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6(2 / 2)

江铃儿不答,她本也说不了话,压在她颈上的膝犹如千斤重,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依稀从身侧的水洼中看到自己半张侧脸的倒影,苍白、屈辱。

难过的好像,要哭了出来。

她不爱哭,有意识以来除了她爹那碗馄饨面叫她落了两滴泪来,她从未哭过。她娘死的早,没有记忆自然也不觉伤心,哪怕和纪云舒成婚六载,得知他深藏不露两幅面孔,得知他有两意,居然金屋藏娇,她虽然心痛,却也没有想哭的感觉。她时常总是嘲笑袁藻爱哭,好像水鬼转世,一个人眼里怎么能装这么眼泪?她以前不知道,现在她知道了。

她不是不爱哭、不会哭,她是没有必要哭。她生来什么都有了,实在没有什么多余的事值得她哭、配她哭。

而现在她真实的感觉到眼眶酸涩,她明明白白的知道不是因为脖颈上的压迫倒逼上来的泪水,她是真想哭,真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她就像生活在一颗泡沫里,直到今天这颗泡沫,破了。

她坠了下来。

如果是从前会有数不清的人争着抢着接住她,没有这些人也有何庸师叔接着她,没有何庸师叔也会有纪云舒,当然他的缚鸡之力接不接得住还不一定呢,他不需要接,他只需要站在她身后就可以了。即便没有纪云舒,她的夫君,还有她爹。

即便天下人死绝了,她爹,天下第一镖的总镖头江雷龙江老英雄一定会接住她的。

但是今时今日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人出现,她落到了泥里。

在水洼中,见到了真实的人生。

许是她面上的灰败太过明显,江铃儿后知后觉才发现压在她颈上的千斤重消失了。赵逍不再桎梏她,也不再问她“服不服”了,没有必要,她的回答全写在了脸上。

赵逍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盯着她,一字一句:“你输了。”

稀缺的空气和自由骤然失而复得,江铃儿从地上支起身子,一手撑在水洼中,一手抚着自己的颈,剧烈地咳着,几乎将肺也要咳出来。

又听见赵逍说:“还记得赌约么?你已经不是天下第一镖少镖主了,现在你该向我下跪了。”

话落,走到了她面前,停住,甚至拍了拍衣袍下摆的水渍,站在她面前。

江铃儿长睫陡的一颤,剧烈的咳嗽声几不可见的微微一顿,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了下来。撑在水洼中的手紧紧握成拳,用力之大,指骨泛白。她微垂着眼帘,从她的角度仅能看到那一双缚着沙袋的一看就是习武之人腿腕。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江铃儿略显沙哑的低低的声音。她的眼眶仍然是酸涩的,但到底没有落下泪,她要脸。

她的声音虽然低沉却是平静的,异常地平静,超乎赵逍想象中的平静,倒让赵逍意外,高看了她几分。

江铃儿听见自己说:“我不会食言,但在这之前,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凭的什么定下我爹勾结魔教乃至金人的罪名?”

勾结魔教已叫人不齿了,金人日益蚕食大宋,数年来多次侵犯大宋,勾结金人、做金人的走狗更是会让祖宗都蒙羞之事,尤其对于江老镖头这等人人皆知的有头有脸的老英雄,这是何等用心险恶乃至羞辱的指控!

江铃儿头一个不认!别人不知,她却是知道她爹如何如何憎恶金人的,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才好!怎么可能同金人为伍,为虎作伥!

“凭什么?”赵逍冷笑出声,“凭你爹屋内满密室同魔教、同金人来往信件够不够?”

江铃儿豁然抬眸:“不可能!我爹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不可能?”赵逍竟然看起来比她还生气,双眸血丝如蛛网,目眦欲裂,勃然大怒,质问她,“那你怎么解释六年前那次行镖出行多少镖内好手只有你爹一个人活着回来,而我爹呢?我爹遍体身受唯有魔教才有的阴.邪招数,而其中心门处最致命的一掌是你爹的奔雷掌造成的!你叫我如何不信?!”

江铃儿怔愣在地,关于六年前那场几乎废了一半镖内好手的行镖,众人缄口不言,即便她央求她爹无数次,老镖头也决然不肯吐露一字半句,她自然不知道,但她能确定,她爹不可能勾结魔教不可能勾结金人,更不可能杀害赵吉师叔了!他们可是拜了把子的八拜之交,这简直……简直天方夜谭!

江铃儿从地上一骨碌翻身起来,这事惊得她半天才找回声音,偏偏赵逍这厮的模样又不像在说谎,由此她更觉不可思议:“你……你放屁!我爹怎么可能杀害赵吉师叔!他们结拜为兄弟,赵吉师叔也是我四叔,你……你倒说说我爹为的什么要杀四叔?!”

“还能为什么?”赵逍盯着她冷笑,“自然是为了‘《孔雀明王长生诀》’了。”

话落的同时,不光江铃儿愣住,整个院落内围观的镖内弟子都愣住了。

同样是六年前,有一名为“徐苻”的道士方术师肉身成圣羽化登仙,据说便是修习这本名为《孔雀明王长生诀》的经书。虽然确有这传闻,但从未有人亲眼目睹,又不用说这叫“徐苻”的到底有没有这人,只听得“徐苻”这一名讳,其师从何处、家在何方、家中有几口人等等全然不知,内容又是这样夸大其词、怪力乱神,江铃儿从来当笑话听的,不光她这般,金陵城上到八十老叟下到三岁稚童都是这般想的,真是红口白牙说瞎话,越说越没影了!

而赵逍这厮浑然未觉,居然更上前一步激她:“早在三年前我便已掌握了江雷龙勾结魔教勾结金人的证据,你以为我为何我挑今日揭发他?我就是要在江雷龙的寿宴上,在天下人的面前揭露他的真面目!好叫天下人知道,这哪是什么‘老英雄’?这分明是该千刀万剐的狗贼才是!”

“你!你住口!”江铃儿气结,红了眼,大喊了声,“谁也不能折辱我父亲!”

话落便冲了过去!

本被赵逍打倒在地丧失了斗志,陡的又被激起无限愤慨,本疲软的四肢居然横生出由愤怒支起的暴涨气力,赵逍居然下意识后退被她一拳掼倒在地!

她错了,她服什么?

她服个屁!

奔雷掌讲究一字“快”,更讲究一字“威”。惊雷奋兮震万里,威凌宇宙兮动四海3。仁者之勇,雷霆不移4。威可挡,绝不可杀。宁可战死,绝不软弱投降!

她可以不当天下第一镖的少镖主,但她作为江家人,作为江氏奔雷掌正统传人绝不服输!

她江铃儿从来不服输!

江铃儿气极,双眸浮起盛怒的红雾,盛怒之下完全忘了章法,反正她的长鞭已经被这厮毁了,她一拳又一拳顾不得什么,就像街头扭打的泼皮无赖一般,一拳一拳往赵逍脑门砸!

她若使的是奔雷掌,赵逍自然能看出破绽,而她居然用这种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泼皮无赖打法,他一时不妨生生吃了好几记重拳,意识到自己居然被江铃儿这种草包骇住了还生吃了她几拳,还是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往日年年比武大会被其打趴在地的屈辱甚嚣尘上,他脸色铁青的厉害,一面狼狈地避开江铃儿完全不知会从哪儿袭来的流氓拳,一面冷冷道:

“好啊,原以为你终于识相了,没想到还是个不服输的硬骨头!好,我就打到你服为止!”

他右手于袖内呈鹰爪之式,他也不再使奔雷掌,这是独属于他赵家、他爹赵吉传授他的“白鹰爪”,掌风一动,以破竹之势和极阴狠毒辣的角度袭向江铃儿双目!

江铃儿打红了眼,一时不妨,等到发现之时,赵逍凌厉的五指已迫在眉睫,她瞳孔紧缩,乱拳也随之一滞,本以为要被这厮剜去双眼血溅当场,倏然一道灰色身影如大雁般掠过,赵逍的便停滞在她眼前不过半寸的距离再也不能动。

是一头发半灰的中年人抓住了赵逍的手腕,而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江铃儿一愣,定睛一看,双眸陡的锃亮:“何庸师叔!”

来人一袭低调的灰衫,面容端正斯文,不像个四海行镖的镖师,倒像个教书先生。此人正是天下第一镖青龙堂堂主何庸,也是江铃儿的五叔,更是她的授业恩师,江老镖头日理万机忙得很,因此绝大部分时间江铃儿都是跟在何庸师叔身后,他们不仅是师徒情谊,也更甚是父女情谊了。

因此江铃儿看到何庸的第一眼双眸锃亮,那一声不仅包含着惊喜也含着委屈。

何庸极快的扫了她一眼,最后视线便落在赵逍身上,松了手,沉声道:

“你已经抓到了她。”

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未尽之意便是,她已经是囊中之物,无需做多余的事了。

“是又如何?她是江雷龙的独女,焉能不知江雷龙做的龌龊事?”赵逍冷笑着站起来,抖落身上的灰尘,拇指揩去嘴角的血渍,“江雷龙是武林叛徒,金人走狗,一脉相承她如何逃得了干系?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你……!”江铃儿火起,不过在何庸凉凉扫了她一眼便偃旗息鼓,只恶狠狠地瞪着赵逍。

何庸见赵逍不肯放过,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道:

“有她在不愁江雷龙不说《孔雀明王长生诀》所在,贤侄意下如何?”

甫一话落,赵逍本阴鸷的眉眼这才展颜:“五叔说得对,是侄儿冒进了。”他略一思忖,对左右下属道,“把她被押下去和老镖头关在一起。”

末的,顿了下,盯着江铃儿意味不明道:“你不是想见你爹么?这就送你去见他。”

江铃儿眉头拧紧,和何庸师叔对视了一眼,见何庸师叔冲她点了点下颚,这才压下满腹不安。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袁藻,袁藻浑身僵直不能动,见她看来双眸蓦的睁开,嘴巴咿咿呀呀的却说不出话来,她才压下的不安又浮动了起来,可眼下也不能做什么,只好跟着小厮去了。

天下第一镖是她家,她自然了如指掌,她一路沉默的跟着小厮越走越远,起初她还能忍,可一路走到了天下第一镖秘而不宣的地下室内,那是比戒律堂更阴暗潮湿乃至险恶的环境,等见到一身狼藉、浑身浴血遍布刑罚伤痕的江老镖头时,终于忍不住,扑上前,失声痛哭:

“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