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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通房 法采 18269 字 4个月前

第25章 三章合一

宋家, 歌风山房。

与官府打过招呼,人证物证齐备,宋远洲便不用操心了。

茯苓在和厚朴在院子里说着话, 宋远洲听了个大概。

茯苓吩咐厚朴,“这几日太阳毒, 英英脸伤还没好,再晒到就糟糕了。之前的帷帽丢了,你出去再给她买一顶回来, 能遮一遮也好。”

茯苓给了厚朴银钱, 厚朴放下画笔小跑着去了。

宋远洲皱着眉叫了黄普,“去金陵城的人还没回来?”

话音一落,外面就来报,说是去金陵的人回来了。

宋远洲叫了人上前,宋川特制的药霜到了他手中。

他瞧了瞧, 质地均匀细嫩, 透着微微的清香。

他曾听院子里的丫鬟说计英这两日敷红褐色的药膏,丫鬟们笑话她“脸上跟抹了泥一样”。

宋远洲念及此,叫了黄普, “让计英过来。”

小西屋附近,有两个小丫鬟在晾衣服,嘴里嘀嘀咕咕。

“她都没脸出门了, 听说香浣笑死了, 说她的脸废了,二爷以后再不会看她一眼了!”

“可不是吗?谁会喜欢一个破了相的婢子?”

两人晾完衣裳转身要走, 一眼瞧见了黄普。

“咦?黄大哥, 你怎么到这来了?”

黄普呵呵笑了一声, “替二爷传话, 让计英姑娘到正房伺候。”

两个丫鬟吃了一惊,相互看了一眼。

二爷怎么还传计英伺候呢?

破了相的婢子,还真的把二爷迷住了?

计英却不这么想,她正偷偷翻看蓬园的图,想着还有哪些地方欠缺,回头如何画更好,黄普就来了。

计英吓了一跳,赶忙把画收了起来。

黄普没瞧见,只是带了她去见那位二爷了。

虫鸣啾啾,房中的二爷等来了人,他看过去,果见那巴掌大的小脸上敷了红褐色的药膏,如同抹了泥一样。

呵,叶世星就送来这样的药?

“二爷有什么吩咐?”计英低着头问他。

宋远洲指着窗下的水盆,“把脸洗了。”

计英被他说的一愣,又见他不是说着玩的,只好去了。

红褐色的药膏洗下来,脸上的伤立刻露了出来。

那些青红伤痕还明显地印在脸上,宋远洲看得皱眉不止。

说起来,她没错,只是被误伤了。

她在他这里犯下的错事,他原谅不原谅是一回事,但她被伤,确实是误伤。

他将药瓶拿了出来,“换上这个药。”

计英看向那药瓶,疑惑不解。

宋远洲,给她药?

她露出了疑惑的目光,宋远洲被刺了一下。

他眯起了眼睛,不悦道:“疑惑什么?这是你夫主对你的疼宠。”

疼宠?

就算他这么说,计英还是惊讶。

宋远洲真的会给她药霜擦脸?

之前她高烧好几日,他不都没给她请医婆吗?

难道因为她替他表妹顶了罪名,他心生愧疚?

计英不懂了,但宋远洲催促她立刻敷上药。

计英拿过那药霜打开,清新的香气飘了出来,是洁白如珍珠粉的药霜,计英指尖轻蘸了一些涂到脸上,清清凉凉很是舒服。

药霜白色的质地,还能将伤痕遮去些许。

宋远洲瞧着她擦了一遍,却没有擦到脸颊的一处指甲刮伤。

房里没有置铜镜,他忍不住给她指了指,但她很笨,还是擦不到地方。

男人没耐心了,指尖蘸了药霜,替她擦上去。

他伸手过来的一瞬,计英下意识躲闪了一下。

这一躲闪,宋远洲指尖又好像被刺到,顿了一下。

他来了火气,他干脆一把将少女拉了过来,拉到了怀中。

计英下意识要抗拒,男人箍住了她的腰,迫使她紧贴在他怀中,还想要被他嵌进怀里。

男人气恼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你夫主今日发了善心,别不识抬举。”

他声音火气十足,计英抿着嘴不动了,默默忍受他。

但男人贴近他脸颊的指尖却没有火气的冲动,他轻轻贴上了她受伤的脸颊,慢慢替她擦了擦药。

计英讶然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他果真是发善心?

宋远洲只当瞧不见她眼中的疑惑,不去理会。

室内的幽香与药霜的清香交错在两人的呼吸之中。

宋远洲指尖擦在少女柔嫩的脸颊,看着少女不住地眨巴眼睛。

羽睫扇动,好像向他心头扇来了一阵风,扇得他心下快跳了一番。

但在这快跳中,不知怎么冒出一丝轻快来,是这些日以来难得的轻快。

连宋远洲都没能察觉,他下意识里,好像想让这一瞬稍稍慢一些,停留一会。

然而事与愿违,外面院中忽的闹了起来。

有喊声传了过来。

“表哥!表哥!”

宋远洲一愣,计英也是一愣。

接着,孔若樱快跑着奔了过来,撩开帘子闯了进来。

外面的风一吹,幽香与清香顿时散了。

宋远洲之间稍稍一顿,计英立刻从他指下撤开了去,退开他一丈远。

宋远洲来不及问计英如何,只见孔若樱头发散乱,哭得慌张,一下扑到他身前。

“表哥,求求你,放了曹先生吧!放了他吧!”

宋远洲英眉倒竖。

“若樱,那厮卖假画骗我,你如何还要偏袒他?此人决不能放。”

孔若樱一听,浑身都抖了起来。

“不是假画!表哥那不是假画!那是计英陷害他!是计英害他呀!”

计英站在一旁见孔若樱还在疯狂指责她,不由地又往后退了几步,只怕孔若樱又疯了起来。

果然,孔若樱又要疯了,要跳起,只是宋远洲反应极快,早早抓住了她的手臂。

“若樱!不要胡闹!计英说的没有错,如今我已经联系到持真画的人,那曹盼不过是有幸临摹过此画,便以此画骗我。这事已经水落石出?你如何还能信他?!”

孔若樱恍惚了起来。

计英大大松了口气。

宋远洲眼角扫过她,刚要示意她下去。孔若樱突然向他怀中扑了过来。

这一下扑得宋远洲怔住,计英也是一惊,而孔若樱颤着声开了口。

“表哥,我求求你放了他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要我,我现在就给你!行不行?”

她神情恍惚,手下乱颤,解开了衣带。

计英傻了眼了。

宋远洲坐在交椅上,孔若樱扑在他怀中解开了衣带。

宋远洲多爱他的表妹,如今表妹来了,宋远洲会如何?

计英惊觉自己简直多余,连忙向后退了几步,又退错了方向,便低着头尽量不打扰到那两位,匆忙往门外退去。

她这番动作,还是落进了宋远洲眼中。

宋远洲只看着她慌乱退出去,非礼勿视地避嫌。

把一个懂进退的奴婢本分做到了极致。

他不知怎么就有些着急,甚至有是一瞬想要叫住她说些什么。

只是他什么都没说成,计英就退了下去。

宋远洲心下一阵空荡。

而孔若樱还在颤着手解衣裳。

宋远洲蓦然大怒,一把制住了她的手。

“若樱,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

孔若樱同疯了也差不多了,她不停地说着,“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把他放了吧,把他放了吧!”

宋远洲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表妹。

表妹一直性子柔软,从小连蚂蚁都不敢踩,她乖巧懂事听话,从来都不惹事,也很少出门,更不会像计英那样出门跑马。

甚至她只读《女训》《女戒》《女论语》,杂书一概不看。

她是最规矩的姑娘,从不有一丝逾矩,家中亲朋都说,“若樱这样的才是一个姑娘家该做的,她以后定是相夫教子的贤内助。”

宋远洲一度也如此认为,他甚至还觉得,让这样的表妹嫁给自己这个的病秧子,是亏欠了她。

所以,计英与他的婚事横插一杠,使得表妹嫁给了后来的夫家,而她夫婿早逝的时候,宋远洲只觉得对她的亏欠到了极点。

他一直想要弥补,表妹要什么他都能给,但表妹从未开过口。

这次曹盼来了之后,他也想要促成此事,他看得出来,表妹对那曹盼有些意思。

谁想到那曹盼不怀好意,分明就是以假乱真的诈骗。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去怪表妹,可表妹的作为实在超出了他的认识。

那日,她竟然冲进雅间掌掴了计英,把计英的脸打得红肿破相。

今日,更是跑来胡言乱语,说什么要把自己给他,求他放了曹盼。

宋远洲不可思议地看着孔若樱。

“你被曹盼给控制了?你有什么把柄被他抓住了,你告诉我,我给你想办法。”

宋远洲猜测是不是孔若樱无意间犯过什么错失,被曹盼发现。

甚至他怀疑,会不会和孔若樱早逝的丈夫有关系。

他低声引导她,再难堪的事情都可以说出来,没关系的。

可是宋远洲猜错了,什么都没有。

孔若樱不住摇头,眼神迷离。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是带我出泥潭的人,他说很快就要娶我了,他说他会一辈子对我好,我不能没有他,没有他我就没人要了。我是个没有孩子的蠢笨克夫寡妇,没人要我的!”

宋远洲听得头晕目眩。

“谁说的?你是杭州孔家的小姐,怎么成没有孩子的蠢笨克夫寡妇了?!怎么就不能再嫁人?纵是不嫁人又怎么样?家里还能养不起你?!”

可孔若樱就好似听不懂一样,只是哭着骂自己蠢笨克夫,不停地说着。

“没有他,我就没有希望了,我就得死了!”

宋远洲看着精神恍惚的表妹。

从前那个乖巧的小女孩不见了,眼下是个瑟缩着抱着一根稻草求生的苦命妇人。

她眼里没有广阔的天地,她只有眼前的一根稻草。

她确实被曹盼控制了,但不是拿住了她的错处,而是拿住了她的魂魄。

她已经没有自己的思想。

宋远洲不知道该骂醒她,还是该耐下心来劝慰,他着实没经过这种事情。

还是继母小孔氏打发人过来问,宋远洲冷静了几分。

他叫了孔若樱,“你要不要去姨母处歇一歇?”

孔若樱哪有心思见别人,她只是扯着宋远洲,“表哥,你放了他好不好?”

宋远洲见她还是如此执着,那曹盼控制住她如同控制傀儡,她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之中。

他假意安慰孔若樱说别担心。

“这又不是杀人放火的罪,你先回去,我好生想想怎么给他开脱。”

孔若樱安心了,宋远洲又让人看着她,不要出了岔子。

孔若樱一走,宋远洲脸色狠厉起来。

曹盼必须得死。

只是在此之前,最好让表妹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人

翌日,宋远洲密切关注着柔园那边,孔若樱暂时没什么动静,只不过他安排打听曹盼事情的人还没有回来。

宋远洲等着消息,又注意到了小西屋也安安静静。

他不知那人的小脸是不是好了些,照理说,宋川的药霜要比叶世星送的药,见效十倍不止,若是不见效,他回头可要好生问问宋川。

宋远洲只是想看看宋川的药是否见效,于是把小西屋的人叫了过来。

计英正在把蓬园的草图誊画到正经的画纸上,听传唤,连忙藏起了东西过去。

只是她一到那位二爷房里,二爷就准确地说出了她的事。

“又画画了?”

计英吓了一跳,难道宋远洲知道了什么?!

她紧张地想着,被男人抬手招了过去。

计英只能顺着他的手走过去。

男人瞧了她两眼,又把她抱到了腿上来。

计英心虚,怕被他瞧出来端倪,不敢有什么其他表现,低眉顺眼地依着他。

她这般柔顺,在宋远洲眼里实属罕见,他打量着她,少女眉眼盈盈,脸上好多了,红肿消退下去,只有些青色的印记。

但那小脸上墨迹实在太明显,宋远洲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跟厚朴学画就学画,做什么还学他,把墨弄到脸上?”

少女睁大了眼睛,好像这才晓得脸上有墨。

她伸手摸,却不小心碰到了伤口,疼得小小缩了一下。

“别乱动。”

宋远洲连忙将她的手拉了下来,握在手里。

两人这般亲密姿态,不免都想到了孔若樱闯进来的情形。

尤其宋远洲,他下意识想要跟她解释些什么。

可解释什么呢?

他有必要跟一个小通房解释?

幽香在从香炉升起,绕在两人之间。

男人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少女的手紧了紧。

“以后画画,不许再把墨画到脸上。”

计英眨巴眨巴眼。

也就是说,宋远洲不知道她在画蓬园的园林图,对不对?

而且,宋远洲也默许了她画画。

计英眼睛登时一亮。

那光亮像是昏暗中的夜明珠,闪了宋远洲的眼睛。

宋远洲心下一阵乱跳,控制不住地乱跳。

这般不受控的情形,令他极不适应。

他将计英从他身上赶了下去。

“你去书房把那曹盼的假画拿来,那画虽是假的,但画功倒是不错。曹盼确有几分书画功底。”

计英去了,拿了画回来,这次再仔细看此画,突然觉得有些熟悉。

倒不是画的内容熟悉,而是笔法。

这笔法尤其的熟悉,熟悉到计英好像能看出来曹盼是如何落笔走笔的。

计英盯着一处假山来回看,宋远洲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这一点上。

几乎是一瞬间,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向了对方,对了个惊奇的眼神。

计英在宋远洲眼中读懂了他的意思,宋远洲更是直接叫了人。

“把茯苓姐弟叫过来。”

反反复复看着那幅画,茯苓泪光闪动。

“这是我父亲自创的笔法,这笔法并不易学,我一直没学会过,但我知道有两个人会,一个是厚朴,另一个 ”

她哽咽起来,“是我师兄潘江潮!”

厚朴也在旁点头,他指着画上的山石笔法,“是师兄。”

计英看着姐弟两人,想说什么竟说不出口。

她要怎么告诉茯苓,茯苓一直找寻的失踪的未婚夫,她的师兄潘江潮,就是那个曹盼。

潘江潮 曹盼

她怎么早没想到?

宋远洲脸色也有些不好,但事已至此,应该让茯苓知道真相,不然下一个被迷惑的人,说不定就是茯苓。

宋远洲三言两语将事情说给了茯苓。

茯苓听得脚下一晃,向后踉跄了一步。

计英连忙扶住了她,看到她眼中的泪光,心里也跟着酸了起来。

“姐姐,别伤心,他不是姐姐的良人。既然不是良人,便也不必为他伤心,姐姐舍了他还有更好的人!”

茯苓忍不住,抱着计英哭了起来。

宋远洲倒是听住了计英的话。

不是她的良人,她便不会为那人伤心。

这话说的没错,但宋远洲莫名心下如灌铅,坠的难受

茯苓哭了一会,清醒了不少。

茯苓从前不想猜测那些坏处,可眼下她也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当年曹盼带着他们家剩下的所有钱,去给父亲请大夫看病,如果没有被大水淹死,为什么不回来?

父亲病卧床榻,厚朴尚且年幼,家中只有一个姑娘家撑着?

他为什么不会来?

从他不选择回来开始,他就不是那个潘江潮了。

茯苓清醒了,擦干了眼泪。

但孔若樱还没清醒。

宋远洲不再等探子的消息,径直带着茯苓姐弟,又让人请了孔若樱,去了狱中。

*

昏暗潮湿的大牢,有老鼠吱吱叫着疯狂乱窜。

睡在如被水浸湿的草席上,曹盼被打的身上一抽一抽的疼。

宋远洲还没撤诉,他已经挨了两顿刑罚了。

他不能认,认了就要被判流放,最少也是五年,只要他不认,等到宋远洲撤诉,他就能出来了!

但这一切的关键,是要孔若樱说通她表哥。

曹盼等得心慌,总觉得那寡妇不中用,无趣呆板,连个床都爬不上去,所以他才又在这里受苦!

他思来想去,拔了头上的簪子给了牢头,请牢头去一趟柔园,把那寡妇叫来。

这会,他远远地听见脚步声,腾地一下就坐了起来。

是不是那寡妇来了?

曹盼远远听见脚步声就冷笑了三,如厉鬼一样道:

“你这妇人,是不是想让我死?”

若是孔若樱在此,定然吓得浑身颤抖地大声说着不是。

可来人依然步履平稳,从阴影中走近,走到了曹盼牢房前的一盏幽暗小灯下面。

鸦青靴子进入了光中,铜绿色的锦袍上,腰封中嵌入的玉佩闪了曹盼的眼,他最后看到了来人的脸。

幽暗的小灯照清了来人的面目。

他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笑得曹盼遍体发寒。

“宋、宋二爷?”

宋二爷上下打量着他,笑容变得柔和起来,如同在跟老朋友打招呼一般,轻声问他。

“那鞭子的滋味不太好吧?多忍着些,我又替你打点了一下刑房,接下来还有更好的。”

若是听不清的人,还以为这口气在问客人,“招待不周?”

曹盼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宋家二爷,是要杀了他吗?!

曹盼强忍着惊恐,“宋二爷,那画我不卖了,五百两我还给你行不行?我再倒赔你一百两可不可以?!你放了我吧!求你了!”

宋远洲低声笑了起来,好像在仔细想曹盼的提议。

“这么论起来,宋某还赚了一百两?倒也不错。”

“是是是!宋二爷一分钱都不亏!还赚一百两!能把我放出吗?!”

可惜,宋二爷笑着摇了摇头。

“不成。”

曹盼立刻垮了心态,“那、那要怎样?!”

宋远洲说不怎么样,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给你带了位旧人过来,说不定你正想见见。”

他说完,曹盼就见有人又走了过来,他抬头看去,险些以为自己花了眼。

“茯苓?!厚朴?!”

不远的拐角处,孔若樱见曹盼当真认出了茯苓和厚朴,也惊了起来。

接着,她便听到了茯苓的声音。

“师兄,别来无恙?”

曹盼哪里想过,还有一天能再见到茯苓。

当年他揣着茯苓给他的一大笔钱财,忍不住心馋,碰巧遇到了大水,曹盼险些被水冲走。

侥幸逃生,他决定再也不回去了,那个画匠潘江潮被大水冲走死了,他要改名换姓,拿着这笔钱重新过活!

他用了曹盼的名字,拿着钱想找个地方做个小生意,他会画画,又有了钱,日子很快就能过起来。

至于茯苓一家如何,他管不了了!

只是他一个外乡人,人生地不熟,钱花了不少,却没能安稳落脚。

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找他画画的男人。

那男人并不算有钱,但出了定金让他去蹲守一个举人老爷家,然后给那家的小姐画像。

那小姐经常去银楼绸缎庄买东西,曹盼得了那男人的定金,一共给那小姐画了五张像,都署上了那男人的名字。

五张像陆续送到那小姐手上之后,某一天,那男人穿金戴银地来找他结清钱款。

他惊诧于男人暴富,问及如何赚来的钱,那男人笑了。

“自然都出在你画的那个女子身上。我眼下,已经是那家老爷的得意门生,老爷还要把小姐许给我为妻。”

曹盼惊诧,“你要娶那小姐了?一步登天了?!”

可那男人更是笑了。

“这老爷科举二十年也才是个举人,我娶个举人的女儿做什么?”

曹盼睁大了眼睛。

“举人的女儿你都不要?”

那男人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正经了脸色。

“我一穷二白起身,用了一番手段,就能娶到举人的女儿了。我若是踩着这举人的肩膀向上爬,你猜我能娶到什么样的女人?”

“你、你还能娶郡主不成?”

男人摇头晃脑地笑着,“郡主也好,公主也罢,只要有手段,要什么女人都有!女人不过是踏脚石而已。”

曹盼被他说得脑子发晕,但听见了关窍。

“你说手段?什么手段?”

男人笑了,“想学吗?”

曹盼拜了师,跟着那男人学了半年控女的手段,很快翻了身,而后到了扬州教授书画,做了个西席,很快盯上了孔若樱。

一个嫁妆丰厚即将大归的无知寡妇。

后面的一切如他预料的那般,他在孔若樱处捞了大笔油水,路过苏州时,一个偶然的机会,又让他接触到了要买画的宋二爷。

他跟着师父的学手段的时候,见过那幅幻石林的图,这可真是天助他。

曹盼只觉两千二百里从天掉落,马上就要落在他的衣兜里面。

谁曾想,钱没到手,他下了牢狱!

他看着茯苓姐弟,又看着宋远洲,“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宋远洲说不想如何。

“我就是想跟你确认一下,你从小家贫吃不饱,被茯苓父亲带回家中教养,后来尹先生将你养大,你说想要娶茯苓报答先生,先生答应了你,于是你与茯苓定了亲。是这样吗?”

曹盼都快把这些事忘了。

他说是,“是,怎样?你到底要怎样?”

他说是的时候,孔若樱身子便是一颤。

他怎么会说“是”呢?难道不是先生动辄打骂他?而他卑鄙无奈娶了先生的女儿,还是个肥胖痴女?

怎么、怎么会是茯苓?!

孔若樱想要上前问个清楚,黄普赶紧拉了她。

“表小姐稍安勿躁,二爷还有话没问完。”

计英远远站着,也听得一清二楚。

曹盼嘴里所言的身世,真是和实际情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孔若樱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心里定是信他信的紧,若不是茯苓在此,她恐怕更不会相信。

而远处,宋远洲又开口问了话来。

“曹先生,我再问你,这些日子为何与我表妹一道?你要实话实说,说不定我就放了你。”

曹盼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机会。

眼见着宋远洲都已经识破了他,说就是了。

“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就是想从令表妹身上弄些钱。一点小钱而已。宋二爷,不至于杀人吧?”

宋远洲没有回答他,叫了转角处阴影里的人。

“若樱,你都听见了吧?”

孔若樱好似被冻住了一样,黄普在她耳边连声叫她,“表小姐!”

她猛然回过了神来。

接着,她径直冲出了阴影,跑到了牢房门前。

“盼郎!你说的是什么话?!你不是爱我吗?你不是说要跟我白头到老,这辈子只有我吗?什么钱?为了什么钱?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质疑的声音再大,曹盼也没有任何动容。

从头到尾,她只是他控制的对象,捞钱的工具,向上登的垫脚石罢了。

孔若樱疯了一样地摇晃着牢门,曹盼只顾着跪地求宋远洲饶了他。

宋远洲看着自己表妹疯魔的模样,对着曹盼和气的笑了笑。

“五百两你拿去,宋某不要了,宋某没有别的愿望,就是想送你一程而已。”

宋远洲说完,曹盼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咣当摔倒在了地上。

待他回过神来,又想起了孔若樱。

他想要命令孔若樱替他求情,使出千般万般手段替他求情,但孔若樱早已被宋远洲带走了。

牢笼内外什么人都没有了。

刚才出现的人和说的话都像是个幻影一样,曹盼有些恍惚不知道是否真的发生过,或者只是他做的一个梦。

但狱卒来了,把他带去了刑房。

曹盼一眼看见血污满满的刑具,哆嗦着立刻全都认了。

“我认!我认罪!我骗了宋二爷的钱!判我流放吧!我认了!”

可是刑房里的狱卒全都笑了。

“早做什么去了?宋二爷可是给咱们哥几个买了好酒好菜,咱们得听宋二爷的,好生送你上路。”

话音一落,曹盼就被按在了地上。

板子一下下砸在了他身上,曹盼又惊又怕,疼得尖叫,他拼命呼喊,但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来。

他后悔了,他不该骗钱,更不该骗女人!

有没有人能放他出去?!

“师父!师父!”

他喊得哪个师父,旁人不得而知,但是这刑房里,不会有人来了。

*

孔若樱病了一场,宋远洲的继母小孔氏和宋远洲的姐姐宋溪过去看她,两人还不清楚曹盼的事情,只是见孔若樱眼神空洞,还有些神智不清,怪吓人的。

小孔氏问宋溪,“川哥儿何时沐休回苏州,让他过来给若樱瞧瞧。”

宋溪摇着头说不清楚。

宋远洲说已经请了宋川,“待他沐休自然过来。城里的大夫过来瞧了,说若樱病得不是特别厉害,但心郁难解,母亲和姐姐得闲常来看看她,带她出去转转也好。”

小孔氏也说应该,“到底是在苏州生了病,病不养好,也不便送她回杭州,平白让她爹娘担心。我那兄嫂都是最疼孩子的,要知道她又是守寡又是大归,眼下又生了大病,还不知道怎么心疼。”

宋远洲不再多言,让继母和姐姐多留心,回了歌风山房。

曹盼此人已经消失了,假以时日,孔若樱总会忘了他,到时候身上的病还是心上的病,自然都能好了

茯苓到没有受到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是把小厚朴气到了,一连几日画出来的画,走笔粗狂好像要将画纸戳破。

宋远洲干脆放了姐弟俩几天假,让两人到外面走走散心。

茯苓姐弟出了门,计英便无聊了下来。

宋远洲瞧着她一心扑在画画上,每日勤练笔法认真,当真有一副要把画学好的架势。

男人并不拦着她,带着她看了几次收集来的图,她对蓬园极感兴趣,每次瞧总能入神,还问他幻石林的真图能不能买到。

宋远洲已与那持画人接触,买图并不难,无非价钱问题。

她听说了,模样乖顺。

乖顺模样瞧得宋远洲心软,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总是占据他的心头,仓促把她赶走了。

没过两日,到了早先与计家人约好的、交付快哉小筑园林图的时间。

这日是个好日子,孔氏带着孔若樱去了城外的木塔寺上香。

宋远洲想了想,也把小西屋里画画的人叫出来。

计英穿了一身月白色素色衣裙,原本青红带伤的脸,基本已经恢复如初了,只有划伤的地方还有浅浅的印记。

宋远洲瞧着暗自点头。

他跟计英道,“今日你家便要将快哉小筑交过来了,你一同去吧。”

计英低着头道好。

宋远洲带着计英去了和计家约好的茶楼。

这次宋远洲倒是没找人从旁见证,反正计家在他手下折腾不出花来,也不敢折腾。

宋远洲很爽快地就把钱付清了,计家也把快哉小筑的园林图卖给了宋远洲。

计英看着计家最后一幅图,到底也没能留住,还是让了出去,心里酸了一酸。

不过听着桂三叔说,族里的孩子束脩全都交齐了,还有钱翻修了各家的屋子,给几户老弱病残的人家添置了东西,又资助两人举业,给族里其余造园师也都疏通门路找了活计做事。

计英心里的难过消散了不少。

眼下是难些,但计家还有希望。

尤其她在宋远洲这里,宋远洲要收集图,她要画图。

蓬园和快哉小筑到了他手里,幻石林的真正持画人也找到了。

计英还听说,宋远洲也在打听其他的图,除了流入宫里的那两幅,剩下的两幅计英很有信心,很快就能到手。

这样一来,计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算不错。

交易完成,叶世星偷偷拉着她说话,见她脸好了许多,大松了口气。

“你的脸好的倒是挺快,我就担心破了相怎么办?你三哥算是破相了,我不能让你也破了相。看来我给你买的那药还成。”

计英点头,“师兄的药极好,我就快没事了。”

她跟叶世星说着,宋远洲隔着屏风都听见了。

男人挑眉,刚要插上两句话,就见有人过来报信了。

“二爷,太太传信过来,说表小姐在木塔寺里丢了!”

宋远洲不由吃了一惊,“好生生的人,怎么能丢了?”

“二爷,太太和寺中师父们快把寺庙翻了一遍,也没找到表小姐,二爷快过去吧!”

宋远洲眼皮腾腾地跳了起来。

他叫了计英,直奔木塔寺而去。

☆、第26章 第 26 章

宋远洲到的时候, 寺中木塔下面围满了人,人人仰着头看着塔上月白色衣裙的女子,女子已经站在了围栏外边的飞檐上, 木然站着,好像一不留神就能脚下一滑掉下来。

“那是什么人?要寻短见吗?!怎么能在这里!这可是佛祖圣地!”

“太过分了, 来寺庙里寻短,我们还都要在此上香祈福呢!佛祖要是怪罪怎么办?!”

“那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要干什么?!别害了我们!”

计英也看了过去, 远远地看不清孔若樱的脸, 但那麻木而颓败的身姿,确实是她。

她要寻短见了吗?

因为一个男人?

计英有些惊诧,但那二爷看到心爱的表妹站到了檐上,脸都青了,大步向塔内冲了过去。

计英只得快步跟在他身后, 跟着他顺着木梯盘旋上了塔顶。

塔顶上挤满了人, 小孔氏和宋溪愁眉苦脸,寺内的住持脸色也是十分难看,一面念着佛语, 一面和孔氏宋溪一道,连声劝孔若樱快些回来。

然而孔若樱根本不为所动。

宋远洲这边刚上来,小孔氏就扯了他的袖子, “远洲, 你可来了!若樱她眼看着要想不开了,这可怎么办了!”

宋远洲眉头紧压着, 低声询问, “怎么不找个孔武有力的婆子, 把她抱下来?”

小孔氏连声说找了, “可是婆子一靠近,她就跟受了惊一样,往塔檐边缘退去,婆子哪里还敢上前?”

住持也说是,“老衲也近身不得。”

这可就麻烦了。

但小孔氏叫了宋远洲,“远洲,若樱同你最是亲近,你再劝劝她吧,定能将她劝回来!这里到底是神佛之地,见了血污,佛祖会怪罪的!”

“阿弥陀佛!”住持连番点头。

宋远洲也晓得轻重,立刻走上前去,叫了孔若樱。

“若樱,你在那做什么呢?风大,快回来吧。”

宋远洲连说了两遍,孔若樱才微微侧过头来。

美丽的眉眼空洞地看着宋远洲,又好像没有在看,就好像人还在,神魂已经抽离。

宋远洲惊讶不已。

是因为那曹盼吗?

宋远洲眼皮跳了一下。

狱卒告诉他,曹盼快死的时候疯疯癫癫,嘴里大喊着,“我死了,他也得死!他活不了的!他必死无疑!”

宋远洲还以为那个“他”,是曹盼对他的诅咒,眼下突然明白了过来。

不是“他”,是“她”。

宋远洲心下冒出凉气,又叫了孔若樱。

“若樱,你在那吹什么风呢?今天风大,小心着凉了。你是不是在房里闷着了?还是昨儿晚上做了噩梦?”

孔若樱稍稍顿了顿,而后眼神仍旧空洞着。

宋溪却在宋远洲身边低声跟宋远洲提醒,“之前我们叫表妹,没有反应的。”

宋远洲心下思虑了一下,又道,“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做了噩梦?那都是梦,醒了就没事了!”

孔若樱又顿了顿,眨了一下眼睛。

宋远洲明白了,“若樱,你过来跟我说都做了什么梦,让住持帮你解梦,解开了就好了。一切都恢复如常了,还和从前一样。”

孔若樱闻言,终于开了口,“是吗?”

这次不只宋远洲回答了,连小孔氏和住持也道,“是,是,梦醒了就没事了!”

孔若樱听住了,嘴里轻声反复念叨“梦醒了没事了”,反复念叨了十几遍。

宋远洲眼见这等情形,连忙伸出了手来,“若樱,快过来,让住持给你解梦。”

他伸了手,孔若樱浑身紧绷了一下,而后又看住了宋远洲。

“表哥?”

“是我。”

“表哥?”

“是。”

她终于伸出了手来。

计英在旁瞧着宋远洲那温柔小心的模样,在孔若樱伸出手的一瞬,他眼中有了光亮。

她想,若是孔若樱跳下木塔,宋远洲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坠落,定然会疯起来吧?

她就这么默默想着,突然感觉有人在看她。

她看过去,是孔若樱。

孔若樱在看见计英的一瞬间,仿佛想到了什么,神情瞬间紧绷,手腾地一下收了回去。

宋远洲就差一点就拉住了她的手,眼下她手收回,所有人都深吸了口气。

小孔氏当先朝着计英投来厌恶怨愤的目光,宋溪微微皱了眉,住持深叹一气。

宋远洲眼角扫了一眼计英。

“下去。”

计英也不知会出现这种状况,她再不敢停留,只怕孔若樱看到她再有什么反应,万一孔若樱出了事情,她怎么解释?

计英匆忙下了楼去,只在最后离开的时候看了一眼孔若樱月白的衣裙。

恰巧她今日也穿了月白色的衣裙。

她和孔若樱,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计英不觉得是什么好事,匆忙下了木塔。

这木塔九层,下到一半的时候,计英听到塔顶的方向传来一阵声音,她不知是不是孔若樱有了什么状况,会不会宋远洲没有抓住孔若樱的手,人掉了下去。

计英愣了一下,可仔细去听,却没听见什么摔下的声音。

塔底下反而吵闹了起来。

她不再停留下了塔。

谁料她刚一出来,突然有人叫了一声。

“那人下来了!在那呢!”

计英怔了一下,刚才围在木塔周围的人全都看了过来。

所有人的眼中都是愤愤,他们瞬间将她一个人围在了中央。

“你到底是什么人?!不知道这是佛门净地吗?!你怎么敢在此寻短?!要是佛祖怪罪怎么办?!你想让我们都跟着你遭报应?!”

“就是!你是不是要害我们?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人活世上不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管你父母也就罢了,还来祸害我们!你就是个祸害!你要死就去跳江,别污染佛门!”

计英大吃一惊。

她看着自己月白色的衣裙,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这些人竟然将她认成了孔若樱。

而她抬头向上看去,孔若樱早就不在塔檐上了。

换句话说,她替孔若樱背了锅!

塔下面的情况,塔中人立刻就知道了。

但孔若樱仍然神志不清,紧握着宋远洲的手不肯松开。

宋远洲只能拉着她下楼,听到外面的声音,便猜到了情形。

他顺着窗户看了一眼,计英独身站在一堆人中,前来上香的香客还在不断涌过来,将她一个人围得水泄不通。

被围住的少女想跟众人分辨什么,但指责的声音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她只能挺着脊背,把脊背挺得笔直。

小孔氏低声“哎呦”了一声。

“我正犯愁如何掩着若樱下去。咱们到底是苏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樱也是杭州孔氏的小姐,若是被人传出去,还不知道如何胡言乱语。就算没有胡言乱语,下面这些香客的吐沫也把人淹死了。这下好了,多亏计英了。”

小孔氏一边说着,一边叫了宋远洲。

“远洲,你让计英往后门走,将人引开,咱们方便带着若樱下去。”

宋远洲抿了嘴,“母亲,到底不是计英的所为。”

然而他话音一落,小孔氏睁大了眼睛,她打量着宋远洲被孔若樱握住的手。

“远洲,你不会想让若樱去认下吧?你觉得她还能经受这般事情?你不心疼她了?”

宋远洲知道,孔若樱是经受不住的,眼下她便好似意识到什么危险一样,恍惚地瑟缩了一下。

可如潮水般指责甚至谩骂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人群里那无助的少女被人潮挤着,无力应对。

围着她的人越来越多了,言辞也激烈了起来,甚至有人推搡了她的肩膀。

“滚出去!别脏了佛门净地!”

计英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远远看着,宋远洲心下咯噔一下。

他立刻准备脱开孔若樱的手,交到宋溪手里。

小孔氏见了,眉头挑了起来,“远洲,你这是做什么?你不会要为计英开脱吧?”

宋远洲只是反复劝着孔若樱松开他,没有理会小孔氏。

小孔氏却忽的问了一声。

“远洲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说,她只是一个通房而已,消解的玩意吗?你在意了?”

话音一落,宋远洲手下一顿。

而塔外的人声更加响亮了,“滚出去!滚出去!”

宋远洲一下被那整齐而愤恨的声音震回了神。

正这时,被推搡的少女忽然转头向木塔内看了过来。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落在他身后瑟缩的孔若樱身上,最后落在了两人紧紧攥着的手上面。

她明亮如洗的眼眸忽闪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了恍然的表情。

她好像明白了,她明白她被推出去,是给他表妹顶了缸。

她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来。

她闭起了嘴,任由旁人辱骂,不再有任何辩解。

宋远洲心头蓦地一疼。

再回头,他彻底冷静了下来。

“就算要为若樱遮掩,也不必用这等手段。母亲今日就派人送表妹回杭州娘家,也免得她在苏州受人非议!至于计英,她再不济,也是我的人。既然是我的人,便不能背上这样的名声!”

他话音落地,用力脱开了孔若樱的手,再顾不得小孔氏的惊讶问话,闪身挤出了门去。

宋远洲闪身挤了出去,可人潮汹涌,那孤身一人的少女早已被人推搡到了后门边。

她整齐的发髻散乱了下来,衣衫歪扭而凌乱,甚至有人要往她脸上吐口水,她伸手捂住头脸遮挡。

可她不再为自己辩解了,一句都没有,只默默忍受着不明真相的人的辱骂。

宋远洲胸口闷得要命。

那一瞬,他想要伸手将那少女一把扯住,扯进怀里,替她阻挡那些侮辱指责,替她澄清洗脱罪名。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少女突然被人推出了后门。

砰——

木塔寺的大门砰得关闭。

辱骂声消减了下来,少女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后中,消失在了宋远洲的视野中。

好似握不住的流水从手中滑落。

宋远洲心中蓦然一空,他慌乱了一时。

“英英!”

人声鼎沸,没人听见这声呼喊。

门外的计英踉跄了三步,险些摔倒在门前的山坡。

衣裳已经被人扯破了,头发亦是散乱落了下来,她凑着门外的小水洼看到自己。

当真是狼狈。

但比起那世家大族的小姐名声,她一个小通房的名声算得了什么呢?

她不过是个卑贱的通房而已,她知道的。

☆、第27章 第 27 章

头发散乱下来, 推搡之间打成了乱糟糟的结。

计英手指梳了几下也没能梳开,她干脆坐到了老槐树下的溪水边,撩起了山上流下的清水打理头发。

她安静坐着, 没有气恼也没有怨恨,刚才的一切好像和她无关。

风吹起那月白色的衣裙,吹动她散下来的头发。

波光映着她清瘦的倒影。

宋远洲站在门下的石阶上看着她, 看着她一点点梳开打结的发,整理好歪扭甚至开了线的衣衫, 最后捧起清水轻轻泼到脸上。

溪水叮叮咚咚地从树下流过。

男人走到了她身后。

溪水中倒影了男人的倒影。

宋远洲看着水中倒映的少女擦干了小脸,睁开了眼睛, 清水洗过的小脸白皙干净, 睁开的双眼明亮透彻。

他心头软了下来, 刚要说什么, 少女恰从溪水中看到了倒影中的他。

几乎是一瞬间,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迅速向后退去,甚至顾不得叫踩在了溪水里, 溅起水花。

两步退开, 小溪如同楚河汉界,将两人隔开了去。

宋远洲怔怔看着她下意识的行为, 然后听见她低头规矩行礼, “二爷。”

方才在舌尖上打转的话,尽数消散没了影。

宋远洲看着与自己拉开距离的少女, 她脸上无神表情,只是规矩地叫着“二爷”。

她不怨他没有及时澄清, 也不恨替她表妹顶了这罪名。

只是在他到来时, 立刻拉开与他的距离。

宋远洲胸口瞬间难受了起来, 止不住重重咳出了声。

“咳——咳——”

计英吓了一跳。

“二爷没事吧?奴婢去叫黄普来。”

她说着就要走,宋远洲只见她连离开都要绕到这老槐树的后面,与他始终保持着一丈以上的距离。

他胸口更难受了,他极力忍着那咳喘,叫住了她。

“不必去,回来。”

少女定住了脚步。

他不让她走了,她也没有靠近,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听从吩咐一般。

宋远洲说不清自己心头什么滋味,两步走上前去,站到了她脸前。

她下意识还要退开,被他眼睛瞪住了。

宋远洲冷笑。

“你夫主还能吃了你不成?你躲什么?”

计英顿了一下,“奴婢没有躲。”

她确实没有躲开,她也躲不开他,她只是不想离他这么近罢了。

她不承认,态度大方不似作假,宋远洲抿嘴看了她几眼。

少女今日刚穿的新衣又被扯破了几处,有些地方还被不知谁人抓上了香灰。

宋远洲没在追究她。

两人在老槐树下静默地对着站了几息。

宋远洲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还是黄普办完了事走了过来。

“二爷,小人已经替计英姑娘澄清了,就说他们认错了人,小人另外找了穿月白色衣裙的人从另一边离开,那些香客起了疑,便都散了。”

宋远洲闻言松了口气。

他看了一眼计英,他想,有了黄普的话在这里,她定然少了些委屈。

宋远洲紧紧看着计英,以为她或许会因为解除了误会对他换了神色。

可他错了。

少女神色一如方才,只是微微含笑着说了一句。

“二爷费心了,奴婢为主子分忧,本就是本分。”

本分

宋远洲定在了当场。

胸口难忍的涌出咳喘,他再也忍不住了,扶着老槐树咳了起来,咳得心肺具震动。

“二爷!”黄普连忙跳过来替他顺气。

宋远洲眼角扫到了那个少女,她还在那里稳稳站着,看他的眼神冷漠仿佛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

不,就算是毫无关系的外人,她也会关心。

他记得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她牵着马儿从宋家不远的路上走过。

过拱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拉着重货的老头,她本从那桥上打马跳了过去,却又牵着马走了回来。

她用她那西域宝马替那老人拉货,一直过了桥才卸下来。

老人跟她鞠躬道谢,她摆手又扶住了老人。

她跟老人说了什么,远在歌风山房假山顶上的宋远洲听不见。

他只能从望远筒隐约看到她的笑脸,然后看着她一身红衣打马离去。

但那个冬天,老人每次拉着重货出现在高拱桥下,她就会打马从此路过,替他将货物拉过去再离开。

宋远洲记得很清楚,他甚至打听过计英是否与那老人有些关系。

结果是,毫不相干。

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她尚且如此相帮,但此刻,她看向他的眼神,好似透过花窗看墙外的人,只是看看而已,与她毫无干系。

“咳——咳——”

宋远洲不想再看到她的任何表情,他甚至害怕从她脸上看到怜悯。

他连忙挥手让她走。

“走开!快走开!”

他连番赶她,计英没有留下的必要,立刻转身离开了。

少女身影不见之后,宋远洲几乎咳得站不住了。

嘴里好像有些异样的味道,他从袖口抽出帕子捂住了嘴,又是两声咳嗽,他打开帕子。

雪白的帕子上,印上了一滴刺眼的红。

黄普惊得险些跳了起来。

“二爷怎么又咳血了?!川二爷不是都给二爷治好了吗?一年多没有再犯了!二爷,小人这就去请川二爷吧!二爷最近病情反复,这样不行 ”

黄普惊慌失措,宋远洲厉声叫住了他。

“住嘴,不要说出去。”

黄普闭上了嘴,只能反复求他,“二爷去川二爷那吧。川二爷来信说今晚就回来,快让川二爷给二爷瞧瞧吧。”

宋远洲并不想去,可他也不想回歌风山房,他不能回去,不能让她看到他这般模样。

*

连夜从金陵赶过来的宋川,先给孔若樱看了看。

孔若樱的情形当真不好,人有些糊涂了,甚至会把宋川认成宋远洲。

宋川也同意送孔若樱回杭州娘家。

苏州是她的伤心地,如果遇到和曹盼之事相关的人和事,极其容易刺激到她。

宋远洲不免想到了计英。

不过宋川悄悄将他引到了一旁。

“表小姐情形很不好,最近还落过胎,很有可能是那姓曹的孩子。她身子完全经不得折腾了,送她回娘家静养最好不过了。”

宋远洲皱眉低咳了两声,立刻吩咐了人和车,送孔若樱回杭州。

翌日一天,宋远洲都在安排送走孔若樱的事情,宋家人送了孔若樱一程,回来的时候,时近黄昏。

孔若樱总算离开了苏州。

只是孔若樱的事情安排妥当了,宋川却拉着宋远洲跟他回了他府上。

两人前后脚进了房中,宋川便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径直拍在了桌案上。

帕子上染了一滴血,扎着人眼。

“我说家主大人,如今你可真是厉害了,咳血这么要紧的事,你瞒着我?要不是黄普偷出帕子给我看,你就不准备说了是吗?”

宋远洲皱眉,“黄普这小厮 ”

话没说完,又开始咳嗽起来。

宋川叫了他,“宋远洲,伸手!”

可那位家主只是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说完,就要走。

宋川简直要气笑了。

“宋远洲,你这是发什么疯?我给你诊脉还能诊出你心里话来?你怕什么呢?有病看病行吗?”

可那位家主就跟没有听见一样,还是要走。

这回宋川真是笑了。

“行,我宋川医术再高明,也治不好一个想死的人。你爱死就去死吧,你死了宋家归谁倒是无所谓,就是你那小通房,不知道会落到谁手里。”

男人顿住了脚步。

宋川仍旧调笑着,“你要是让我帮忙照顾,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她不是白家送来的吗?你死了,估计还得回白家。白家我可听说,近来和金陵城的达官贵人们联络紧密,会不会用你这小通房做什么事情,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宋川有件事情说对了。

计英的卖身契还在白家手中。

宋远洲面色阴沉地定住了脚步,宋川一看,摇头叹气地直接将他拉回到桌案旁,抓着他的手臂切了他的脉。

“惜命吧家主大人,多活几年没坏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