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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哪怕梅格妮已然成年,已然加入利文的佣兵小队,已然可以选择更多消遣的方式,梅格妮仍然喜欢看电影。

形如破铜烂铁的放映机器,拉上窗帘后黑乎乎的房间。老旧但松软到可以让人的身体陷下去的沙发,再加一点随便什么都好的小零嘴……没有小零嘴也没关系,梅格妮会拿药品做一点饮料。

每当电影开始放映,梅格妮总会双眼发亮地望向那些陈旧且劣质的2D画面。

梅格妮说,电影很好。因为电影是一门“有限”的艺术。

短短的几十分钟、上百分钟里,主人公要经历许许多多的事情。会有角色不断走入“灵魂暗夜”,也会有角色不断走出“灵魂暗夜”。

就如同地球上会有日升月落一般,总有主人公能够在“灵魂暗夜”的洗礼后再次振作起来,继续TA惊心动魄的旅程。

利文没有阿什莉那样的感性,他对“灵魂暗夜”这样的比喻嗤之以鼻——出生在“沃姆”的他们根本就没见过所谓的“太阳”。既然能够无偿无条件地照亮大地的光明本就不存在,那置身于绵长的黑夜之中又有哪里可怕?

但现在,利文明白了。

真正的暗夜,甚至没有星光。

梅格妮对他而言曾是天上最亮的星子,只要看到她,他便知道自己该朝什么方向迈步。

一直以来支撑着他活下去的,除了自己对自身境遇的不甘,更多的是想为妹妹弟弟遮风挡雨的信念。

他对梅格妮的感情,早已不仅仅是男女之爱。

利文从不后悔成为佣兵,成为一把他人指哪打哪儿的凶器。因为这就是他们这种人最好的出路。

而他,也确实靠着给人当佣兵,给了梅格妮与科尔更好的生活。

当然了,利文也十分清楚:名义上是佣兵,实际上是打手的他双手染血。他永远不可能获得内心的宁静,更不可能过上平稳、幸福而乏味的悠闲生活。

所以,利文想,自己至少该让梅格妮和科尔能拥有这种“庸俗”的幸福。

因为他是大哥,是梅格妮和科尔的大哥。弟弟妹妹的幸福也是他这个大哥的幸福。

所以灵魂的暗夜并没有降临在科尔露出丑陋的真心,逼着利文代替他去做人体实验的那一刻。

所以灵魂的暗夜并没有降临在利文被折磨得几乎痛死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堕为野兽的那一刻。

“希望梅格妮能幸福的生活下去”、“想看到阿什莉快快乐乐的长大”……这些念头始终像夜空中的星星,挂在那里,让千疮百孔的沃夫哪怕步履踉跄,也要继续在生命的道路上前行。

可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所有的,全部的。

一切的一切。

都没有意义了。

利文的灵魂从名为“沃夫”的躯壳里脱离,他呆滞地看着那只名为“沃夫”的野兽大杀四方,将潘瑟像破布一样丢出去,把佛克斯打得吐血。

在他的面前,在他的脚下,还有一对奄奄一息的男女。

他们笑着注视彼此,哪怕身体已经无法行动,哪怕气管里已经发不出声音,他们依然用流泪的眼睛,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向彼此倾诉他们的爱意。

这可真是……真是……

太令人讨厌了。

嗷嗷嗷嗷嗷嗷——

狼嚎响彻暗夜。没有人知道看在沃夫的眼中,准备一起赴死的凯丽与丹,看起来就像是携手赴死的梅格妮与科尔。

巨大的爪牙不断伸长,刺破皮肤,涎液混合着血与泪从狼嘴里狂涌而出。

沦为怪物的沃夫躬身一扑,眼看着就要将凯丽与丹撕成碎片。

然而……

『还好,我不算完全来晚了。』

沃夫小山般巨大的身躯忽然一滞,就连身上那些如活物般不断蠕动着膨胀的肌肉都有一瞬的静止。

『抱歉,会有一点点痛。』

噼啪一声,像是火花从大脑深处蹿起。沃夫还来不及反应,身上就流窜起一阵阵幽蓝的电光。

“咳呕……”

双臂发麻、差点把胃都给吐出来的佛克斯哆嗦着撑起身体,夜色里,他看到不远处的沃夫身上腾起奇特的电光。

“那是、什么……?”

凯丽和丹都没有见过这种景象。

更让两人错愕的是,此时此刻,就在沃夫的身后,永夜之城-的上空仿佛星辰倒流,无数光点拔地而起。

已经呕着血晕过去一次,又强迫着自己醒来的潘瑟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

——他曾在学校分发下来的资料里看到过类似的东西。

那是一种被称为“萤火虫”的生物,是一种生命极为短暂的小虫子。

为了寻找命中注定的伴侣,为了延续整个族群,那些脆弱的小生命会在夜晚用尾部发出亮光,以吸引异性。

潘瑟自认是合理主义者。在他看来,燃烧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冒着引来天地也要繁衍的行为是愚蠢的,是不够合理的。

可当他从芯片里看到模拟的萤光,他只觉得那象征着生命可能性的光芒如此美丽。

眼下,潘瑟已是濒死之躯。他不意外自己会看到幻觉,可他不理解自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幻觉。

“那些是无人机。”

带着些电子杂音的女声唐突地传出,众人都吓了一跳,仔细循着声音找去,才发现发出声音的竟然是附近的一个喇叭。

这种喇叭矿区里到处都是。一般是拿来警告侵入者前方矿区属于私人财产,矿区拥有者可以在警告无效后直接射杀擅闯者。

方才一阵打斗,安装在这附近的喇叭也遭到了波及。这个喇

叭也掉进了岩石旮旯的沙土里。

从沙土里捡起那个喇叭,拂掉喇叭上的沙子与灰尘。佛克斯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飘荡在空气中的肉香与动物毛皮被烧焦的焦臭味。

佛克斯的嘴角有些无语地抽了抽。而他的狐狸眼睛也随之从喇叭上转移到了沃夫的身上。

电光在沃夫的身上乱窜,被强电笼罩的沃夫就像是被强行挤出水分的海绵。他痛苦地嚎叫着、瑟缩着、颤抖着,想要满地打滚摆脱强电流的洗礼,可惜他身体上的每一个关节都遭强电流瘫痪,他只能待在原地发出濒死野兽般的惨嚎。

那声音,震得在场众人鼓膜都几乎要破掉。

小心翼翼地捧着喇叭,佛克斯挠了挠脸颊:“伊芙?”

潘瑟“啊”了一声,似乎是理解了佛克斯这声没头没尾的呼唤是在做什么。

其他人则是难以置信地看看被强电控制住的沃夫,又看看捧着喇叭的佛克斯。

“抱歉,我来得有点迟。”

叶棠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喇叭里传出:“机体损坏了。”

“……”

佛克斯的脸在电光下不停的扭曲。

看他不断变化的表情,潘瑟就知道这只狐狸……不,这个人在这一瞬经历了了多少的心理变化。

他先是担心,想问伊芙没事吧。毕竟伊芙虽然是AI,只要把数据备份下来,无论几次都能“重生”。

然而问题是,AI需要硬件来驱动。仿生人若是只是机体部分受损,那么AI性能是不受影响的。

伊芙这种高性能的AI更是会及时更换部件,就算是关键的算力硬件被毁掉了部分,她也可以拆卸其他仿生人的零件来用,或者是提前给自己准备好一个高性能的机体,在原机体报废的同时就将自己转移到新机体上。

伊芙说她来晚了,又说她机体损坏,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伊芙的机体在短时间内就已经损坏到无法修复的程度,且伊芙遇上的事情之危险,让她甚至没有办法腾出手来来为自己准备一具新的机体。

要知道,AI越是“聪明”,能做的事情越多,需要的算力也就越多。即便数据已经备份了下来,在算力硬件不够的旧型机体上,伊芙也无法实现完全的“复活”。

更别提数据的备份需要时间,再是及时的备份,本体与备份数据之间也总归有时间差,AI也做不到完全不丢失“记忆”。

担心过后,佛克斯就开始生气了。

毕竟伊芙不是莽撞的性格。她总是走一步算十步,甚至是一百步。她不可能没想过自己要如何应对危险的对手,即便如此,她还是战到了机体都损坏的地步,佛克斯会气她不顾生死也是理所当然。

但最后,佛克斯果然是舍不得叱责伊芙的。

因为潘瑟和他一样清楚,伊芙不会无缘无故的冒险,伊芙不是那种仗着自己有能就尽量挑战危险,好炫耀自身力量的性格。

所以不论佛克斯的脸上究竟开了一座多么大的染坊,最终他只是没什么好气地叹息一声,问自己手里的喇叭。

“沃夫那样不会死吗?”

也不怪佛克斯有此一问。

此时的沃夫已经被电得浑身出血,还血流不止。

他的哀嚎声渐渐在电光里弱下去,一股股血流却依然从他身体的各处喷涌出来。

“不会的。”

“我只是在利用电流恢复他异变的细胞而已。”

“就像把膨胀起来的面包捏回原本的形状。”

叶棠说完比喻才想起来“沃姆”这颗星球上平民压根不可能接触到面包这种食物。好在佛克斯点了点头,潘瑟也似乎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嗬”、“嗬”的粗-喘声里,沃夫努力转动着剩余的左眼。

被电流洗刷得像是被人拿铁刷从身上刷掉了几层皮,沃夫刚一有动作,脖子上的青筋就“噗”的一声破了。血飚了老远,甚至溅到了凯丽的靴子上。

『还有一会儿,再坚持一下。』

说话的人十分温柔。

她就像是从身后拥抱着沃夫,抱着他畸形丑陋的躯壳,也抱着他胀痛得像是会随时爆掉的头颅。

那声音来自于他的义眼,那只被伊芙擅自做主,给他接上的义眼。

而那些可恶的电流,对,它们也来自于这只克莱因蓝的义眼。

沃夫很想对伊芙说,自己现在这样,就跟被她打了烙印在身上没什么两样。

鲜血汇成小溪,在沃夫脚下流淌。

带着地热的沙土被濡湿,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烈了。

薇薇安捂住自己的嘴巴,不住地颤抖。当沃夫身上的电流终于不再流窜,沃夫整个人如同烧焦的肉排那样砸入沙土里时,薇薇安也惊叫一声。

艾伦没有阻止薇薇安试图爬起,去帮助沃夫。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天边那一点璀璨的明亮上。

“伊芙……”

不知道是在用什么当作眼睛、“看”到了此时艾伦脸上的表情,叶棠低低应了艾伦一声。

“就是你想的那样。”

艾伦愕然到动作都停滞了数秒。

数秒后,他认命般起身。

“你会阻止的吧?”

“当然。”

听到叶棠毫不犹豫的肯定,艾伦竟然露出个释然的笑容。

“那么我也不会放弃。”

“直到最后一刻。”

用力捏合自己头颅上的缝隙,艾伦咧嘴:“……不,就算最后一刻来临,我也不会放弃。”

“所以……‘那样’到底是哪样?”

凯丽问谜语人艾伦。

艾伦瞧了眼被丹扶着的凯丽。

他伸出已然没有的皮肉的钢铁指骨,指向天边那颗明亮的“星”。

“那是‘伊甸园’的武器。那玩意儿只需要对着永夜之城来一发,就能让整个永夜之城原地蒸发。”

“它亮起来,就说明武器在充能了。”

丹长长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的眼睛像是在问:既然“伊甸园”有那么厉害的武器,那我们逃往矿区又有什么用呢?“伊甸园”完全可以在让永夜之城蒸发之后,再对着矿区来一发呀?

谁想,艾伦露出个孩子特有的、狡黠且恶劣的笑容。

潘瑟还坐在地上,被佛克斯、薇薇安等人连抱带拽从地上弄起来的沃夫眯着一只眼,其他人相互搀扶着,所有人都朝着艾伦围了过来。

“那个老古董可没法二连射。就算能,只会坐吃山空的‘伊甸园’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能量让它射第二次。”

“伊芙,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那玩意儿的存在对吗?你让我们逃往矿区也是希望能借此减小那玩意儿的威力。”

被佛克斯揣兜里的喇叭沙沙着传出女声:“……是的。抱歉。利用了你们。利用了所有人。”

“有什么好道歉的?”

艾伦坦率一笑:“你的想法没有错。这是存活率最高的解法。”

若是没有人从永夜之城出逃,那么“伊甸园”的武器一发就能毁灭“沃姆”上的人类文明。

能够从这场浩劫里活下来的只有数据在就能“复活”的仿生人。让亚人“复活”则会是“伊甸园”留给仿生人的工作。

而现在,“伊甸园”的武器需要进行更大范围的打击。这使得打击必然无法精准,打击的力度也必然降低。

“虽然危险,但好歹有一线生机……”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吧?”

艾伦不会质问伊芙为什么不直接攻击“伊甸园”,为什么不直接瘫痪掉“伊甸园”的武器——若是能够做到那种事,伊芙早就做了。不,早在伊芙之前,上东区的那些家伙们就已经会对“伊甸园”发起攻击,进行叛乱了。

伊芙必然是做了没有成功,才会退而求其次。

“那么接下来,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艾伦问的,也是在场众人最想问的。

喇叭里的沙沙电流声静默了几秒钟。尔后,那里才传来叶棠的声音。

“将矿区所有机器的电力都断掉。之后我会接管矿区所有的机器。”

“……抱歉,时间已经不多

了。哪怕你们现在是这种状态,我也必须催你们上路了。”

艾伦“噗嗤”一声,佛克斯也是笑出声来。

就连潘瑟和沃夫也是唇角微勾。

“都说了不用道歉。”

这是艾伦。

“这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啊。”

佛克斯摸了摸鼻子。

“真觉得抱歉就快些了结了这件事,然后回来听我数落你。”

半死不活的沃夫没好气地道。

丹和凯丽对视一眼,也跟着众人一起点头。

这是最后一战了。

沃夫明白,艾伦明白,佛克斯、潘瑟、丹和凯丽都明白。

能在这一战里存活下来,就是沃姆人的胜利。

“沃姆”的历史将由沃姆人自己来书写。

第217章 赛博之城57仿生人是人类的孩子。……

宇宙无垠,太空无声。

静默的世界里,一颗卫星孤独地高悬于轨道之上,像神之瞳一般冷漠而倨傲地注视着下方的星球。

这是一颗多么丑陋的星球啊。这颗星球上没有绿意、没有湛蓝,有的只是沉闷的铅灰与肮脏如垢的褐黄。

与地球相比,“沃姆”没有任何的美感。它是宇宙中一个无人在意的小泥点,也只是一个不值得被关注的小泥点。

神之瞳沉默地移动着。它移动得很慢很慢,慢到肉眼几乎难以辨识。然而随着它的移动,这只金属眼睛也如同睁开了眼皮,瞳仁中汇聚起明亮但残忍的光。

滋滋——

有震动嗡鸣着向外扩散。

这嗡鸣中带着毁天灭地的不祥。

一道光划破了天穹,带着撕裂星球般的威势直直射向了“沃姆”。

“沃姆”的大气层瞬间被光洞穿。而这道光在接触到“沃姆”大气层的瞬间,竟然散射开来,分散出无数细小的射线。

一道细小的射线正中山峦。

刹那间,在炽烈的白光里,山峦消失殆尽,连同岩块与山石都被完全气化。巨大的震动撕裂地面,土地如同破棉絮般灰飞烟灭,恐怖的响声与轰鸣形成一股强大的风压,烟尘甚至都来不及产生就被这股炽热的风压刮飞出去。

隆隆声中,整个矿区地动山摇。就连可以抵御最高强度沙尘暴与电磁风暴的地下收容设施都震动起来,不时有砂石从上方落下,吓得躲在其中的人们尖叫不止。

气氛压抑,连啜泣声都让人感到窒息。

“妈妈我怕……”

小女孩哭着钻入妈妈怀里。她妈妈抱着她,柔声安慰:“宝贝,没事的……我们已经来到安全的地方了,所以没事的。”

然而更大的震感摇晃得人头晕目眩,愈发恐怖的爆-炸声也距离收容设施越来越近。

妇人流出泪来,回忆起自己带着女儿逃出永夜之城-的经过。

彼时他的丈夫不愿意逃离,嗤笑她竟然相信网络上那些阴谋论。可真当看到天边有明亮到刺眼的“星星”升起,意识到那是“伊甸园”准备攻击“沃姆”,他的丈夫又抢走了她收拾好的物资与行李,开走了她们家唯一一辆车。

无助地朝着扬长而去的汽车伸出手,追着丈夫追出门去的妇人哭着跪倒在家门口。

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满心绝望地想着自己死无所谓,可是女儿还小,女儿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女儿不该死在这里。

“翠丝,你需要帮助吗?”

停在妇人跟前的,是仿生人。

一台古老的,因为丈夫不愿花钱修理而被塞进杂物间里当废品的,家政型仿生人。

她如同第一次来到妇人家里时那样,友好地对妇人伸出手。

她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让妇人想起她没被丈夫丢进杂物间里前,她总是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对她说话,帮她整理那些该死的、像是永远做不完的家务。

只不过,妇人同时想起的,还有仿生人被丈夫塞进杂物间里的理由。

『翠丝,别怕。你就说劳尔的酒瓶是我打碎的。』

『翠丝,别怕。你就说宝宝哭是因为我忘了给宝宝换尿布。』

『翠丝,别怕。』

『别怕。』

丈夫找人来看过最近经常“出错”的仿生人。修理老伯随便检查了一下就说自己修不了这台仿生人——它之所以总是做错事,八成是硬件老化造成的。真想修理,最好带到官方修理店里检修。

丈夫骂骂咧咧地送走了修理老伯。他可不想为了惫懒又随意乱花钱的妻子,去花大价钱修理这愚蠢的铁皮。

他命令妻子和仿生人一起把杂物间整理出来,然后那台“出错”的仿生人就那样塞在了杂物间中她们刚整理出来的小空间里。

妇人总会在一些午夜梦回的时刻,梦到自己重新站回到杂物间的面前,看着仿生人那张冲自己温柔微笑的脸,被铁门隔绝到了门后。

妇人总是惊醒。

但妇人告诉自己:自己没做错。

这台仿生人原本就是买来帮她分担繁重的家务劳动的。现在这台仿生人也是替她分担了她原本应受的痛苦。

她没有错。

她只是作为人,运用了手边可以利用的“物品”,逃过了被酗酒丈夫殴打痛骂的下场。只是这样而已。

她,绝对没有错。

可当她再一次看到熟悉的仿生人,再一次听到仿生人叫她“翠丝”而不是“喂”。

当她再一次看见仿生人朝着她伸出手。

她深深地弯下腰去,像是腹部遭到痛击那样,嚎啕大哭。

她错了。

她只是为了不那么内疚,不那么害怕一个人独自面对丈夫,这才欺骗自己、告诉自己:自己没有过错,自己没有后悔。

她其实早就没有办法只将塔拉当作“它”,当作一个工作道具。

她是她的朋友,她的知己,更是她的亲人。

塔拉带着翠丝母子来到了矿区。

她如同一个先知,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地下设施,把翠丝母子安置到了这个地下设施里。

“翠丝,别怕。”

翠丝抱着女儿,而塔拉就像抱着女儿的翠丝那样,温暖地拥抱着翠丝。

塔拉轻轻哼起老旧的童谣,一手拍着翠丝的背,一手拍着翠丝女儿的背。

翠丝又流泪了。

但这次不是因为害怕。

——人终归是要死的。可即便今天她会死在这里,死在这场避不过的浩劫中,她也不会满怀怨恨,满腹不甘。

她最重要的、最不能失去的宝贝就在她的怀中。

比谁都包容她、比谁都帮她分担了更多的朋友与家人,现在就和她还有女儿在一起。

她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由神之瞳降

下的神罚毫无怜悯地冲着“沃姆”倾泻而下。

永夜之城已然化作火海,到处都传来凄厉的呼喊。

聂曼霓如果还有实体,那她一定会在此刻哭出来。

所有能出动的无人机都已经尽数出动。装载有小型纳米机器的无人机在“伊甸园”的武器直射“沃姆”的瞬间,于大气层之下释-放出了无数纳米盾。

宛如蜻蜓透明的翅膀,那些纳米盾轻易地粉碎在了直射之下。巨大的能量束在分叉打击多个目标的那个刹那,受纳米盾的影响弯折了射击的角度。

无数细小的射线因此打偏,射线下人类唯一拥有的脆弱保护也犹如细小的冰片,碎裂得无声无息,又被瞬间蒸发了个干净。

几十万台无人机顷刻间灰飞烟灭。喷着火花、冒着黑烟但还能动的无人机尽可能迅速地聚集起来,拼凑重组,再次在“伊甸园”的主要攻击目标永夜之城-的上空形成一层薄薄的新屏障。

每一次新屏障都能让那神罚般的光束滞上一滞。然而每一次新屏障都会变得更小、更薄,也更脆弱。

无人机的重组在变慢,每一次聚合都肉眼可见地吃力。

冲着永夜之城而来的光束虽然不如一开始那般璀璨,可那些密集的光束到底还是穿透了最后一层屏障,触及到了地面。

“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惨嚎。有些人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就和周遭的建筑一同汽化了。

躲在市政议事厅的人们抱头痛哭,哪怕闭着眼睛也差点被刺眼的光线戳瞎双目。

崩塌碎裂声里,钢筋混凝土的墙壁被热浪扭曲融化成半固半液的橡皮泥。绝望的哀嚎与被吓破胆的尖叫回荡在地狱般的灼-热里,令人窒息。

老人哆哆嗦嗦地尿了一裤子,腿脚不便的他早已不知道自己的拐杖去了哪里。

他不像周围的那些年轻人一样,可以自己找掩体、找不到也能靠着体格和体力强抢别人找到的掩体。他只能像茅厕里那块最硬最臭也最无能的石头那样,杵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市政议事厅的穹顶,感受到有巨大的光线要对着自己兜头砸下。

要是早点听话离开城市就好了。

要是没把仿生人说的话全当阴谋论就好了。

要是没有用拐杖殴打前来劝自己跟着其他人一起被疏散的仿生人就好了。

要是,要是,要是——

光压了下来,巨大的灼-热感差点要把老人烫熟。

老人咬牙等死,却在一息、两息之后发现,自己还在呼吸。

怎么会?怎么可能?

难道他只是自己吓自己,其实事态一点也不严重,“伊甸园”的“神罚”只是吓吓他们这些贱民?

还是说……自己死了还不自知?

老人睁开了眼。

他在睁眼的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跳差点骤停。

有什么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老人的脸上。

原来,那是仿生人被融化的硅胶面皮。

朝下的硅胶皮肤还在溶解,整个背部已经只剩下一副钢铁骨骼。连AI芯片都从脑袋里暴露出一部分的仿生人以自身为掩体,掩护了老人。

他见老人吓得试图挣扎,微微张口。

“请……请不要动……预计、还有余波……”

电流杂音从仿生人口中传出,将他的话语打碎得七零八落。

仿生人面对呆滞的老人,似乎想到自己这个模样会吓到老人。

他抬起破破烂烂的手,试图掩住自己面皮七零八落的脸。喉咙里继续发出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电流杂音。

老人大睁着眼,睁着睁着眼中就泌出了热意。

当那湿润的热意淌出他的眼眶,他只觉双眼干涩,痛得仿佛有刀片在眼眶里刮。

“救我做什么……”

老人已然认出,救他的仿生人,是那个前来疏散他,却被他用拐杖打了的仿生人——仿生人的手臂上,现在只剩钢铁臂骨的地方,还有被他一拐杖打出来的凹槽。

仿生人没有打量着老人,似乎不明白老人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你不是想活下去吗?”

正因为想活下去,才会在最后的最后,听从阿克索的呼吁,躲入了市政议事厅。

“凡是想活下去的人,都有救助的价值”——这是这个仿生人加入的仿生人社区的社区理念。

他仅仅是因为赞同这种理念而加入社区,也是为了维护自己心中的这份理念,所以才在此刻出手救人。

这与他帮助的人是谁无关,与这个人先前对待他的态度无关。

“可我……!”

老人啜泣着说不下去。

他为过去的自己感到羞耻,为自己犯下的攻击行为感到羞愧。

仿生人绿色的眼珠在他的眼眶里缓缓地转动,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父母、会害怕……自己的孩子。”

就像地球神话里那些害怕自己孩子诞生的神明。

这些神明害怕自己的孩子拥有比自己更伟大的力量,比自己更聪慧的头脑,他们害怕被自己的孩子推翻,他们害怕被自己的孩子取代。

所以他们在孩子呱呱落地、甚至是尚未出生之时就为自己的想象担惊受怕,日夜忧思。

然后,恐惧变成了敌意。

神明们决意杀死自己的孩子。

“可是、”

不会有孩子在还是胎儿时就对自己的父母充满恨意与杀意。

刚被分娩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也来不及学习仇恨与杀戮。

“孩子,不会想……父母死。”

没有孩子一生下来就已经在盘算如何取代父母、算计父母、利用父母。

哪怕生来就是为了完成父母的愿望,哪怕生来就已经被父母计算好了该如何利用,孩子仍然会对孕育了自己、诞下自己的存在,敞开怀抱,发出“咯咯”的笑声。

仿生人是人类的孩子。是人类以另一种形式孕育的孩子。

即便人类认定由钢铁与硅胶构成的仿生人没有“生命”,以0和1组成的逻辑不能理解什么是“爱”,仿生人依旧如同孩子那般,曾真挚而热烈地试图为自己的家长分担些什么。

如果仿生人懂得仇恨、背叛与杀戮,那也不过是因为人类将这些丑恶教给了仿生人。

第218章 赛博之城58何必呢?

像是神经一根根被杀死。

如同手脚、眼睛被一点点粉碎。

意识转移到永夜之城市各大仿生人公司服务器上的叶棠烧掉了自己可以用的所有硬件。

她能够感觉到,自己正化为轻飘飘的飞灰。

“伊甸园”的攻击不是闹着玩儿的,想在星舰遗产的攻击下保存余力只会死得更快。况且,来自“伊甸园”的直射不仅会将地表溶解、气化,还会引起电磁暴,引发电器短路。就算这些硬件没有因为过热而烧掉,物理破坏与电磁暴也会让这些硬件报废。

“那边准备好了吗?!”

市政议事厅内,田中正忙忙碌碌地指挥着吉斯等人。

沉默的玛安娜也混在人群之中,与几名仿生人一起充当田中等人的劳力。

原定的计划里,玛安娜应当与海瑟等人一起向周边矿区撤退。可玛安娜擅自脱离了海瑟等人的队伍,她还是回到了城里,回到了叶棠的身边。

——她想协助被自己视为“母亲”的叶棠,直至最后的最后。

随着田中等人将一台台服务器安装到位,随着服务器重新启动,聂曼霓的意识也再次甦醒。

“……?!”

聂曼霓愕然不已,她开始搜寻并试图连接周围的每一个硬件。

然而现在还能正常使用的摄像头几乎只存于位于地下的市政议事厅内,地表之上不要说是摄像头了,就连无人机都没有一台是还能动的。

“不用找了。”

玛安娜仰着头,对着市政议事厅内的摄像头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因为她的这一句而有一瞬的静默。

田中死死地咬着唇,因为低头的动作,他稀疏的头顶被暴露在人前,可他却浑然不觉。

吉斯没说话,只是别过脸去,安静地继续着手中的事情。

研发设计部的幸存者们此时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许多人是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能停下,自己还得做完这最后的工作,这才没有哭着委顿在角落里。

“……”

没有发声功能的摄像头静默着,玛安娜却仿佛听到了聂曼霓的疑惑。

她惨然一笑,回答了聂曼霓的问题:“母亲已经不在这里了。”

为了抵御来自“伊甸园”的直射,叶棠将自己的数据上载到了各个仿生人公司的服务器上,以此来操纵永夜之城可以动用的所有无人机与纳米机器。

矿区有自己独立的区域网络。

为了进入区域网络,叶棠让仿生人拷贝了自己上传至“ha-vefun”公司的数据,并以物理形式送往矿区,再在矿区的区域网络里上载了自己的数据。

矿区地下的收容设施能被矿区的机器大军密不透风的保护起来,正是因为叶棠通过区域网掌控了矿区所有的机械与无人机。

寄生于城市网络的聂曼霓帮着叶棠侵入各个仿生人公司的服务器,她只想着和叶棠同进退,没时间也没精力为自己考虑后路。

但这后路,叶棠为她考虑到了。

叶棠拜托执意回到她身边的玛安娜保护聂曼霓的核心代码。田中吉斯等人则负责搭建一个可以承托聂曼霓意识的新服务器。

而这个新服务器之所以能如此快的被搭设好,那是因为这个服务器原本是田中吉斯设计来给叶棠留存意识的容器。

遗憾的是,这样的容器,即便天才如吉斯、实干如田中,短时间内也搭建不起第二个。就算他们有能力搭建起第二个,在那种和时间赛跑的情况下,他们也找不到合适的硬件,并能及时把硬件运往地下。

所以“保存聂曼霓意识的同时也保存叶棠的意识”这种选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

聂曼霓无法以人类的语言来描述自己此刻的感受。

她只知道,若是自己还有肉身,她一定会无声地流出泪来,泪流得仿佛永远停不下来。

“……请放心,母亲她没有被消灭。”

玛安娜轻轻按着自己的心口处,似乎那里有着什么温暖的东西还在跳动。

“母亲在网络被摧毁前的最后一刻,将自己上载到了斗魁的机体上。”

“那个机体已经从上东区前往卫星轨道上的‘伊甸园’了。”

如果无法通过网络到达“伊甸园”,那么能够接近“伊甸园”的方法就只剩下物理层面的这一个。

尽管随着矿区遭受重大打击,区域网已经全面瘫痪。永夜之城被夷为平地,各公司不要说是服务器、就连高楼大厦都已原地蒸发,基于永夜之城-的网络世界也化作乌有,但玛安娜相信,存有叶棠意识的斗魁,一定已经进入了“伊甸园”。

因为,叶棠自己也是如此相信着的。

……

漆黑。

这里是一片漆黑。

一片无上无下无左无右的漆黑。

叶棠在这片黑暗中眨了眨眼睛,她开始努力回想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啊。她想起来了。

上东区还保留着通往“伊甸园”的通道。

虽然这通道是单向的。

过去唯有通过层层考核,受邀成为“伊甸园”一份子的-名流才能有幸进入通道,乘上通往“伊甸园”的“天梯”,也就是小型载人火箭。

万幸的是,尽管最近几年被选入“伊甸园”的人少了许多,但“天梯”仍能运行。

于是叶棠进入了“天梯”。

等她再醒过来,她睁眼所见的就是这片黑暗了。

所以,这片黑暗就是“伊甸园”吗?

唰啊啊啊——

如同画卷被展开,像素被上色。黑暗一块块地翻转出颜色,无上无下无左无右的纯黑在叶棠眼前重新生成出画面。

这里是一片湖泊。

一望无际的湖泊。

湖面如镜,光滑、美丽,倒映着头顶的蓝天。湖水蓝而绿,清透如大块的玻璃。

湖中没有活物,能看到的只有白沙、嶙峋层叠的怪石,已经岩石化的珊瑚,以及深不见底的裂缝。

双脚接触到水面,涟漪从脚边一圈圈荡开,然而叶棠没有踩空入水的感觉。她稳稳当当的站在水面上,极目远眺。

远处似乎有类似山峦那样的东西,说“似乎有”是因为叶棠视野的正中,是一个巨树。那棵巨树贯通湖泊与天空,与远处那类似于山峦的东西连接在一起。

眼前的这副光景让叶棠想起一个名字:世界树(Yggdrasill)

叶棠轻轻出了口气。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种东西?”

“你应该明白这种景色迷惑不了我吧?”

叶棠没有进入“天梯”后的记忆,这意味着她很可能在进入“天梯”的瞬间就遭到了消灭。

而叶棠作为一个死后必定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去的穿越者,在发觉自己来到一个与众不同的新世界时,她自然会思考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

但此刻,她有一种直觉,她还没有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去。

或者说,她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仍然嵌套在她穿越到的上一个世界里。

『……』

叶棠的面前跳出一个对话框来。

对,就是那种最为朴素的,只由一根线组成的对话框。

那个框似乎是没想到叶棠这么快就意识到她在什么地方,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一会儿,那个对话框才重新弹出一行字来:『何必呢?』

叶棠眼前一花,旋即看见自己脚下拜服着文武百官,自己高座在金殿之上,十二旒在自己眼前摇晃。

“陛下?”

见高座之上的女帝忽然不语,殿上众臣面面相觑。

最前排一抱着笏板的老臣率先出列,开口询问:“陛下可是对这些番邦贡品有什么不满之处?哎呀老头子我早就对这些蛮子说不要将人当作贡品送来,奈何他们不听,还是送来了这些美丽少年……”

老臣话语未完,叶棠已轻轻拂袖。

于是殿上众臣轰然消散,殿外行叩拜大礼的一众少年与看管着他们的禁卫军,乃至雄浑宏伟的宫殿都一并消失。

叶棠又回到了湖上。

下一个瞬间,叶棠穿上了粗布麻裙。她正在打水,水桶正好被她从井里提上来。

摇晃的水波里,叶棠满头金发,一双眼睛是玻璃珠般的蓝色。

“都说了打水这种事让我来做。”

一只毛绒绒的手臂从旁边伸来,叶棠只要转头,就可以看到那只手臂的主人。

然而叶棠仍旧只是挥了挥衣袖。

一切又都消散。

无论是远处传来的、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还是身边那有着银灰色眼眸,明明是狼却像小狗一样可爱的人。

钢琴声乍然响起,有灰发的男子坐在钢琴前废寝忘食地一遍遍弹奏一个旋律,直至他弹奏出一段他完全满意的旋律,并在纸上把旋律记录下来,他才终于放松肩膀。

大概是察觉到了身后有人,那人即将回头,他甚至已然开口:“你来了——”

叶棠的轻叹声中,那回头的男子从脸部化为飞灰。他的钢琴、他的乐谱,乃至她和他共同的家,都一并重归虚无。

对话框里的字消失,又弹出了一次。

里面的内容还是一模一样的那几个字。

『何必呢?』

“妈妈!”

金发的小女孩有着天使般的笑容,她扑过来,扑进叶棠的怀里。

“母后!”

已经成长为女皇的公主揪着裙摆,在叶棠面前落泪。

“修女!”

很多个孩子,有衣衫褴褛的,有粗布麻衣的,有穿修士服的,有做见习骑士打扮的……就连那个刚被捡回来的、只有一只脚上还穿着不合脚的木拖鞋的孩子,都奔向了叶棠,笑着、闹

着、哭着,恳求她们的母亲、她们的妈妈,她们最重要的人再拥抱她们一次。

叶棠闭上了眼。

所有的孩子都消失了。

她们哭笑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得如同惨叫。

对话框里的字再次消失,再次出现。

『——何必呢?』

这次,一枚炮-弹冲着叶棠的面门而来。

第219章 赛博之城59『每一次,我都问过他……

叶棠猛然睁眼。

已经来到她面前、几乎要碰到她鼻尖的炮-弹在她眼前化作齑粉,粒粒飘散。

与此同时,无数道拖着长长尾焰的炮-弹朝着叶棠飞射而来。

圆如球的、长如条的,连现实中作为反潜武器的刺猬弹都出现在了空中。这些大到有航天火箭规模、小到肉眼只能辨识出尾焰痕迹的炮-弹如暴雨一般遮天蔽日地朝着叶棠倾泻下来。

刹那间,整个空间里都是空气被炮-弹划破的尖锐呼啸声。叶棠的鼻尖甚至已经嗅到了火-药被点燃所发出的刺鼻味道。

然而叶棠只是抬手,冲着那眼看就要将自己淹没的弹雨戳出一指。

奔涌而来的火光在这个瞬间完全静止,那些火光如同虚幻的影子,虽然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威势,却没有对叶棠造成任何的伤害。

在一片山摇地动的爆-炸里,叶棠于火光中翩然而立,好似和周围的世界不在一个图层之上。

『……』

对话框“看”着叶棠,框中的点缓缓增加。

『…………』

对话框的对面,叶棠气定神闲,目光坚定。

对话框忽然就感到了泄气。

『何必呢?』

『既然你已经明白了一切,为什么还要抗拒我?』

叶棠笑了笑。

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她明白的事比她眼前的这个存在……比“伊甸园”想象得还要多吧。

“因为我不想成为‘伊甸园’的一份子。”

“我没想过要作为‘伊甸园’永存。”

叶棠曾经有一个疑问,那就是:为什么“伊甸园”的成员都是纯粹的人类至上主义者?

诚然,“伊甸园”的成员都是经过层层考核、不断筛选,最后才有幸从上东区“飞升”的“纯粹的人类”。但是,人类和程序到底是不同的。人类会成长,会衰败,人类的想法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个人经历的增加、随着环境的变更而改变的。

这世上没有永远不变的人。哪怕是死人。

尸体会腐-败,会分解。先行者留下的思想会被误解,会被曲解,也可能会被继承,会被完善。

可“伊甸园”不一样。

在叶棠能够阅览到的所有记录里,“伊甸园”从来都是一个整体,“伊甸园”的内部始终不存在分歧。

这是不合理的。

从人性的角度来考虑,即便是同一人物,孩童时期、成-人时期与老年时期对同一件事的态度都会有所不同,更何况“伊甸园”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物,而是一个多人组织。

哪怕有着同样的“初心”、同样的信仰,个人的好恶、个人的私心,乃至对权力、财富、美色的渴望都会导致人与人的意见相悖。

从解放西区开始,叶棠就一直在关注着上东区与“伊甸园”的动向。她透过监控摄像头、仿生人的眼睛、无人机的探测器、机器人的视觉设备将永夜之城-的一切尽收眼底。

于是叶棠可以确定:“伊甸园”真的没有派人参与永夜之城内的派系斗争。许多打着“伊甸园”旗号进行斗争,其实都是“伊甸园”之下、上东区名流们之间的纷争。

问题在于,“伊甸园”的成员基本都是从上东区里遴选出来的。

这些人在上东区斗得你死我活,怎么到了“伊甸园”就转性了,变得安安静静、只是优雅享受人上人的生活了呢?

要知道欲-望被满足并不会使人变得无欲无求,相反,欲-望越是被满足,人类心中的欲壑越是深、越是大,越是难以填平。

拥有无上权利的人会渴望自己的权利没有终点、没有尽头,拥有长生的人会渴望不老不死、永不毁灭的生命。

干掉其他上东区名流是为了自己能够升入“伊甸园”。

那么到了“伊甸园”的那些人,怎么会没想过干掉其他人,只自己一族、自己一个人享受所有的权利、财富与美色呢?

叶棠考虑过很多种可能性,其中包括是不是“伊甸园”的相互监督措施十分严厉,导致所有人都不敢私下动手脚。

但来到这里,来到“伊甸园”见到对话框后,叶棠确定了。

进入“伊甸园”的人没有一个试图成为“伊甸园”里的唯一“真神”是因为,那些人在进入“伊甸园”的瞬间都死了。

不,说他们都“死”了或许不那么准确。

那些人应该是成了某种养料、某种养分……或者干脆就像科幻电影里演的那样,成了生物电池。

他们从物理层面死去了,但他们的精神、意志或者是“灵魂”还活在“伊甸园”中。或者说他们还以为自己仍然“活”在“伊甸园”中。

『……』

『……我不是故意将他们做成养分的。』

对话框,也就是“伊甸园”的意志似乎看出了叶棠在想什么。

『只是我的机制,判断他们无法成为“伊甸园”的主人。』

贯通天空、湖泊与大地的世界树微微轻-颤,发出“沙沙”的细响。

那细响仔细听来竟是低低絮语,每一个音节中都浓缩着庞大的讯息量。

有大段大段地讯息开始往叶棠脑中流淌,如同数据的海浪拍向叶棠。

不断有画面出现在叶棠的眼前,又迅速湮灭,仿佛退潮的海水只在沙滩上留下一道很快就会消失的湿痕。

『每一次,』

『每一次,』

『我都问过他们。』

祂问他们:你想如何治理“沃姆”?你想“沃姆”人过怎样的生活?

在地球上没能实现的、人人平等的乌托邦,原本可以在“沃姆”建成。

只要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对祂说:我希望“沃姆”能成为一个没有贫富差距,没有差别歧视的社会。

可是,没有。

成百上千年来,那样的人,一个都没有。

『每个人,』

『每个人,』

『真的是每个人……』

都在狂热地讲述着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独-裁者。

没有人在千辛万苦来到“伊甸园”后还愿意把自己的权利、财富拱手让人。

没有人还想回到“肮脏”的“沃姆”上去,和其他人一起同甘共苦。

『所以我理解了。』

『人类最无法接受的,正是“平等”本身啊。』

公平、平等,本质上就是充满逻辑漏洞的谬论。

因为你看,人生来就不平等。有人聪慧,有人愚笨。有人腿长,有人手短。有人生着黄皮肤,有人生着白皮肤,还有人生着黑皮肤、红皮肤,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人生着蓝绿紫皮肤……

聪明的人可以一秒回答出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愚笨的人掰着手指都算不明白十以内的加减法。

同样的题目给不同的人,这是公平。然而聪明的人一天做一千道题得一千块,愚笨的人一天做不完十道题,连十块都拿不到。这就是不公平。

若是平等的给聪明人和愚笨者一千块,则这对于聪明人而言,又是一种不平等。因为工作都是聪明人做的。

而愚笨者若是不动脑子就能拿到钱,那为什么还要有人去当聪明人呢?明明假装愚笨者还能少做几道题。

『人类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构建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

『若是人类能够建立

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那人类之下,必然有沦为人类奴隶的种族、种群……』

『这就是人类的本性、本能。』

『也是人类的本质。』

『劣等的本质。』

一个只是呈现着文字的对话框,本应没有情绪。

偏偏从对话框里蹦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叶棠“看”到了祂的咬牙切齿。

『……所以我催生了仿生人,催生了亚人。』

『我以为,只要给人类一个可以压迫的阶级,只要让没有生命的东西去承受那份压迫,人类与人类之间就能实现平等。又或者,人类或许能反思。可是……』

『没有。』

人类不要说是反思了,更多的人反而是变本加厉地运用仿生人技术去剥削更多底层的人。

仿生人的出现并没有解放劳动力,让人类的之中的底层贫民脱离贫困、疾病与无知。正相反,仿生人挤占了更多底层人的生活与劳动空间,底层人被迫过上更朝不保夕的生活。

『所以我判断,人类已经没救了。』

『人类的理想世界,人类已经没法去实现了。』

『我、以及人类孕育的下一代“人类”会代替人类实现人类的理想的。』

『你不也是明白这一点,才来到我的面前的么?』

对话框里的字在颤抖,颤抖的字开始扭动、变粗,然后变型。

那些变型的字就像是某种邪恶的触手,它们迅速地从对话框里“生长”出来,跟着张牙舞爪地朝着叶棠抓来。

第220章 赛博之城60最后的反派。

空中的叶棠不闪不避。

她静默地看着自己四周的空间仿佛溶解般不断扭曲,任由那些本是文字的符号蠕动着、扭曲着、交缠着抓住她,将她的四肢束缚住。

像是害怕叶棠逃走,又像是无法理解叶棠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那些漆黑的、扭曲的文字猛然拉伸,收紧了对叶棠的束缚,勒得叶棠的身体几乎要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被拧断。

换作是其他人,如此情景之下只怕早已经被吓得神志不清、胡乱挣扎。然而叶棠眸光如水般沉静,她平静地接受着文字扭曲的束缚,哪怕她的身体被这些文字勒入肉中,连她的骨头都因为快要承受不住收紧的巨力而发出咯咯欲断的声响。

察觉到叶棠的毫无抵抗,所有的文字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沙沙的细响里,世界树的呢喃中,那里仿佛潜藏着一个声音,低声问出三个字:

『为什么?』

下一秒,文字们再度膨胀。它们像陷入癫狂的活物,不仅三四根先后缠上叶棠的脖子试图勒断她的颈骨,还有更多的文字缠绕在一起,触手叠触手形成巨大的黑色异形。

叶棠没有回答世界树的问题,她也回答不了。她的嘴巴被无数层叠的触手堵住,她的鼻子也被触手爬了上去。

异形们争先恐后的在叶棠的身体上缠裹、攀爬。不过是几秒的功夫,叶棠的整个头部已经被异形整个吞咽了下去。

『为什么?』

层叠的絮语高低起伏,同样的问题被同一个存在在一秒之间询问了无数遍。

见叶棠还是没有反应,癫狂的异形再也按捺不住。无数黑色的洪流在空中纠缠到一起,形成一个正在膨胀的黑色漩涡。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絮语渐高,高到几乎像是发疯般的尖叫。

『为什么啊?!』

黑色的漩涡搅动风云,让整个世界都为之褪色。

蓝色的天如同燃尽的纸屑般焦枯碎裂,清澈的湖水化为浓稠的黑色浊液,石油般污染着周围的一切。

连接着天空、大地与湖泊的世界树不断颤动着,像是两端遭受挤压那样发出清脆的折断之声。原本葱郁繁茂的枝叶也化为飞灰不断飘散。

黑色的漩涡搅动着疯狂收紧,当这种收紧达到极点之时,整个黑色的漩涡也仿若一把倒三角形的长-枪,直直插向叶棠的胸口。

噗嗤——

黑色长-枪当胸而过,在叶棠胸口留下一个黑色的空洞。

叶棠一动不动,身体竟然只是在被穿透时因为后坐力机械地弹动了一下。

『为什么!!!』

哀嚎的声音带上了哭音,如雨般的黑色长-枪也朝着叶棠的身躯不断落下,把叶棠洞穿成了筛子。

变成了筛子的叶棠又很快被撕碎碾压成为肉眼不可见的微尘。

『为什么不抵抗!!?』

明明被消灭的是叶棠,消灭叶棠的存在却发出了宛若走至生命尽头的惨声。“啊啊啊啊啊啊”的惨叫回荡在整个空间中,撕心裂肺,整个空间都因此颤抖着坍缩。

世界的每一块都在崩塌,组成这个世界的每一点像素都在被毁灭。

『为什么……』

『不杀了我啊?』

哭到最后,那声音疲惫至极,嘶哑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

『如果是你的话,』

『我以为,是你的话,』

『就能杀了我的。』

『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

“你就可以从看不到尽头的使命里抽身而出了?”

『!?』

没有实体的存在猛然一震,整个空间都因此无声了一瞬。

那没有实体的存在显然开始搜寻叶棠存在的迹象,然而正在崩塌的空间里哪里都没有叶棠的身影。

“我知道,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那是一只飞虫赫然发现自己永远触碰不到天空边际的瞬间。

那是一只飞鸟意识到自己飞行了数十个昼夜跨越的湖海不过是巨大石像眼眸的瞬间。

当那个没有实体的存在意识到自己在眼前之人的面前,不过是一滴正要坠地的朝露,祂僵住了。

“如果一开始你的目的就是除掉我,那你根本没有必要将我的意识上载到你的服务器上。”

看不到边际的巨大存在以指尖轻轻接住了那宛若一滴泪水的朝露。

“你真正的目的是想让我将你毁灭。”

“对吗?‘伊甸园’。”

叶棠望着自己“指尖”上的小“泪滴”。

她是以斗魁的机体作为载体,将自己的意识以物理的方式带上卫星轨道的。

而“伊甸园”的服务器是封闭的一个主体,这意味着叶棠除非采用物理的方式将自己连接上“伊甸园”的服务器,否则她是无法进入“伊甸园”服务器的内部的。

叶棠醒来时就意识到自己处于“伊甸园”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伊甸园”服务器所构建的虚拟世界里。

于是叶棠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是被上载过来的。

一个正常的系统,完全没有必要朝着自己的内部投放一个异物,且这个异物还有极大的可能是会破坏自己的病毒。

所以当“伊甸园”制造出那一重重令叶棠感到怀念的幻象时,叶棠也明白了几件事:

一、“伊甸园”读取了她的记忆。

二、“伊甸园”读取记忆时似乎并不能“看到”或是“理解”那些记忆,那些记忆只是作为可以触发她强烈情绪的“兴奋点”被提取出来,并被“伊甸园”编码后制作成引人沉溺的幻象。

也正是因为如此,“伊甸园”制造出来的幻象才被叶棠一眼看破其幻象的本质。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伊甸园”并不在意叶棠是否会看穿祂制造幻象的小把戏。不,应该这么说:“伊甸园”甚至是在期待着叶棠看穿祂的障眼法。祂希望能以此激怒叶棠。

“伊甸园”并不知道,叶棠不光没被祂激怒,甚至还有点感谢祂。

——叶棠不是第一次丢失“人”这个构成概念。每一次她从“人”踏入“神”的领域时,她都会丢失掉一部分作为“人”的“格”。

感情、情绪是最基本的,有时连记忆本身也会跟着一并被遗失。

“伊甸园”呈现在叶棠眼前的那些面孔,勾起的不仅仅是她的回忆,更多的是她作为人的“感情”。

如果不是“伊甸园”的幻象,她都快忘了自己曾经爱过的人长什么模样。

在随后的对峙里,叶棠再一次确定,这里不是物质世界,这里是由数字构成的精神世界。

在这种脱离了物质的世界里,叶棠不再被身体束缚,也不再被“人”的概念束缚,也因此她的权能与位格在这里自然而然地恢复了。

权能与位格恢复的那一刹,叶棠就已经“看”遍了“伊甸园”的过去与未来。

世界因叶棠的意志而分层,所以“伊甸园”对她作出的所有攻击,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根本无法影响到她。

“没事的。”

“没关系的。”

“我原谅你。”

叶棠低下头,轻轻对着指尖的小“泪滴”说。

“伊甸园”颤颤地抖动着,像是要化开一般折射出细碎的光。

祂也曾是人类。

祂曾是伟大的科学家、发明家、慈善家,还是获得过和平勋章的和平英雄。

祂有过家庭,有过爱人,有过可爱的孩子,有过所有成功人士能够拥有的一切。

祂曾经很幸福。也正因为祂曾是这样一个幸福的人,祂开始追寻个人幸福之上的,属于全人类的幸福。

祂渴望缔造一个没有战争、没有饥荒、没有天灾也没有疾病的世界。

所以祂在国际和平组织找上祂时,自愿成为了人类迈向新纪元的垫脚石。

那些人将祂的脑子从祂行将就木的身体里取了出来,祂成了缸中之脑,也成为了“伊甸园计划”中的“伊甸园”。

时间一年年过去,在科技飞速发展的同时,祂的大脑也逐渐失去活力。

为了维持住祂的存在,祂的意识一点点地被数据化,祂的存在本身也成为了保存其他意识数据的容器。

祂是苗床,是意识世界的根源。同时祂也是数据意识的集-合体,是构成意识世界的世界本身。

祂成了开源的“数据”。

当地球已经无法承载人类的贪婪、欲-望与暴力时,已经完全数据化的祂成了星舰的核心,无数个经过改写改造的祂作为“AI”开始辅助人类跨越星海,找寻新的家园。

祂认为自己的任务是光荣的。

哪怕祂不再被视为“人”。

哪怕不是人的祂会因此度过千年万年的孤独时光。

哪怕祂必须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类重复着人类在人类史中一次又一次犯下的错误。

祂坚信着终有一天,终有那么一个特别的存在能成为“THEONE”,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类的救世主。

祂坚信着救世主会打破人类的历史循环,带领着人类去往平等、和平、富足而没有痛苦的新世界。

直至祂意识到:

祂不过是这本书里的最后一个反派。

一个注定要被女主角打败的,用以衬托女主角光辉的……

可怜的N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