓郎君在金陵开了分号?”青凝眨眨眼:“那是不是又有商船往来于金陵与镇江之间?”

“你问这个作何?”卓瑾安警惕的瞧她。

青凝便有些讪讪的笑:“卓郎君,我我想搭你的船,去趟镇江。等明年我便带一些金陵的折扇、竹刻、雨花石之类的,往镇江去倒腾,等卖了钱,再带镇江的金山翠芽、丹阳黄酒来金陵卖。”

卓瑾安敲桌子:“得了,你是赖上我们卓家的商船了。”

青凝忙摆手:“卓郎君你别怕,我我是要付船钱的,我如今有钱!只是你也晓得,女子行商多有不便,搭载你的船能安生些。”

她脸颊绯红,因着这个请求有些难为情。

卓瑾安瞥她一眼,又瞥她一眼,还想再看一眼,她这副羞赧神色倒是让人瞧着稀罕,只他也不好太明目张胆,只得生生忍住了:“也也成,等过了年,你若想去镇江,可来西坊市的云衫坊寻我。”

他说着便起了身,青凝忙拿了些自己做的吃食,给他带回去,对卓家大郎,她心里是存了几分感激的。

卓瑾安一走,隔日便是大年三十。

青凝让冬儿去樊楼买了蟹粉狮子头与水晶肴肉,另备了一壶清甜的果酒。

屋子里燃了炭火,暖融融的熏人,冬儿穿着暖和的冬衣,脸上红扑扑的,她喝了口果酒,忽而对青凝道:“去年这时候,我跟妹妹还在逃难的路上,那时候真是冷啊,又饿的慌”

冬儿顿了顿:“娘子,我今儿心里高兴。”

小雪儿咽下嘴里的扁食,也含混道:“我同姐姐一样,娘子,我我也高兴。”

青凝想起去年的除夕,她在黍江楼中过生辰,被崔凛摁在窗边,婉转承欢,她说:“我也是高兴的。”

外头有鞭炮噼里啪啦,屋内三个小姐妹举起杯盏,庆祝这新的一年。

待吃的差不多了,冬儿道:“娘子,咱们也去放鞭炮吧,总要应应景。”

“好,咱们也要放鞭炮。”

青凝起了身,携着雪儿一道往外走,三人刚走出去,却发现外头聚了好多街坊四邻,正站在街头交头接耳。

青凝一愣,这大过年的,不回家团圆,如何站在这冷街上。

近来青凝往左邻右舍送了不少吃食点心,这西街口的众人也都认下了她这个外地来的小女娘。

隔壁的王婶子瞧见青凝出来,忙拉了她一把:“陆娘子,你听说了吗,宫里头换人了。”

青凝疑惑的眨眨眼:“这南方还太平着呢,怎得就换人了?”

她是读过史书的,往常改朝换代,都要天下大乱的,怎得这一次如此平稳?哪个有这样的本事,能不动声色间夺了天下?

王婶子摇头:“咱们这儿是太平,听说京都已乱了月余,如今街上皇榜都贴出来了,改国号为殷,说是明日开始便要大赦天下,减免税赋。”

青凝犹不可信:“那那如今宫里头坐的的是何人?”

“这咱们平头百姓哪儿能晓得,皇家的名讳又岂是能随便打听的,只是听说,如今的国姓为崔。”王婶子压低了嗓子,低低道了句。

国姓为崔吗?

青凝愣了好一会子,忽而冷汗淋淋,她想起一句话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第72章 第72章南下

丁戊年的除夕夜,是大周史书上最后的一笔。

燕山别宫被团团围困,熊熊的火把将天际染成艳丽的红,崔凛着了银色铠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英姿勃发。

燕山别宫的门正摇摇欲坠,周遭喊杀声震天。

今年冬月二十九,原是景昭帝的千秋。崔侯爷-崔溯借着来京都贺帝千秋的由头,沿途埋伏兵力,在紫荆关发难。景昭帝慌乱之中召集南北衙兵拱卫京师,不妨崔凛早已将五城兵马司策反,于内拿下四方城门,率铁骑为父打开了紫荆关的大门。北地雄兵直入京师,一路攻进紫禁城,在崔溯拿到玉玺的那一刻,崔凛也已率兵陆续拿下了居庸关、山海关、倒马关。

至此,京都易主。

腊月二十八,崔溯于承恩殿昭告了景昭帝十五宗罪,并于当日宣布废帝,改换国号。为的便是,让各方将领在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已知晓景昭帝兵败如山,大周再无崛起的可能,好歇了心思、俯首称臣。如此行事,自然也是为着让四方百姓免遭战火。

只唯一遗算之处,便是景昭帝并未在宫中,一直久居燕山别宫,由其上二十六亲卫力保,负隅顽抗。崔凛便于除夕夜亲率骑兵,强攻燕山别宫。

至天明时分,燕山别宫血流成河,景昭帝于雍和殿被擒,一切已是尘埃落定。

崔凛的剑尖在滴血,他顺着别宫的玉阶往外走,云岩牵了马来,问主上可要骑马,被崔凛摆摆手拒绝了。

挺拔的郎君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忽而顿住脚,自嘲般的笑了一声。

他曾经许诺过一位小女娘,要在年底前给她名分。他说过的话,向来算数。他赶在年三十这日,将权柄握在了手中,那些大周的律法便再不能束缚他,可那人却已无处可寻。

崔凛闭了闭眼,陆家青凝纵身跃入江中那个身影,又开始在眼前晃,晃的人胸口憋闷。她直直插入他胸口的那一箭似乎又开始疼,密密麻麻,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纵身一跃,留给他无数个难眠的黑夜,何其可恨!

天色渐明,崔凛走出宫门之时,却见长宁公主的华盖马车正静静停在晨曦中。

崔凛打帘上了车:“母亲何故等在此处?可是担心儿臣?”

长宁眼下有青影,精致的妆容难掩憔悴,她摇摇头:“凛儿,我并非担心你,你不会败。母亲只是想问你一句,废帝如何了?”

景昭帝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便是他昏聩、他贪婪、他自私自利、沉迷享乐,可他依旧是自己的胞弟。长宁连夜赶来,无非是为着这位胞弟的性命。

崔凛了然:“母亲不必忧心,废帝已自请幽居燕山别宫,日后儿臣不会为难于他。”

长宁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她喝了口热茶,还要再问,转眸瞧见崔凛的神色,却是愣怔了一瞬。

银色的铠甲闪着微微的寒芒,映衬出崔凛深邃的眉眼。长宁记得那位陆小娘在时,崔凛眉目间曾藏过一段绕指柔,只后来那柔情不再,他成了十足的上位者,谈笑自若,喜怒不显,一双眸子像结了冰的湖面,最是捉摸不透。

可今日不同,这静水深流的眸子,却莫名有暗流涌动,露出一点不可窥探的波澜来。

知子莫若母,长宁打量了他一瞬,直接了当的问:“凛儿,你今日可是想起了那陆小娘?”

崔凛顿了顿,修长的指轻轻摩挲着剑柄,他无谓道:“母亲说笑了。”

长宁叹一声:“你最好如此,日后,你是这新朝的太子,会有无数的小娘子供你遴选。陆娘子既已逝去,你也该早纳新人。”

崔凛掀起眼皮,那无谓的神色忽而褪了去,少有的郑重:“母亲,陆家青凝最是狡黠,她怎么会死呢?她绝不会死!”

是说给长宁听,似乎也是说给自己听。

长宁晓得,崔凛最忌讳旁人说那陆小娘的死讯,便微微愠怒的闭了嘴。

崔凛似乎失了耐性,他起身跳下车,站在车边道:“母亲可直入燕山别宫,见废帝最后一面,儿臣业已为你安排好。”

长宁一愣,神色缓和不少:“你倒是懂母亲的心思。”

她说着放下车帘,自去别宫见废帝最后一面。

待长宁的马车消失在宫门前,云岩犹豫着问了句:“主上,如今国土之内已是翻了个遍,并无陆娘子的踪迹,可还要再寻下去?”

崔凛上了马,英挺的背影顿了顿,还是那句话,执拗到不改半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除夕一过,便是崭新的大殷。

青凝昨夜没睡好,第二日一早便起的晚了些,没成想一睁开眼,竟见冬雪两姐妹已架起了炉灶做点心。

小雪儿手巧,跟着青凝学了这些时日,做起桂花糕、糯米糖藕来已是像模像样。小雪儿捏点心,冬儿便架锅、劈柴、添火。

这踏实的烟火气,倒让青凝安下心来。她站在门边,笑着开口:“今儿个可是大年初一,总要歇一天,怎得又做起吃食来了?”

冬儿抬起烟熏火燎的一张脸:“娘子,那秦淮河边,大年初一才热闹呢,待会子我带了点心,去秦淮河边卖。”

冬儿饿过肚子,如今这日子蒸蒸日上,便格外珍惜,总想着多赚一文是一文。

青凝眉眼弯弯,笑冬儿钻到了钱眼里,只笑完了也自去屋内拿出一沓折扇来。湘妃竹的折扇,打开来光净洁白,青凝坐在榻上,往扇面上作画,多绘山水,偶也有工细美人图,到月底,已是绘了十几柄。

二月初,青凝去了趟云衫坊,只是并未寻到卓瑾安,那云杉坊的掌柜告知青凝,他们的少东家回京过年去了,要开了春才往金陵来。

青凝出了云杉坊,默默走了一会,忽而问冬儿:“冬儿,你敢同我去镇江行商吗?”

冬儿眨眨眼:“娘子不等卓郎君回来,搭了他的商船一道往镇江去吗?”

“不等了”青凝摇摇头:“我怕耽误了收购新茶,再者,若总是依靠旁人,也不是长久之计。”

冬儿便道:“自然是敢去的,只要娘子敢去,我便陪着娘子去。”

两人商议定了,第二日便搭载了客船往镇江去,留下雪儿在金陵看家。

金陵有十里秦淮,镇江亦有西津渡古,有风月,亦有风雅,妓娘瘦马弹拨琴弦,文人墨客怀古窃香。

青凝甫一到镇江,便往西津渡古去,专拣那褒衣博带、清雅文人搭讪,她给他们瞧自己带来的折扇,只说是那金陵名士所做,众人见这折扇上的画作构图精妙,下笔传神,便都信了八九分,又见这小娘子虽皮肤黑黄,却说得一口金陵话,行止之间亦有清雅风度,倒像是金陵富贵乡里浸润出来的,这便都信了十分去。

一柄折扇十两银子,不过两天,十几柄折扇卖出去,竟是赚了一百两。

冬儿有样学样,带了那金陵的雨花石去兜售,大多卖给了舫里的妓娘们把玩。

两人在镇江起早贪黑,赚了银子,又于清明时节收购了镇江头一茬的金山翠芽,这便打算回去了。只是来的时候东西少,如今多了两担新茶,自是要单独聘条船。

主仆二人站在江边张望,一个团脸的船娘将她二人打量了一遍,上前搭讪:“两位娘子可是要聘船?我们夫妻在这江上十几年了,娘子若是放心便上来吧,顺风往下到江陵,只收你五两银子。”

青凝瞧这船家是一对夫妇,倒也是憨厚淳朴的模样,船老大晒得黝黑,只管坐在船头闷声不吭。船娘团团的脸,眯着眼笑,瞧着便亲切和善。

青凝便同鹊喜付了船钱,往船上去。

那船娘倒是个殷勤的,将青凝二人引到船舱里:“两位娘子可是金陵人?来这镇江是探亲还是访友?”

青凝含糊道:“自然是来探亲的。”

那船娘便又问她二人年岁几何,家在何处,有何亲眷在镇江。

冬儿张嘴欲答,不妨被青凝扯了扯衣角,又忙收紧了口风,转而道:“船娘,我有些口渴了,劳烦给烧一壶茶水。”

船娘这才住了口,往外头烧茶水去了。

这茶水烧的极慢,半天也未见着那船娘送进来,青凝百无聊赖,不由打起帘子往外瞧,只是这一瞧不打紧,忽而觉出些不对来。

原本从镇江到金陵,顺风而下,半日可达,只今日这船自打出了镇江,驶入偏僻江流后,却是越划越慢。

那船老大也没了方才的憨厚拘谨,有一搭没一搭的摇橹,开始斜着眼往船舱里打量。

青凝忍不住蹙眉,探出船舱问:“船娘,这舟子如何这般慢,要何时才能到江陵?”

他们二人是巳时上的船,按理说,黄昏前便该到江陵了,可眼瞧着申时了,这舟子还在江中荡。

船娘不紧不慢点茶炉:“娘子莫急,行船误了点也是常有的,若是耽搁了,在这舟上睡一夜也是无妨的。”

青凝一愣,夜里的江上才最是可怕,渺无人烟,黑沉死寂,她以前常听爹爹说,有那谋财害命的船家,会趁着夜色将船客抛入江中,到最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眷都无处可寻。

青凝生了警惕,忙转头给冬儿使了个眼色,冬儿是个灵透的,一时也悟出这其中的蹊跷来。

多半个时辰后,那船娘的茶水终于端了进来,笑眯眯看着她二人:“娘子喝茶,新摘的春茶,且尝一尝。”

青凝握着杯盏,作势欲饮,却忽而顿住:“这只喝茶却是不成,船娘可有什么茶点,不妨给端一些来。”

那船娘略略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起了身去给青凝拿茶点。

青凝忙从包袱里翻出两块茶香糯米团来,这原本是她跟冬儿带在路上充饥的,现下被她饱沾了茶水,又拿帕子将糯米团压实了,包在油纸包中,递给冬儿一个,悄声道:“且拿去给船老大吃。”

这糯米团本就是混了茶香的,如今沾了茶水,倒是不影响口感。青凝想,若是这茶水并无问题,船家夫妻吃了也是无碍的,可若是这对夫妻存了歹心,在这茶水中动了手脚,便也是自食恶果。

冬儿拿了那茶香糯米团,笑吟吟出去:“船家大哥,我们从家中带来的茶香糯米团,清香又软糯,你且尝一尝。”

那船老大斜眼打量冬儿,也并不将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娘子放在心中,这便接过来,大口吃将起来。

船娘去后舱寻了半天,端了几块干巴巴的绿豆糕来,青凝瞧见这绿豆糕,笑道:“这茶点也实在无从下口,船娘还是尝尝我们带来的糯米团,里头加了西湖龙井,是有些回甘的

清甜。”

那船娘瞟了一眼青凝的茶盏,见她主仆二人喝了茶水,这才接过糯米团,笑着用了几口,赞一句:“你们家中也是手巧,竟做出这般滋味的吃食来。”

青凝便也笑着同她聊两句,正说着话,不妨外头咚的一声,那船老大竟是直挺挺倒在了船板上。

船娘脸色一变,正要跑过去瞧瞧,一站起来却也是头晕目眩,腿一软跌在了舱中。

青凝跟冬儿倏忽白了脸,没料到这茶水中果真有问题,瞧着还是那烈性的蒙汗药。

再怎么镇定,也是十五六岁的小娘子,青凝后背发凉,轻轻握住冬儿的手:“冬儿,你会摇橹吗?”

好在冬儿点点头:“娘子,我是洞庭湖边长大的,自然会摇橹。”

也好在镇江离江陵不远,顺着江流便可至金陵江边,冬儿驾船也是一把好手,在黄昏时分便至金陵。

两人回到家中,还是忍不住后怕,歇了几天,才渐渐平缓下来。

卓瑾安来访时,青凝已是平静神色,正在天井晾晒新茶。

卓瑾安捻捻茶叶子,放在鼻下轻嗅,有些诧异:“陆娘子,你从哪收了这许多金山翠芽?”

青凝软糯糯的笑,还带了几分自豪:“自是从镇江。”

“镇江?”卓瑾安又诧异了几分:“陆娘子跑了一趟镇江?”

她年前央求自己,要搭了卓家的商船往镇江去,卓瑾安那时是带了几分窃喜的,小娘子在家中挣几个辛苦钱或许可以,只往来行商却是艰难的多,陆娘子也不得不求助于他,卓瑾安私心里是愿意做她的依靠的。可他没料到,青凝竟独自走了一趟镇江。

青凝并不晓得他的心思,将卓瑾安引到茶案旁,替他泡了一壶金山翠芽:“是了,我将金陵折扇、雨花石带去了镇江,卖了一百多两银子,又收了一批新茶来,打算往茶肆樊楼中送。”

卓瑾安沉默了片刻,忽而问:“陆娘子这一路可平顺?”

“并不平顺”青凝摇摇头:“回程遇到了那江上谋财害命的,险些儿回不来。”

“你”卓瑾安心惊肉跳:“那你日后可还敢再行商?”

青凝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自然,遇到的多了,便不会再被骗了。”

卓瑾安哑口无言,他忽而觉得,这位陆家小娘并不需要什么依靠,她会千千万万次,救自己于水火中,成为自己的依靠。

他忍不住侧眸瞧她,清清亮亮的小女娘,惹人怜爱却又让人敬重,卓瑾安不知为何,一颗心开始不安分的跳动,久久不止。

如今已是阳春三月,万物升发,柳绿花红。

青凝送走了卓瑾安,便带了金山翠芽往茶肆去,不防听见这茶肆中议论纷纷,他们说,京中的那位太子殿下正改革吏治,重修法典,废除的第一条律法,竟是‘要犯之女不得为公侯之妻’

青凝站在茶肆门口愣了愣,余下的话便没听清。

里头的书生还在议论,原是太子殿下不日便要南下,整顿江南官场。

第73章 第73章未婚夫

三月份绵绵又灼灼,正是喝春茶的好时节。

青凝将手中的金山翠芽送了些去樊楼茶肆,因着是头一茬,自然卖的好,不过几日功夫,两担子春茶便兜售一空,净赚了一百两银子。

这日青凝出了樊楼,沿着秦淮河岸往西街口去,不防瞧见个章台人朝她招手。

青凝认得那章台人,是上回拉她去花楼做绣活的滟娘。

这秦淮河一溜都是花楼,所谓花楼,不过是一艘艘画舫,有那大些的,两三层楼高,雕梁画栋,帷幔轻舞,小一些的,舫里头只得三四个章台人。

滟娘方陪了客人泛舟归来,瞧见青凝便站住脚:“原来是陆娘子,许久没见着你了,今年可还做绣活?我那儿正缺些香囊手帕的小物件。”

青凝笑着摆摆手:“倒要让滟娘失望了,我早前儿便不接绣活了。”

若是单单做绣活,她一个人做不出多少活计,凭白熬坏了眼睛,这实在是个辛苦钱,只适宜穷困时攒些本钱。

青凝说着,递上手里的春茶:“年前多谢滟娘照应,这些春茶你拿去喝喝看。”

两担子金山翠芽已卖了个干净,还剩这一点茶底子,不妨送个人情。

送出去这春茶,青凝也未放在心上,不曾想隔日那滟娘竟寻了来。

滟娘站在这小小的天井内,略略有些嫌弃,她也并不坐,只是拧着腰肢道:“陆娘子,昨儿个我喝了你的茶,是上好的金山翠芽,又新鲜又清甜,我们那花楼里头正缺新茶,你若是还有,便往楼中送些儿去。”

秦淮河边多文人墨客,也不乏达官贵人,都是自诩清高的讲究人,喝茶也当是雅事一桩,自然挑剔得很。昨儿个滟娘有位熟客,揽着她的腰道:“今日你这儿的茶水倒是好的很,是今年新采的金山翠芽。”

滟娘这便起了心思,来寻青凝要春茶。

青凝心下微动,十里秦淮画舫无数,总少不了茶水供应,这倒是笔好买卖。

青凝笑盈盈道:“那金山翠芽是没有了,不如,过几日我给花楼带一些金坛雀舌茶,保管是今春的新茶。”

常州有茶名金坛雀舌,比金山翠芽的采摘期略长一些,现在过去收购,还能赶上头茬的新茶。

滟娘可有可无,摆摆手,随着几个龟奴回去了。

青凝既应承下了,第二日便同冬儿跑了一趟常州,这回倒是学聪明了,回来时聘了一艘沙船的尾舱捎带货物,自己同冬儿则坐了客船回来,于码头上接应了货物,又聘了脚夫送回家中。

这金坛雀舌送去花楼,自然是受欢迎的,滟娘是个热心的,携着青凝跑了十几艘画舫,一天的功夫,便兜售一空,这一趟,足足二百两银子的进帐。

青凝为着感谢滟娘,便专门将滟娘请来了茶楼,送她几件精巧首饰。

滟娘没骨头似的倚在榻上,拿起青凝带来的首饰瞧了瞧:“你倒是费心了。”

那茶楼中的茶倌儿替她二人泡了茶,滟娘端起来喝了一口,摇摇头:“这好好的茶水竟是被你浪费了,你且下去吧。”

滟娘说着起了身,亲手替青凝泡茶:“你一个小娘子,竟敢来这花楼跑生意。你瞧着虽皮肤黑黄,却也有几分姿色,怎得不靠着男人,活得轻松些呢?”

青凝瞧着滟娘点茶煮茶行云流水,动作优美,手法娴熟,端起茶盏尝了一口,连火候也是恰到好处,这煮茶的手法,实是方才那位茶倌儿比不得的。

需知滟娘这样的章台人,除却琴棋书画,也多练茶艺,滟娘于茶艺一道,又是章台人中的楚翘,曾经也因着这份风雅,招揽了不少风月客。

青凝赞了句:“滟儿姐姐,你这煮茶的手艺了得,去外头开间茶铺子也使得了。”

滟娘乜斜着媚眼看了青凝一眼,没好气道:“去外头?那些个臭男人在床上时千好万好,总说要赎我出去做姨娘,可眼瞧着人老珠黄了,也没等来哪个男人真为我赎身。”

滟娘已是二十有三,若是再过个三年五载,连这画舫也要待不下去了。

青凝默了好一会,忽而放下茶盏:“滟儿姐姐,为你赎身的话,需得多少银钱?”

“那鸨母心黑的很,少不得要个五百两。”滟娘冷哼,又问:“你问这个作何?”

青凝笑了笑,泄出少许光艳来:“我想替滟儿姐姐赎身。”

滟娘张着嘴,惊得忘了说话,好半晌才道:“你倒是本事大。你替我赎身?你一个小女娘,替我赎身作何?”

青凝握着杯盏,清亮又诚恳的语调:“我想开一间茶铺子,也不必像这茶馆一样,迎来送往地招待客人,还是以往那画舫樊楼中送茶为主,只需有个像姐姐这般精通茶艺的,替我在铺子里坐镇。”

滟娘又不说话了,

第一回有人在床下,如此诚恳地说要替她赎身,只是没料到,竟会是个小女娘。

她脸色不太好看:“开铺子?谁要去吃那个苦?!”

人各有志,青凝喝了口茶水,也并未反驳,只是柔柔道:“但凭姐姐裁夺。”

两人又说了会子旁的,青凝这便起身回去了。

只是没料到,第三日上,滟娘竟又寻了来。

这回她没再嫌弃这简陋的院子,往天井中坐了,扔给青凝个钱袋子。

青凝打开一瞧,里头竟是滟娘攒下的黄白之物,估摸着,也能有个二百两银子。

青凝愕然:“滟儿姐姐,你这是作何?”

滟娘冷笑一声:“替老娘去赎身吧,老娘也要尝尝这没有男人的日子。”

自茶楼一别,滟娘回去后辗转反侧,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一个小娘子,竟然不靠着男人,独自在外头行商,她似乎又做的很好,能泰然自若地在这世间行走。滟娘一咬牙,忽而觉得跟着这小娘子去外头瞧瞧,也不是不行。

青凝收下这一袋子银钱,是有些惶恐的,她没料到滟娘真的敢托付于她。

她盘算了下,自己这些时日行商,统共积攒下五百两银子,正好用来给滟娘赎身,滟娘给的这二百两,便拿五十两用来租个铺面,剩下的一百五十两收购些春茶搁在铺子里卖,将将能把铺子开起来。

为着不负所托,青凝便开始着手租铺子,卓瑾安听闻她要租铺子,一大早便来了西街口。

青凝在薄薄的晨雾中瞧见卓瑾安时,愣了一瞬:“卓郎君何故过来?”

卓瑾安略略不自在的清咳一声:“陆娘子可是要租铺子?倒是巧,我那云杉坊想要开间分号,也要找铺子,不妨带你一处去看看。”

青凝点头,两人便往安义坊去,安义坊中走了一圈,不是太贵了些,便是地脚太偏僻,一日下来无功而返。

第二日,卓瑾安又带她往顺和坊去,顺和坊看了一遍,也是没有合适的,青凝略略心急。

卓瑾安瞧她面色,不紧不慢道:“我那云衫坊旁边倒是有一家铺子,现下正转租,价格也合适,你不妨去瞧瞧。”

青凝这便随卓锦安去了兴化坊,也是巧了,不大的一间铺子,却是四方规整,价格也适中,青凝便爽快地租了下来。

待租好了铺子,将滟娘从花楼中赎了出来,这茶铺子便算正式开了门。

往常青凝带了冬儿去收购新茶,滟娘便守着铺子,有那来看茶的客人,滟娘便会撸起袖子,煮茶点茶,一一介绍:“这清爽回甘的乃是金坛雀舌,这栗香馥郁的乃是天目湖白茶”

滟娘爽朗泼辣,又有花楼中历练出来的八面玲珑,兼之一手好茶艺,竟是替青凝招揽了不少主顾。她又多熟识秦淮河上的鸨母,便又替青凝牵线搭桥,包揽了这秦淮河上七八成的茶叶生意。

赚了银子,青凝便让卓瑾安替自己介绍了几个靠谱的伙计,专门往各处去收茶。

这茶叶生意渐渐做了起来,等五月底一盘算,两个月时间,竟是足足赚了一千两。

青凝同滟娘都十分高兴,两人在铺子里备了席面,笑盈盈吃酒。

青凝以茶代酒,敬滟娘:“滟儿姐姐,若是没有你,我这茶叶生意也不能这般顺利,日后,这铺子里的进账都有你的一半。”

滟娘原先总将希望寄托在不同的男人身上,她惶恐,她惴惴,她患得患失,如今

第一回凭着自己的双手挣干干净净的银钱,原来是这般滋味,可以挺直了脊梁的活着,是踏实而安稳的。

滟娘转过身去,拿了手帕擦泪,又来敬青凝:“阿凝,滟娘滟娘多谢你。”

两人吃了一回酒,天色将晚时,青凝便要起身回家去,不防出得茶铺,竟瞧见了卓瑾安。

卓瑾安站在夕阳中,略有几分懒洋洋的风流,他挑眉:“恰巧要去趟西街口,不妨与陆娘子同行。”

青凝点点头,同他一道往西街口去。

如今已是初夏时节,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秦淮河畔的风,带着脂粉与茉莉的香气,徐徐吹来。

青凝嘴角带了点笑意,仰着脸感受这暖融融的风。

卓瑾安忍不住也跟着笑,问:“陆娘子今日很开心?”

青凝点点头:“开心。”

她在这金陵起了茶铺子,有了滟娘、冬儿、雪儿,好像终于扎下了根基,开始长成茁壮的大树,再不必做那攀援的凌霄花,可以自由的享受和风,享受雨露。

青凝想,这样的日子像做梦一样,只盼着久一点再久一点。

卓瑾安看着这样的陆青凝,忽而忍不住:“陆青凝,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小娘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往,才能塑造出一个这样坚韧的小女娘?他从不问她的过去,不问她为何要跳入江流,可这一刻,他又忍不住,想了解她的全部。

青凝微微偏头,疑惑的“嗯?”了一声。

卓瑾安又忽而胆怯起来,他害怕吓坏了这样的她,他想,来日放长,便只得叹一声:“陆娘子真是很好的小女娘。”

两人到西街口的民宅时,已是暮色四合,隔壁的王婶正同孙婆子闲聊,瞧见青凝略尴尬得笑了一声。

青凝同她二人打了声招呼,便站在门前对卓瑾安道:“卓郎君且在这儿等一等,家中今日有新来的莫干黄芽,你带一些回去吃。”

青凝转身进了家门,那孙婆子瞥了一眼,同王婶交头接耳:“听说她那茶铺子里,现在坐的是位花船上的妓娘,这陆娘子近来也常往花楼中跑,也不知道先前儿是个什么身份,同这些妓娘们如此相熟。”

王婶从门廊下探出头来,瞧了眼不远处的卓瑾安:“少说两句吧,省得被陆娘子听了去。”

孙婆子啧啧两声,低低道:“我听说那秦淮河上的妓子,有的被商户买了去做妾氏,只是久了又厌腻,便会将这些女子赶出家门。陆娘子肤色虽黑黄,却也俊眉俏眼,走起路来妖妖乔乔的,保不齐是这样的出身。你瞧今日这郎君,说不准便是新的恩客。”

她二人虽刻意压低了嗓音,但卓瑾安是个耳朵灵敏的,顺风听了个大概。

卓瑾安气了个倒仰,略略迟疑了一瞬,站出来道:“两位婶子,我是兴化坊内云杉坊的少东家,名唤卓瑾安,陆娘子乃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青凝正拿了茶饼出来,闻言唬了一跳,忙要来捂他的嘴:“你胡说些什么?”

卓瑾安闪身躲开,朝两位邻里作揖:“以后倒要劳烦各位,多照应阿凝几分。”

他说着,朝青凝眨眨眼,快步离开了。

到第二日上,卓瑾安遣了小厮来,往西街口挨家挨户送了些丝绢的料子,只道是要大家多看顾他那未过门的妻子。

这一来,青凝便多了位未婚夫,众人言之凿凿,连婚期都定了,容不得她辩驳。

第74章 第74章你不妨嫁给我

一进了五月,天气一日热似一日,铺子里有滟娘坐镇,外头又有伙计天南地北地去收茶,倒不用青凝费太多心思。

她今日得闲,便想将这小小的宅子规整一番,床帐被衾还都是秋冬的制式,冬儿与雪儿的衣裳也都短了一截,俱都要添置新的。

三人相携着往安义坊去,笑着商议这床帐是要买纱罗帐,还是青绫帐。

冬儿忽而想起什么,掏出几块碎银子,塞给青凝:“娘子,我这几日卖点心又赚了些银子,你拿着。”

冬儿闲不住,若是得了空,便会同雪儿做了吃食,依旧往秦淮河畔去叫卖。

青凝推给她:“你自个儿赚的便自个儿拿着,日后还要给自己攒嫁妆呢。”

一句话,倒让冬儿羞赧起来,低低啐了青凝一声:“娘子又笑话我。”

三人说笑着,往坊市里买了纱罗帐,待出得铺子,竟见外头下起淅沥沥的小雨来。

出门的时候天还好好的,便也未带伞,这会子只得去檐下躲雨。

青凝拿帕子擦了擦发梢的雨水,却见冬儿拍大腿:“坏了,娘子,咱们的春茶还在天井里晒着呢。”

“娘子,我这身子骨也不怕雨淋,我先回去把春茶给收了,你且在这儿等一会,待会子我拿了伞来接你。”

冬儿说着,也顾不上许多,转身跑进了雨幕中。

雪儿瞧见了,也跟了冬儿去:“娘子,我去帮阿姐一道收茶。”

青凝只来得及叮嘱她们一句:“且慢一些,别摔了。”

一时,这屋檐下只剩下了青凝自己,她抬头看了一眼这细细密密的雨丝,往檐下收了收脚。

这江南的雨,有时候下起来又潮又闷,连风都没有,青凝腰间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绫,这会子只觉得憋闷,厚厚的香灰敷在肌肤上,也是黏黏腻腻的不舒服。青凝忽而有些担忧,若是进了盛夏可如何是好,到时这相貌怕是不好再遮掩。

正如此想着,忽而见一只苍白的手递上一块绢帕。

青凝抬眼,就见面前停了一辆马车,车帘打起,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男子脸庞,年纪也不大,却一看就是常在脂粉堆里打滚的人,一双眼里透着酒色财气,上下打量青凝,调笑道:“小娘子,你的妆花了。”

青凝一惊,这才觉出来有雨滴顺着鬓角流下来,她忙拿出绢帕擦拭,不防这一擦,便见雪白帕子上一片污渍,露出白玉般细腻洁净的的肌肤来。

那车上的男子眼睛亮起来,眼神越发肆无忌惮,带着熏人的酒气:“小娘子,你姓甚名谁,年方几何?”

青凝往后退了退:“躲雨罢了,郎君何必打听。”

“不打听也好,娘子家住何处,下这样大的雨,不如我送娘子回去。”

言语间是轻佻地试探,青凝蹙眉:“不必劳烦郎君,待会我的夫君自会来接我。”

“夫君?娘子明明还梳着分髾髻,哪儿来的夫君?”男子满嘴的酒气,越发来了兴致。

“来来来,我送小娘子回去,小娘子且陪我一程,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说着忽而打起车帘,要拿帕子来擦青凝脸上的香灰,想看看这香灰底下,到底是何等的绢媚姿容。

青凝心里厌恶,偏生无处可退,正要出声呵斥,却见那只手被一下子拍开了。

卓瑾安撑了把油纸伞,挡在青凝面前:“哪儿来的醉汉,竟敢冒犯我家娘子。”

那车里的醉酒之人趔趄了一下,瞧见卓瑾安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厮,也不好再纠缠,啐了一声,坐回车里,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幕中。

青凝舒了口气,她方才瞧着镇定,内心里也是怕的,指尖微微有些颤,不防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带了点安定的力量,疏忽撤离。

青凝愣了一下,听见卓瑾安说:“阿凝,我送你回去。”

他开始唤她阿凝,唇齿间带了江南水乡的缠绵,说不出的亲昵,青凝这会子已平静下来,眼睫颤了颤:“卓郎君还是唤我陆娘子为好。”

卓瑾安微微挑眉,有些无赖般的风流:“滟娘也是如此唤你的,怎得旁人就能这样唤你,偏我不行?”

青凝一时无话可说,顾左右而言他:“卓郎君说要送我回去,马车呢?”

“今日未驾马车,只有一把油纸伞可送阿凝回去。”

两人共撑一把油纸伞,未免太亲密了些,青凝摆摆手:“多谢卓郎君。只是不劳你送我回去了,冬儿一会便要来接我,我怕她寻不到我。”

卓瑾安闻言,便也收了伞,陪她在这屋檐下躲雨。

青凝也未说什么,她面上的香灰被雨水冲了大半去,露出玉软花柔的娇媚来,她有些担心被旁人瞧了去,便略略担忧的埋下头,不料卓瑾安迈出一步,将她挡在了身侧。

青凝惊诧间抬头,不防撞在了他的肩上,便一下子红了脸。

卓瑾安半个身子淋在雨中,低头看见她纤细的一段颈,凝白面颊上浮起的红晕,有什么东西再压抑不住,忽而道:“阿凝,你当初为何想要嫁给崔念芝?”

青凝一愣,没料到他竟晓得崔念芝,不由问:“卓郎君何以晓得崔念芝?”

“崔三郎也是行商之人,与我有过几面之缘。”卓瑾安说完,话锋一转:“当初阿凝想要嫁给崔念芝,可是想借了他的手,脱出侯府去?阿凝不想再寄人篱下,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青凝久久没回应,卓瑾安是懂她的,她一时竟无从辩驳,良久才道:“卓郎君竟晓得这许多。”

卓瑾安顿了顿:“阿凝,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如何?”

青凝抬眸,狐疑的瞧他。

卓瑾安勾起唇,有些散漫的风流,他说:“阿凝,你不妨嫁给我。”

青凝愕然,刚要拒绝,却被卓瑾安抬起折扇,抵住了她的唇。

他说:“阿凝,再过几日便是盛夏了,届时你的容貌怕是再藏不住,你瞧见方才那醉汉了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怕是日后这样的麻烦少不了。我晓得你聪慧,定是能躲得过这些腌臜,可你为何不寻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呢?”

“你若是嫁给我,顶着卓家少夫人的名头,自然会少了这许多的麻烦,便是那些流言蜚语,也不会再有。你不用再缠腰,不用再抹香灰,你可以坦然的做你自己,你还能借着卓家的名号,四处行商。崔念芝能给你的,我也可以,崔念芝给不了,我亦能给你。”

卓瑾安其实想说,他心悦于她,想聘她为妇,一生相守,不离不弃。可他晓得青凝如今没有情爱的心思,只想将自己的日子经营好,那他只好拿她想要的一切,打着交易的名号,来同她纠缠下去。

青凝拂开那柄折扇,微微蹙眉:“你给我这许多,那卓郎君想要什么呢?”

卓瑾安藏起眼里的狡猾,只是道:“阿凝是经商的好手,我又是个懒散的,自然想要阿凝替我打理好各处的铺面。”

青凝摇摇头:“我想要的日子我自己会争取,并不想靠别人。”

“怎么会是靠别人呢?”卓瑾安懒洋洋笑:“日后你若是嫁给我,我倒宁愿游手好闲,日后怕是我要倚仗你。”

“我们是等价交换。这世俗既对女子不公,不能给阿凝充分的自由,那我便借着卓家少夫人的名头,给你庇护,给你自由,日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而阿凝,作为回报,则可以替我打理卓家的行当。哪怕是做一对挂名夫妻,咱们两个也是各取所需。”

他微微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阿凝别急着拒绝,好好想一想这一桩交易。”

第75章 第75章我的安安想嫁给谁呢……

茫茫细雨中,卓瑾安一双丹凤眼,静静瞧着她,是坦然而诚恳的神色。青凝张了张嘴,却又被那柄折扇给抵住了唇。

这桩交易,他不肯要她当下回绝,定要她好好思量,青凝只好沉默下来。

好在冬儿及时赶来,将她接了回去。

那日过后,青凝开始有意无意得避开卓瑾安,卓瑾安倒是坦然自若,大大方方地喊她一声“阿凝”,大大方方地在她跟前晃。

这日青凝往茶铺子里去,跟滟娘清算账目,她将账册一一核对了一遍,对滟娘道:“前些时日收来的这批雨前茶,悉数送去了花楼,净赚了五百两银子。东街上的樊楼也想要一些六安瓜片,可惜已是卖

完了。”

滟娘替青凝斟了杯茶水,款摆腰肢往交椅上去坐了:“是了,没成想卖的这样干净,现在铺子里屯的春茶也所剩无几了。如今渐至夏日,这夏茶比不得春茶,也只能暂收一些来放在铺子里卖。”

两人正说话,不防卓瑾安走了进来。

他今日着了一身青翠的直缀,懒洋洋的眉眼,噙着笑,风流又俊俏,直直看住青凝:“樊楼上新做的云片糕,阿凝你尝尝。”

滟娘朝青凝眨眨眼,打趣卓瑾安:“卓家大郎这云片糕,是专给阿凝吃呢,还是也有滟娘的份?”

青凝有些脸红,忙扯了扯滟娘的袖口,滟娘这才笑着收敛了。

卓瑾安却是坦然的很:“自然是专给阿凝带的,既然滟娘也在,却也是少不了滟娘的。”

他将折扇一收,又问:“你们铺子里的春茶可是不剩多少了?也是巧了,我这几日正要往钱塘走一趟,钱塘盛产龙井与九曲红梅,采摘期长,五月份新制的茶也是甘醇适口,阿凝不若一道过去收一些。再者钱塘的藕粉也是极好的,你带一些回来,可一道送去樊楼画舫。”

青凝点头:“我亦想到了这钱塘的龙井,只是也不必劳烦卓郎君,我让铺子里收茶的伙计跑一趟便是了。”

卓瑾安摇摇头,毫不见外的坐了,自去倒茶水。

“这龙井却是不好收,产量本就少,多被大茶商给垄断了,你那伙计去怕是行不通,少不得阿凝你自己跑一趟。”

卓瑾安握着茶盏顿了顿:“可若是阿凝你自己去,你瞧瞧如今这天气,你的香灰怕是糊不住了,这万一漏了馅,路上便要惹麻烦,你不若随了我的商船去,也能安生些。”

青凝有些犹豫,轻轻咬了咬唇,却听卓瑾安又道:“阿凝因何踌躇?你我在商言商,我搭载你一程,你付我船钱就是了,”

他神色坦然,好像全然在商言商,青凝便也不拿乔,爽快道:“既如此,那我便随卓郎君的商船走一趟,搭船的钱一分不会少。”

几人既已商定好,第二日一早,青凝便带了冬儿,随卓瑾安的商船往钱塘去。

钱塘是不次于金陵的富贵风流之地,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卓家的商船是在桃叶渡亭处起的帆,顺风而下,穿过常州、姑苏直入钱塘。

这一路上,商船不紧不慢,有时也会停在渡口,卓瑾安便会引了青凝,要她听姑苏钟声,看江上月圆,或是进了内河,河面上便有一蓬蓬的小舟,往来穿梭间卖些点心饮子、莲蓬鲜藕,卓瑾安亦会招手买些新鲜的莲蓬递给青凝。

有那小舟上的阿婆、或是商旅往来间的相识问起青凝,卓瑾安便只道青凝是他的妻子,此间是随他南下行商。青凝起初还辩驳,到后头便懒怠说话了。他既给她按了这层身份,青凝便借着他的名头,不再缠腰,不再涂香灰,只戴一顶帷帽,在这市井中大大方方行走。

到了钱塘,青凝便往西湖边的胡公庙、梅家坞去收茶,卓瑾安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

青凝蹙眉:“卓郎君来了钱塘,不去收生丝看绸缎,何故跟着我?”

卓瑾安握着折扇,轻轻敲了敲:“是我将你带来的钱塘,自然要保证阿凝的安全,若是阿凝出了什么意外,我实在良心难安呐。”

青凝无法,便由他跟着。

梅家坞的茶田阡陌纵横,碧波荡漾,青凝纤柔的身影静静走在茶田间,卓瑾安时而替她挑了茶叶、时而替她撑了油纸伞遮阳,细细绵绵的时光,将她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等青凝收完这一茬新茶,似乎也有些习惯了卓瑾安在身旁。

这回可谓满载而归,青凝嘴甜又讨喜,给的价格也公道,从茶农手中收上来不少龙井茶。

青凝心里高兴,等临走前得了闲,便要带冬儿去西湖边走走,可冬儿是个财迷,要赶着多收些藕粉回去卖,这便未同她去西湖,倒是卓瑾安闲闲散散地跟了来。

这时节的西湖,正是乱花飞红、荷叶田田的时节,湖中画舫笙歌起,岸边游人踏歌声。

青凝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卓瑾安在身边,倒也不用担心那些醉鬼无赖,她忽而觉得以前的那些日子已经离她好远好远,远到一切皆可原谅,一切皆可忘记。

她想,崔凛也定是已经将她忘了个干净,他生来便该坐在高处,运筹帷幄,纵横山河,这样的人,从来不会沉溺于情爱。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有风扬起她锥帽一角,卓瑾安牵了牵青凝的衣袖:“阿凝这回要赚大钱了,不打算谢我一谢?”

青凝顿住脚:“要如何谢你呢,卓郎君。”

“喏,前头的定胜糕便不错,劳阿凝破费了。”卓瑾安锦衣玉带,语调懒洋洋的,倜傥又风流的模样,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青凝失笑,便同他买了定胜糕、荷叶鲊、莲房鱼包,另有一壶清酒、一壶饮子,往西湖边、断桥下的凉亭内坐了。

微风习习,熏人陶醉,青凝喝了口饮子,听卓瑾安道:“我幼时长在镇江,七八岁上曾随父来江陵收生丝,竟是走丢了,好在小爷我是个机灵的,未被那拐子拐了去。”

他同她细细说些幼时的趣事,青凝忍不住笑,笑了一会子,便也开了口:“我是姑苏长大的,幼时也常随爹爹往来金陵与钱塘,那时竟没见过你,可见是没缘分的。”

卓瑾安拿扇柄轻轻敲她的头:“怎么就没缘分,你可是差点嫁了我。”

青凝这才想起来,她原先儿可是亲手签下过他们二人的婚书。

青凝摇摇头,感慨世事无常,两人说说笑笑,不觉已是暮色四合,青凝用了杯饮子,转头见卓瑾安已将一壶清酒喝了个干净。

他面颊微红,眼睛亮亮的,正静静看着她,有些缱绻的温柔。

青凝一愣,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卓郎君,你可是醉了?”

那醉眼迷蒙之人不说话,却忽而倾身,拿微凉的指来触青凝的面颊。

青凝吃了一惊,忙闪身后退,却见卓瑾安已是退了回去,他手中夹着一枚碧绿的嫩叶,似乎是从她的发上摘下来的。

卓瑾安摩挲着那枚叶子,似乎有些忧愁,叹一声:“阿凝,我母亲又来信了,催着我成亲。”

青凝顿了顿:“卓郎君也该成婚了。”

卓瑾安闻言,忽而往前凑了凑,同她呼吸相闻:“阿凝,我不能成亲,我同你说件私隐,你万不能往旁处说。”

青凝一时纳罕,却听卓瑾安在她耳畔低低道:“我先前儿病了那一场,已是子嗣艰难,断不能再坑害小娘子,叫她们嫁过来守活寡。”

青凝:“”

此事关乎男子尊严,青凝从没想到过,有一天会听到这样的隐私。

自然她更加想不到,会有卓瑾安这般不要脸面的,会不顾男子尊严诓骗于她。

青凝离他远一点:“你卓郎君醉了,还是少说话为妙。”

卓瑾安却不依不饶,扯住她的袖子,可怜巴巴地瞧着她:“阿凝,你帮帮我,你就嫁给我,来同我来做这一桩交易。如此,你替我遮掩私密,我给你庇护与自由,两相得利。”

竟是这般吗?青凝一时语噎,只是如此说来倒也划算。

卓瑾安见她迟迟不应,眼里的光亮暗下去,淋湿的小狗般:“阿凝,你也不肯帮我吗?”

青凝一时生出点不忍来:“我可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我也并不想轻易走入一段婚姻。”

卓瑾安又逼近一点,他身上有薄荷青草的气息,一点点侵入青凝的呼吸,他说:“阿凝,并不需要你走入一段婚姻,你若是肯同我做这一桩交易,你只需留在金陵便可。自从我上回生了那样一场病,如今家中万事都依我。”

“我们留在金陵,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没有人能束缚你,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陪着你四处收茶、经营铺子、吃酒赏花。当然,若是若是你不想我陪着你,那我便离你远远的,我给你卓

家的庇护,给你自由自在的权力,让你比如今还要恣意些。”

青凝想离他远一点,却被他虚虚环在了怀中,他似乎醉的厉害,将头枕在青凝肩上,哀怨道:“阿凝真是狠心肠,连这点忙也是不肯帮的,我给你能给的一切,只是要你替我挡挡这世俗的眼光罢了。”

那薄荷青草味点点侵袭而来,青凝去推他:“卓瑾安。”

卓瑾安忽而抬起头,细长的丹凤眼凝着她:“阿凝,你还欠我一份救命之恩。”

卓瑾安不肯松手,眼里亮晶晶的哀求:“阿凝打算怎么还我这份恩情呢,不妨嫁给我,同我做成这一笔交易,这恩情便也一笔勾销。”

他实在太怕吓跑她,只能一遍遍强调这是一场交易,甚而要编造自己不行的幌子,可他又觉得一切都值得,只要她能在他身边便好,天长日久,水滴石穿。

青凝一时心虚,他确实欠他一份救命之恩。这救命之恩是天大的恩情,自然也是该还的。

远处草长莺飞,西湖夜雨,是新的夜幕,明天也将会是崭新的黎明,一切的一切,都是未曾预料的开始。青凝忽而镇静下来,她从来不是拧巴的人,既然她嫁给他,彼此都有所图,有得益,为什么不行呢,日后他们二人相互帮扶,也都能获得更平静安宁的日子。

卓瑾安见她久久不语,一颗心七上八下,可他没料到,青凝忽而抬眸,她说:“好,我嫁给你。”

这下换卓瑾安手足无措了,他一下子老实起来,抓着衣襟低低道:“阿凝答应嫁给我?”

青凝起了身,微笑着往前走:“天都这样黑了,快些儿回去吧。”

卓瑾安脸上的酒意都退了去,忽而上前一步,扯住她的衣袖,他说:“阿凝,说话要算数,你既答应嫁给我,咱们咱们下个月便成亲。”

青凝回到金陵时,已是五月下旬,她将春茶往各处去送,送完了茶已是六月初六,她忽而反应过来,她要嫁给卓瑾安了。

也是这六月初六,一艘游船停在秦淮河畔,古朴典雅的一艘船,并不引人注目,却无人知晓,里头坐的是这大殷的太子殿下。

三月份时,京都就有传言,这新朝的太子殿下要亲往南边来整顿吏治,南方官场一时如临大敌,先是里里外外自查了一遍,做足了表面功夫,没成想,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这便懈怠下来。可谁知,六月份一过,太子竟是直入江陵,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江浙总督孙正和一身便装,正在擦冷汗,他立在舱内战战兢兢:“殿下,湖广两地过来的难民,如今已被妥善安置。上个月,我们江浙往湖广已送了一万石的赈灾粮,多了是真的拿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