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很快他便不必问了,扬察觉到,眼前的人给他的感觉与终末裂谷如此相似,如同混沌的造物。
他原本以为,眼前的恶魔不过是那团黑雾与随便哪个恶魔的结合体,倒是没料到,对方的另一部分居然是由终末裂谷填补的。
扬嘴角微勾,缓缓闭上了眼。
体内属于黑雾的力量被抽走,确实给尤卢撒带来了不小的损伤,但来自终末裂谷极强的恢复能力很快填补了这一空缺,他身体还有些虚弱,以刀拄地,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扬的尸体突然动了。
尤卢撒后退一步,拧眉看着扬的身体如同一团烂泥融化,接着直直往天空中飞去。
无数黑影从四面八方涌来,没入深黑的天空,相互交缠着扭曲旋转,一个漩涡在天空中出现,如同混沌初开,一时间风沙四起,荒原上本就稀稀拉拉的植物被裹挟着飞向空中,遮蔽了视线。
尤卢撒眯起眼睛,抬头望向天空中不断增大的漩涡,似有所觉。
不多时,那漩涡停止了转动。
而一只黑如深夜的巨掌从漩涡的中心缓缓探出,如拨开一块幕布般将那漩涡掀开一条缝来。
在那之后,无数不可名状的眼睛冰冷地打量着这个世界,没人能用语言形容出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光是看一眼,恐惧便会从头顶沉沉压下,无人胆敢直视这片黑暗。
城墙内的动静吸引了驻守士兵的注意,他们爬上城墙的哨岗,遥遥望着这一切,皆是惊骇不已。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人只觉浑身僵硬,面色苍白地问他的同伴。
其余人纷纷摇头,而有个资格老些的恶魔面色凝重,哑声道:“魔神,是魔神……究竟是谁惹怒了神明?”
恶魔们惊惧万状,闻言纷纷下跪,他们祈祷着,恳求着,试图以这种方式得到神明的怜悯。
而真正承受神明之怒的那人立于荒原之上,连头都没有低一下。
“把其他地方的分身都喊回来了吗?”尤卢撒握了握拳,“正好,倒是省了我一个个去找的事。”
周遭的狂风消退下去,双方在一片寂静中对峙,魔神无形的双眼落在大地之上,尤卢撒能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沉沉地注视自己。
突然,脚下突然一阵剧烈的摇晃,尤卢撒拧眉四顾,困兽的嘶吼从地底传来,无数尤卢撒无比熟悉的裂缝从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浮现,地面,城墙,甚至半空,黑色的岩浆在其后涌流,似乎随时都将倾倒下去,像有一头百目巨兽缓缓苏醒。
尽管尤卢撒从未见过这幅场景,他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终末裂谷居然在这时候开启了。
“看来,命运并不偏爱你。”尤卢撒发出一声嗤笑。
下一秒,双方同时动了,魔神伸出了那只漆黑的手,向尤卢撒沉沉压下,而恶魔一跃而起,飞身躲过魔神的巨掌,身形如同闪电从天际划过。
无形体的手臂如同章鱼的触手四面包抄而来,尤卢撒既要感知魔神的攻势,又得留意无处不在的裂谷缝隙,一时处于被动。
“你看看自己如今如此狼狈,”神在尤卢撒耳边低语,“我饶恕你的冒犯,就此停手,我赐你一死。”
“是吗?”尤卢撒不以为然,“你难道不觉得,现在更狼狈的是你吗,魔神大人?”
他摊开双手,手中长刀散发出红光,那些裂谷缝隙竟在此刻缓缓闭合,随即便有无数灰色的魔力涌来,长刀寸寸增长增粗,直抵苍穹。
“以玩弄世人为乐的神明,没有存在的必要。”
恶魔挥起长刀,携带混沌之力的刀刃将天穹一劈为二,没入试图阻拦的魔神臂膀,竟是将其连根斩断。
在墨绿眼瞳一错不错的注视下,长刀没入魔神漆黑的身躯,那团不可名状的物质向两侧缓缓裂开,再也无法愈合。
“尤卢撒!”神的声音终于带了几分薄怒,“你可知晓弑神的后果?整个魔域皆是由我创造,我死,整个魔域都将陷入动荡!”
尤卢撒在和风的托举下缓缓落地,他碾了碾脚下坚硬的地面,没有上魔神的当:“我看魔域没了你还要再安定些,和你比起来,怕是左使更知道该怎么治理魔域。”
“睡去吧,神的游戏结束了。”他宣布。
第353章 第三百五十三章 神赐 去吧。别死了。……
这具形体本就是魔神临时拼凑, 魔神的力量至臻至纯,与终末裂谷的力量全不相容,魔力慌乱地闪避着这个令祂极其不适的东西, 回过神来已然四分五裂。
那些魂灵尖叫着四散而去,短时间内无法再次聚合。
尤卢撒看着魔神的形体在眼前逐渐消散, 不知不觉, 他鼻尖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握了握胸前的蓝宝石吊坠,手中长刀分崩离析,最原始的刀身承受了太强的魔力, 已经出现了裂纹。
尤卢撒屈指敲了敲刀背, 忽然察觉到什么,猛然回头,一个人形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
“阴魂不散, ”尤卢撒不由得咋舌,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那团模糊的人形缓缓流动, 像黑泥缓缓褪去,一个银发的女人出现在眼前。
那张熟悉的面孔让尤卢撒瞳孔一缩,下意识后退,希尔戈却在几步之外对他笑了。
“还真是出息了,小鬼, ”她耸了耸肩,无所谓道,“算了, 谁又能说这事情不够有趣呢?”
尤卢撒张了张口,没等他说话,希尔戈便伸出手来, 对着他的眉心遥遥一点。
“这份礼物……无需支付任何对价。”她道。
尤卢撒只见眼前一片白光,遥远的记忆一股脑涌入脑海,他“嘶”了一声,拄着刀勉强站稳。
他在那记忆中看见了……母亲,还有父亲。
尤卢撒并不熟悉父亲,他对这个男人全部的了解都来源于捷琳,他知道他们相识于暗夜之森,在尤卢撒出生之前,已经一同生活了十年之久。
那是他们在那十年的记忆,尤卢撒不知道这记忆属于谁,母亲,父亲,抑或是某个旁观者,这显得无关紧要。
一名赏金猎人来到了暗夜之森。
他是带着委托来的,协会告诉他,在这片森林里,有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女。
赏金猎人身为魔族,也拥有不同寻常的正义感,他厌恶魔女的胡作非为,来此的目的不是赏金,而仅仅是魔女面目可憎的项上人头。
因而当赏金猎人看见森林之中有一名女子带着一头受伤的小鹿艰难前进的时候,他没有一秒钟怀疑,便上去搭了把手。
这是赏金猎人第一次看见这样聪明而漂亮的人,她博学,温和,思维活跃而深刻,眼中带着长久的岁月积淀而成的忧郁与寂寞,赏金猎人难以想象,会有人不为这样的女子着迷。
她的名字,叫捷琳。
他送她回家,在捷琳的挽留下,赏金猎人短暂住了下来,在为捷琳料理家事的同时寻找魔女的踪迹。
捷琳没告诉赏金猎人自己究竟是谁,在得知他的来意之后,也没有说一句话,光是笑着把他留下,为他先前在树林里擦出的伤上药。
而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赏金猎人不再找了。她接受了他的一切,而他也是。
他们之间从没说过“爱”这个字,但在他们眼中,爱意一刻都没有消失。
他们就这样共同生活了十年,直到某一天,神找上了祂的子民。
祂告诉她,祂将赐予她一个孩子。精灵族诞生了一名王子,神要魔女促使他与她的孩子结识,培养些感情,但不要太多。
“我需要为此付出什么?”魔女问。
神笑了笑,道:“你的生命。”
魔女答应了,她的人生已经长过了这片大陆,再久的生命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不久之后,没有资格诞下后代的魔女怀了一个孩子。
隐居的夫妻将他看作神赐的惊喜,而从某种意义上,这确实是。
他们为孩子准备好了一切,出生后穿的小衣服,单独的、装修精致的房间,赏金猎人削的玩具摆了满满一屋,他们希望他能喜欢。
孩子是在二人的期待下出生的,或许是魔神庇佑,生产十分顺利,赏金猎人安顿好疲惫的妻子,出去为她换了一盆热水。
他们都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在她走出产房,看见门口的一地血迹时,魔女后悔了。
“为什么杀他?”她问神。
“你迟早要死的,”神说,“他不过是比你先走一步。”
魔女恍惚地回到屋内,她突然发现眼前刚刚换上的、整齐的床单变灰了,那张赏金猎人亲手造的婴儿床,那些小东西,都变得如此刺眼。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婴儿床边,趴在那儿,双手伸入摇篮,想掐死那个小东西。
或许是感受到了母亲的呼吸,孩子下意识伸出胳膊,抱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他这样柔软,这样漂亮,而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有一双与她出奇相似的绿眼睛。
她已经牺牲了丈夫,现在,魔女要牺牲她的孩子。
……吗?
魔女犹豫了,她沉默着,站在床边看了孩子许久,终于是伸出另一只手,拉了拉他的小被子。
这不是他的错。是她答应了神的交易,是她选择生下他。
捷琳决定把他养大,用人的方式。
至少在她羽翼之下的几年,这个孩子可以不必担忧命运弄人,也不必为他的诞生感觉迷茫。他可以被爱,也可以爱人,他将拥有她此生无法触及的自由,以及捷琳几乎忘了究竟为何物的,家的温暖。
“看来她成功了,”希尔戈道,“你的眼泪是最好的证明。”
尤卢撒恍然碰了碰脸颊,触到一手冰凉。
那是爱吗,还是愧疚?尤卢撒不懂,他甚至不知道捷琳在死前是否曾为他的诞生后悔,“母亲”只是她曾拥有的那些称谓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他问,“让我为自己的诞生感觉羞愧?这是你的报复吗,希尔戈?”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希尔戈耸了耸肩,用尤卢撒极其熟悉的说教语气道,“她对你的爱因为这个减少了半分吗?”
她回过头去,望向这片正在崩溃的大地,尤卢撒的行动短暂遏制了终末裂谷的力量,但这并不长久。
“你觉得,她有没有后悔过去死呢?”
魔女是有私心的。不幸的是,希尔戈也有,否则尤卢撒今天不会站在这里。
她终究不是神。
“去吧。别死了。”希尔戈道,她语气轻松,渐趋透明的面孔流露出一抹笑意。
最后一缕风将希尔戈的身影带走,尤卢撒知道,这一次,她是彻底消失了。
他用力擦掉眼泪,抬腿走了出去。
*
神域的圣天门打开了。
这座连接神域与地面的大门很少开启,守门天使记得,自己上一次把那把沉重的黄金钥匙插入锁孔的时候,是圣子率领一众神明、神使与天使迎战魔域大军,彼时右使还没有换人,圣子和右使战事之激烈,将大片山岭河流夷为平地。
圣子身骑独角天马率先来到了圣天门之前,在他身后,七大上位神尽数披挂战甲,身后紧随数以万计的神域士兵。
广场上一时间挤满了方阵,伴随着将领一声令下,士兵们齐齐单膝跪地,整齐划一如同叠影无数。
“圣子大人,军团已经准备就绪。”身披雪白铠甲的圣骑士在伊斯维尔单膝跪地,执起他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
伊斯维尔垂眸扫视过他的一干下属,巨人匍匐下高大的身躯,等候他的号令,驯兽师们牵着数不清的奇珍异兽,皆是身披甲胄,纯白如冰山雪顶。
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随即便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抵住早已开了锁的大门前,数百米高的圣天门缓缓而开。
其后的景象早已天翻地覆,昔日和平安宁的土地已然被硝烟笼罩,炽热的黑色岩浆从天际倾倒而下,魔兽在大地上肆虐,撕扯着那些早已空无一人的城镇。
“去吧。”伊斯维尔抬手一挥,神明的赐福随即降落在每个人的头顶。
战役昂扬的士兵们发出呐喊,一支支队伍涌出圣天门,开往被终末裂谷侵占的地面。
“圣子大人,您去哪儿?”一名大天使见伊斯维尔骑着独角天马离开,不由得问。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我去和魔域那边沟通。”
当伊斯维尔来到泽特宫的时候,其余三人都已经在场了。
泽尔林达已经提前和狄涅莎与默赖安两人沟通好了相互之间的阵地,他们的任务就是尽量防止终末裂谷的影响继续扩散,好为伊斯维尔争取时机。
“每次神域都要搞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默赖安嘀咕,“我们魔域就从来不。”
狄涅莎给了他一个脑瓜崩,转向伊斯维尔,问:“你不打算改变主意了?”
见伊斯维尔摇头,狄涅莎没再说什么,揪着默赖安离开泽特宫,加入了这场混战。
泽尔林达在伊斯维尔进来之后便沉默不语,伊斯维尔知道她心里不痛快,暗叹一声,道:“林达……”
没等他开口,泽尔林达便上前一步,用力抱住了他。
“我明白,”她低喃,“我明白。”
她松开伊斯维尔,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一步步后退。
“整个神域都会等你。”泽尔林达道。
语罢,她转身跨上独角天马,飞往神域与终末裂谷交战之处。
伊斯维尔目送她远去,缓步来到了泽特宫外的悬崖边。
早在终末裂谷开启之前,伊斯维尔就联系了魔域,疏散在地面的居民,彼时山脚下的亚麦早已成了一座死镇,街道上只有冷风吹过,堆满了垃圾,已经不复他们上次离开时节庆的热闹。
远处的天边,天空早已被终末裂谷的黑暗占据,血红的裂缝如一只冰冷的血眼,蛛网般的裂缝以那巨口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几乎将天空撕裂。
伊斯维尔伸出手去,阳光在他掌心聚集,勾勒出一把长剑的形状。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巧的落地声响,伊斯维尔回过头,尤卢撒正在几步之外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