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灵前(2 / 2)

月台走近,将热乎乎的袖炉塞到孟长盈手里,碰到她冰冷的手指。

不过是换个炉火的功夫,才暖热的手便又冷了。

月台心中轻叹。主子身体本就受不得冷,可北地冬寒刮骨刀一般,怎么经得住。

星展手臂搭着狐毛大氅,正从门槛跨进来,急道:“主子,北阳王入城门了!”

孟长盈闻声不动,只垂目将冰冷手指触在热乎乎的袖炉上,指尖麻痒伴随着热意化开。

“太子呢?”

她的姿态太过平静,星展再风风火火的性子,在她面前也总能安定下来。

“太子殿下、崔大人、小崔大人早就在御书房候着。乌石兰烈正在朱雀门外,等北阳王一同入宫,怕是还想着做什么好梦呢。”

星展毫不留情地嘲讽。

她不喜欢胡人,尤其不喜欢北阳王领头的漠朔旧部。这些人总是和主子做对。

“吩咐下去,城门戒严。”

“北阳王一入宫,羽林军随崔元承护卫太极宫,九部兵由虎贲营压着。”

“擅动者,杀。”

孟长盈吩咐得不紧不慢。说完后,缓了片刻才想起来漏了个人。

“叫太子来。”

“是。”

星展利落行礼退去,大氅留给月台。

月台抖开狐毛大氅,轻声道:“主子,披件衣服吧。”

孟长盈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微微点头,身体晃了晃。

月台赶紧扶住人,掩不住地心疼:“主子,好歹也要顾惜身体呀。”

孟长盈任由月台把大氅裹在她身上,厚实暖意覆盖上来。

她闭上眼,头极轻地在月台脸蛋上蹭了蹭。力度微弱,像是一阵小小的轻风。

“这就暖和了。”

她向来话少,对着谁都是如此。

可有时情态中透露出的那一点亲近,总让人忍不住心头发软。

只是没靠一会,殿外便有了动静。脚步声又急又重,来的人不少。

孟长盈睁开眼,站直身体,轻啧了声。

月台也皱眉,手理着狐毛大氅,低声道:“太子竟比北阳王来得还慢,没有这样拿乔的,崔大人如何能纵着他。”

孟长盈望着大殿门口,淡声道:“崔大人是忠臣,自然不会对太子过多置喙。”

无人喧闹,但层叠脚步声袭来自带紧迫感。

当头进来的男人大步流星,厚实皮袍掩着左衽,腰间挂风帽。

肩上还积着薄雪,一看就是急赶进宫。

走动间,他披散发辫里的金线宝石耀目扎眼,耳畔缠丝象牙雕环晃动,额上朱砂涂面,是传统的漠朔胡人贵族打扮。

漠朔贵族无论男女皆戴耳饰,他们信仰耳边珠玉中能盛放漠朔人的魂灵。

这是从塞北草原带过来的戎胡风俗,即便是入主中原也不曾改。

北阳王万俟枭一张脸本就阴鸷,此时脸色沉着,下三白的眼珠直盯孟长盈,可怖如噬人毒蛇。

“皇后娘娘好手段,皇宫在你手中铁桶一般,真叫人放心。”

孟长盈不急着答话,先看了眼大殿中央的成宗灵柩后,眼神才落到万俟枭身上。

“王爷这一身好生华丽,用来奔丧倒是巧思。”

孟长盈语气并不讥讽,极平淡,反而更显嘲弄。

万俟枭一噎。时局如此紧张,他是真没想到孟长盈还有心情斗这种细枝末节的嘴。

他扫视一圈殿内:“太子呢?”

话刚出口,背后便传来一声:“叔父。”

万俟望自廊下快步过来,一身素服也压不住魁伟英武的气质,丝毫不显丧气。

比起万俟枭,他打扮得低调许多。只左耳一只从未取下过的绿宝金珠坠,发辫也规矩束起。

若不是一张脸高鼻深目、浅茶瞳色,简直就像个有礼的汉人世家公子。

叔侄两人相对而站,面庞有三分相似,气质却十足十地迥异,如同胡与汉的极端碰撞。

“宫中发生这样的大事,叔父竟不在,孤日夜盼着叔父回来,叔父……”

万俟望言辞恳切,还亲昵拉着万俟枭的袖子。

万俟枭脸皮一抖,扯了扯袖子,没扯动,只能回以不尴不尬的笑。

“这是天大的事,本王当然要赶回来。”

万俟望垂目,面上浅浅含笑。

叙旧的话说到这里便够了。

随他一起过来的尚书令兼顾命大臣崔岳,上前一步,长髯飘飘颇有仪态。

“如今王爷回宫,想必乌石兰大人不会再横加阻拦太子殿下灵前即位。”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皇遗诏在此,还请太子殿下早继大统!”

一句废话没有,直奔最要紧的来。

万俟枭面色阴沉,森寒望着崔岳手中圣旨。

“不可!”

崔岳颔首,也不废话。将圣旨收入玉盒,退至孟长盈身后。

孟长盈气定神闲,冷眼道:“有何不可?”

万俟枭手下用力,拉回自己的袖子,气势俨然走上前,轻蔑道:

“皇后是汉人,并不知道我们漠朔的规矩。新皇即位,需得手铸金人以占卜天意,若不成便不可即位!”

话落,殿中一静。

此事若说没有,也算是有。若说有,可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万俟望慢慢走到孟长盈身后,垂目静立,姿态若风雅君子。

崔岳双手端持圣旨玉盒,不语。

孟长盈似笑非笑端详他,亦不语。

殿中炉火旺盛,殿外风声飒飒。

万俟枭在诡异静默中生出不安,面露急躁。

“这是漠朔一族的老规矩,决不可破!”

他背后矮而粗壮的乌石兰烈跳出来:“你们想坏漠朔的规矩,得先问问我们漠朔九部答不答应!”

狠话放得极有气势,可还是无人理会。

孟长盈移目看向殿外,崔岳和万俟望也都默然。

似乎人人都打定主意,当大殿中没有这两个风尘仆仆赶来的漠朔人。

时间慢慢流逝,万俟枭喉咙干涩吞咽,看了眼门口,眼神动摇不知在想什么。

正这时,一阵兵甲碰撞和脚步声在殿外响起。

星展一身银甲,背着金色长弓,腰间挂箭箙,歪头进来敲敲黄檀廊柱。

“乌石兰大人,九部兵这会正跟虎贲营的兄弟们切磋呢,一时半会可没空来告诉你答不答应。”

“倒是小崔大人的羽林军闲着。太极宫外现有三千人,人人都能来告诉你,他们答不答应。”

言罢,她扬起嘴角,遥遥对孟长盈挑眉。

孟长盈微一点头。

万俟枭的脸瞬间黑成锅底,瞪眼看向乌石兰烈。

乌石兰烈跳脚,一张胖脸涨得黑红。

漠朔九部从来都是大朔贵族,乌石兰部更是漠朔九部中的贵族。

他已经很多年没被人这样不客气地挤兑过了。

“你放什么屁!你怎么敢!你……”

话音随着星展拉出的长弓渐熄。

漠朔是马上打天下的胡族。

乌石兰烈一眼就认出星展执的弓不是礼弓,不是猎弓,是实打实的战弓,拉满能把人一箭钉死在地上。

用的还是铲箭头,这种箭头漠朔人一般用来射战马。

寒光闪闪的铲箭头在乌石兰烈短粗身体上移动着,似乎是在找一个合适位置钉下去。

星展眼神近乎顽劣,像个盘算着用滚水泼蚂蚁窝的孩子。

“你敢……”

殿外雪花纷纷而落,冷风呼啸。

乌石兰烈额头却冒出豆大汗珠,嚣张的嗓音慢慢弱下去,沙哑着求救。

“王,王爷……”

可这回先开口的却是孟长盈,嗓音冷淡,还带着不耐的倦怠。

“崔大人,宣遗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