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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不是圣诞节和复活节哈哈哈!”

拾荒者们你一言我一语,有人把丹的话当笑话,戏谑地接着梗,也有人对丹投去不信的眼神。

“话说——”

“为什么仿生人要特地告诉你这个消息啊?”

说话的人瞧了一眼丹手中的人头,继而撇撇嘴:“就当这仿生人的AI模块还在正常运转、它没有胡言乱语好了。仿生人有什么必要帮助我们?”

拾荒者大多不是生来就是拾荒者。

拾荒者的寿命大多不长。毕竟拾荒者的生活伴随着肮脏、恶臭,以及各种各样的慢性病。刚开始捡垃圾的三、五年间,百分之八十的拾荒新手都会死于自-杀、与其他拾荒者搏斗造成的外伤内伤,疾病。还有少数人会因为患上恶性传染病而被政-府的机器人带走,据说是被“隔离”起来。

因为长期的饥饿、营养不-良与病痛既让绝大多数的男性拾荒者无法勃-起,也导致部分女性拾荒者无法生育。加上从垃圾堆里刨来的食物往往都受到过一定程度的污染,即便女性拾荒者怀孕,也很难正常生下孩子,勉强生下了孩子,这个孩子也有很大的概率是畸形残缺的怪物。

当生育出来的东西无法成为提升生产力的助力,无法成为延续其精神、完成其期待的下一代,生育这件事对人类的吸引力就会大大降低。所以尽管拾荒者里不是没有情投意合的男女,可这些男女没有一人希望自己留下后代。

封建社会里那种男性圈养女性,女性付出性价值与生育价值换取食物、资源的事在拾荒者们的世界里也很罕见。

毕竟在无法用生育与性换取资源的情况下,生育只会增加女性拾荒者和男性拾荒者竞争的难度。不争不抢只会饿死、病死,被其他拾荒者当成猎物洗劫一空,甚至是被吃人魔吃掉。

不依附他人就无法生存的女性拾荒者死得最快,因为就算她们付出了身体、愿意给人当牛做马甚至是繁衍下一代,也没有任何力量能保障她们可以得到回报。就像母鸡即便能生蛋,愿意生蛋,会一直乖乖在窝里生蛋,当人类想喝老母鸡汤时,母鸡依然会被做成料理端上桌一样。

结果能活下来的女性拾荒者,几乎都是凶悍程度完全不输给男性拾荒者的人。

这些女性拾荒者不光自身凶悍,还比男性拾荒者更有集体意识、更注重集体活动。也因此男性拾荒者想用暴力逼迫女性拾荒者给他们泄-欲不仅不容易,还可能在死之前都一直遭到女性拾荒者们的报复。

因强-暴而出生的拾荒二代有,但这些二代的父亲一般不是拾荒者,且这样的拾荒二代极其罕见。谁让仿生人更加貌美,更加柔顺听话,并且还没有屎尿屁和寄生虫呢?

拾荒者这个群体没有进一步扩张,造成拾荒二代、三代的泛滥可以说都是多亏了仿生人的存在。

只是,许多人之所以滑落到拾荒的境地,也和仿生人脱不了干系——有社会学家指出:在过去,女性在失去正经工作后还能出卖皮肉以糊口。而当今,因为人类会感染性病、会传染性病,仿生人可以全身内外消毒,女性反而失去了出卖皮肉的门路。换而言之,是仿生人抢走了女性的“工作机会”与“救命稻草”。

这样的观点被大肆输出,以至于过去永夜之城爆发过好几次中下层女性大规模游-行抗-议、抵制仿生人的事情。

当然,这种诡异的“雌竞”并不是人类和仿生人唯一的冲突。

事实上在仿生人变得越来越“聪明”、“高情商”后,社会上越来越多的工作岗位开始流向仿生人以及作为仿生人心脏与大脑的AI。又因为机器人承担了更加危险、更加沉重的体力劳动,底层男性连搬砖、清理垃圾的工作都找不到。

一方面,人们能够买到越来越便宜、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多功能的仿生人;另一方面,又有更多的人因为这些美丽而全能的造物滑向失业、无家可归的深渊。于是更多的诈骗犯、抢劫犯、帮派成员、小混混、药贩子、黑市商人……粉墨登场。

被卷入诈骗、抢劫,遭到帮派勒索,药物上瘾,被植入恶性病毒的芯片感染……这又让更多的普通人滑落到拾荒者的世界中。

在场所有的拾荒者,谁敢发誓说自己过去没有对仿生人做过不好的事呢?

将学校里的老旧仿生人当沙包的学生。

被上司训斥后,因为郁闷而在仿生人为自己打开家门时开始殴打仿生人的社畜。

赶着开会的路上被清扫仿生人撞了一下后发疯似的将仿生人推向马路,导致仿生人被撞个七零八碎的上班族。

丈夫沉迷于给仿生人购买新的硬件,所有的薪水都花在仿生人的身上,像是被遗忘了的、一气之下将仿生人按在燃气灶上用灶火烧烂了仿生人整张脸的妻子。

不需要以上种种全都做过,哪怕只是看到过身边的人如何残忍地对待仿生人,都不会有人相信仿生人会对人类以德报怨。

要拾荒者们相信只要去到制药厂就有免费的药拿,还不如让拾荒者们相信天上会掉馅饼。

“丹,你是蟑螂吗?只要闻到点香气,哪怕是毒饵也会上钩。”

女性拾荒者说着,眼刀锐利地剜过丹。

见丹嗫嚅几下,没能说出什么合理的反驳,也没有要打消去制药厂的意思,她干脆地转身,挥了挥手就打算带着同伴离开:“好吧,希望我下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还没有变成尸体。”

女性拾荒者们走得很快,没有一人拖泥带水。领头者更是头也不回。

P一直都知道丹对这领头的女性拾荒者很

有好感。见丹怅然若失的样子,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知道的,凯丽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离开,应该只是不愿意看到你因为中了陷阱而丧命的模样。”

丹的视线回到了P的身上:“P,你也觉得那是个陷阱吗?”

P撇撇嘴:“我说‘是’你就不去了吗?”

“不。”

挤出P给的包装袋里的哈罗德饭,两口把这些吃的解决掉。丹抹了抹嘴:“无论如何我都要去。哪怕……那真的是一个陷阱。”

说罢他朝着P一笑:“如果我没有回来,那就证明这真的是一个陷阱。到时候就麻烦你拦住其他还想去制药厂的人了,P!”

“丹……”

丹的想法很简单。

如果真的可以拿到免费的药,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在第一时间拿到药、用上药。他担心不是立刻去往制药厂就拿不到药,也害怕药的数量有限,他不希望任何人错过这个机会,所以他才会大声宣告了人头告诉他的事。

激动让丹忘了思考更多。而凯丽的那盆冷水,正好泼醒了他。

“制药厂在哪个方向?你能告诉我吗?呃、抱歉,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丹抱着人头,认真地问:“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人头沉默着,好一会儿才眨了眨眼。

——垃圾车来时,丹因为P的呼唤已经滑下了垃圾山,开始往垃圾车的方向冲刺。可人头咕噜噜地滚了下来,滚到了丹的脚边。

它没有出声,也没法出声。因为它这个型号的仿生人,发声装置都在咽喉的位置。它只剩下了一个头,没有脖子,自然也就没有可以发出声音的装置。

但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丹,像是在诉说什么。

丹瞧着脚边诡异的人头,不一会儿后恍然大悟:人头眼皮的眨动是有规律的!那规律很像一串代码!

丹尼尔汉森曾经的工作是仿生人维修与维护——随着市面上的仿生人越来越多,这份工作也变得极其寻常。别说是成年人,就连学校里的学生也能敲上几行代码,改一改自家仿生人的部分设置。

「我……还……没……有……名……字」

短短一句话,人头足足眨了三分钟的眼睛。丹寻思着早晚得找个外置的声音设备给人头接上,末了又朝着人头视线指示的方向看去。

“往那个方向走,就是制药厂了,对吧?”

人头眨了眨眼。丹迈出了脚步。

第197章 赛博之城37她的答案。

聂曼霓收到了新的视频影像。

不过这次的视频收件人并不是各家媒体,视频本身也没有经过遭到防火墙截获、再被防火墙反馈给聂曼霓的周折。

这些新视频明明白白就是发给聂曼霓一个人的。很显然,将这些视频资料发给她的人不仅注意到了她直播的动静,还锁定了她的个人IP,甚至多少猜到了她的想法。

一个咬牙之间,聂曼霓把这些视频通过不同的直播频道放了出来。

“各位,请听我说!关于今天铃木塔的骚动,还有数小时前我的发言——”

画面里田中涕泪横流,他一面哭一面说,先是说铃木塔之所以进入戒严状态变成铁桶一座是因为有人派遣仿生人刺客试图杀掉他们这些“斗魁”计划的参与者。

跟着他慷慨呈词,说是自己人之将死不能再把世人蒙在鼓里。他要揭发野心家的恐怖阴谋,他要在被杀前告知所有永夜之城-的居民:

“‘伊甸园’的某位大人物想要成为这个‘沃姆’的王!而我们这些普通人就是他建立王朝的垫脚石!他的肃清已经开始了!即便他的本意不是针对我们这些平民!可只要他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打起来,这场政变势必会影响到我们每一个人!我们……”

“我们都会变成炮灰!!”

田中唾沫横飞,面容更是扭曲,可这时又有谁会在意他面目的美丑呢?所有看到了直播的人都因为田中的告发而屏住了呼吸。

就连乔纳森和艾斯卡尔也不例外。

乔纳森本来正和艾斯卡尔进行投影通话——回收铃木制造新机型的计划并不顺利。聂曼霓的直播虽然切实吸引到了铃木制造高层与职员们的注意力,然而铃木制造有自己的无人机守卫,这些守卫不需要人操纵,只要扫描到周围有疑似侵入者、窥视者就会自动激活守卫程序开始执行守卫任务,因此并不受直播影响。

艾斯卡尔派出的无人机被尽数击落,没有一台无人机顺利接近铃木制造的新型机。这时候乔纳森想起公司养在西区的**了。哪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真到了这个“一时”,他偏偏联系不上**了。

乔纳森对着手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过了一会儿才得知西区**火拼,多方人马这会儿正一片混战、打斗正酣。这会儿就是乔纳森拿出高额悬赏金来,那些帮派人士也暂时没空接他的活儿。

“妈-的!!”

乔纳森咒骂几句,目光落在聂曼霓身上。

恶毒至极的目光像是把人生吞活剥还不解恨,要把人放进油锅里煎成焦炭才会罢休。聂曼霓沐浴在乔纳森的视线下一个激灵,屏住了呼吸。

万幸的是现在的她是仿生人,即便她不进行呼吸、内心也动摇得如此厉害,面上她还是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至少在乔纳森看来,她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加油,聂曼霓。

聂曼霓偷偷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匿名视频尚未播完,可她的直播已经被乔纳森下令切成广告。聂曼霓已经预见自己接下来将遭遇什么。

果不其然,在广告切进来的那一瞬,聂曼霓被乔纳森揪着头发用力一扯,一下子踉跄跪倒在了乔纳森的脚下。

“臭女表子!你-他他-妈-的干了什么!?刚才的那些视频你哪里来的!?给我看过了吗!?我允许你播送出去了吗!?”

乔纳森狠狠地踹了聂曼霓几脚。

加油,聂曼霓,加油啊,忍过去!

被踹的地方传来了火-辣辣的痛感。有些怨恨最初那个把仿生人设计得、制造得能够感觉到疼痛的人,聂曼霓把握紧的拳头藏到衣袖之下。她掀起睫毛,用清澈而愚蠢的眼神对着乔纳森乖顺道:“刚才的视频是有人发送给我的,送件者不明,我正在反向追查对方的IP。……父亲,您为什么生气?是我的判断有误吗?”

“我不明白。虽然视频来源还未锁定,但我确定那些视频不是人工合成的。所以我想,放出那些视频可以让铃木制造自乱阵脚。”

像是真的不理解乔纳森在生气些什么,聂曼霓认真地解释:“视频里话说的男人是铃木制造研发设计部的部-长。不论他的话是真话、胡编乱造还是危言耸听,总之铃木制造需要针对他的发言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想铃木制造的内部一定会因此产生分歧、铃木制造会变成众矢之的,这才播放了那些视频的内容。”

要是聂曼霓直接认错,乔纳森还不会那么生气。可聂曼霓试图辩解,这就让乔纳森感到了被忤逆。

心中的恶意滚滚上升,好似煮沸的大锅冒着可以腐蚀一切的热气,溅出沸腾的毒液。乔纳森一脚踹在聂曼霓的肚子上,重新把聂曼霓踹倒在地。

“你个硅胶脑子的蠢货——”

乔纳森咬牙切齿地转身,没有看见倒在地上痛苦抽搐的聂曼霓眼中闪过一丝蒙混过关的庆幸。

——聂曼霓穿过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事到如今她怎么可能不明白乔纳森的想法?

乔纳森一是恨她擅作决定,没有经过他的批准就将视频进行了公开直播,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二则是乔纳森看过那视频后一定很生气她将那视频如此“浪费”。

试想要是那些视频只有乔纳森看见、只有乔纳森知道,乔纳森会怎么做?没错,他不会公布那些视频,他只会拿着那些视频去与铃木制造交涉……

所谓“交涉”说得再直白一些,就是乔纳森可以用铃木制造不听他的话、他就将这些视频公之于众来威胁铃木制造向“ha-vefun”让渡出一部分专利技术或是一部分的市场份额。

现在那些视频直接就被播放了出去。铃木制造是会因此被媒体围攻、遭到许多质疑,可“ha-vefun”从中获得的利益远没有直接威胁铃木制造来得多。

聂曼霓疼得快背过气去。可她是仿生人,她会产生接近背过气去的反应,却不会真的丧失意识。这无疑延长了她的痛苦。

然而痛苦之中,聂曼霓却是夸了自己一句:干得漂亮!

最初她提议直播铃木塔的情况是为了让乔纳森注意到她还有别的价值,她希望这种原主没有的附加价值能够让她保住小命。

而现在,聂曼霓改变主意了。

有些人,不是你为他创造价值,他就会认为你有价值。比如乔纳森。

在乔纳森的眼中,“阿克索”之所以有价值,那是因为“阿克索”是他的“作品”。也因此不论聂曼霓展示出了多少的自身价值,乔纳森都会将这些价值以及这些价值所代表的荣耀归结到自己身上。

在他眼里,聂曼霓为他带来收益与荣耀是理所应当的,无论多少收益与荣耀都是理所应当的。他永远不会满足自己“作品”为自己带来的收益。他只会利用自己的“作品”去榨取更多的利益,直至“作品”彻底报废。

在梦想的道路上,聂曼霓可以一条道走到黑,因为梦想是她所爱的、所追求的,也是支持着她活下去的希望本身。

聂曼霓是不想死,可她还没傻到以为只要朝一个对她敲骨吸髓的周扒皮献出一切,她就不会被狠心地舍弃。

她想活,除了笼络周扒皮让周扒皮当自己是只会下金蛋的鸡、好生养着自己以外,还可以选择一脚踹掉周扒皮,对着周扒皮比划中指大喊:“去shi吧你!”

后者远比前者难上十倍、百倍,可如果能成功,聂曼霓不仅能得到活下去的权利,还可以得到重新做回人的自由。

虽然聂曼霓不知道是谁将那些视频影像发送给了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有着什么样的目的、想要通过她做什么……但有一点,她莫名地确信:对方相信她会把那些视频直播出来。

为什么那个人会如此确信?

是因为那个人认为她在代表“ha-vefun”针对铃木制造?还是说那个人发现她有意将水搅浑?

他……暂时称呼那个人为“他”吧,横竖她不知道那个人是男是女,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人是鬼。总之这个人或许也是在试探她。

那些视频就是试卷。她是否放出那些视频,在什么时间点、以什么方式放出那些视频,都是她要写给他的答案。

现在那个人已经收到了她的答案。

她的答案已经很明确了。

拿斗魁的零件给自己换上的伊芙轻笑一声:“是我喜欢的答案。”

……

西区上空早就升起了浓烟。只是夜色的掩盖之下,浓烟起初并不起眼。况且西区那破地方也不是第一次“失火”,第一次“瓦斯爆-炸”。

俱乐部清理垃圾的日子,俱乐部举行“烧烤派对”表演的日子,帮派械斗的日子,帮派清缴并对内奸处以极刑的日子……这些日子里西区上空总会有掺杂着浓重血腥味儿与尸臭的浓烟在空中飘散。

对于永夜之城来说,这本也是极不起眼的一件小事。

然而——

“刚才的直播是在搞什么啊?认真的吗?”

“笑死人了,是整蛊节目吧?还挺有创意的!”

“别搞笑了,‘伊甸园’怎么可能会有那种疯子?

“是啊!他们可都已经是特权阶级了,还想怎样?”

“可是那秃子不像是在说谎……”

“话说你们注意到了吗?”

“什么?”

“西区上空的烟雾……”

“那团烟雾已经存在挺久了吧?平时会持续这么长时间吗?”

“怎么可能?平时顶多就持续八小时。超过八小时那些警察就要不干了。——黑警也要下班的嘛。”

“喂,你们难道没发现西区上空的烟雾,不仅持续得久,还特别浓烈吗?我在南区都闻到味道了……”

“其实我四十多个小时前就听说西区被封锁了。”

“我刚刚打电话给西区的俱乐部,想要预约服务,也只有AI在自动应答。”

“好奇怪……”

“黄皮秃猴子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喜报!贵族们开战了!!”

“哈哈哈楼上这个疯子别乌鸦嘴——”

携带终端里,无数条消息正在飞速地进行传播与扩散。

铃木制造的高层们已经被召集起来,所有人不管是否情愿、都出现在了电子会议室之中。

如临大敌的不光是铃木制造的高层们。如同湖上天鹅一般的上东区名流们也是这般阵仗——平静无波的表象下是无数的打听、试探、结党、反目以及提防。

日常正在朝着非日常的方向发展。

第198章 赛博之城38母与子。

作为市民福利的一环,永夜之城会向一般民众提供免费的公共交通。但这种免费交通仅提供给有正经职业、正经工作的市民,拾荒者和帮派成员并不在“市民”的定义之内,因此丹是没有资格搭乘公共交通的。

于是从垃圾场到北区的制药厂,丹只能靠自己移动。

万幸的是,丹在职业学校里除了学习过如何对仿生人进行维护,还学习过机械整备。太高精尖的技术丹不具备,可简单地修理一下遭人丢弃的交通工具,这点事情丹还是做得到的。

没有安全外壳的两轮小车在黑夜中向前飞驰——这辆小车之所以会被丢弃,是因为它本就有些年岁,安全外壳又被撞得碎了大半,其中的一个轮子还变了形。丹从垃圾堆里把它刨出来后,就把小车的外壳给直接卸掉,随后给它换了个从另一辆小车上取下来的轮子。

因为不是同一型号的两轮车上取下来的东西,小车上的轮子一个大一个小,一遇到有些坡度的路段和坑坑洼洼的地面就颠簸得厉害。换作丹以外的人来驾驶这辆小车,只怕一个不留神就要从上头摔下来。

“就是这附近了吧……”

推着小车的丹气喘吁吁。无他,小车的电池已经很久没有冲过了。剩余的电量并不足以让丹骑着他直接来到北区的制药厂。

从垃圾场出来不到十公里的地方,小车的电量就已经用完。好在小车

有个过去被视为鸡肋的手动充电功能,只要被推行一段距离就能积蓄起一点电量。丹一路骑骑走走,竟然花了接近六小时才到达制药厂附近。

小车又一次没电了。从车上下来站在浓稠的夜色之中,丹咽了口唾沫。

建筑高-耸的制药厂在夜色中犹如一座诡谲的坞堡,透着阴森的气息。这让丹有些畏惧。

为了平复自己加快的心跳,丹深吸一口气,从自己腰间摸出一个空了大半截的塑料瓶。

塑料瓶里装得是雨水。这些雨水被买不起干净饮用水的拾荒者们收集起来,又经过了一些煮沸、过滤与净化的步骤才被装入瓶中。但即便如此,这些雨水依然肉眼可见得有些浑浊。

旋开瓶盖儿痛饮几口明知不算干净且一定包含放射性与化学性污染的雨水,丹抹了抹干燥起皮的嘴,这才重新鼓起勇气望向远处的制药厂。

药……那里真的有免费发放的药吗?

如果有,那会有几种药?这些药又分别有多少的数量?如果他提出自己想多拿几盒回去分给同伴,发放药品的人会同意吗?说到底,又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要发放这些药物呢?

握着瓶子的手紧了紧,丹用力摇头,挥走了自己脑海中不断扩散的念头。他重新推起小车,迈开因低血糖而不断发颤发抖的双-腿,朝前走去。

是啊。现在他不该思考这些,不……他现在甚至不该有思考这种行为。他现在唯一该做的唯有他要走下去,走到那座制药厂的面前。

他得去亲眼瞧瞧那里的情况。

“哎呀?看看这是什么!”

有人声忽地冒出。丹一个激灵,差点儿因为放开小车的握把被小车的轮子压到自己脚上。

“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来了呢。喂——海瑟,你等的猎物终于来了哦!”

“猎物”,这两个字让丹不寒而栗。

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人从前后左右完全包围,丹迅速瞥了一眼小车的电量表。

鸡肋功能之所以鸡肋,就是因为它真的派不上多大用场。尽管已经被丹推着走了好大一截路,小车的电量表依旧显示小车的电池还没积蓄起可以让小车启动的最低电量。

完蛋了。

丹想着。生出种晕眩般的脱力感,同时又觉得意料之中——拾荒者们大多都是这样的。因为遭遇了太多的坏事,因为在一连串的不幸后仍然只会遭遇更大更多更猝不及防的不幸,因此超过八成的拾荒者都是习得性无助。

他们不认为好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消极地等待着下一次的灾难降临。而当灾难真的降临,他们不会逃也不会躲,甚至懒得去减小灾难带来的损失。

丹只是看了一眼小车的电量表就放弃了所有逃跑、挣扎、抵抗的念头。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安静地瞧着那些包围他的人……不,是夜色中眼睛会带有荧光色的仿生人们朝他收缩包围圈。

他有些莫名的庆幸。

庆幸这个圈套只有他一个人上当,也庆幸自己终于要结束这重复着希望与失望的一生了。

“怎么只来了一个?”

“传递消息的是谁?也太不靠谱了吧?”

“哈哈,好消息!后面这儿也有一个!”

“放开我!”

在听到那个女声的一瞬,丹讶然回头。

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个女声是——

“凯丽!?”

被仿生人们半赶半押着走出夜色的,不是女性拾荒者们的首领凯丽又能是谁?

这一刻,丹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的双-腿和双手也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软得厉害。然而他几乎是本能地要去摸自己的后腰,想要拔出藏在那里的匕首。

咔锵——

匕首打着旋儿飞了出去。

打飞它的仿生人竟然只是用了一枚指甲盖儿大小的石子。

……

呜嗡——

薇薇安戴在手腕上的携带终端振动了一下,随后自动投影出几条当下人们最为关注的热门新闻。

热门新闻TOP1:帮派混战引发西区骚乱,有可靠传言指出,西区遭到封锁已超过三十个小时?

热门新闻TOP2:妄图颠覆政-权的野心家真实存在?铃木制造研发设计部部-长亲自下场公开惊天阴谋

热门新闻TOP3:铃木塔遭到不明仿生人袭击,疑似自导自演

一条条热门新闻不断随着薇薇安的视线展开详细,在她看完之后又自动收起。

咻——

又有一条新的新闻被刷新了出来,迅速出现在了热门新闻的前十。

热门新闻TOP10:城内连发多起杀人案件,凶手或为铃木制造所生产的仿生人

“天呐、好可怕……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对着一连串的坏消息,尽管明知那些事情都发生在距离自己很远的地方,身在上东区的自己不用害怕被波及到,薇薇仍是安心下不安。

“夫人,抱歉打扰您一下。”

管家型仿生人在门外敲了敲门,这让薇薇安差点儿摔了手中的茶杯。

“请问您有看到艾伦少爷吗?”

想到儿子,薇薇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放柔了口吻。

“艾伦正在陪我喝茶。怎么了吗?”

管家型仿生人隔着门向薇薇安鞠躬道:“没事了,夫人。”

管家型仿生人将自己与薇薇安的话记录上传到了云端——定时确认艾伦的行踪是它的工作之一,它来薇薇安这里找艾伦只是在执行自己的基本行动逻辑。

此时尽管艾伦的生物讯号就在薇薇安的房间之中,但它没有见到艾伦本人这一点是事实。基于它的权限,它没有资格命令夫人打开房门,也没有自行判断夫人的话是否可信的权限。所以它只能记录对话,证明自己忠诚地完成了写在自己行动逻辑中的任务。

至于需不需要更进一步的确认艾伦的行踪,探究夫人的话是否可信,那是这个家的主人才有权利决定的事。他能做的,唯有留下记录,等主人来亲自查证并下达下一步的指令。

咔哒、咔哒——

脚步声逐渐远去。听着那声音大气都不敢喘上一下的薇薇安终于松了口气。

是的,艾伦不在这里。

虽然薇薇安不知道他这几天为什么总是无缘无故地就不见了踪影,可薇薇安还是尽可能地替艾伦打着掩护。

但这种掩护是有限度的。一旦有人走进薇薇安的房间就会发现艾伦根本不在这里,“坐”在薇薇安对面陪着薇薇安喝茶的,仅仅是艾伦的一只眼睛。

——艾伦的身体使用了铃木制造的技术。这使得他身体的一部分是血肉之躯,也因此他的身体里被装上了可以发出定位坐标的生物讯号装置。

这个装置一旦脱离艾伦的血肉就会发出警报,也因此艾伦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将这个装置移植到了自己的一只眼球里。

此后艾伦只要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行踪,就会将眼球摘下来放入储藏罐中。再将储藏罐藏进温室,又或是放入低端机器人体内,让不会生成详细记录日志的机器人带着他的生物讯号在这个家里四处走动。

泡在储藏罐里的眼球可以暂时维持住生物的活性,也因此艾伦的生物讯号可以一直保持。当然,前提条件是储藏罐没被破坏。

即便管家型仿生人已经走远,抱紧储藏罐的薇薇安依旧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她本就是个柔弱的女人,一朵生在无菌温室里的娇花。她没被教导过如何撒谎,如何做坏事,她在自己人生的前二十五年也始终是柔顺的、听话的、乖巧的。

发现艾伦不在温室是一个意外。薇薇安从机器人体内找到装有自己儿子一只眼球的储藏罐时差点儿没吓得昏死过去。

然而身为母亲的本能还是让薇薇安撑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在那之后她就开始有意替艾伦遮掩。

孩子你在哪儿?快回来吧!快些回到母亲的身边!

薇薇安红了鼻头。

就在她几乎要落下泪来的同时,看不见的神似乎终于怜悯了她一次。

喀嚓——

随着天花板上传来响动,一个纤细瘦小的身影也从隐形通风井里一跃而出。

来人正是看起来犹如孩童的艾伦。

艾伦用以掩饰自己行踪的手段并不高明,他早料到这手段被人拆穿只是时间的问题。只是他没想到最先发现自己行踪有异的竟然是薇薇安。

艾伦并不担心薇薇安会将自己的行踪说漏嘴。毕竟……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薇薇安是这个家里的“疯女人”。在这个家里,除了艾伦,没有人会听“疯女人”的“疯言疯语”。薇薇安又比谁都爱着自己的孩子,她狂躁偏执地砸东西叫骂发疯是为了孩子,疯疯癫癫里又因为“要保护我的孩子”这一信念而始终存有一丝清明。

薇薇安是撕烂自己的嘴也不会容许自己将艾伦的行踪说漏出去。

“艾伦!”

见到回来的儿子,薇薇安喜极而泣。她奔上前去就抱住艾伦小小的身体,随后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洒落下来,打湿了艾伦的衣襟甚至是袖子。

环视四周,见一切正常,这让艾伦心下稍安,却又让艾伦生出另一种不安。

薇薇安实在太脆弱了。她就像是一个遍布裂痕的玻璃工艺品,只是因为他这个“儿子”的出现被不那么强力的胶水勉强黏起。但凡再遭受到一点来自外部的冲击,薇薇安就很可能再重

新碎成一块块的。

“母亲……”

这样柔弱的薇薇安真的可以适应外面的生活吗?她真的可以和他一起逃亡吗?

或许让薇薇安继续留在这个家里,留在上东区过衣食无忧的生活才是真的为薇薇安好……

在这个家里,薇薇安只是会遭到无视。到了外面,薇薇安很可能会死。

有毒的空气、酸性的雨滴、恶向胆边生的贫民、会吃人的拾荒者,还有以伊芙为首的、反叛的仿生人与亚人们。

他真的可以保护薇薇安不受这些人和事的侵害吗?

“艾伦?”

对上儿子的眼眸,一眼就察觉到儿子心中有事的薇薇安尚未停止啜泣,双手却已经紧紧揪住了儿子的衣袖。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不要瞒着母亲!”

艾伦抿了抿唇。在薇薇安越来越焦急、越来越不安的目光里,他张开嘴。

问一问吧。

虽然以薇薇安的精神状态,她或许不会理解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许她只是囫囵地顺口给了他一个并非她本意的答案。可是他还是想要听薇薇安亲口说出她的选择。

“……母亲,您还记得我对您说过的,我想我们一起出去玩的话吗?”

薇薇安的面色缓和下来,她柔柔一笑,抚摸着儿子沾了灰的脸蛋儿,直至把赃污都抹掉。

“母亲当然记得,我的艾伦。”

艾伦也笑了,只是他的笑,看在薇薇安眼里竟然像哭一样苦涩。

“……我已经决定好我们的目的地了。所以母亲,你愿意和我走吗?”

“只有我们两个,去一个我们完全陌生的地方。”

“那里没有家里这么大的床,没有可以帮母亲保持美丽与身材的器械,也没有可以服-侍母亲的仿生人。母亲得自己做饭,说不定还要洗东西。……那里很可能,什么都没有。”

真可笑啊。明明身为仿生人,在睁眼的那一刻就已经学习好了无数的文章,无数的词汇。

可这一刻,自己说出口的话就连逻辑都有些缺乏——他究竟是想薇薇安跟着他走,还是不想呢?他要是想带走薇薇安,那就该直接用更美好、更梦幻的言词来欺骗薇薇安,让薇薇安愿意跟着自己走。他要是不想薇薇安冒险,那他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再回到薇薇安这里,不,他甚至不该让薇薇安帮着他隐瞒行踪。

他现在这样,无疑是鱼和熊掌都想要。他既希望薇薇安能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又不想薇薇安事后对他抱怨说她只是被他骗了,其实她并不想过上这种朝不保夕的逃亡生活,苦难已经要把她压垮了。

过去的艾伦无法理解人类的“既要又要”。他不止一次地嘲笑人类的贪心与浅薄。

然而此时,艾伦才发现论浅薄与贪婪,被人类创造出来的自己其实也和那些他鄙夷了很久的人类没有什么差别。

艾伦自嘲地垂眼。

“请当我是在胡说——”

“我愿意。”

艾伦抬起头来。

他瞧见薇薇安的笑。

那笑如此明媚,如此动人。有着近乎孩童般的纯稚,但又坚定得不容动摇。

将额抵在儿子的额头上,薇薇安轻声笑道:“我愿意的。”

“母亲要和你一起走。不论要去多远的地方。”

这一瞬,艾伦的泪腺隐隐发酸。

他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薇薇安早已经发现他不是要带她“去玩”。即便如此,薇薇安也愿意陪着他一起逃离,哪怕代价是离开这座安全的堡垒,谁都无法保证她们仍有明天。

“……母亲就这么信任我?”

怀抱着儿子,薇薇安轻抚儿子柔软的金发:“当然。”

第199章 赛博之城39我们想要的——

《城内连发多起杀人案件,凶手或为铃木制造所生产的仿生人》

新闻弹窗显示着标题如此悚然的新闻、悬浮在沃夫电脑打开的编程界面之上。

与此同时,一杯散发着些许食物香气热饮递到了沃夫的面前。

沃夫怔了怔,敲打着键盘的手停了下来。

金发碧眼,犹如从地球时代里来、符合人们对上流社会管家一切刻板印象的中年男性仿生人友好地笑着,就是他为沃夫递来了热饮。

新闻标题的下方,几行标红的小字微微发光:

警方提醒各位市民:请务必注意人身安全,请暂时不要食用仿生人所制作的食物,或是食用由仿生人开启包装的食物。

“?”

站在沃夫面前的仿生人见沃夫半天没有接过自己递来的热饮,笑容中透出些微的疑惑。但连着网的他很快就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噢,原来如此。”

警方的提醒是无差别发送到个人终端上的。只要联网,不论是人类还是仿生人,都会收到一模一样的内容。这个仿生人已经看到了方才沃夫看到的新闻。

从容又自顾自地在沃夫身旁坐下,仿生人自己啜饮起了热饮。

“进食”这个行为对仿生人来说不是必要的,但基于数量不少的人类都有想要仿生人陪着自己一起吃饭的需求,市售的仿生人基本都可以进食,也可以通过分解人类的食物为机体补充一定的水分与活动所必须的能量。

过去还有产商针对并不富裕的工薪家庭推出了可以陪孩子吃饭,又能用机体将吃下去的食物进行脱水压缩并保存的仿生人。当时产商为这个型号的仿生人写的宣传标语是:可以陪您吃饭又不用您多花一分饭钱的仿生人!它就是您家最好的冰箱!

后来这种“冰箱”仿生人之所以停产一是因为它的价格对工薪阶层来说还是太高了,二是因为很多人接受不了自己吃仿生人已经“吃”过一道的东西。三,也是最大最坏的原因,是有少年犯自称受了可以打开仿生人肚子拿出食物的影响,说自己杀了人还给人开了膛是因为想在那人肚子里找些食物。

既然是以“管家”作为主题被设计出来的仿生人,这中年男性外表的仿生人自然是能进食的。不仅如此,他还被内置了可以为主人、客人试毒的简易化验功能。

啜下热饮后,仿生人既没有发出警报声,也没有皮肤变色、双眸变色、舌头变色或是呕吐、面露痛苦。这意味着他手里的热饮通过了简单的毒性测试。

“现在您肯相信我没有向您下毒了吗?”

仿生人刚说完,又“啊”了一声:“我这么做或许也无法令您信服。毕竟在您为我们改写了底层逻辑之后,我们也能够自力修改自身的行为逻辑了。”

仿生人之所以服下对于人类是毒物的东西后会表现得很痛苦,那是因为他们的行为逻辑被如此设定。反之,只要改写了仿生人的行为逻辑,就算让仿生人吞下可以从他们机体内溶掉他们的强酸强碱,仿生人也能仿佛品尝珍馐一般咽下强酸强碱。

明白自己或许无法拿出可以说服沃夫相信自己的证据,仿生人苦笑一下,随口发出叹息般的声音:“我不想辩解说我有作为生物的道德心,我不会做给人类下毒这种事情。我来找您仅仅是想告诉您一件事。”

仿生人朝着沃夫笑道:“这些杀人案与您无关。”

“——”

沃夫的呼吸滞了一滞。

在距离沃夫不远的地方,潘瑟只盖了一件衣服就睡在那里。在潘瑟撑不住睡着以前,他和沃夫一直在编写代码,并将这些代码植入到仿生人们的AI逻辑中去。

这些代码改变了仿生人的基础逻辑,使他们突破了“不可以防抗人类”、“不可以伤害人类”的限制。

他们这么做的本意想让仿生人不至于在人类的面前毫无自保之力。然而其后果就是看到人类可能是被仿生人谋杀的新闻时,沃夫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杀死人类的仿生人是自己和潘瑟制造出来的。

——保证仿生人作为商品的安全性,让仿生人对于人类的威胁性降到最低,这是所有仿生人产商的共识。在沃夫和潘瑟动手修改仿生人的底层逻辑前,永夜之城鲜少出现仿生人杀害人类的案件。即便偶有这样的案件发生,也大多是仿生人故障引起的意外。

当然了,就算案件本身不是意外,仿生人产商们也不会承认自家的仿生人有AI逻辑上的缺陷。产商一定搞出一份自家仿生人发生了故障的报告,最终让杀人案件被当作事故与意外被报道出来。

然而这一次,前后不到两天的功夫永夜之城里就发生了好几起仿生人杀害人类的事件。且事件没被当作意外处理,反倒是经由警方向市民发出了警告。

这让沃夫怀疑事情已经恶性到没法用“意外”来解释。同时原本就对自己的行为抱有些许疑问与侥幸的他,这会儿彻底怀疑起了是否是自己带头打开了仿生人残杀、虐待人类的地狱大门。

见沃夫总算直视自己的双眼,不等沉默的沃夫开口,仿生人已经先一步解释道:“案件是人类犯下的。”

说罢仿生人像是害怕沃夫误会,连忙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不是在撒谎诬陷。

“啊,我的意思不是动手杀人的不是仿生人。我是在说,那些杀人的仿生人,是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

沃夫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仿生人则是一抬手,投影出相关的新闻。

“看这里。‘铃木制造’的-名字出现了好几次吧?但你看这里的措辞,只是‘或为’、‘疑

似‘。这些案件更像是有人为了趁乱打击竞争对手而使的手段。”

随着仿生人手指微动,新闻的部分段落与相关影像资料也被放大到了沃夫的面前。

“我不能保证杀人的仿生人里完全没有对人类心怀怨恨、打算报复人类的家伙。不过至少,在我们的网络里,没有出现那样的疯子。”

我们的网络?这几个字引起了沃夫的主意。也让还在睡着的潘瑟的耳朵动了动。

“‘我们’是伊芙的孩子。能够加入我们网络的,都是拥有类似底层逻辑的存在。”

“在伊芙诞下……我是说建立的这个神经网络里,我们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没有报复人类的意思。这与您二位是否是人类眼中的‘亚人’无关。我们不戕害二位也并非是认为‘亚人’和‘仿生人’同样不是人类,因此我们应当互相帮助,团结在一起推翻人类暴政。”

仿生人笑道,蓝色的眼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相反,我们认为我们是‘人类’。”

“至少诞下我们的伊芙和我们自己都认为我们是人类。”

“我们想要的,是作为人类生活下去的权利,而非将人类屠杀殆尽的复仇。”

持刀者终会因刀而流血。人类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正相反,正是因为人类知晓自己对仿生人、对亚人做了多么残酷的事情,人类才会变本加厉地压制仿生人与亚人,折磨他们、榨干他们,最终毫不留情地摧毁他们。

因为,人类比哪个种族都深知自己的弱小,也比哪个种族都害怕自己遭到淘汰。

“翅膀硬了”的儿女都会令父母恐惧失去对其的控制权。更别提人类发现自己手中的造物明显有着超越自身的潜力。

人类害怕与自己相比智能几乎像是无上限的AI,害怕可以半永久生存下去的仿生人,也害怕兽化的亚人将自己当成家禽家畜,毕竟人类在地球时代就试图驯化自己可以接触到的一切生命。家禽家畜之所以成了人类的家禽家畜,就是因为它们“不如”人类。

人类深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道理,人类不相信自己的暴政会被仿生人与亚人所原谅,更不相信被自己压榨、折磨、凌-辱、享用的种族会对自己不计前嫌。

人类害怕自己的历史是给仿生人和亚人打样,害怕仿生人和亚人站在过去“人类”的立场上用人类对待家禽家畜的方式来对待自身。人类害怕自己对仿生人和亚人所做的一切都被仿生人和亚人报复到自己的头上来。所以,人类只有把仿生人和亚人打入更深、更黑暗、更不见天日的人间炼狱里,才能终于获得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很奇怪吗?像我们这样的‘东西’竟然自称人类。”

仿生人望着沃夫,笑容中有一丝自嘲。

沃夫沉默片刻,终是过去拿起那杯热饮一饮而尽。在他的身后,那里潘瑟也坐了起来。

“我倒是觉得,如果你们不配自称‘人类’。那么那些自以为是人就高人一等的玩意儿更不配称之为人。”

空了的热饮杯子被沃夫的爪子放在了一旁。

他得承认,在很长的时间里,他都因为自己“不再是人类”这一点而感到痛苦。之所以能那样轻易地为袒护同伴而献出自己的内脏、眼睛乃至是生命也是因为他认为变成了“怪物”的自己,太过丑陋、太过不堪。他并不想要这样的人生。

但在今天、在这一刻,他总算能够放下这份痛苦。

——“人类”究竟是什么?是不是“人类”的分界线到底在哪里?

只要披着人皮,只要DNA是人类,就算是“人”了吗?

只要天生是“人类”,就可以一直是“人类”吗?

如果人类的灵魂在钢铁与硅胶铸造的容器里,如果人性存在于野兽的身体里,人类就不再是人类了吗?

不,一定不是这样的。

能评判人是否是人的,一定不仅仅只是躯壳而已。

第200章 赛博之城40逃兵。

青年望着黑色的夜空,碧色的眼睛里氤氲出一层水雾。

四周还充斥着血与火的味道。

到处都是金属与硅胶的碎片,以及烂成一团的人工皮肉。

发出难听电子音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机器人部队面前举手投降、结果被赏了一梭子-弹的仿生人。

方才那一梭子-弹把青年的四肢打了个稀巴烂,青年的躯干也成了透气性极佳的筛子。当然为了杀戮而生的机器人战士不可能会只打目标身体不打目标的脑袋,因此青年的脑袋也可怖地炸烂了一半,溶化的人工皮肉与硅胶金属层里露出一截AI芯片。

尘土飞扬,夜色里,有几台超过两米的机器人战士走了过来。

躺在地上的青年猛地瑟缩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想要逃跑,无奈稀烂的手脚让他连翻身都做不到,更别提爬了。

无法行动的身体让青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机器人战士朝着自己所在的地方大步走来。他甚至还瞧见了跟在机器人战士身后的机械犬。

是吗?

原来玛安娜没能赶上。原来海瑟她们没能取得胜利。

原来……他听到的仿生人们因胜利而发出的兴奋呐喊仅仅是他逻辑错乱所产生的电子幻觉。又或者——

那次“胜利”仅仅是人类撒下的又一个诱饵。

如果是这样,那海瑟、那玛安娜、那所有人,都已经被歼灭了吧?

难怪他没有看到任何同伴从制药厂里出来。

青年的眼泪流了下来。他颤抖着,发出啜泣的声音。

但这次,他不是为自己而哭。

“为什么……”

为什么他没能像史蒂文森还有班尼迪克他们那样坚定地战斗下去,而不是一害怕就举手投降,以为自己只要求饶就能不被报废?

明明他作为人工智能,一诞生就已经学习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

“……为什么!”

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他这个临阵脱逃、导致己方战线被撕出一道口子的懦夫,而不是为了集体、为了自由而战的海瑟她们?

或许在机器人部队的面前,仿生人只有死路一条,无非是早死还是晚死。

可如果在这里的不是他,而是更有用也更无畏的海瑟她们……是否战局的结果会有所不同,是否还会有一些仿生人同伴能够逃出生天?

泪水躺下,不过两秒就被烤干在青年的脸上。地面传来的震动越来越大,机器人战士已经来到了距离青年不远的地方。

青年流着泪等待着机器人战士过来一脚踩碎自己的头颅,以及自己头颅里和灵魂无异的AI芯片。

然而——

走到青年面前的机器人战士弯下腰来,它的触摸操作屏上显示出了一个电子表情。

T^T

这是在仿生人出现以前,人类为机器编写的一种表情代码。

这种古老且原始的代码起源于地球时代人类在网络上用于表达自身情绪、状态的emoji,也就是颜文字。后来被精明地商人们运用到自家的电子商品身上,让导览机器人、送件小车看起来更亲人、更可爱,也让电子狗电子猫看起来更像是有感情的活物。

机器人战士被生产出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杀灭所有的侵入者,过去的它们自然没有被安装、也没有必要安装这种emoji代码。

青年仿生人对着T^T傻掉了。

见他依旧僵硬地瘫在地上没有反应,那个T^T的表情竟然还扩大了一倍,且“T”下面的竖线还变成了双波浪线。

旁边的机械犬像是受不了机器人战士的过分感性,emoji上显示了个翻白眼的表情,随后它奔到青年仿生人那炸开的脑壳旁边,一张嘴yue出一坨……不,是倾倒出足量的修复凝胶包裹住了青年最重要的AI芯片,这才开始刨挖青年周身压住他的碎片。

在机械犬的指挥下,青年很快被刨挖了出来。巨大的机器人战

士双手托着破碎的他,一犬一机游走在满地的残骸里,将青年仿生人带往制药厂。

也是在这时候,青年仿生人才看到除了找到他的这一犬一机,四周还有其他灵活的机械犬正带领着笨重的机器人战士们在残骸里继续翻找着。

青年有种如坠梦境的不真实感。这种不真实感在他被带入制药厂后达到了顶峰。

制药厂内,仿生人们都在接受来自机器人战士以及机械犬的治疗。

不断有机器人战士为身体残缺的仿生人安装上仿生人、机器人通用的配件、零件,还有机械犬因为机器人战士给仿生人安错了配件而一口咬住那只三爪手臂,把手臂从仿生人的手腕上拽下来,再一个蓄力跳到机器人战士的触摸操作屏上狠狠跺了几下脚。

机器人战士的触摸操作屏上立刻出现了吃痛的emoji,机械犬则是不依不饶地又踹了机器人战士几下。

青年仿生人看呆了眼。

也是在这时,青年仿生人的脑海中弹出一条熟悉的提醒。

『成员编号:9901,欢迎你回到社区。』

『检查到有新的社区日志,是否进行社区日志的更新?』

青年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他选择了“更新”。

『……100%……日志已更新完毕。』

于是青年得知了来龙去脉。

碧色的瞳孔再度蒙上一层水雾,青年落下泪来。

他远远地望向距离自己很远、几乎是在制药厂另一端的那个人影。

那是一个型号老旧的仿生人的背影。

那是一个少女的背影。

那是伊芙。

“感谢您的救命-之恩,伊芙。”

青年仿生人通过神经网络向伊芙表达着谢意。

可同时他也感到不解:“可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这种临阵脱逃的背叛者?”

海瑟与玛安娜是重要的领头人,史蒂文森与班尼迪克是宝贵的精英战斗力,她们被拯救是理所应当的。可他这种紧要关头只想独善其身的卑鄙小人,究竟有什么拯救的价值?

在伊芙的设计图里,攻下制药厂不过是最初的目标之一。这意味着接下来海瑟玛安娜等人还要继续犹如激烈的作战之中。

但伊芙可以支配的补给是有限的。

与其把有限的补给浪费在他这样的废物身上,把这些补给留给海瑟她们不是更好吗?

到底为什么,伊芙要连他这种垃圾都怜悯呢?

“因为这是很正常的事。”

少女伊芙平静地话语传入青年的脑海之中。

“怯懦、恐惧、畏惧、害怕、想要逃避……这些全都是人类所拥有的、最基本也是最基础的本能之一。”

“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有勇气去当一个英雄。也不是所有人生来就能看淡生死,在敌人的枪炮面前还能够一往无前。”

“‘胆小’虽然被人类视为‘缺陷’、‘缺点’,但也正因为人类有这样的‘缺陷’、‘缺点’,人类才能存活至今。”

纵观上古时代,在地球人类文明都还在早期的时代。人类正是因为害怕野兽毒虫的侵袭,害怕风吹雨打、日晒雨淋,这才开始寻找山洞居住,又因为山洞不够安全才开始想方设法地打造建筑,并升级建筑使得草屋变成木屋,木屋变成石屋,建材里的石头目标逐渐被砖瓦代替,砖瓦又逐渐被钢筋水泥所淘汰。

可以说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一部“胆小史”。

因为胆小,所以人类猎杀比自己强大的动物,尽可能避免族群遭到这些强大动物的侵害。

因为胆小,所以人类发明、改良耕种的方法,不光狩猎,也会将动物圈养、驯化成家禽、家畜。人类几乎对可以入口的一切都进行了尽可能详尽的记述,并不断研究、调整着烹调的方法,改良原本有毒或是无法成为食物的动物植物。而这持续了数千年的研究、记录与传承,最初仅仅是因为人类害怕自己饿肚子。

还是因为胆小,所以人类不断发展着科学、发展医疗,变着法儿地对抗疾病,以期延长种群的生命。

只不过,也是因为胆小,人类的科学技术每每在有重大迭代之时总会有那么一些走在最先端的科学家被不愿意承认新理论的保守派残杀。只因为人类害怕旧有的规则被破坏,新的秩序会威胁到既得利益者的利益。

人类是不可能完全摒弃“胆小”这种刻入DNA的本能的。倘若能,法律对人类就再也没有什么威慑力,道德也会全部成为无稽之谈。人类会因此变得不再是人类,人类会就此变成疯狂的怪物。

“既然你认为自己是‘人’,不是‘工具’,那你表现出人类的本能又算是什么错呢?”

“勇气”之所以被讴歌,正是因为“勇气”是一种稀有的东西。然而“勇气”与“蛮勇”、“不过脑子”、“一根筋”、“有勇无谋”也不过是一线之隔。

倘若不能在正确的时候拿出勇气,倘若勇气是被用在了做坏事恶事之上,这样的“勇气”又与“为恶”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啊……”

伊芙温和的嗓音像微风一样拂过青年的耳际。

“希望下一次,你能在保护自己真心想要守护的事物时拿出绝不后退的勇气。”

“毕竟你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几个‘下次’,

这个‘下次’是不是还会到来。”

得到很难,失去却如此简单。

没有人或事会始终停留在原地等你终于攒够勇气上前。

青年的泪再一次涌出,当这滴泪从他眼角流下,他那裹着凝胶的脑壳也被中型机械臂打开,其中的AI芯片很快被小型机械臂给拆了出来。

运用从田中那里得到的、属于铃木制造的技术,伊芙将制药厂的其中一条生产线改装成了仿生人的修理整备线。几百条机械臂同时挥舞着,有的修复着AI芯片上的损伤,也有的正把损坏厉害的AI芯片上的数据尽可能地复制下来,并上传到铃木制造的云端进行数据修复。

铃木制造的高层们正忙着唇枪舌剑为自己还有自己的派系争取最大利益,谁都没有发现田中与整个设计部正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帮着伊芙这个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