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VIP】(2 / 2)

“后来有一回,太皇太后又请来道长,要我向他道谢。道长看见我——起初,我怕他揭出我来——我想他一定认出我不是真正的王爷,但他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了。”柳乐忽然喊叫,“这位道长一定就是王爷所说的仙道,他知道王爷有这一劫难,传了王爷一个法子,让他死后可以不忘前世的事情。”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禹冲问。

“坐下再说。”柳乐进屋倒了杯水喝,禹冲搂她坐下,她便把由红豆那里听来的晋王和瑶枝的故事简要告诉了禹冲。

讲完,她说:“我们今日就专讲故事,你也得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变成王爷的?”

于是,禹冲亦将当日遇到王爷魂魄的经过细细说给柳乐听:“……他的身体躺在床上,我刚认出他是谁,忽地变成了他。当时那感觉很奇怪,不,一点儿不奇怪,就像平日里这样,完全分不出身子和魂魄,再去找王爷魂魄,也看不见了。我觉得好像是我一直在这身子里面,是我自己一直躺在那儿,躺了好久,所以我说奇怪。

“我知道王爷跟我说的办法算是成了,只是,当时想要动一动,却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我想,已经躺了两年不曾动,只怕没有几个月不得恢复,而皇帝很快会来,若要说出真王爷已去转世投胎,若要说出自己是哪个,只怕我连几天都活不过。我只能假装是王爷,是失忆的王爷,便一直那样装下去了。”

“亏皇帝信了你,还信了你道听途说的话。”

“对。”禹冲露出笑,“凑巧我路上听见那几人密谋,不然怎么知道皇帝要建水坝,怎么能一下子把计晨从你身边支走呢?”

柳乐忽地扭头:“你的魂魄能从这身体里出来吗?”

“不行。要是能的话,当初我可不知偷偷去瞧你多少次了。你放心。”

柳乐一点儿也没笑,看进他的眼睛:“你还是没告诉我实话,——你怎知我和计晨成亲了?你在附到王爷身上之前,见过我,是不是?”

是。禹冲默默回答。他曾经站在她和计晨的洞房之外,甚至现在,他还能回想起彼时胸中被突然挖去一块的痛苦,只是,那是永远无需再去回想的事。从那一日起,他变了一个人,他早已不是那个立在门外、自以为见弃于她、万念俱灰的家伙,她也不复是那个在屋内一无所知、害怕想起他的新嫁娘——别人的新娘。在这一生中,只有那么一瞬,他们两人相距最远,以为丢掉了彼此。

他说从未恨过她是假话,那个时候他恨她,恨到想要她和她所在的整个世界都灰飞烟灭。即使现在,他也会想:那时她一定有一点爱计晨,不然怎能嫁给计晨?为此,他心中还是有一点苦,可他不愿对她说。——此刻,她和自己在一起,是他的恨灰飞烟灭了,但他的嘴太笨,不知该如何把这些解释清楚。

柳乐说:“我知道你来了。在帐子外——我感觉到了。”

“不用再提。那时我是想看看你,我没想到……都没关系。”禹冲把她紧紧拥在臂膀中。

“是没关系,不过,既然说到这儿,还是要你知道,我和计晨没有——”她轻飘飘地说,“那天你死了,我心口疼。”

禹冲的心窝像是狠狠挨了一拳。“我弄疼你了。”他难受极了。

“没有那回疼。”

柳乐本没朝着禹冲看,听他不吭声,又拧过脸望了他一眼,不禁咦了一声:“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了?”

“你为我疼,我不会为你疼么?”禹冲流泪说,“我那样待你,你怪我吧?”

“怪。”柳乐不客气地答。

禹冲突然紧紧搂住她,许久后他说:“你和……我成亲那夜,我也站在屋外,你感觉到了吗?”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柳乐想了想,轻声笑了,“是你,我感觉到了。”

“我真后悔,那时候要是进屋去,抱着你,不让你哭,把全部的话都告诉你,就好了。”

是啊,柳乐想,若那时能见到他,真好。可是现在也很好,有一会儿,她把自己的不满全忘记了。可过不久她又记了起来,于是把他推开:“别假模假样事后后悔,你那些事我还是从丁冒嘴里才听见,你现在都没把全部的话说出来,比如,你到底是怎么逃出来,又被人……杀死?”

“没什么好说。我一直想逃跑,正好要我去开山,我就设法逃出来了。”禹冲微微笑着说,两手抱过她的肩膀。

“怎么设的法?怎么躲在山里?最后怎么又叫人找到了?”柳乐追问,“你看着我说,不然,我就往最坏的地方猜。”

“别,我知道你最会猜,可不敢领教了。”禹冲把她的两只手都拉住,先是环在他腰上,然后又往上拉,握在他胸前,慢慢告诉她,“那时和我同去开山的一共有二十个犯人,四个官差,一人看管五个,其实他们总在屋里吃酒,并不用心看,因为知道我们跑不脱——往山里是死路一条,唯一能出去的山口有人把守着。

“犯人两两一组搭伴干活,和我在一起那人叫李成虎。到春天,新换了一拨官差时,这个李成虎突然生了病,正干着活倒在地上便死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把他尸首拖回去,新来的差人一见就嚷嚷:‘真晦气,这个禹冲早不死晚不死,死在这时候,存心不让老子歇息。’我一听,他认错人了,心里高兴,就没吭声。

“我和李成虎个头差不多,相貌嘛,在山里面,都是满脸胡子,冬天怕冷头又包得严实,很容易就认错了。差人对我们不熟,我倒不怕,我怕其他犯人。但只有李成虎和我整日在一起,刚好他不爱讲话,我整天琢磨着如何跑,也顾不上说话,犯人们就是一早一晚能互相看见一眼,而且累得要命,谁有闲心管人家,我自己都叫不全所有人的名字,怎见得别人认得我?等到其他人回来,听闻禹冲死了,果然没人多话,从此我就装作自己是李成虎——你瞧,我假装的本事便是那时候练的。

“其实别说李成虎,就是真变了老虎,也不好逃,不过我想八成是有人要害我,等消息传出去,他们当作我死了,后面再逃胜算总是大些。那儿只有丁冒认识我,他肯定不会说,李成虎似乎也没家人,我不用怕被人认出来,就一心只等着让我们从管子岭出去。

“那年还死了好几个犯人,得把尸体背下山,没人愿意干,我为了探路,就自告奋勇去背。每次都是一个差人陪着,快到山口时,有两个人接了尸首,又给我们一些粮食,我们再背回去。我心想,我只要在回去的路上杀掉差人,就可以趁机逃跑。道路两旁都是山,我已经瞅准了一处地方好攀爬的,可以先钻进深山藏起来。山上有积雪,我也知道如何找水喝,背的粮食足够我吃一两个月,等他们不找我了,我便能趁机逃跑,或者实在不行,说不定我能翻过山去。

“最后那次,我就是这么办了。”

禹冲停下,小心地朝柳乐脸上瞄了瞄。柳乐明白:他杀了人,怕她听着难受。尤其是,那官差算不得十恶不赦之人。但她的心里只有恨——不管他杀了谁也好,若换作她,一样会杀人,甚至不止一个。

她问:“他有家人吗。”

禹冲也明白意思,点点头:“后来,我补偿了他们。”他又接着说,“那时是正月,刚过了年,为了犒劳看守们,背的吃食里有不少干肉和酒,而且天气冷,不好搜寻,正是逃走的好时机。我杀了差人,把他的衣服扒下来穿了,又做了些假的脚印,便按着先前看好的路往山里走,我不敢往太深的地方去,正好半山有一个山洞,藏了十余日。

“那时我没想到是计晨,更想不到太后听了计晨的话,会派人追杀我,我总以为害我的人也就是骗了瑶枝的人,纵然他有点手段,可也不至于多么厉害,能把我送进牢里就算到头了。我见十余日没动静,心想大概无事,便急着要尽快出山。我发现一处崖壁,有七八成把握翻得过,就把剩下的肉一顿吃完,趁有力气,爬了一日一夜,翻出山去,又走了半日,便是一个村庄。

“那时我还不敢直接出去,我那模样,谁都能一眼认出是逃犯。我先找一户人家偷了把刀,把头发和胡子修理了,还想偷几件衣服,但那些人太穷,衣服就只穿在身上的一套,只能趁夜里他们睡觉时偷,我就回到山边上,等天黑。

“那日下午,来了两个扛锄头的人,我以为他们是要进山挖药,以为他们不会发现我,岂料他们早就发现了——他们一刀便要了我的命,在临死前告诉我是计晨害我。我还看见,他们把尸体翻过去,确认了我那块疤。

“你瞧,怪我太笨,死得也实在不怎么风光,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

柳乐没有跟着笑,她一动不动凝神听完,好久后,挣开他的双手:“他们杀了你……”

“两个都抓到了,他们是太后和谢家养的人,我又认得出,不难找。”

柳乐还是严肃地看着他。

禹冲朝她笑笑,口气非常柔和:“看不见你,只这一项是个煎熬,其它都算不得数。”

柳乐嘴巴向下一弯,没说话,一头扎进他怀里。

禹冲连忙抚她的脑袋:“我说的是真的,都算不了什么,我早就把那些事忘了,你别不信。”

可是柳乐只管埋着脸,任凭禹冲如何哄她也不肯抬头。

“我说不告诉你吧。”禹冲心疼地说。

“对了!”他的声调忽地一变,“我想起来了,确实有件高兴的事。我刚刚跑出来,不是躲在一个山洞吗——那地方可美了,淋不着雨,吹不着风,所以,不光我——你知道我在那儿发现了什么?”

“什么?”柳乐的声音憋住了,闷闷的,几乎听不到,他是从胸口的振动感觉出来的。

“一只蜂窝。”禹冲连说带比划,也不管柳乐有没有看,“就挂在洞口顶上角落里,好大一个,比咱们两个脑袋加在一起还大。”

“怎么,你偷到了蜂蜜吃?”柳乐微微动了动,于是,一点抑着哭腔、又带着好奇、细微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哪里敢,蜂儿都在窝里挤成一团睡觉呢,要是我把它们吵醒了,反被它们一个蜇我一口,那可了不得。不过我想——”

禹冲的手落下来,放在柳乐身上,“等天暖和了,花都开了,那些蜂就会飞出去,满山漫野地采蜜,而到那时候,我就能抱着你,对你讲我找到了一窝野蜂的故事,我的心里便比真的吃到蜜还要甜。”

柳乐依然趴在他怀里,过了一会儿,她仰起脸:“后来它们飞出去采蜜了?”

“可不?它们把蜂巢装得满满的,够吃一整个冬天,现在,它们都回窝里去睡大觉,明年春天还要再飞出来,蜂儿就是这样……”

他低下头,用嘴唇轻轻吮去她的泪珠。

然后,他衔起两片浸了泪水、还在抖动的嘴唇,直到它们变得甜丝丝的,变成另一种颤抖。他的嘴唇还是不停落下来,落在她已经不再流泪,却还是水蒙蒙的眼睛上,落在她仍是微微泛红的眼眶上,再向下……落满她身体的每一处。

他只抬头说了一句话:“现在,我要作吮蜜的蜂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