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琅環被它们层层分割,将凡人隔绝在海外,将仙也分成三六九等。
八環之外,仙人在前,大陆修士在后,层层叠叠堆积在墙下,鲜血淋漓地拍打着迷宫之墙,一边嗅闻一边寻找,试图撞破刚刚复原的壁障。
“我有这么香吗?”
尘尽拾抱着胳膊啧啧称奇,看妙诀一脸认真地盯着,忍不住低头悄悄问:“你真的不想吃吗?我可以给你咬一口,新鲜的……”
妙诀推开他的脸。以前还没认出她的时候,他这么问是要弄死她,现在倒是真的引颈就戮心甘情愿。
妙诀抓住了他的手,这人絮絮叨叨的神经发言顿时偃旗息鼓。
“你能控制自己的骨头吧?”妙诀翻开他苍白耳滚烫的掌心,“我写,你照着比划。”
开启大男主剧情,其实只需要一句初始代码。
——他自己的台词。
尘尽拾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掌心上,柔软的触感烙印在他的掌纹上,那截冥骨自觉地化作漂浮的灰烬,随着她指尖动作而动。
“我、命——”
东方耀天看着半空中肆意写就的一句话,不自觉喃喃念出了声:“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的心猛然如洪钟巨震。
是啊,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东方耀天就是自己的天!
八環之外无风自起,男主邪魅的身后头发狂飞,被这一句仿佛出自内心的箴言、彻底击中了内心!
“奇也怪哉,这句话仿佛本就该出自我口!”
“我的灵魂都在与之共振!”
“我东方耀天要改写这不公正的一切,仙人平等,没有阶层之分,若天道拦我,就逆了这天!
没人知道东方耀天经历了怎样短促有力的思考,但苍穹之下,他,蓦然出手了。
东方耀天一边咆哮着一边挥刀砍向八環高墙:“什么環,什么数,都不作数!”
用琅環天命印和琅環对撞,谁更硬?
公玉秋怔怔地看着他桀骜狷狂的背影,忽而紧咬嘴唇跟了上去,挥剑与他一起去拆这层层高墙。
她想让他知道,她并非追求仙阶,并非虚荣地渴盼仙族之身,这些等级、这些尊贵都不是她想要的!
那就拆掉吧,那就都拆掉吧!
——轰隆,高墙露出裂缝。
琅環仙庭当然不敢真的对撞天命印!否则但凡撞碎裂了半点,他们多年谋划全都毁于一旦。
八環高墙轰然被劈塌了。
妙诀连忙让尘尽拾收回了自己的骨头,然后悄悄朝着四面八方惊呆了的哥哥姐姐们挥挥手。
“走!跟在他俩后边。”
…
“不能让他们再拆下去了。”
零環花园之外,压不住的高声打扰了这里的静谧,鸟鸣悠悠远去。
一身蓝衣的公玉落站花茎缠绕的门外,咬牙但仍然恭谨:“明主,耀天和秋儿已经拆到了六環,若是再往前……”
她不明白,东方千业明明已经出手了,可那一只白烬巨手打出之后,怎么毫无回响?他究竟看出了什么?
门内却只有闲适儒雅的反问:“堇还不知道他来了吗?”
公玉落一顿,垂眼:“相逢也是难过,何必呢。”
门内男人的声线优雅游走,“怎会?像我一直思念而不得见,才是难过呢。”
公玉落一急,“可是明主,他们转眼破了五環,再向前就是四環,那里不正是……”
不正是“唯一”深埋之地吗?
而一旦连这一環都洞开,彻底引狼入室,三環就是他们公玉家的地盘了!
花园内,巨钟下。
男人白色花袍膝上的《因果律》翻到了第十页。
他轻轻一笑:“让圣洁的日光再照一照……”
照灭他全部的暗影,留下纯白的光明。
…
尘尽拾一手揽着妙诀,一手捂着腹腔。
漂亮的眉目丝毫没有端倪。
此时他们已经深入到了五環。
越向内,他的脸色就越白,眼尾和唇角却烧得更厉害,氤氲如血雾般。
妙诀每次想回头都被他按住了肩膀,然后兴致盎然地给她指位置。
“这里是不二挖野菜的地方,他这个人就适合挖野菜。”
“这座山怎么被推平了,以前上边有一种刺果很甜,我给你摘过好多。谁削的山我要杀了他。”
“这条河我们来过,不记得了?我在里边洗过澡,你还偷看我——”
妙诀回手捂住了他的嘴,“……”她根本不信。
对方笑嘻嘻地啄了啄她掌心。
妙诀连忙收回了手,蜷了蜷指尖,没回头看他。
从前的家园已经物是人非,经过男女主的狂虐拆除更是一片狼藉。
八姐姐他们从一开始的震惊不解,到后来完全平静接受地跟在了发疯的天命者身后。
那两人一路破坏迷宫之墙,双臂震得流出血来,而他们跟在后边一点力气没使,只是沿途解决所有阻拦的仙人。
尘尽拾勾着唇角一路飞驰到五環深处的高墙。
半空中,不二身影悬停。
唯一的冰骨之息就在四環之内,打开之后里边会遇见什么,他们无法预料。
这已经临近整个仙庭的核心,如果这其中的仙人全都吞食了唯一的力量,那将会是异常恐怖的场面。
众人缓缓沉了口气。
妙诀也不由地紧张起来。
她能感觉到背后的胸膛正在起伏,他的呼吸也比平日急促。
发烫的气息克制地扫过她颈后发丝,然后又平稳下来。
妙诀察觉到自己的灵骨似乎仍随着天命情劫的进展而动,冰衣盈透地裹着她,带着唯一遗留的意志。
时至今日她也明白,她就是唯一留下的那一丝因果。
妙诀运转着体内冰木交融的灵流,隐隐能感受到唯一的方向,就在这里——
谁知东方耀天和公玉秋站在四環的高墙前虐了起来。
“你还要疑我吗?东方耀
天,我根本不在意仙阶,我在意的只是、只是……”
“是什么?!”东方耀天凝视着她,“是什么,我要你说出来,亲口说出来!”
妙诀背后的胸腔似乎吸了口气,然后忍无可忍似的让他们体内的冥血直接暴动。
拎着他俩直接往四環墙上撞去。
这速度堪比金乌疾驰,高速运转。
男女主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双阴阳天命印眨眼就要撞碎在四環的高墙之上。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墙面如冰雪消融忽然洞开一个口子,将男女主二人接了过去。
四環之内果然是冰灵场!那冰冻入口眨眼就要重新弥合,然而紧紧一息之间,麒麟火、银狐光、蠃鱼水柱和神驹风鬃、携着滔滔灰烬,全都暴射而去。
冰冻高墙被彻底豁开一个巨洞,众人想也不想地闯了进去。
男女主已经不知所踪,他们眼前白茫茫一片。
此时不需要二哥哥指引,妙诀已经感受到了空中纷纷扬扬如落雪的冰骨之灵。
那是冥族之始,白矖唯一的灵息。
他们每一个人都无比熟悉。
在冲进来之前,他们所有人都对困禁唯一的地方有过诸多猜测。
她可是唯一,她能在百年变迁之后给所有族人留下草蛇灰线的指引,在痛苦之中留下生机与意志,她或许已经在绝路之中找到微末的自由,所以才能做到如此。
她或许被困在琅環深处的核心,或许在东方家或公玉家的人利用中周旋,或许坚守着百年意识不曾昏睡,到今天她的所有弟弟妹妹们终于能闯到她的面前,让她等到光明。
而四環之内也与他们预料的一样,眼前是冰天雪地的世界。
可当所有人看清前方一切,全都噤声寂静。
此地的确已经临近内環之心。
……却是净鹤使的豢养圈。
整整一環之间,纷飞的都是清清冷冷白色鹤羽,和那天神不知鬼不觉贴在妙诀身上催动灵骨的鹤羽如出一辙。
老幼高矮的无数蓄鹤被圈养在此。
他们发出尖细的叫声,压出满地混乱的爪印,在这之下,是他们所有人的姐姐。
这些往返于仙庭与大陆之间的蓄鹤经年累月地吸取着唯一的冰灵,保持得优雅、高洁、出尘,已经成为凡尘对琅環之貌的想象。
每一只蓄鹤的头顶都标着一枚白色灰烬,那白烬仿佛连着看不见的提线,被高居仙庭的某个人牵拉在手里。
原来他并不能直接食取唯一的冰灵,于是他想到了更好的办法。
让唯一,成为了仙庭形象的养料。
冥族怔怔地站在原地。作为动物,他们总是想不通人会怎样对待他们。脚下的土壤经过百年冻结,冰得他们从腿凉到心脏。
然而那只是一瞬间的寂静而已,回过神来的时候,所有人从四面八方地铺天而来。
麒麟火汹涌探出,沿着冻土烧出一道火线,精准地冲向冰骨气息最强烈的位置——四環至北至阴之点。
银狐的金光和麒麟火融合在一起,化作滚烫流水,暴力熊猫支起上半身捏断了周围无数鹤颈,幽蓝鱼尾圈地掠阵,和小马一起守在外圈。
可鹤顶微不可查地微动了,接着,像是被看不见的提线所操控,所有蓄鹤身上忽然爆发出了纷纷扬扬的白烬。
那人果然不会让他们这么轻易地找到唯一!
四環冻土之上竟像是骤然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所有蓄鹤层层叠叠地堆积在至阴之点。
它们的长颈诡异地耷拉下来,羽毛互相覆盖,浓到阴寒的冰灵力淤积在一起,竟转瞬化作死气沉沉的深冰。
埋藏唯一的位置,上上下下冻成了破不开的坚冰。
“哈。”
“学我的东西,还挺会自创招数……”
阴冷声音响起,尘尽拾唇角勾着冷恶的笑,身后终于瞬间铺展开漆黑辽阔的双翼。
漫天灰烬暴涨而起,追着焚烧每一片白烬鹤羽。
妙诀就在他羽翼包围的范围之内,却明显感觉金乌双翼带动的风无比滚烫。这不是他的正常状态。
“你——”妙诀试图转头。
“嗯,”尘尽拾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往前看,戏谑如常的声音响在耳畔,“好好看看,还是我厉害吧?”
他在向她证明,她在内府深渊中看到的白烬压不过他。
灰烬翎羽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灵,沿着冻土处处焚烧。被焚烧的蓄鹤灰飞烟灭之后又重新在纷扬的白毛中吹又复生。那些以高洁出尘而闻名、每次带着琅環廷寄而来的净鹤使,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只剩一片纯白圣洁的怪相。
尘尽拾悬挡在半空中,辽阔的双翼以黑抗白,没有让任何攻击绕过他落在地上。终于,在麒麟火与银狐金流的熔铸之下,深深的坚冰开始松动,于是更加清晰的冰灵骨息从地底幽幽地传来——
“唯一,唯一!”
尽管还看不见情况,衔八已经忍不住向下呼唤。
癸六:“是唯一吗?好像还不够深,看不到啊!”
竹九沉声:“挖!”
当地底的冰息冒出之后,所有蓄鹤猛然引颈,快速吞食着这灵力,然后集体大涨成暴风雪般。
白色巨流直逼尘尽拾而来。
妙诀在转瞬之间意识到,这是试探。
在天命者化出跃迁法阵的那一刻,他及时转移了姻缘树的锚点,而他与天命印的共振一定已经被人察觉——更凑巧的是,在他的身上的确也发生过光阴的回溯。
对方的重压在试探这最特殊的回溯之力究竟从何而来,却被他全都扛走了。
“你们继续。”
他在上边声音如常,众人只得继续去瓦解冻土。
只要再找到一个人,血脉结阵,祖地就会庇佑他们。
到最后除了暴起的金木水火灵流,他们四脚并用,蹄爪鳞趾熊掌还有双小手同时往下挖。
直到面前豁然一股寒流袭来,终于在幽幽白气中终于看到了卧趴的一道影子。
可那是……
妙诀扒在洞口向下仔细看,看见一捧土系地灵的身影蜷缩合抱半条白鳞蛇尾,那身影被冰层完全覆盖着,安详宁静地闭着眼睛。
那是……
“五姐,五姐?!”
银狐又惊又急说不出话来,试图用舌头去舔舐她身上覆盖的冰层。
妙诀恍惚间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以身困于此地,被飞禽踩踏百年,却将真正的唯一托举而出,留下冥族的生机。
印象中那个存在感最低、最温和朴实的五姨,在这里代替唯一等了百年。
因为她是土系。
她的上位灵属,是什么?
是“烬”。
烬骨幻化无穷,变化万千。
土骨亦如是。
尘尽拾撑在原地,垂下的目光难以形容。
整个冰雪地寂静无声,妙诀抿唇伸手,时间骤然在央五的身上倒流。
她的灵骨一动,更深处的内環似有钟声响起,琅環的核心,动了。
她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已经流淌的时间像是伤心的车辙。
在找到倒数第二人的时刻,妙诀终于不再克制这份无数人相送的力量,年轮与顶芽在识海中发光,她掌心之下的局部一瞬倒转数十年。
五姨身上的冰衣消融了微末,而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一小片寒冷的呼吸、缓缓地吹拂过在了冰层之上。
冥族第九人,醒了。
暌违已久的血脉终于被祖地感受到他们的归来,脚下的地面在震颤,以每个冥族、每个祖石的孩子为点,缓缓拉起了金光笼罩的冥族之阵。
这是祖地留给他们呼吸的地方。
谁也不会料想,松懈这一口气,对他们而言竟然如此珍贵。
妙诀终于收回手。
身上却忽然一沉。
她慌忙回身去接,尘尽拾已经扑通栽倒下来。
那双总是潋滟恶劣的桃花眼安静地闭上,妙诀抱住他,愣住了。
他总是戏谑,说话半真半假,总是开玩笑,总是说骚话,故意让人忘记——
不可一世,无所不能的坏鸟。
也会坏掉。
第47章 他的春天天灵骨疯狂抽长
47
“当——”
“当——”
钟声遥遥。
妙诀动用了溯时之力解冻央五,这庞大的光阴流动必然与男女主的天命印产生了共振。
琅環核心的钟声一出,她明显能感觉到似有若无的注视再次出现。在被尘尽拾强行带偏了一段时间之后,再次精准地、落回了她的身上。
无数净鹤使的一双双红圈黑眼珠同时看向她,虹膜上浮动着白色烬絮,看起来诡异非常。
一场真正来自内環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他们头顶四周金光闪烁,古老的象形文字盘旋如符篆,祖地的荫庇如无形之气罩,保护着他们。
正因如此,撑到了这一刻的某人才敢倒下。
妙诀的怀里像是撞进了一块滚烫的陨石。
尘尽拾的体温高到快要把自己焚烧了一样,就像是小时候发烧那样对抗着入侵免疫系统的病菌。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反派,妙诀有一瞬手足无措。
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后,她从没见过尘尽拾这个样子。
“小十?!”
“烬十你——”
央五尚未化冻,烬十又倒下了,不二和衔八惊顿一瞬,但很快就默契地沉住气,帮着妙诀一起扶住烬十躺放下来。
癸六是陪在尘尽拾身边最久的,见状支起鱼头瞪眼:“我就说了,他这样下去迟早不行的!他在天衍国的时候抽过三四根骨头,放血的血窟窿没让我看但肯定也不少——”
灵七接过话:“我知道!我跟在烬十后边从北泠飞回来的时候看见过,他身上一直在流血。”
竹九耷拉的熊猫眼中满是责备的关心:“这臭小子小时候就这样,受了多大伤也不会说。”
不二半跪下来,指腹搭上苍白滚烫的腕侧,“不,对他而言,那些伤只是痛,但并不致命。”
最致命的那股白烬巨力。
仿照他而成的烬骨……
尘尽拾的后脑压在妙诀腿上,长发铺散在白衣上,呼吸极低,从脸侧到耳际乃至全身肌肤骨骼,滚烫一片,隔着衣料镀在妙诀身上。
妙诀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重量。
那样骄傲的飞翔之鸟,极速掠过天空向她飞来的时候,轻盈如同流星。
钻入她袖口的温凉灰烬,托着她升空的羽翼,也是轻轻的。
他的试探,他偷偷牵住的指尖,全部轻轻地小心翼翼。
可在失去生机之后,他却变得如此沉甸。
妙诀抬头看向所有面色担忧的哥哥姐姐们,看看头顶好不容易结成的血脉荫庇,表情渐渐平稳下来:“不用担心,我可以治好他。我们先把五姨接出来。”
今日,她必须破天灵骨。
众人尾爪并用,小心地将地底的一大块冰抓了出来。
强大的冰骨之息完全覆盖了央五的土灵,她几乎把自己化作了脚下的土壤或尘埃,才能瞒过更多人,伪装成唯一。
她被深埋在四環豢鹤之地下,开始时化着她的模样,但随着百年光阴流淌,她渐渐地被冰冻昏迷,力量一点点消散,等到他们找来时,已经变回蜷卧的姿势,怀中仍紧紧抱着那段蛇尾。
那就是唯一,上古白矖,龙头,凤羽,蛇尾。
而央五几乎让所有人都忘记了,世上还有冥五的存在,她是土系之兽,狡鹿。
妙诀微微深吸一口气,再次探出掌心,她现在的灵骨已经非常接近于天,溯时之力的使用强度也更大,现在用光时长也没关系,突破天级之后她就会再次更新。
百年冰冻之层再次被光阴逆转。
一众哥哥姐姐小心地围着他们最小的女孩。
那场面其实是很玄妙的,因为他们只能用火、用温水去解冻央五,可妙诀掌心之下浇灌的,是时间。
冰层缓缓消退,妙诀也终于力竭,手臂无力地放松下来,被衔八小心地接住。
当央五蜷缩的身形完全露出的时候,那截白矖蛇尾也清晰地冲出了旺盛冰灵。
央五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瞳孔是浅褐色的,如大地一般简素,意识到自己被族人找到之后,慢慢地从地面上坐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温和宁静的笑容。
央五并没有问自己是怎么被挖出来的,也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抱着唯一的断尾在这里,她只是扭动着冻得僵硬的脖颈,一一仔细地看着百年未见的族人们,最后看到妙妙,怀中的蛇尾似乎告诉了她什么,央五浅浅一笑。
她眼角的细纹淌出安然的意味,而后又看见她抱着的、双眸紧闭的烬十,终于开口:“小十怎么了?他看起来伤得很重。”
妙诀握了握五姨冰凉的手,“他只是…太累了,别担心,我会治好他的。”
央五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一眼隐隐看出了她灵骨的特别。
心中怔然片刻,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有些腼腆地收回了自己冻得青紫肿胀的手,最后有些小心地问大家:“苍三呢?”
苍三的序列太高,只有唯一不二能承接他。但唯一的情况不现实,如果不二也没能……但这根本无法苛责任何人,孩子们都太难太难了。
不二温暖的手掌再次握住她,同时微微倾身侧颈。
苍龙之息被他小心地收持在颈骨之后,仍然沉眠,却活着。
央五顿时松了口气,眼尾释然地散开。
活着就好。
妙诀觉得心里酸酸的,印象中,三叔和五姨是看上去最像长辈的两个人,她一直胡乱地叫他们,但所有人都很纵容她。
衔八收起爪子,狐狸尾巴慢慢地搭在那一段蛇尾上,冰冷幻紫的白色鳞片昭示着唯一曾面对的痛苦。
此刻,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浮出水面。
那唯一呢?
央五隐藏了自己完全的灵场,怀抱着唯一的蛇尾,让整个琅環都以为这里埋藏的是唯一,豢养净鹤使来吸取她的冰灵,可是真正的唯一去哪了?
央五安宁的视线再次落在了妙诀身上,她代替唯一守在这里,是因为唯一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所谓因果,就是一条顺流而去的河,种因得果,以果得因。
百年前,他们站在悲痛的下游,想要送一个孩子回上游去。
她做的很好。
央五抱着蛇尾,温婉地开口:“我并不知道唯一去了哪里,在消失之前,她曾说如果我醒来,我们都会再见的。”
“那一天她给了我她的蛇尾,然后从妙妙那里拿走了一个东西……她将因果种在了妙妙的身上,我参不透那庞杂的缠线,但我知道唯一还活着。”
妙诀臂弯压着尘尽拾的脑袋,忽然隐隐觉得心口微窒。
这些全部发生在她遗落的记忆之中,只有她的灵骨达到更高的位置,才能够承载得住。
哥哥姐姐们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又不免产生了一丝惶恐。
她身在因果中,她将不遗余力地保护所有人,竭尽所能。
可她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对冥族而言再普通不过的肉。体凡胎,生如朝露,短短一生,真的能够力挽狂澜,挽救所有人百年清孤?
“不要怕,也不要苛求自己,让因果自然地发生。”
央五宽厚如父母辈的手掌,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让她抬头去看。
冥族血脉的荫庇之阵,竟有一个光点是落在她头顶的。
所有人笑着轮番摸了摸她的头,又摸了摸尘尽拾的头,在他醒着的时候,这肯定是做不到的。
妙诀微微怔愣,她一直以为破九结阵是因为他们接住苍龙、开启封四之冢后带上了他的骨头,却没想过,原来是她也被算在其中了。
可为什么?她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小女孩。
是真真切切的凡人之躯。
“你的一滴血曾流进祖石之中,被认定下来,”二哥哥金眸温柔,“只是你忘了。”
她是他们的第十一人。
妙诀怔然,心中的惶恐渐渐化作安定。
原来那些时候,尘尽拾将她算作冥族的第十一种力量,并非开玩笑。
原来小时候他总是当她大哥,带她摘果,给她抓鱼,非要把她养大,也是真心。
恰在此时,压在她怀中的滚烫人形忽然动了动。
他冷白的侧颈濡湿一片,眉间紧蹙,是熟悉的凶丧神情。妙诀看了看,忽然也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因果与命运如此神奇,从她介入男女主的天命情劫开始,她就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有这个邪恶反派跟她一起。
做得到的。
妙诀杏眸明亮,问系统:“下一个虐点是什么?”
……
远处三環迷宫高墙之上,东方耀天正狼狈地举着手中刀。
“为什么,这三環为什么破不开!?”
前边他们一路从八環之墙拆到了这里,几乎没有阻碍,可是在这里却遭受了巨大考验。
站在内環分界的高墙上,眼前氤氲不明。除非越过環墙,才能看清一片虚无背后真正的仙人之地。
仙庭最核心的一切并不轻易示人,这份傲慢更是极大地违背了东方耀天的平权大道。
东方耀天愤而回头,却忽然发现公玉秋手中的剑并未举起。
她神色
恍惚地看着三環的方向,清愁面容带着一丝犹豫。
东方耀天忽然冷冷地歪唇一笑,“琅環第三圈层,便是公玉家的属地——秋儿,你下不了手了,是不是?”
公玉秋:“不是!我只是,我只是……”
如果就这样挥剑闯进去,她在自己的族人面前将是何等模样?她的母亲又会如何看待她……
东方耀天狷狂又绝望地笑了:“所以你一路陪我摧毁仙阶高墙,却终究还是有高低之分!在你心里,公玉这个姓氏就比别人高贵吗?!”
公玉秋眼圈红了,“你就……这样想我?”
心痛得不能呼吸,仿佛被凌虐重伤,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神明明仍有爱意,却将尖锐的刀尖对向了彼此。
虐,太虐。
恰在此时,从内環氤氲不明的虚无之中忽然飞出几道身影。
公玉家的雪浪图腾出现,在那之后,是东方家的白日纹印!数十名真仙同时出现在迷宫上空,面色凝重,向他们而来——或者说,是向他们二人身后四環内的某处而去。
两家,都出动了。
东方耀天看着那青天白日的印记,蓦地眯起眼睛,难道东方家也要来劝他回去?
他邪魅地横刀而出,彰显着旷世男主不屈的原则和逆天的英姿,绝不会为了仙庭高贵的身份而放弃心中之道!
谁知下一秒,东方家为首那个仙人忽然一记火灵打了过来,直直逼向东方耀天。
公玉家的族仙也同样以水灵流滔滔冲向了面色惨白的公玉秋。
——他们要杀了天命者!?
怎么可能!
几位真仙神色大惊,他们出来的主要目的是接天命者入内環,同时带走明主点名指出的少女——可他们手中的灵流却不受控制、纷纷打向天命者!
公玉秋狼狈地接招,东方耀天仓皇后退,刚刚还在虐恋的两人在混乱的攻击中抵靠住了彼此的后背。
…
一刻钟前。
后花园中的钟声传遍内環。
两位天命者站在三環的高墙上看不见前方,但内環之中的人却看得清他们。
“已经拆到这里了,不能再拆了啊!”
“拆不掉的,整个三環……你又不是不知道,每一块砖都是那种石头啊。”
“冥族那些畜生已经活了多少个了?”
“——明主还没有旨意吗?”
“公玉落已经在零苑外等了许久。”
神的后花园外零零散散地站了数位上仙,这一次,公玉、东方两家的人都有,恭谨地对着花园内俯首道:
“明主,四環之内出现了冥族血脉荫庇,他们的自由人数已经达到了九位——这倒也不足为惧,毕竟三環以困仙石垒砌而成,冥族根本无力跨越,只是……二位天命者实在棘手。”
谁知道他们二人到底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心要跟仙家对着干?
花园内静谧得只有虫吟鸟鸣。
半晌后那道优雅如器乐的声线才缓缓倾泻出来:“不必担心他们,很快,就没有九位了。”
视线越过花园圣洁的墙壁,纯白花袍的男人静静坐在长椅上,闭目。
他的掌下飞出白烬鹤羽,铺散在花园之中,像是在模拟着什么真实的路径。在他身后,笼罩着一轮几乎没有光亮的白日。
凝滞又灿烂地悬在巨钟之下,垂直映照着一切,不再有一丝黑暗阴影。这本该是光明的场景,可不知为何那白日像是正午至阳之后的真阴时刻,刺目的光线像是虚假的一般。
像是在侵吞真正的太阳。
男人微微睁开眼睛,开口:“等到他们不足九数,就让他们都留在四環吧。”
那里的唯一不是唯一,他很清楚。
“但是,要将那个少女随着天命者一起带进来。”
金乌——真正的太阳坠落那一刻。
他想藏起来的宝物也就无所遁形了。
…
妙诀扶着唇角彻底失去颜色的白衣青年,仰头,看见男女主站在環墙上紧紧靠着对方的后背。
这个虐点是在破入三環前的互相猜忌,虽然妙诀听不见两人的台词,但用屁股也能想出来。
男主误会女主为了公玉家而违背道心,女主根本并不在意家世但就是不解释——两个人来自的不同世家本就暗藏着分庭抗礼的矛盾,其实这本就是两人在琅環阶段的情劫之根源。
既然如此,怎么解决这个虐点呢?
妙诀看看身边的哥哥姐姐姨姨们,人心的险恶,小动物们其实并不理解。
“这些上仙真仙身上各种灵属的力量,是不是都来自你们?”妙诀问。
几人不约而同点头,恍然大悟:“明白了,妙妙,你是想让我们各自去打各自灵属的人?高位压制,小十告诉过你吧。”
在冥族之间存在高位压制,在冥族与人之间,就更存在了。
“不。”
妙诀却摇摇头,指向環墙上,“是控制住你们各自灵属的真仙,去打他俩。”
“好——啊?”
妙诀笑了一下,患难见真情啊。
于是,所有东方公玉两家的真仙,忽然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
火灵流突然拐着弯呼啸着撞向东方耀天,水灵流翻腾着旋涡撞飞公玉秋的的剑,木灵咆哮着乱窜乱炸,金灵流甚至追着东方耀天两人的剑去销融。
一种被支配的恐惧降临在所有人头上。
东方耀天两人被打得吐血又倒地,公玉秋看着那翻飞的雪浪服,终于哭了:“耀天,我们只有彼此了……”
东方耀天猩红闭目,掐着她的手嘶声道:“秋儿,我要你记得,你的背后永远有我!”
几个真仙神色仿佛见了鬼。
最后干脆直接抛弃了武器,想要绕过天命者去带走那个青衫少女。
妙诀早已经在金光荫庇之下坐好,颊旁的发丝被吹起了一缕。
她听见系统的声音也隐带激动,提示她虐点已经通过。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妙诀仿佛听见树木生长的声音。
像是一场雨后,含苞的嫩芽舒展起来,树木的年轮又走了一圈,追寻太阳的顶芽向着光芒更近了一寸。
她的灵骨之树,长高了。
汹涌的青绿光芒忽然在体内大盛,灵骨经脉像是风吹过的树叶簌簌震动,包裹她的冰衣开始透出温热。
冲击天骨到底是什么感觉?她能承受多少的回溯之力,她的灵骨又会变成什么样?一切都是未知,但她已经走向了未知。
妙诀忽然将掌心压在了眼前白衣青年的胸腔之上。
她的灵力再次进入了尘尽拾的内府之中。
…
原本漆黑如地狱深渊的内府已经完全变了。
惨白一片,到处都是炽光。
这光线像是杀菌的明灯,对原本的地狱原貌刮骨疗毒。
尘尽拾踩着打卷的灰烬,漆黑羽翼已经消失不见,只剩清隽孤独的身影,垂目走过纯白的世界。
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做梦,又似乎不是。
他还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做,可是他从出生就被赋予的所有力量都在寂灭,走向混沌。他的意识,他的骨头,他的血,烧痛得昏昏沉沉。
好在他一向非常能忍痛。
他拖着自己的身体走到了深渊岸边,看着眼前的硕大白日。
原来那是无数白烬鹤羽攒积在一起的球体,向整个世界辐射着它惨白的光明。
当尘尽拾靠近,脚下虚弱弥漫的灰烬碰到白光的瞬间,那羽毛般打着卷的灰烬瞬间就灰飞烟灭了。
——白光就是这样驱散黑暗,在他力竭的时刻彻底吞噬侵占。
所有角落都被纯白之光挤满,没有阴影,没有灰暗,却像是一个假的世界。
尘尽拾垂眸看着深渊,那里有最后的一点漆黑地带。
他看了片刻,纵身一跃。
跳了下去。
漆黑的羽翼在下坠过程中冒出了几缕,让他恍惚间
有些清醒,想起了自己是什么。
是啊,他是金乌啊。
三足金乌,日出扶桑。
他才是太阳啊……。
尘尽拾坠落在深渊地底,向头顶的白光望去,那它是什么?
他站在漆黑的深渊之下,开始十分不爽地思考起来。
但他的意识将要走出混沌,整个内府就开始动荡,忽然,深渊上空飘下一片纯白花袍的衣角。
有人乘着袅袅白烬,仙气出尘地落在了他的前方,精准停在了黑暗与白光之间。
男人微微一笑,率先开口:“烬十,想不到百年后再次相遇,是在这种场景之下。”
尘尽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男人看了看周遭的一切,这只金乌的内府已经几乎被白烬全部净化,只剩这一点负隅顽抗之地,是对方识海残留的精神力量。
“不愧是天生烬骨,祖石收官之作……”男人的声音带着赞叹意味,喃喃道:“即便被吞噬到这种程度,你仍然能保持清醒吗?不疼吗?”
内府被污染到这种程度,正常人会为了抵抗这种痛苦而主动彻底沉沦。
那是一种逃难。
可眼前的青年始终保有最后一丝神智,具象所现,就是这片白日照不亮的深渊地底。
“不得不承认,你做的一切令我刮目相看。”男人轻轻叹息。
谁也想不到,他竟会藏在天命情劫之下,发展到如此地步,让冥族复活了八个人。
“让我猜猜……”男人也不需要尘尽拾的回答,出神地思考起来,“那股溯时之力,就是与天命印共振才达成的。或许是让天命者受劫,又或许是让天命者度劫……然后,灵骨便能长大……是不是?”
“唯一,这是她的手笔吗?可这骨必有基石,木……是木吗?……”
白袍男人缓缓看向面无波澜的尘尽拾,摇头失笑,“我和你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足下轻云般的白烬下落,每落一寸,这最后的深渊黑暗便消散一寸。
等到黑暗完全荡除,这世上也就不再存在金乌。
尘尽拾看着他,缓缓蹙起眉,嗤笑,“你这白毛是什么东西啊。”
哪怕已经被吞噬至此,他仍然骄傲得很。
他是天然出世、带有不世神烬的金乌之鸟,自然看不上后天淬炼而出、拼尽全力模仿天然烬骨的样子。
白袍男人顿了顿,下压的速度忽然加快,语气无奈:“我已经近百年没有过心情上的不悦,为此,的确要谢谢你。”
尘尽拾掀着唇角,疼得之间战栗,声音却仍然刺人:“混沌五行很难吧,你试过了冰火木水,应该是都不行,才选择融合为烬吧——东方千业。”
东方千业身形一滞,而后那儒雅俊美的表情上终于被激出了怒意,笑了:“烬十,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力量是收敛的,因为我的本意并不是给你带去痛苦,但现在我发现——”
“你受的苦可能还不够。”
站在深渊之下的白衣青年笑了起来。
白光骤然大炽,刮骨一般沿着悬崖刺下来,在他人内府中如此行事无异于置对方于万劫不复。
“冰,火,水,木……这些我都用不得,又如何?”他优雅地开口。
“——这些灵属也救不得你。”
眼看惨白的光线就要压到尘尽拾的头顶,最后一丝黑暗即将当然无存。
可就在这一秒,所有白炽的光线忽然倒退。
深渊之下的漆黑滚动着灰烬羽翼,一寸寸复原了回去。
所过之处,竟然生出了萱萱花草。
她并不侵吞他的黑暗,她的时间只是流经这里,就像清风拂过树叶,枝头红绦摇曳。
东方千业蓦然被抽离回去,那儒雅的面容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愕。这股力量,这种气息,这是天级……
头顶的巨大白日在转瞬之间就打回了白烬的四散状态,大面积吞噬如菌的纯白之地像退潮一样倒退。
不是任何一种灵属在救他。
是时间在倒流。
东方千业在惊愕中终于看向尘尽拾——
白衣青年仍站在深渊最深处,却捂着自己的胸腔。
“你放白毛太阳的地方原来是什么东西,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尘尽拾说,“所以我一直很清醒,我就是想看看你要怎么吞掉我。”
东方千业一愣,目光中带了一分不可置信,在被抽出他内府的最后一刻,听见那人勾唇开口——
“可是怎么办呢?”
他笑着站在满地灰烬之中。
桃花眼清明潋滟。
“我的春天她来了。”
第48章 我即是树滚烫的怀抱拢了上来……
48
尘尽拾仰着头,内府被吞噬的溃烂正在消失,留下酸麻的触感。
他站在原地。
静静欣赏春天出现在深渊之上。
就像阴暗的井口凭空伸出了一枝青花。
内府被破坏到一定程度,他的神识就会被困在此,陷入混沌状态,他的确能在剧痛中保持清醒,但也的确一直没找到突破之法。
可这世间最厉害的人已经来救他了。
“这……这是……”
东方千业仓皇后退,可那撤离的速度其实完全不受他自己控制,掌下白烬仍在极速释放,很快就被那股溯时之力无情地收回。
这是东方千业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唯一想要缔造的这份力量意味着什么。
“唯一……唯一?……”
在时间面前,任何灵属,任何仙法,都无力抵抗。
因为这一切都与时间并不在同一时,同一相。
当白毛的太阳彻底被打散,照耀深渊的惨白光线缓缓被黑暗重新吞噬。
尘尽拾背着手,灰烬的羽翼重新在身后凝聚,然后他神气地抖了抖。
展翼一振,人就飞了出去。
这是他的内府,外力的攻击会对他产生极大的损伤,同理,有任何风吹草动他当然都能感受到。
在小树苗探进来的一瞬间,他就已经意识到了。
她一定是非常非常担心他。
非常非常心疼他。
非常非常想见他了。
尘尽拾飞出漆黑的深渊,眼底雀跃地看见外边的内府世界慢慢变回焚化烧灼的炼狱,清隽之身白衣无尘,背着手,走过焦土。
欣赏了一会,他才终于回过身,面向深渊——
幽幽漆黑,四面环着骨骼。
原来所谓内府中的深渊,就是在他体内最核心之处,一座巨大的空落落的坑洞。
这个深邃的洞口停留在他胸腔之中,经年累月地钻着冷风,藏着他所有阴恶潮生的意念,成了天然的恶鬼盘踞之处,所以东方千业都很难照到地底。
可现在,他背着手站在深渊洞口。
他闻见空气之中的冰木灵蕴,清凌凌地拂过他脸侧。
北泠冰衣护着她的灵骨,第二个礼物她用得很好。
尘尽拾小声自言自语:“那好吧,那我不再怪你忘了。”
“……反正,我们会找回来的。”
他眼尾氤氲出笑意,伸出掌心,接住了在他内府中降临的一片落叶,垂眸,忽然一顿。
抬眸向上疾冲而去。
…
妙诀紧闭着眼睛,让自己的灵流流经尘尽拾的四肢百骸,沿途回溯着蔓延成灾的白烬。
这一路越是看,越是触目惊心。
从尘尽拾受了白烬一击,直到昏倒之前,一直在强行压制。可闯入四環数次不得不全力抵抗进攻,在他力量抽空之时,所有白烬鹤毛趁虚而入,开始了大面积传染。
妙诀刚进入他内府的那一瞬间,几乎认不出他来。
仿佛这具身体已经换了个人。
这座内府之中蔓延的白光烬羽盘踞错杂,有些已经像树木根株一样深深地扎了进去……那应该是非常疼的。
探入别人内府之所以是极其私密慎重的事,正因为稍有不慎就,会给对方灵骨神识留下不可逆转的伤害。
寻常修士的内府哪怕被人窥探都会有剧烈动荡之感,更不要说被入侵内府寸寸吞噬。
这感觉和被雷劈死、反复切割脑仁没什么区别。
可他是怎么忍了一路,有说有笑,还能扛在所有人头顶的呢?
怎么这么变态,这么能忍痛啊!
妙诀紧抿唇角,额角渗出汗意。
她在他的内府世界中仔仔细细又凶神恶煞地追着所有白毛,毫不留情地消灭每一寸,像是在他的世界里做一场大扫除。
她需要保持极端清醒,极其小心,将回溯之力控制在白烬之上,而不影响他的原貌。
不消片刻,妙诀浑身衣物就被冷汗湿透。
但她不敢停下来,一鼓作气冲散那可恶的白光,将这场传染灾变彻底逆转,直到他的内府终于再次漆黑下来。
妙诀终于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她的灵识也被对方重新强大的保护机制弹了出来,睁开了眼睛。
“妙妙!”
几双手和爪子同时扶住她。
“他……”她神识回归本位,开口才发现声音微哑,“他应该没有大碍了,别担心。”
白衣青年的双眸仍然是闭合的,但他们能感受得到,金乌冥息正在变得平稳。
只不过内府被人侵吞后,识海会混沌自封,突破走出只是时间的问题。
妙诀的眉梢微微放松,却再次紧闭双眼。
属于她的危机从此刻才真正开始。
天灵骨正在疯狂抽长,树木长高,树冠之上最高处的顶芽,终于越过了无形的界限。
不二的金眸忧虑地看着她,“以人身破天骨本就有风险,而你的灵骨又极为特别,我们的灵系都无法与你相融相生,妙妙你——”
妙诀来不及回应,整个人就被一阵剧烈的动荡冲离,蓦然跃入一种难以言喻的境界之中。
暴涨,飞天。
从外人看来,眼前这个单薄如青松的少女,似乎忽然就长在了巍峨山巅。
一股巨大的力量波动忽然在她身上涌现,那不是他们熟悉的任何一种灵属,可这股灵流是缓缓流经时……
就连冥族这样的天生巨兽都感觉到了汹涌的意味。
仿佛一条通天长河在眼前滔滔而去。
“她的灵骨增长本来是很稳妥的,”不二和央五对视了一眼,他隐隐能明白唯一留下的意志,“一阶一阶累积上来,妙妙的经脉原本是受得住的,但为了救小十,她刚突破天级的瞬间就过度使用——”
“并且,她方才回溯对抗的还是几乎等同于小十的力量……”不二神色凝重,“零環内的那个人,已经仿制出了烬骨。”
众人全都露出了惊怒的神情。
少女脸色发白,浑身都在颤抖,像是竭力在这条汹涌起伏的长河中飘摇掌舵。
北泠冰衣护着她的经脉,周身溢出了冰蓝色的灵光粒子,震动对撞。
这显然是凶险万分,可围着她的大人们却什么也不能做,急得转圈。
央五摸了摸妙诀的灵台,“北泠冰衣是唯一留下的东西,妙妙的灵骨可以挺过去,只是不知她的意识能否能保持清醒。”
衔八:“那我们也不能干等着啊?”
竹九:“可是贸然帮他们俩,万一适得其反怎么办?”
灵七哒哒哒地跺着蹄子,忽然抬头:“不好。”
沿着三環迷宫的高墙,幽寂地出现了一道接一道、越来越多的人影,像是悬伏在天边的乌鸦。
偏偏此时,琅環仙庭之内真正的攻势开始降临。
不二等人神色凝重起来。
尽管他们能以更高的同系灵属之力压制操纵比自己力弱的人,但那终究不像烬十的血控之力,能直接从内而外将人化作傀儡。
显然,琅環仙庭也明白这一仗的时机,烬十昏迷,妙诀动荡,众冥族一路闯到此刻早已如困兽。
血脉荫庇虽在,但冥十一死、九数不再,不攻自破。
几息之间,盘桓一圈的三環高墙上,乌压压地站满了真仙。
经过百年繁衍、长生、迭代,他们全都是纯度极高的玄灵骨,仙法不凡。
此刻他们都在静静观望着,居高临下的眼皮微微松弛着,目光只露出一线,显得出尘世外,不染因果。
这些仙人心知肚明,如果没有冥十,以冥族现在的残躯之力,他们平均三到五个玄骨真仙就能击杀一名冥族。
“白矖不在,苍龙也已经只剩魂体,土狡鹿非强攻兽,剩下的后位序列虽各有难缠之处,但到底不是通天之物。”
“只要金乌一死,血脉荫庇一开……”
“那火麒麟呢?”
“他也不必担心……公玉家不是专克火麒麟吗。”
環墙上的声音漠然悠悠,看着四環之内的冥族,犹在看此间豢养的净鹤一般无二。
于是有人开始蠢蠢欲动。
冥族困兽犹斗,虽然已经被盘剥得七七八八,但到底是真正的神体……
要是能在这里抬走一二,再保家族繁荣百年,不成问题。
眼看那少女浑身惊颤,状态极差,冥十仍然紧闭双眼,未曾醒来,时机已到。
几个内環仙族对视一眼,数十人率先冲了下去,想要抢夺血脉荫庇消散后的第一血,然而就在落地冲击之时,那些冥族就像是被人靠近了幼崽的凶兽,猛然嘶吼着发起狂来。
率先犯禁的仙人直接被麒麟尾甩飞,灵骨直接被震碎,而冥族头顶的金光护阵仍然存在。
“不是说能破解血脉荫庇吗?!明主他?”
“冥十已经那样了怎么还活着——”
環墙之上,东方家的几位年长仙人微微眯起眼睛,飞快又精准地做出了判断。
“困仙石呢?快——”
“搭十重大印。”
十重大印一旦落成,笼罩在血脉荫庇之上,在印阵内的冥族之力依然能够被阻断,那时便如瓮中捉鳖。
这是琅環打磨百年之物,为的就是谨防这一日。
天命情劫纵然状况频出,但毕竟已经历至尾声,大业将成。
当然,只有东方家的人此刻最为清楚,他们每个人的目光并未落在冥族身上,而是在——冥族身后的那个少女之上。
明主指示,无论以任何代价,必须将她控制住。
如果不能,就将她彻底销毁。
那股力量决不能彻底落成!
于是,半空中开始层层搭建起了繁复的印阵,仿照弥天十重大印,以无数困仙石为基,像是垒砌高楼那样迅速成型。
“就算冥十没死,被明主探过的神识也绝不可能那么快醒来。”
“他走不出混沌内府,就算不死,也得昏迷十天。”
“这些时间,足矣。”
两方之战一触即发,冥族众人反而平静下来了。
和百年前相比,这场面根本不算什么。
不二彻底化出麒麟真身,续接的巨尾把妙诀和尘尽拾圈在了里边。他原本想把刚刚解冻的央五也一样护起来,她却朴实地掸了掸身上土,慢慢站了起来。
所有人纷纷守成了一个环状,把两个人彻底拱卫在最中心,只剩一个清晰的想法。
妙妙在灵骨晋升的关键时刻,烬十在挣脱混沌内府。
“保护孩子们。”
……
妙诀仿佛一片摇摇晃晃的树叶,意识陷入某种虚幻状态之中。
恍惚间,她好像变成了一只小虫子。
正在顺着一株通天巨树,爬向她看不见的、直达苍穹的浓荫深处。
这只小虫子并不稳当,因为她攀爬的巨树正在震动,仿佛树身迎接着一场开天辟地的震荡。
而她只能紧紧地扒在树皮上,勉强不跌落下去。
要是她真是百足巨虫就好了……
那
样应该就能牢牢地抓住,不会被吹得东倒西歪了……
这个念头一出,她茫然的意识骤然回笼了一瞬,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做什么。
她在突破天灵骨。
哥哥姐姐们守在她身边,尘尽拾还没醒来。
系统的声音远远近近,妙诀听不太清。
“……你冲击灵骨比其他人还要未知……但北陵冰衣会保护你的,不要害怕……”
系统也知道,琅環的人不会那么轻易地任由她破境。
因为在那只鸟的识海里,她不遗余力地碾碎了东方千业所有的白烬,他必然会阻止她。
妙诀隐约感觉到了阻力。先是似有若无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让她放弃,让她停下,告诉她,继续往上很危险。
妙诀没有听,这只小虫子扭动着往上爬去。
很快她又听见了冰刃相接,水火相撞的声音,化成烈烈狂风吹向她,像把她从树上吹落,摔个粉身碎骨。
妙诀还是没有听,也没有停下。
她开始觉得热,她的骨头深处仿佛升起一股庞大的力量,流过她的骨头时,带起了极高的温度。
她又觉得凉爽,因为她穿着一件冰凉的外衣,轻柔地盖着她的身体。
可是随着妙诀越向上爬,这件冰凉外衣也被磨损得越发明显。
就在她快要将它磨出第一个口子的时候,她看到了树顶。
这棵树的树冠,竟然是一轮无比辽阔、层层累叠的硕大年轮,青翠的光芒沿着年轮生长的痕迹熠熠生辉。
而她攀爬上来的树干,就像是倒置在年轮盘上的一枝顶芽,被她这只小虫子握在手中。
妙诀见到这熟悉的画面,茫然的意识又回笼了一些。
于是她伸出了手。
通天巨树、圆月年轮、高耸顶芽忽然全都化作汹涌如河海的灵流,尽数向她的指尖奔涌而来!
可她、可她在这些东西面前,真的只有一只小虫子那么大啊。
那一瞬的场景如同狂浪扑向蚂蚁,远超尘世的天骨之力像是洪流一般。
一叶轻舟,如何承载?
可妙诀没有缩回指尖。
她必须承载——
妙诀在洪流淹没的一刻彻底清醒过来,指尖和侧脸一起绷紧,听见冰衣发出了第一声碎裂之音。
她不是什么小虫子。
她就是巨树本身。
……
滔滔不绝的洪流开始分野,冲入少女四面八方延展如枝叶的经脉之中。
妙诀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生长。
所有经脉枝叶都在快速地淬炼、增长,像是冲向天空的藤蔓。她内府中的那棵灵骨之树快速地长高,几乎要冲破她的身体。
妙诀在剧烈的震荡中一直在想,如果是其他常规五行灵属,在晋升为天的时候是不是会有一种具体的表现?
比如他们得到天地间所有同属性灵蕴的共振,从而获得更强的力量。就像地级火灵骨能操控一片火海,但天级火灵骨却能操纵绵延百里的火山。
普通冰灵骨能点水成冰,而玄级冰灵骨能让整座大陆进入冰河世纪。
他们晋升的力量都非常直白。
那时间的灵骨呢?
这种力量似乎没有具象化的体现,妙诀忍着体内动荡的力量,慢慢颤抖着伸出手。
她在手中轻轻抓握,忽然整片天空就产生了衣料褶皱般的涟漪。
雨滴变回尘粒,流云变回清风。
她继续用力,天空中的褶皱就寸寸断裂。每一处断裂截面都可以抽出来,那是一个又一个时间截点。
时间,完全可视化了。
然而这并没有结束。
妙诀听见体内的冰衣发出了第二声碎裂之音,而糟糕的是,它又接连发出了三四五六声。
裂痕在冰衣之上蔓延,好消息是这说明她的天骨快要落成了,坏消息是在冰衣碎裂之后——天骨的力量直接汹涌了数倍!
妙诀胸口一闷,手中的灵流几乎瞬间脱力。
她眼前一花,隐隐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什么东西轰裂的声响。
……
四環之内,冥族强撑着血脉荫庇,与十重大印强行抵抗着。
可困仙石困住了他们百年,这种力量就是专克冥族而生,他们不断地攻破印阵,击杀仙族,可能够喘息的空间却越来越少。
远处的内環之墙更是完全由困仙石搭建,就在他们曾经的家园,他们的祖地,遍地生出了抗拒他们的东西。
“放弃吧——”
“你们这辈子也无法踏入内環了。”
“把那个少女交出来,保你们全尸下葬——”
突然,毫无征兆地,一道无形的灵流从少女身上爆发,轰然向前!
众人惊愕回头,却发现她并没有醒来,气流吹开了少女额前的发丝,强渡天骨的模样看起来易碎又精致,可爆出的这股灵流直接冲向了三環的高墙。
毫不夸张地说,这一圈绵延百里的高墙,在眨眼之间。
荡然无存。
内環之界,消失了。
这一瞬别说在场仙族、内環观望的仙门、更核心之处高枕无忧的上仙们,就连不二等人都完全惊愕在当场。
可少女身上爆发的灵流仍然没有停,像是包裹着宇宙的恐怖炮。弹、落在哪里,哪里就发生畸变坍缩。
“这、这是什么鬼啊?!”
一种前所未有的破坏性震撼出世。
在少女身侧,白衣青年袖间的指尖终于动了动。
…
外界如何毁灭,妙诀全然不知。
她只知道体内的灵骨越发滚烫,极速的生长快要到顶,而冰衣也已经薄如蝉翼。
冲击天骨究竟会给她带来什么?
是心智的淬炼。
是无法完全掌控的力量。
还有……
在动荡的最后,是呼啸着涌向她的记忆。
天灵骨开启了她部分尘封的脑海,可她掌控不了现有的力量,看所有碎片都如雾里看花。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认。
这些失去的记忆之中,大多都有一个人存在。
无数场景在眼前飞快划过,快到抓不住,可她终究想起了什么……
想起一个礼物。
想起他满手鲜血,孤注一掷的眼眸。
妙诀很想看清,于是她拼命地拼命地看,终于在看清他手上之物的瞬间,听见一棵巨树在自己体内轰然落地。
北泠冰衣在一瞬间碎裂成碴,纷纷扬扬如同落雪。
无法掌控的余波冲向四周,天骨蓬勃的灵流四散,她听见外界惊慌逃窜的声音,听见哥哥姐姐大喊她的名字。
最后,一个炙热的怀抱环上来,把她的力量全部拢了回去。
…
妙诀陡然睁开眼睛。
眼前的世界一片狼藉。
冥族众人都无恙,但四環遍地碎石,三環高墙消失不见,满地死伤的仙人。
——“看看你干的。”
戏谑清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恶劣得一如既往。
妙诀茫然地眨了眨眼,然后才转过头,对上一双潋滟的桃花眼。
体内的大地震余威仍在,她现在还是懵的,记忆仿佛还停留在看清他当年礼物的那一秒。
尘尽拾被她看得有点紧张。
远处洞开的内環之中,缓缓走出了一道女子身影,在一片狼藉中寻找某个人。
尘尽拾此时已经彻底清醒了,他冲破混沌内府的时间总算没有晚。
他没在意别的任何,只是紧紧盯着妙诀的双眸,千言万语滑过咽喉,最后拢着这株珍贵的小树苗站起来,咳咳两声。
“你在内府中看到我了吗?我把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气死了。哦你可能找不到我,因为我在一个被你忘了的角落。”
“你这棵小树苗真是不要命了,是不是很怕我死啊?”
“我死不了的,放心吧,我的时间会一直向前。”
尘尽拾一边安抚着她暴涨的灵流,一边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话,像是怕她睡过去似的。
“哦,看见那个女的了吗,这就是你二哥哥当年被骗的对象,啧啧啧女人心海底针,不二那种老实人当然是被害惨了,我就不会……”
妙诀终于从他熟悉的声线中回过了神,仿佛大梦初醒,筋疲力
尽。
叽叽喳喳。
吵死啦。
妙诀闭着眼睛感受天骨在体内彻底长好,蔓延伸展,翡翠般的绿意在她的经脉之间流动,蓊蓊郁郁。
尘尽拾真像一只鸟。
还是衔着春天来的那种。
他从濒死之境走了一遭,却更有活力了似的。他环着她的腰侧,捏捏她的肩膀,又揪揪她的小指,到处摆摆弄弄。
最后终于忍不住问:“所以你现在想起什么了吗?”
妙诀没说话。
她觉得很累,于是往他身上靠了靠。
尘尽拾垂下眼睛,眼尾不知怎么弯了起来,压着唇角:“干什么啊?”
妙诀半阖着眼睛,声音温温软软,像是落在他深渊里的小花。
“可是——”她慢吞吞开口。
“嗯?”尘尽拾忙低头。
“可是即便回溯了时间,痛感仍然存在——”妙诀靠着他慢慢地说,“还是很疼吧。”
尘尽拾愣了愣。
漆黑眼底浮动着说不出的碎光,“哦,不疼——”
可怀中少女靠着他,终于力竭地耷了耷脑袋,额角靠在了他起伏的胸口。
静了片刻后,妙诀伸手摸了摸他空荡的胸腔,“这里也很疼吧。”
尘尽拾瞳孔骤缩。
忽然觉得血液正在极速流向那里,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觉得浑身都在发麻。
他摸着心口,心想。
…好奇怪。
明明已经空无一物。
他却又听见了心跳。
第49章 让我栖息“我们是虐恋的关系”……
49
“我不疼,真的。”
有些人说着说着,唇角就莫名其妙地逸出笑意,“我感觉非常好。”
前所未有地好。
他圈着妙诀,她安静靠在他胸膛。
就好像,被剜掉的心脏已经回来了。
砰砰地跳。
妙诀几乎听见这副胸腔下有力的搏动,哪怕他是无心之鸟,可做的每件事都出自真心。
四肢百骸弥漫着冲击过后的酸胀感,但她闷窒的心情却也被这一声声鸟鸣,吵得轻快了起来。
时至今日,阴差阳错,他们竟然还能这样靠在一起。
真是一场宿命的馈赠。
于是妙诀毫不客气地把全身重量压在了他的身上,调节着自己动荡的内息。
不按着点,这只鸟好像已经要振翅飞起来了。
她想起在翻涌着归来的记忆之中,那一夜她见到了他一向避不示人的真身,那是唯一的一次。
金乌如坠,他的漆黑光辉万丈,比一切都耀眼。
那么,他的心脏究竟去哪了呢?
妙诀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尽管尘封的记忆掀开了箱角,可越来越多的谜团却如蛛网般笼罩下来。
唯一又去了哪里?
东方千业曾经和唯一有过关系,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蔓延成灾的白烬,像是和金乌一阴一阳相对相生,黑色极阳,白色极阴,东方千业又是怎么得到了烬骨之力?
他拿走了金乌的心脏吗?可如果那样的话,他的力量又似乎不会止于此。
东方千业分明也没能完全参透唯一的伏线。
更多晦暗如深海涌浪的记忆,或许需要等她彻底掌握天骨之力,又或者是达到更高的那一级,才能完全领悟……
但仅仅是这部分记忆的复原,就已经让妙诀开始明白。
当年两眼一闭,好像只是莫名其妙地睡了一夜,醒来就成为了天衍国中的一棵树,她一直以为那是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可现在,看着饱经沧桑的一道道背影,才发现百年光阴已经仓皇过隙。
她终于意识到他们的分别也远比她想象得久。
成为一棵树的光阴也远比她想得久,或许是从土壤中的种子开始,又或许是从一滴雨露开始滋生。
这场持续百年的谋划,倾全族之力的缔造……远比她想象地深远。
好在,现在这股最特别的力量,落在她手中了。
妙诀闭着眼睛看自己内府中的灵骨之树——
现在,那棵小树苗已经是参天大树了。
粗壮的树干是她灵骨深厚的基石,枝繁叶茂的脉络中流动着苍翠的色泽。识海中的年轮更加辽阔,顶芽仿佛染着晨露,支棱向天,昂首等待着什么。
现在她对天骨的掌握仅仅是能够让自己不随时暴动、无差别攻击,但还并不知道如何使用这种力量,天骨倒地承载着怎样的回溯之力。
因为从前的回溯时长还能以年轮表盘和顶芽时针来表现,现在却已经完全超出了量化的界限。
妙诀慢慢将气息调晕,睁开眼,发现四周的灰烬拢成一个圈,帮她到处扒拉回灵力。
见她安稳下来,尘尽拾才啧啧地拎了拎她领口,“北泠冰衣完全碎了,晋升天骨就这么难受,上边还有一级,你破玄境的时候可怎么办?”
玄骨。
如今天骨已经是一股超越肉身的力量,玄骨究竟通向哪里,妙诀简直不想想象。
尘尽拾自言自语地哆嗦,“不会得用我的身体来做你的冰衣吧……”
妙诀看了他一眼。
尘尽拾的指尖嗒嗒地敲击在玉质罗盘上,说不清是焦虑还是兴奋。
他假模假样地蹙着眉尖,心算了一下,“天命情劫九九归一,现在只剩下最后十劫了,你的玄骨恐怕也会在那时候降临,我得早作打算……”
妙诀不禁仰头问他:“做什么打算?用你的羽毛给我织一件?”
尘尽拾大惊失色抱臂:“你喜欢这种?我织了你必须要穿哦。”
妙诀:“。”
跟鸟说不清楚!
尘尽拾逗完了她,眼见着苍白的小脸缓上了血色,灵骨也渐渐稳定,他终于咳了两声。
明亮的桃花眼竟有些期期艾艾。
他顾左右而言他,“北陵冰衣……第二个礼物虽然没有了,但第一个,你已经想起来了吧?”
“你连这个都想起了——”
“应该明白,咱们俩是什么关系了吧。”
白衣青年挎起胳膊,得意哼笑。
“知道了。”妙诀认真地看着眼前这张恶劣又漂亮的脸,这次无比确认了。
确认他们历经种种,千难万险。
带着满身伤痛,再次找到彼此。
尘尽拾浑身一震。
没急着问,若无其事地等了半天,对方没有下文,他终于急不可待地低头,“所以什么关系?”
少女杏眸带笑,像是清风沉醉的晴天,多看两眼他就感觉自己正在春暖花开。
而后她启唇,笃定地说:
“我们是虐恋的关系。”
…
灭世反派伤心欲绝。
灭世反派沉默寡言。
妙诀忍着不由自主往上翘的唇角,眼睫忽扇来去,听见系统的提醒。
“注意注意,新的虐点已经出现在前方!”
妙诀知道这个虐点,女主要迎接精神上的洗礼了。
好在,头顶的血脉荫庇仍在,烬十已经醒来,她也得到了力量升级,目前他们冥族的实力已经不容小觑。
一股浅浅的水灵流从内環流淌出来。
当三環墙消失在原地,从琅環之心缓缓走出来那个人,让冥族和仙族两方都同时安静了下来。
——公玉堇。
尽管和记忆中的样子已经大相径庭,但衔八他们还是悄悄看向了静立的不二。
灵七和癸六对了个眼神,用不用他们出面啊,不二看见她会伤心吗?
央五却轻轻摇了摇头。
作为冥族第二人,其实不二比他们都要成熟得多,也想得更多。
麒麟巨尾仍然盘踞,那金眸男人不退不避,始终静静地看着。
大约是觉得被女人骗过的二哥更惨,尘尽拾破防了一会,又自己调理好了,溜溜达达地回到妙诀身边。
“看,托你的福,”尘尽拾若无其事,指尖十分闲适地点着此刻内環如临大敌的全部仙族,“那么大个三環,说消失就消失了,琅環仙庭的核心直接示人,眼不眼熟?那片山坡,那棵枣树,我们都去过……”
在他的絮叨中,妙诀又意识到一件事。
曾经的长明村就在前方,而他们曾说过,那是冥族遭到背叛之后、不二举族搬去的地方。这说明,公玉堇遇见二哥哥是在他们搬去长明村之前的事。
那么问题来了。
妙诀的目光看向只剩最后两圈迷宫高墙的琅環内景,并没有看见山的半分影子。
他们待过很多很多年,在那里劳作生活的小山村,去哪了呢?
那片她以为破破烂烂的小山村,似乎比琅環更深处,还要深。
公玉堇缓步走到了四環之地,这是一个极其消瘦的女人。
眉眼看得出端正秀丽,但两颊深凹,眸光无神,因为体弱而常常心悸发作,体态如惊弓之鸟。
作为一个仙族,甚至公玉家的家主,她看起来实在不风光,甚至有些可怜。
大约是已经许久没有离开过内環之外,她的身形并不舒展,当她微微瑟缩着站在外边的天光下时,那双眼睛被光照一映,众人才发现她视物有碍,几乎是半瞎的状态。
一双蒙灰的眼睛有些彷徨地在人群中寻找。
终于,她似乎找到一直在等待的一缕金色。
“不二——”
火麒麟的巨尾在身后耸立,炽火像是一盏燃灯,男人目光温和却平静:“公玉堇,好久不见。”
被囚禁深海百年,麟筋断尽,历经族人离散,到如今,面对形容枯槁的旧识。
不二没有怨怼,没有指责,更没有卷土重来的傲意。
他只是依然很温和。
听见他的声音,公玉堇灰蒙蒙的眼睛落了泪下来,就好像她已经这样哭了百年。
不远处,还有一个人也怔怔地走了出来。
妙诀的目光很快就锁定到了她。
公玉堇的出现,就是这一场女主虐点的来源。
公玉秋一身狼狈,方才她被琅環仙庭打得措手不及,意外撞到飞,和东方曜天一起摔倒在三環墙根底下昏迷了一会。
再悠悠醒转时,便听见一道脑海深处十分熟悉的声音。
一股强烈的感召出现在心头,她有某种强烈的预感,似乎她此生一直在寻找等待的人就在不远处。
公玉秋抬头望去,目光不可置信。
身后的东方耀天率先邪肆惊叫出声:“秋儿,那人,那人怎么长得如你一般?!”
是啊,怎会长得一模一样呢?
公玉秋失魂落魄地一步步朝着那极度消瘦的女仙走去,在历劫中失去的记忆就这样步步觉醒,血脉之中的亲近让她无比清楚——
这是她的母亲,她真正的生母。
她听见别人喊她,公玉堇。
……
呼啸的记忆涌入心头,公玉秋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
这里……她出生在这里。
从记事起,母亲的面容就如此忧虑。
在自己降世之后,她一天比一天瘦削、枯槁,这让襁褓中的公玉秋在蒙昧中就暗暗意识到一件事:是她的到来让母亲越发衰弱,她今后需要偿还这份罪孽。
所以她将苍生放在心中,她随时随地可以为了任何人牺牲自己。
每天面对着幼婴的她,公玉堇总在喃喃自语地忏悔,流泪。所以幼年的公玉秋就已经明白,她的降生并非母亲所愿,她不是在爱和祝福中出生的。
可公玉秋毕竟太小了,她眷恋她并不温暖坚实的怀抱,总是试图伸出弱小的手拭去她的眼泪,总是露出乖巧的笑容,试图让她开心一点。
可从她稍微大一点能走路后,就几乎没见过她的母亲了。
她到处去问,沉浸在被母亲抛弃的惶恐之中,听大人们说她如今是公玉家的家主,没有时间养育孩子;又在仙仆的窃窃私语中隐隐听见,他们说公玉家主已经疯了。
随着年龄增长,灵骨开智,所有人忽然开始对公玉秋笑脸相迎。他们告诉她你是公玉家的希望,你是纯天然诞生的天级水灵骨,你生来不凡。
有一场重要的、事关琅環未来的事要落到你的肩头,公玉秋立刻答应了,她怎么会不答应?
仿佛她一生都在等着这个机会,能偿还给母亲,能让所有人都高兴。
这种与生俱来的不安与讨好,深深地植根在她的骨血之中,即便再世历劫,都不能磨灭它的痕迹。她降临玉虚宗,在人间的母亲去世后,她惶惶地又将鹊阳师尊视作母亲。
在遇见东方耀天之后,尽管倾心,尽管会因他没有边界感而伤心落寞,可公玉秋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也不知道如何争取自己想要的。
于是他们的感情总是出现重重波折误会,明明被误解,明明在意对方没有边界的言行,可她只会窝囊地憋进肚子里自己消化,就好像她天生就该如此。
而此刻,公玉秋再次见到了公玉堇。
她真正的母亲。
她比从前更加枯槁了。
公玉堇像是燃尽的油灯,那双灰败的眸光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她,而是定定地、失神地看向一个人。
于是,这一生的哀伤幽悔似乎都有了答案。
妙诀听见系统的声音:“虐点出现,公玉秋彻底觉醒了天命者的身份,知晓了仙门与冥族之间的渊源,她一生都想得到母亲的认可和关怀,注定难以割舍。可男主却已经彻底看清了仙门的本质,六亲不认,两人即将爆发更加尖锐的矛盾!”
妙诀:“你这个‘六亲不认’用得太有灵性了。”
公玉堇缓缓向着不二的位置走去,越靠近,就越是佝偻,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豢鹤冻土之上,“对不起,我一直想和你说,对不起。如果当年不是你收留了我们,我们早就死在海上了……”
可谁能预料后来这一切的沧桑巨变?
当年的东方千业,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修士,遇见入海河边濯发的唯一,一眼定生死。
那时候的公玉堇和东方千业,只以为这是一片世外桃源,以为唯一不二他们是这里的岛民。最初时,单纯的人们相遇了,都以为他们可以成为至交,甚至相爱……
可在某一天,暴雨倾颓,她在滂沱中看见了如深河般的麒麟巨尾,她惊惧地叫来东方千业。
“他们不是人啊!堇,他们是妖兽!”
“他们是妖兽变的,这里是他们的祖地,他们拥有这世上最玄妙的力量,这力量……”东方千业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
那一日之后,一切如常。
他们接来了他们的亲族,几百人渡海而来,踏入了这座世外之岛。在最初的多年间,一切也并未发生太大的变化,公玉堇以为,那一天看到的麒麟之身就像一场梦,已经被人忘了。
直到唯一和不二不知从何处抱出了一个孩子,那是他们的最后一个。
在他降生的那一刻,无数灰烬如羽毛飘飘落落,不慎被一些人吸入鼻腔,吞食进去。
那些人一边呸着,一边就那样…原地“飞升”了。
灵骨直接晋升到从未设想过的地步,力量滔滔不绝地凭空产生……人,转眼间就尝到了脱胎换骨不做人的滋味。
一片灰烬而已。
于是那一日,不二他们抱着那个新生的孩子消失了。
东方千业发了疯一样地寻找唯一,几乎踏遍这座海外之岛的每一寸土地,可是在很多年间,一无所获。
直到后来,他找到了……
…
公玉堇痛苦的诉说,让妙诀理清了心中不少疑虑。
所有冥族都很平静。
亡族之苦,烙印在他们血肉之上,而非别人的言语之中。此刻当着琅環诸仙,他们难不成还要哭吗?
身后的尘尽拾更是毫无反应,只是搭着妙诀的肩膀,若有所思地盯着公玉堇打量。
公玉秋怔怔地看着她的母亲泣不成声,她的大脑已经嗡嗡作响。
这百年的悔恨和歉疚,将这个女人折磨得不成样子,她苦熬到现在,就是想要祈求原谅。
她们母女连心,公玉秋觉得自己也要被那份愧疚压垮脊梁。
东方耀天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一点,霍然惊起,“什么?!竟然、难道?!”
琅環仙庭的一切,都是侵占别人得来的?
甚至侵占的是他们一直在屠戮截杀的冥族的土地?!
公玉秋忽然缓缓看向站在人群之后的白衣青年,他仍然是无尘之貌,清隽非常。
但事到如今,公玉秋已经意识到了一件非常难以置信但又不得不信的事实。
妙诀看着公玉秋神色的的动荡,摸了摸下巴。
“尘道君,其实他也是冥族。”公玉秋重重闭上眼睛。
“他就是……冥十,对不对。”
话音落地。
无人表示震惊。
只有一个人惊得连连倒退数十步。
“什么?!”东方耀天惊
愕狂放地举起手中冥骨刀,“尽拾兄,怎么会?!怎么会!”
“。”妙诀收回视线。
“。”尘尽拾假装没听见。
东方耀天猝然倒塌,用冥骨刀顽强地撑着自己手中刀,仿佛精神世界遭到了翻天覆地的洗礼。
“啊啊啊啊!”他痛苦不堪地抱住脑袋。
但有一件事东方耀天可以确认,那就是——
“琅環果然皆为伪仙,秋儿,到今日,你还要认贼作母?!”
男女主的虐恋矛盾已然成型。
公玉秋面如金纸,痛苦至极,她看着公玉堇忏悔到几乎跪下,她知道、只有她知道,公玉堇真的用了一辈子来后悔。
那是她从幼年就植根在骨肉中的不安和讨好,她是公玉堇并不想要得到的孩子,因为公玉堇深爱着一个不可能的人,却为了天命情劫而有了她。
公玉秋一生都想为她做点什么,想要向她证明自己或许可以不被抛弃,可是,可是……
消瘦的女人已经走到了血脉荫庇之前。
隔着一重金光,她灰败的瞳孔终于影影绰绰地看见了那道梦中身影。
终于能听清他的声音。
不二终于开口。
他轻轻叹了口气,在某一刻,那双温柔的眼睛露出了兽瞳的清晰。
天生麒麟,他命与天齐。
在所有弟弟妹妹出世之前的漫长光阴里,他都在和天地共处。
他有无数寂静无声的光阴,是龙吟鹿鸣、鱼跃马蹄、鸟鸣吵闹……这些声音,让他的世界真正变成家园。
所以,人的相逢,人的背叛,只是麒麟生命中的一段插曲。
他后悔的是连累。
麒麟不二心中真正最强烈的、经年无法磨灭的情绪,是愧疚,是不该因为一丝善念而招致后边的一切,害了弟弟妹妹。
“你以为我一直因此耿耿于怀吗?不必如此。”不二温柔地说。
“我并不在意你。”
公玉堇愣住了。
灰败眸中的最后一滴泪啪嗒落在地上。
接着,一缕白烬从她鼻腔中涌了出来,直奔荫庇金光袭来!
蒙昧的双眼彻底圆睁着失去了神采,直直对着青天。
原来白烬早就已经掌控了这具身体,这是烬骨的血控之力。
尘尽拾瞬间动了。
从刚才他就觉得不对,只是有些事到底需要不二自己解决。
“老不死的东西……”尘尽拾冷笑一声。
白烬操控着这具身体,通过公玉堇的灵骨蓦然释放出了巨大的冰灵之棱,刺向他们的庇护罩。
众冥族同时出动。
妙诀定睛一看,感觉到公玉堇灵力中熟悉的冰息。
所以东方千业通过这种方式,能够使用任何一种灵力——整个琅環之内的所有仙族,都是他豢养的灵武器。
那冰灵似乎融入了唯一的骨血,竟然真的缓缓破入了他们的荫庇金光之中!
直直地、向妙诀而来。
东方千业的目标就是她。
可妙诀却比任何时刻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在恐惧。
他害怕唯一,他害怕唯一指引的力量彻底落成,他拼尽全力也只能仿照出烬骨,可他不知道要怎么追上唯一百年前的布局。
时间,奔流不息,最是无情。
那冰锥层层破入,砍断之后又不断再生,转眼离妙诀已经很近。
“妙妙,退后!”
众人还是习惯性地保护她,挡在她前边,让她安全地待在大人们的身后。
尘尽拾眨眼间就出现在她身侧,焚烧的灰烬涌上冰锥,汹涌烧着,唇角闲闲地安抚她,“小虫姑娘,不用担心,我对付这白毛绰绰有余。”
让她知道,什么虐恋?他们明明就是……就是……
妙诀却道:“我想明白了。”
“嗯?”尘尽拾抽空垂眸。
妙诀飞快地道:“我想明白唯一姐让我达到天骨之后能做什么了,冥族序列,逢三为组,所以破九结阵。而我可以救回苍三叔叔,加上二哥哥,三角只差一个点,就能找到唯一在哪里。”
尘尽拾微愣,看着她缓缓抬起掌心。
一个宇宙正在她这里成型。
“果然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女人……”尘尽拾嘀咕着,眼底满是不受控的心动,指尖发烫。
妙诀挥向那冰锥,侧脸正经:“还有,我不是小虫姑娘。”
尘尽拾忍着强行亲一口的冲动:“嗯嗯,知道——”
“做虫子,是要被鸟吃掉的。”她说。
“但做一棵树,可以让你栖息。”
第50章 想啄就啄“我都要”
50
尘尽拾浑身紧绷地放出汹涌灰烬,把刺入荫庇阵的冰锥寸寸绞烂焚烧,然后继续爆冲向被白烬操控的公玉堇。
只不过那双桃花眼始终处于出神的状态,愣愣地、机械地进行着攻击。
像是心神巨震,勉强支撑。
一直打到公玉堇跟前,尘尽拾才哆哆嗦嗦地回神。
他不敢回头去看那个随意说出那种让人方寸大乱的话的少女,只是哆哆嗦嗦地抬头看向所有仙族。
他眼尾红晕,小声喘息:“我要你们都死……”
先把这个公玉堇杀了,再去杀东方千业,还又不管什么,都杀了。
然后,带她回到他们的家。
——“家主小心!”
站在荫庇金光之前的公玉堇似乎已经听不到了。
白烬源源不断地从她的七窍之中涌出,她像一个四面漏风的稻草人,彻底被人操控,不加节制地释放着高纯的冰灵流。
一捧鬼火般的人形灰烬出现在她面前,涌动扭曲地伸展出金乌之翼,轻轻一挥,将那道瘦削枯槁的身形直接吞没。
那应该是极其可怖的正面攻击,然而冰蓝色的灵流仍然透过无尽灰烬透出来,就像是彻底沦为他人手中没有灵魂的武器。
妙诀一直凝着识海中的顶芽,随时准备出动。
但这副天骨同时带来了超乎寻常的敏锐嗅觉,妙诀心中一动,觉察出了不对。
公玉堇身上爆发的灵场强度已经超过界限,东方千业不是要通过公玉堇把自己这个溯时之人抓走。
这几乎是……要让她自爆的程度啊?
“姐姐!”公玉落焦急的声音从半空传来,从白烬突如其来从公玉堇的鼻口窜出,她立刻就明白了什么,心中顿恨。
她心中暗暗发恨,带领数十名公玉仙族围了上去,“保护家主!”
不能让冥族进入内環,否则公玉堇会被明主利用至死。
“水落成冰,玄阵破——”公玉落咬咬牙。
数十名公玉仙族雪浪袍裾整齐翻飞,他们步调一致地冻结那些被冥族击落的困仙石、以一种更加稳固的冰棱结构、在短短几息之间就堪堪搭建出了冰雪肆虐的十重大印雏形,倒扣在血脉荫庇金光之外。
从冥族卷土重来开始,公玉落一直有意地屏蔽了所有信息,不让堇知道半点。
可今日三環高墙突然消失,有人趁她不注意时将堇带了出来,见到了不二,有了刚才那番场景。
公玉落知道,他们对不起冥族,他们所有人都知道。
但是她不会带着自己的亲族拱手就戮。
火麒麟的巨尾横扫过来,分散着尘尽拾的压力,“你刚恢复,不要大动。”
尘尽拾勾唇,指了指对面结成的玄阵,“你再看看呢,人家专门针对你的。”
冰水合灵的十重印对火麒麟的压制明显更为强烈,随着冰冻的困仙石越来越密集,他的炽色尾火也开始明明灭灭。
公玉家的确专克火麒麟,毕竟——当年选址囚禁他的时候,就是公玉家选出的位置。
妙诀眼睛微微一眨,心中叹息。
所以公玉堇那些懊悔,又有什么意义呢?这百年的眼泪倒是只有一个人全心接住了,成全了一个绝佳的虐恋人格。
不二的尾火接连被冰水灵熄灭,他也不恼,只是平静地抬头看了看大印,又看看大印之后、公玉家繁衍生息的一张张脸。
他们都有出色的外表,不俗的天资,百年光阴足够他们更迭五代。
可他的族人却停在了百年前。
不二的身后慢慢浮现出了炽火勾勒的通天法相,像是在空中浇铸而成的一副金光璀璨的兽画,高度直接越过琅環迷宫的高墙,在男人身后驯服地垂首。
“麒……麒麟法相!……”
那不是麒麟的真身,而是纯然的火灵凝结出的虚幻狂影。
结冰水玄阵的几十个公玉仙族不得不从俯视慢慢变成了仰视,掐诀阵法随之不断扩大,却怎么也无法将他完全笼罩。
公玉落心中一沉,不二的力量……恢复了?
麒麟法相直接向着冰冻的困仙石喷出火炬,在空中与衔八的金流汇聚,瞬间把十重大印销融了大半,继而冲向公玉堇。
自从妙妙把不二断裂的麟筋复原之后,到今日,他总算有了当年五成的水平。
公玉家的弟子不住地后退,公玉落同样暗暗心惊。
怎么做到的?难道是……
她的目光不由地落在那个站在冥十身旁的少女身上,明主第一次如此冒进,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少女的特别之处。
溯时之力……竟能如此?可世上真的有后悔药吗?
公玉落口中发苦,眸中冰棱如蛛网凝结,掐诀让冰水玄阵强行大涨,低喝身后小辈:“莫要退缩,快把家主带走!”
越来越灼目冰蓝色光芒在公玉堇的身体中隐隐爆发,某种巨大的力量正在凝聚。
“是!”公玉家的小仙挣扎着上前,麒麟的目光便轻轻落在他们身上。
金光灼热地烧在头皮之上,他们的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原始的恐惧。
这就是人类与冥族的差距……
即便吃了再多骨血,人也是人。
尘尽拾扫了麒麟雄伟通天的法相一眼,“啧啧。”
刚嗤了声,一扭头,看见妙诀一眼震撼仰慕的目光,顿时牙酸。
冥族序列前三都是通天彻地的巨兽,某只金乌紧了紧自己的后脊,捏着妙诀的手腕把人调转了回来。
“看什么?”尘尽拾鼻子不是鼻子地说,“麒麟可没法栖息在你的树上。”
只有鸟可以。
妙诀在关注战局思考虐点,视野蓦然被他占满,回过神来的时候觉得他真是幼稚死了。
于是妙诀故意若无其事地仰头:“不会啊!我现在也是通天大树,龙凤狐狸熊猫鱼马鹿都可以栖息。”
……气死。
尘尽拾桃花眼亮得吓人,掐住她脸颊,憋了半天才道:“你看着。”
他简直是摧枯拉朽地收割人头。
在恢复五成力量的火麒麟和莫名其妙十分亢奋的全盛期金乌面前,仙门修士简直是一败涂地。
事实上。
他们根本无法阻挡冥族回到祖地的决心。
……
三環之外终于成了屠杀之地。
琅環最深处的宁静也终被波及。
神的花园之门紧闭,没有了悠然的虫吟鸟鸣,也没有微风吹拂书页的声音。
只有巨钟表盘转动的声响。
咔哒,咔哒,某种神秘的灵力场缓缓降临。
纯白花袍的背影虔诚地闭目,站在巨钟之前,喃喃自语,“唯一,唯一,我该拿你怎么办……”
深入金乌内府之中,被那只凶恶的亡族之鸟追着狠咬了一口,让他的神识受到了反噬之创,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虚弱之态。
然而金乌的凶悍在那个少女面前不值一提。
天级时骨……
在冥族奠定的十种灵属之外,世上最后一种、近乎传说之中的,时间之骨……
被唯一缔造出来,甚至达到了天级。
自从见识到真正的溯时之力,东方千业已经明白——在那个人绸缪百年的布局之下,琅環之壁终将荡然无存。
好在天命情劫已到尾声,而他百年的准备也总算……
东方千业睁开带着细纹的双眼,凝视着巨钟表盘上的重峦叠嶂、宇宙星河,世间奥妙万法仿佛都凝于此中。
当他深深地看进去,一片浓云般的阴影缓缓在表盘上流动而过。
像是隐天蔽日般的某种巨物。
东方千业深吸了口气,身上的纯白花袍簌簌颤抖,虔诚地将前额贴到了巨钟冰冷的石体之上。
半晌后,他又平和地抬起眼眸,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明主模样,看向乱作一团的三環方向。
“堇,你总是自怨自艾,总让我想起……今日的一切都非我所属。”
“但今日你可以为我,也为自己,完成一件大事。”
白烬鹤羽从他衣袍上浮现,一些化作纤细的纸鹤,活灵活现地振翅飞远。另一些在空中拧成细如发的丝线,指尖跳动,仿佛在隔空操纵提线木偶。
公玉堇的一身之力,就是他设置的最后一道关卡,足以重伤所有冥族。
“他们不能再回到这里,堇。”
“以你的身躯,给琅環降一场大雪吧……”
…
四環内所有仙人们很快就被压制,火麒麟和金乌两个强攻型冥族根本势不可挡。
公玉落重伤倒在一边,冰水玄阵结成的所有困仙石几乎被碾碎消失。
妙诀扶着五姨一起向前走去。
公玉堇站在内環界外,枯槁的四肢垂落,头颅耷拉下来,像是一个并不结实的界碑。她体内暴涨的冰蓝色灵流已经停了下来,身上开始凝结六重冰棱的雪花。
尘尽拾表现得差不多了,溜达着回到妙诀身边,“走吧,回家了。”
妙诀点点头,各处厮杀的哥哥姐姐们也重新汇聚在一起,一直走向曾经的家园。
可就在此时,妙诀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
公玉家的雪浪服东倒西歪地四散了一地,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渐渐没有了东方家白日图腾的身影。
他们悄无声息地撤退了,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六重冰棱的雪花已经从公玉堇的身上蔓延到了脖子,爬上她瘦削凹陷的脸颊,结进了眼睛里。
空气中的氛围隐隐变了。
公玉落从地上挣扎着撑起,喉咙间溢血模糊,“不二哥,别让堇……”
堇是她的亲姐姐,她非常清楚她的体内贮藏着怎样的力量。尽管她这些年来从未使用过这份力量,可她毕竟是天命者的孕育之母,也是最早来到仙地的人——
不二微微一顿,意识到了什么。
他回家的脚步顿住,然后默默离开了众人。
几步间不二已经想好了方法,他可以将公玉堇带到深海之下,这样不会伤到众人。
这没什么好说的,这本就是他欠弟弟妹妹们的。
他刚刚走出三步,就被白衣青年拦了下来,尘尽拾吊儿郎当地看着他,“干什么?想独自解决?——跟你说,虐恋这事我比较在行。”
他背着手越过众人,灰烬羽翼却已经悄悄展开。
央五咳嗽了一声,给剩下几个还没明白的弟弟妹妹解释:“公玉堇体内,有唯一的东西,她现在要自爆……”
衔八蹭地站了起来,银狐化作一道银流抢在前边:“小鸟你干什么,你回来带好妙妙,先回家看看——”
神驹小马蹭地一步就飞踏到了她前边,比她更快:“我知道,就是把她带到别的地方爆炸不就行了?比速度那当然是我——”
“……等等。”
少女一声轻叹,掌心之内苍翠的灵力倒流翻涌,独一无二的溯时之力收拢。
“我来。”她说。
一众哥哥姐姐瞬间噤声。
狐狸眼、鱼眼、小马眼、熊猫眼面面相觑,心中大震。
他们家小姑娘,好帅!好帅啊!
尘尽拾捂着心口,头晕目眩:“……早就说了她是这世上最
强的女人。”
不二却制止:“不行,妙妙,她体内的力量至少已经存在了百年,你……”
就在此时,一道碎裂的声音从公玉堇身上传来,随后,冷风开始呼啸。
雪花彻底冻结了公玉堇的全身,在这片豢鹤之地,化作一座人形的冰雕。冰层之下,冻蓝色开始如海滚动,四周所有的冰灵在同一时刻化作了震荡的冰粒子。
不二当机立断,难得肃了脸色:“你们先进去,我会将她带到海下——”
可没有人发现,一道身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公玉堇身后。
妙诀看着面无血色、沉默持剑的公玉秋,忽然明白了今天这个虐点到底会如何展开。
天命情劫只剩最后十次,传说琅環天命印一旦炼成,就可以实现任何愿望。归根结底,男女主也只是被各自家族所利用的棋子。
公玉秋这颗棋子会如何做,她很清楚。
十年树生和这些时日的相伴,妙诀实在是太了解她了。
她了解她的软弱和窝囊,了解她的摇摆不定,听过她无数次的自白哭诉,也了解她原生而来无法抗拒的渴望。
但公玉秋到底会在误会妙诀是冥族后趁夜走到水牢外,尽管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道究竟能送她到哪里。
如今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听过了公玉堇毕生的残忍心事,看见了仙庭混战的这一切,属于她的道心觉醒也终将姗姗来迟。
当然,那依然是和东方耀天完全不合适的、注定虐恋的大道。
公玉秋从刀剑灵流狂舞的战场上一路走向她的母亲。
没有人攻击她。
琅環的人避开她,因为她身负天命印。
冥族的人不打她,因为她也并没有攻击他们。
公玉秋就那样一路走到了公玉堇身侧,却已经无法看清冰层之下她冻结的模样。
蓝色的水灵冰灵核爆般凝结酝酿,任凭金乌焚烬和麒麟火冲都没有阻断这个进程,她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仙庭想用母亲身上的力量再次重创冥族。
公玉秋听见了逃窜的仙人惊呼的喊声:“公玉家主……家主她要自爆了……”
“玄级冰水之骨自爆啊!”
“那几乎赶得上当年赤虎封四的死状了!——”
“还不快跑!”
百年前赤虎自爆时的效果,已经化作琅環历史上的浓墨重彩的一笔,没人想要亲身回忆。
人们挥舞着自己的灵流,慌不择路地撤退,他们身上流淌的、口中谈论的,都是另一个种族的血泪历史。
公玉秋领悟了,原来所有人,原来整座仙庭,真的都是在冥族血肉之上铸成的。
而她和东方耀天被这样的仙庭托举而出的。
公玉秋垂着头,身上同源的水灵骨让她能够在震荡的冰粒子风暴中稳住身形,她终于走到了公玉堇身后,充满眷恋地、像小时候那样抓住了她的衣角。
作为她不愿拥有的孩子,她对不起母亲。
作为食肉仙庭托举的后代,她对不起冥族。
作为天赋灵高的正道修士,她对不起苍生。
那么如何才能弥补这所有的对不起呢?
公玉秋这一生,有什么能握在手里的呢?
她有……她有的……
从凡尘历劫开始,她就隐隐察觉到自己肩负着什么使命,这份使命,就是她存在的最大价值,也是她唯一能掌握的东西。
于是公玉秋最后看向了东方耀天,目光凄美。
东方耀天拔刀四顾心茫然,双眼向来如夜壶漏风,根本看不明白局势。
妙诀到底提醒了一句,“你还不动?”
东方耀天愣愣看了眼妙诀,然后狷狂一笑:“放心,芊……我会杀光这些伪仙的!!”
下一秒,只见公玉秋身上灵力跃动出一个巨大的水泡,将她和公玉堇完全包裹在了里边。
公玉堇身上的冰蓝光也几乎同时碎裂地迸射出来,就像是在这样的时刻真正达成了母女连心,在如此恰好的瞬间,公玉秋扑上去紧紧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浩荡的冰灵流四分五裂地冲进了公玉秋的身体,被她用自己的身体全部阻挡了下来。
几乎是瞬间,琅環仙庭的所有人崩溃了。
“天命印!”
“她在做什么?!天命印要碎了!”
“公玉家的印碎了,东方家的也就没用了啊!”
操纵的白烬猝然停下,堪堪压住了即将彻底完成的自爆,气泡应声冻脆碎裂,若非强行停了下来,此刻三環之外的整个仙庭土地,都会变成一座海上冰川。
“快啊,快救天命者!!!”
公玉秋经脉俱断,紧紧地拥抱着怀中只剩骨架的母亲,感觉到自己来自她腹中的灵骨正在寸寸冻裂,心中终有大石头落地。
东方耀天隔了足足一个世纪,终于爆发出剧痛的悲鸣:“秋儿!!!!——”
“为什么!为什么!”
男主几乎是屁股尿流地扑了过去,接住公玉秋坠落的身躯。
“你的道我相信了,你的道心是大义,”东方耀天痛哭流涕,“秋儿你醒醒啊!!”
…
妙诀脑海中系统发出了虐点通过的提示音。
她的灵骨仍在生长,在最后的情劫之中,走向大成。她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没关系,这对璧人会生龙活虎地活到最后,这点她并不怀疑。
身旁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
“……这才是虐恋,看到没有。”
尘尽拾心有余悸地收回目光,血腥虐恋让白衣青年打了个哆嗦,看向身旁这位也要搞虐恋的少女。
妙诀回过神,和叔叔姨姨哥哥姐姐们一起走向内環。
她和尘尽拾在最后,就像是当年的两小只一样。
原来这界限也不过一步之遥,越过去,天也不变,光也不变,人间已过百年。
苍龙,赤虎,唯一。
就差三个人了。
“哦——”妙诀袖间的手和他挨挨蹭蹭似有若无地碰在一起,唇角弯起来,“学到了,谢谢哦,毕竟你跟二哥哥说你最擅长虐恋了。”
尘尽拾语塞,无法反驳,走来走去。
但这次他看清了她唇角的笑意,于是过了会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棵小树坏得很。
一边说他们是虐恋关系,一边又说那种“让他栖息”暧昧不清的话。
什么意思?
尘尽拾焦虑又甜蜜地出神半晌,心中确定。
他这辈子最想养大的一个小女孩,在经年分别之后告诉他,这次我会保护你。
不管那是什么意思,总之——
“我都要。”他恶劣地笑了起来,眼底浮动着雀跃的灰烬,在她脸颊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妙诀惊讶地捂住脸,抬头想告状,却发现家长们都沉浸在回归家园的心情中,没人注意到这只坏鸟在做什么。
“我都要。”他眸光清晰地强调。
我不仅要栖息在树上。
我还要把虫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