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酩酊(2 / 2)

她一手揪起郁贺领子,黑白分明的眼睛凝着他。

冰雪剔透的人眼底是一片沸腾的火。

“她入了郁家,便是郁家人。我不强求,但对乌石兰部,你决不能手软。”

郁贺眼睛雾蒙蒙的,眨了眨,流下两行泪水。

他猛地抽泣了下,嗓音都要扯破:“我对不起我阿姐!”

“那是个胡人,她是个胡人,是乌石兰部的大小姐!我要杀她!要杀她,要杀她……”

孟长盈松开了手。

郁贺却脱力般伏在席上,湿淋淋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哭得像是鸿雁哀鸣。

孟长盈垂目看着脚边的郁贺,忽然明白了。

他怕孟长盈要他杀,更怕孟长盈不要他杀。

那点悲哀蔓延出来,孟长盈安慰不了他。

谁又比谁活得轻松呢,不过是活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孟长盈拿起案上冷掉的杯酒,仰头饮尽。

郁贺的哭声惊动旁边两个打架的,于是三人开始抱头痛哭,不知道在哭什么。

星展哭得尤其伤心,嗷嗷冒鼻涕泡,把郁贺的悲伤也变得滑稽起来。

本来在山上喝个酒也不算大事。只是天色渐晚,郁贺迟迟未归,乌石兰萝蜜竟找了过来。

小姑娘头戴风帽,身着皮裘,脸蛋冻得通红,接过醉熏熏的郁贺,气鼓鼓地和他咬耳朵。

“我回去再跟你算账!”

孟长盈靠在小几上,见她还要过来行礼,只摆摆手示意不用。

仆从簇拥着夫妻二人,慢慢走入雪白天地中,渐行渐远。

孟长盈以手支颐静静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没过一会便眼前模糊,倒不是哭了,而是身子撑不住了。

一场畅快酩酊,值得为此生一场大病。

这是孟长盈昏死之前脑子里最后的念头。

紫微殿中药味更浓,可孟长盈却没有时间再休养了。

冬来一日冷过一日,苍江大半上了冻。

凌汛倒是止住了,可苦寒时节,受灾百姓若不及时安顿,后患无穷。

“主子,杨大人密信。”

孟长盈披着厚袍,伸手接过信。玉镯晃动之下,手腕苍白纤细得过分。

她低低咳嗽着,快速浏览一遍内容。

月台适时端来热茶,孟长盈抿着茶水,热汽中一张雪面凝眉沉思。

“叫万俟枭、纥奚五石,可那昆日来。”

星展面露诧异,瞟了眼月台。

月台皱眉,语气温和中带着严厉:“别傻站着,这几位你亲自去请,把人带到书房。”

孟长盈点点头,和月台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放下手中信件,再看向星展眨巴眨巴的大眼睛。

“多和月台学。”

星展:“……是。”

这种情况时常有,星展总疑心这两人在她来之前就通过气,不然为何主子都还没开口,月台就能明白她的意思呢?

更让她纳闷的是,长信宫除了老皇帝和小皇帝,还从来没别的胡人进来过呢。

今日这是怎么了,居然叫那几个讨人厌的胡人进长信宫?

孟长盈不曾遮掩什么,太极宫便也得了消息。

德福禀报完,紫宸殿鸦雀无声。

两息之后,“咔嚓”几声。

万俟望今天才从藏书阁带回来的珍贵汉文简牍,已尽数在他掌下断裂。

德福惶恐跪地:“陛下息怒!”

万俟望嗓子里挤出一声“呵”笑,声音低得如同情人呢喃,却带着翻涌的血腥味。

“孟长盈,你好得很呐……”

而彼处万俟枭很是摸不着头脑,纥奚五石和可那昆日就更不用说了,谁不知道孟太后是坚定的汉化党。

别说漠朔九部,就是普通漠朔胡臣,也少有人能入得她眼。

如今长信宫卿星展亲自来请,去处还是长信宫,非太后亲信都进不得的地方。

虽说几人都一头雾水,但心气倒是被顺得舒畅许多。

三人一路进了书房,皆垂手行礼。但眼珠子都四处转着,对这第一回踏足的长信书房满怀好奇。

屋中并不奢华,书架宽大,摆满了竹简书本帛画,四处熏暖。桌上笔墨纸砚齐备,摆着些文玩。

而让人没想到的是,孟长盈竟亲自起身,走到万俟枭面前,抬手轻托着他的小臂。

“王爷请起。”

万俟枭浑身一震,发辫上的金玉哗啦脆响。

平日总阴鸷压着的眉眼都绽开,眼珠子瞪着漆黑皮臂鞲上那两点净如葱白的指尖。

孟长盈并未施力,只是指尖轻轻触在万俟枭臂鞲上。

柔软与坚硬,白皙与纯黑,一碰而分,莫名地让人……心旌摇曳。

万俟枭随着她动作而站起来,行动间眼睛紧紧盯着她,像是垂涎美味的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