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目送传信的信鸽飞离大厅,恨不得跟着那鸽子一同飞往克里斯特遗迹才好。
“既然如此,”勒路领主道,“今日会议结束。明日诸位请按时抵达,共议其余事项。”
参会众人纷纷应和,至于各自都在想些什么,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勒路领主长长吐出一口气,待心跳平复,她抬眸望向大厅角落为儿子安排的座位,本想问问他今日有什么收获,却见原处早已空无一人。
这孩子……
勒路领主摇了摇头,但至少今天会议进展顺利,她心情不错,还是没有说什么。
那厢,阿塞洛缪再一次被带回了那间华丽的地牢。
大厅污浊的空气令他厌倦,阿塞洛缪本想先休息会儿,但没等他往床上躺,便有一名守卫敲了敲房门。
“什么事?”阿塞洛缪问。
“您的同伴想要见您。”那守卫在门外道。
与其他囚室不同,这间屋子四面皆是封闭,算是一方独立的隐私空间,与此同时,兽人们还给了阿塞洛缪小小的选择权,这些日子里,阿塞洛缪见过伦塔一次,确认了她现在的安全。
只是莱恩……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囚室角落木盒状的装饰物,敛下眸中思绪,扬声道:“请她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伦塔,她与阿塞洛缪一样身佩魔法抑制器,行动难免受阻,因而步伐显得有些迟缓。
待守卫将门关上,伦塔便急切道:“你真的把你们民族的宝物送出去了?”
见阿塞洛缪沉默不语,伦塔拧眉,似在懊恼:“那可是神赐的宝物,你先前不是说它甚至能增强魔力吗?”
“国都亡了,守着那宝物有什么用?”阿塞洛缪反问,“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活着与他们会合。”
伦塔张了张嘴,剩下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半晌她才道:“可你有他们的消息么?”
阿塞洛缪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苦涩:“没有。说不定他们早就……”
“不会的,他们……”伦塔似乎想要反驳,但终究是找不到一个安慰自己的理由。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直到有守卫敲了敲门:“阁下,时间差不多了。”
两人对视一眼,若有第三个人在屋内,就会发现,两人眼中没有悲伤,没有困惑,他们的双手飞快地打着手势,以交换获得的情报。
“那我走了,”伦塔叹了口气,拍了拍阿塞洛缪的肩,“你也别……哎,你好好休息吧。”
守卫推门进屋的时候,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个来回,接着便把伦塔带了出去。
门在面前咔哒一声合上,阿塞洛缪重新倒回床上,一只手遮住了双眼。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抓过被子将整张脸埋了进去,憋得满脸通红,才不至于让自己的笑声被旁的人听了去。
宝物当然是有的,只不过,在当初“收割者”将克里斯特灭国的时候,他的父亲亲手将它砸得粉碎,在他看来,比起让这宝物落入魔族手中,倒不如让它和克里斯特一起消亡于时间的长河里来得好。
神眷神眷,受眷顾的到底是谁?
阿塞洛缪笑得累了,终于闭上双眼,在窃听魔法器几不可察的杂音中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联盟会议一同往常地持续下去,直到那之后的第三天,从克里斯特遗迹传来了一个不容乐观的消息。
“没找到水晶树?怎么回事?”这个消息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有心急的已经站了起来,把桌子拍得哐哐直响。
“那个克里斯特人骗了我们?”一旁的莫拉塞尔领主问。
勒路领主合上那封信,面色凝重。
“不,”她摇了摇头,“密室确实存在,所进入的方法也与他口中所说完全一致,只是那宝藏不翼而飞了。”
“你的意思是……”一人迟疑道,“有人先窃走了水晶树?”
勒路领主摇了摇头,道:“还是先问问那克里斯特人吧。”
于是阿塞洛缪再一次被人从地牢里带了出来,在一干兽人堪称质问的目光下,他依然是那副淡然的模样。
“我们的战士并没有发现水晶树的存在,”勒路领主道,“您确定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么,利德蒙殿下?”
阿塞洛缪双眼微睁,看上去有些惊讶。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反问:“你会忘记自己家传的珍宝放在什么地方吗?”
他的反应在在场兽人的预料之中,勒路领主沉吟片刻,问:“您先前曾经将水晶树的消息透露给旁的人吗?”
“没有过,但水晶树自十几年前便长埋于地底,应该不会平白消失才对。”
勒路领主却注意到阿塞洛缪在话语间似乎对将他带往勒路的庞西多有留意,她扫了一眼领主位上的庞西,比起以往表现出来的对魔法的极端狂热,这两天的庞西却对克里斯特水晶树一事不怎么在意,反倒全程不耐烦的样子,似乎会议早些结束才合他的意。
她沉吟片刻,让卫兵先将阿塞洛缪给送了回去。
“这下该怎么办,诸位?要再派支队伍过去么,还是说今天就这么散了?”庞西靠在座椅里问,他已经受够了这无休无止的会议与争论,恨不得立刻结束这该死的议题回路利昂去。
他对克里斯特的宝藏确实有兴趣,但水晶树只有一株,必然不可能让联盟中的所有成员获益,更别说他们还并不清楚它究竟有什么效果。
洛斯洁伦已经同意帮助他返祖,这一株水晶树究竟是没有自身力量的提升来得直接。
他的反应落在勒路领主眼里却是另一番意思,她笑了笑,道:“不必着急,葛尔沙阁下,水晶树总会找到的。”
“您确实不必着急,”莫拉塞尔的一名贵族冷不丁道,“毕竟最先前往克里斯特遗迹的战士都是勒路的人,不是吗?”
此话一出,其余人皆是诧异,因为莫拉塞尔领主点出了一个他们未曾设想的可能性。
勒路领主抬眸,正与莫拉塞尔领主似笑非笑的眼睛对上视线。
“你这是什么意思,赛和?自上任委员会主席以来,路佛阁下向来兢兢业业,难道说她还会背着我们自行取走水晶树吗?”一人跳起来质问。
“我并无恶意,只是现在想来,路佛阁下提前派遣勒路战士前往的举动确实不妥。”
眼见着他们就要吵起来,勒路领主及时抬手制止了他们,道:“赛和阁下的怀疑确实不无理由,这件事是我欠考虑了。有关水晶树的事,我一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这天的联盟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有几名贵族似乎是意见很大,到最后直接拉下了脸甩手走人,只有几位领主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庞西不知道勒路领主打的什么算盘,当天晚宴过后便离了领主堡去外面寻欢作乐了,酒喝得醉醺醺的,到了半夜才回去。
他的住处在勒路领主堡占据了一整座别院,除他以外,只有几名服侍的佣人在这里居住。
庞西在门口等了半天,见没有一名佣人上来为他更衣,不快地嚷道:“人呢?主人还没回来,一个个都先歇下了?”
大概是听见了他的叫嚷,二楼传来一线光亮,莱恩提着灯从楼上下来,衣着整齐,看上去不像刚起来。
就同其他一些领主一样,庞西子女众多,但血脉纯净的后代寥寥无几。
他的正妻约莫是祖上混杂了其他种族的血统,生下的子女个个血脉杂乱,这个和家仆所生的私生女虽说也是个混血,但那头金发也算是有几分葛尔沙家族的样子。
因而自庞西启程前往勒路,他便将莱恩放了出来,也好让她学学规矩。
见他回来,莱恩有些怯怯,生怕庞西打她,低声道:“父亲,有来客。”
“来客?”庞西举起双臂让莱恩帮他脱下外套,随口问,“谁大晚上的不睡觉跑来这里?”
莱恩顿了顿,如实道:“是路佛大人,父亲。”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领主 机会来了。……
“路佛?”庞西的醉意清醒了几分, “人在哪儿呢?”
“在书房等候您,父亲。”
庞西撇下莱恩往楼上去,不忘道:“倒杯酒上来。”
莱恩点头应下, 她嗅到空气中萦绕的廉价香水味道,强忍下打喷嚏的冲动, 转身进了后厨。
勒路领主依然是那副让人生厌的温和模样, 这时候正站在门边欣赏那尊不知出自谁手的狼型雕塑, 庞西看见小桌上摆着一只喝空了的茶杯,大概是莱恩自作主张给勒路领主端上的。
庞西在她对面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皮笑肉不笑道:“这大晚上的, 您还真是勤勤恳恳。”
“您说笑了, ”勒路领主淡淡道,“我来拜访您是有要事要与您商量。”
“哦?您有何高见?”
“我就开门见山了,阁下, 克里斯特水晶树的失踪, 与您是否有关系?”
此话一出, 庞西不由得愣了愣,他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勒路领主认为他在装傻,不动声色道:“我早些时候去问了利德蒙,他说自己不记得来勒路之前发生了什么, 只是他时常头晕目眩,大多数时候都处于昏迷状态,他的异常状况, 您没有发现么?”
“我为什么要去在乎一个贱民的状况?”庞西怒及反笑,“你不要血口喷人,路佛!”
他刷地从沙发上起身, 刚要再反驳什么,书房的门就被敲响了。
莱恩推门而入,手中的托盘上摆放着一只酒杯。
“父亲,请用,”她似乎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将酒杯在庞西面前放下,迟疑道,“父亲,请不要激动……”
庞西不耐地往门外一指:“滚出去!没你说话的份!”
莱恩低头讪讪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书房的门再一次合上,勒路领主轻笑一声,道:“何必如此暴躁,她毕竟是您的女儿。”
“和你无关,”庞西恶狠狠地剜了对方一眼,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我话放在这里,水晶树的事情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是吗?那么,勒路的魔法师在利德蒙身上发现了记忆读取魔法留下的痕迹,您又要如何解释?”
庞西能怎么解释?阿塞洛缪的看守都是霍西奥在负责,天知道那个魔族的走狗对那个克里斯特人做了什么,庞西却又不能直接把这事透露出去,要其他领主知道他私联魔族,非得把他扒一层皮。
见他不回话,勒路领主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意思,起身道:“如果您坚持自己的观点,我会在明天的联盟会议上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如果您回想起了什么,就请在会议上告诉我们吧。”
见她转身要走,庞西忙扯住她,怒道:“放到联盟会议上?你这是想要逼迫我承认水晶树就是我拿的?”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水晶树失窃毕竟事关重大,您又是第一个接触罗穆·利德蒙的领主,此举并没有什么不妥吧?”
勒路领主和庞西纠缠得也有些烦躁,加之天色已晚,一天的疲惫积压下来,让她说出口的话不自觉刻薄了些:“更何况,您确实有合理的动机,不是吗?诸国中只有您尚未确定合适的继承人,我想并不是子嗣稀薄的原因吧?”
这话无疑是在暗讽庞西血脉断绝,狠狠刺中了庞西心底最疼的位置:“混账,你说什么?要不是当时与隐峰开战时葛尔沙家族冲在最前头,还不知有没有今日的阿鲁文!”
当初葛尔沙家族死了那么多纯血兽人,现在这头光知道躲在后方只说不做的老狼居然还拿血脉讥讽起他们来了?
怒火从胸腔攀升而上,直烧得庞西双目通红,理智全无。他睁大布满血丝的双眼,竟是抄起门边的狼头雕像,往勒路领主头上狠狠抡了下去。
那几秒钟过得极慢,庞西看见女人的双眼倏然突起,头骨棉花般凹陷下去,鲜血和碎骨随之飞溅而出,她身形瘫软,几乎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嚎,便扑通栽倒在地。
石像脱手而出,砸在书房厚重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庞西注视着地板上逐渐失去生息的、仍在痉挛的身躯,大脑一片空白。
约莫几秒钟,又或许是半小时,他不可置信地俯下身去试探勒路领主的鼻息,理所当然般地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该死。他想。现在该怎么办?
被愤怒冲昏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庞西手中并不是没有过人命,兽人领主多多少少上过几次战场、斩过几次叛徒,但这次,他杀死的对象身份有些特殊。
他四处看了看,沉吟片刻,决定先找个地方将勒路领主的尸体藏起来。
他正拖着尸体往门外挪动,书房的门就嘎吱一声推了开,庞西一惊,下意识后跳一步,一手背到身后,隐隐有变作兽爪的迹象。
“嗯?领主大人这是在做什么?”霍西奥推门而入,看见一地狼藉,不由得挑了挑眉。
庞西看见是他,暗自松了口气,道:“如您所见,我们……闹了点儿矛盾。”
“哦,那这矛盾还真够大的,”霍西奥笑道,“您打算怎么办呢?”
见庞西不语,霍西奥继续道:“如果您暂时没有打算,我倒是有一个想法,阁下不妨听听。听说兽人族的先祖依靠吞噬同族获得力量,他们四处征战,其中以葛尔沙家族的先祖为首,如今您却……”
庞西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惊疑不定道:“您难道要我……不,这样会毁了葛尔沙!”
“不,”霍西奥微笑,他退出书房,转身往洛斯洁伦的房间走,“是让葛尔沙家族再次君临阿鲁文。”
*
次日清晨,领主们再次齐聚一堂,等候勒路领主所承诺的结果。
然而距会议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主席位依然空空如也,让侍从去寻人,却也没有什么消息。
不仅如此,连路利昂的领主庞西也没有来。
“不会带着水晶树潜逃了吧?”一人狐疑道。
“胡扯,领主的位置没有了,她拿着水晶树能做什么?”
“难不成是不敢面对我们么?区区一个晚上,她又能查出什么?”
众人正议论着,大厅的门突然滑开了。
他们纷纷向门口看去,以为是勒路领主姗姗来迟,没曾想,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竟是同样迟到的庞西。
看见他的模样,莫拉塞尔领主缓缓起身,面色惊惧交加:“你……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其余人也大为震恐,一夜过去,庞西的体格却较昨天膨胀了数倍,几乎挤不进大厅数米高的门。他浑身体毛疯长,脖颈周围生了一圈粗长的金棕色鬃毛,与其余领主们曾见过的兽形全然不同。
在场众人无端觉得恐惧,只见庞西回身关上会议厅大门,面部肌肉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可怖的微笑:“诸位为什么看上去如此恐惧?我不过是站在这里罢了……”
他肌肉虬结的胳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出,一把捏住了一名试图从他身后挤出门外的贵族的头颅。
兽人五指猛然收紧,那贵族惨叫一声,身体疯狂抽搐,紧接着无力地垂落下去,竟是直接被捏爆了脑袋。
“庞西·葛尔沙!”莫拉塞尔领主又惊又怒,他的本体一贯厌恶肉食,空气中飘来的血腥味让他作呕,“你这是想做什么?路佛阁下呢?”
庞西没有理会他,巨狮张开血盆大口,手腕一抛,便将那具血淋淋的尸体丢入了口中。
牙齿嚼碎血肉的声响令在场众人头皮发满,偏偏为了避免被不必要的人听见会议内容,联盟会议的大厅除了一扇供进出的大门外再无其他出口,现在大门被庞西堵着,他们只能尽量远离这个疯子。
“咕咚”一声,庞西将那倒霉的贵族咽了下去。他擦了擦绒毛蘸上的血迹,嘴角扯开,露出一个狞笑:“真的想知道的话,自己亲口去问她怎么样?”
话音刚落,众人只觉一道劲风吹来,最前方的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便以同样的方式死于庞西之手。
一时间,尖叫声与怒吼声响彻大厅,贵族们纷纷变作兽形,将庞西团团围在其中,然而即便是他们之中体型最大的在庞西面前也不过是矮人,再锐利的齿爪也刺不破巨狮的表皮,长尾横扫,兽人们便倒了一片。
有胆子小的已经趁着庞西被其他人拖延住的机会从大厅跑了出去,他们边跑边胡乱喊着什么,吸引了不知情人的视线。
伊斯维尔自会议开始时便时刻关注着大厅的动向,看见有兽人贵族尖叫着跑出来,不由得惊讶。
紧接着他便觉脚下一阵震颤,伊斯维尔心头忽生不妙的预感,离开房间想打听消息。
他一路来到会议大厅附近,沿途人群四散奔逃,几分钟前还尽然有序的领主堡登时被尖叫与绝望笼罩,已经有贵族带着成群结队的卫兵涌入走廊。
伊斯维尔拦住一名士兵,问:“这是怎么了?”
那士兵扫了他一眼,正要回话,前面的贵族便不耐地打断了他:“我记得你,你是赛和领主带来的那个外族人?老实待着,这不是你们该管的事!”
说着,他便让士兵撵伊斯维尔走开,精灵闻言,只好暂时折返。
伊斯维尔本想先回去找尤卢撒商量,刚走到门口,便和急匆匆进屋的尤卢撒撞了个满怀。
“这是怎么了?会议大厅打起来了?”伊斯维尔扶住尤卢撒,问。
尤卢撒定了定神,反手捉住了伊斯维尔的胳膊。
“机会来了。”他说。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好天气 尤卢撒凝视着……
会议厅的突发事件很快便传遍了整个领主堡, 从各国远道而来的领主们多多少少带了些仆役和护卫,但面对身形甚至在不断膨胀的庞西,就算是再勇猛的战士也无能为力, 一时间逃的逃散的散,场面混乱不堪。
尤卢撒趁乱混进了地牢内, 守卫们大多数已经逃离了此处, 剩下少数坚守岗位的也拦不住他, 尤卢撒长驱直入,一路来到了最深处关押阿塞洛缪的监狱前。
房门被一脚踹开,屋内的阿塞洛缪向门外投来目光, 见是尤卢撒, 不由得一顿。
“怎么,看见不是伊斯维尔很失望?”尤卢撒挑了挑眉,黑雾劈开木柴般将阿塞洛缪四肢的魔法抑制器斩断, 好让他能自由活动, “伦塔在哪?”
阿塞洛缪扫了他一眼, 道:“跟我过来。”
伦塔的囚室距阿塞洛缪不远,她没克里斯特后人这样好的待遇,但比起其他囚犯来也没少了吃穿,看上去气色还算不错。
她一出门,见伊斯维尔不在, 揪住尤卢撒便问:“伊斯维尔阁下呢?”
尤卢撒向走廊尽头扫了一眼,意味不明道:“去找莱恩了。”
自上次偶遇之后,伊斯维尔便没再见过莱恩, 经过多方打听,他来到了被分配给路利昂的那块区域。
屋内的仆役早就四散而去,伊斯维尔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走进了大敞的房门, 却见莱恩坐在一楼大厅的角落里,瘦弱的脊背还在不住发抖。
“莱恩小姐?”伊斯维尔靠近过去,试探道。
听见他的声音,莱恩一个激灵,她抬眸望向伊斯维尔,惊惧从她眼底一闪而过。
“您……”她犹豫道,“您是来……”
“我会带您出去,”伊斯维尔应道,他走上前,却见少女长袍下光裸的脚腕有明显的镣铐痕迹,“您走得动吗?”
莱恩没回话,她撑着墙壁勉强站起身,刚迈开腿走出一步便是一个趔趄,险些重新跌坐回地上。
伊斯维尔忙扶住她,低声道了一句“失礼了”,接着便把莱恩给背了起来。
莱恩趴在他的后背,看着眼前景象飞快掠过,缓缓闭上了双眼。
伊斯维尔带着莱恩绕过几条走廊和堡垒,来到了隐蔽在树丛中的一道后门前。
这道后门废弃已久,铁门几乎和门框长在了一块儿,约莫连这座城堡的主人都忘记了它的存在,还是尤卢撒在领主堡里闲逛的时候偶然发现的。
这时候的大门已经从外面被撬开,巴纳多焦急地等在外头,手里捏着一张烧了一半的纸。
“可算是来了,刚刚这传消息的纸突然烧起来,我就立刻过来了,你们半天没人影,我都要以为是我弄错了,”巴纳多瞥见伊斯维尔背上的莱恩,伸出手去把她接了过来,“莱恩?你怎么样?”
少女半闭着眼睛,小小地应了一声:“我没事。”
巴纳多见她不是没事的样子,暗叹一声,把她重新背了起来。
没过多久,尤卢撒三人也赶了过来,阿塞洛缪和伦塔被关了许久,被关押的期间又被喂了些药物,身体难免虚弱,差点连马都爬不上去。
“现在消息还没传到城门那边,检查应该不算严格,我们最好趁着现在混出去。”巴纳多边把莱恩搬上马背,边道。
几人一路疾行,穿过初现混乱的城镇大街,一路往城外去。
勒路主城外是连绵的群山,从大道撇出去的小路一直通往山林,在半山腰的地方,他们看见了一座木屋。
这里位置相当隐蔽,若非特意爬上山坡来,从下方完全看不清小屋的轮廓,其余几人很惊讶巴纳多居然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供他们临时歇脚。
“没想到你还挺靠谱。”伦塔被伊斯维尔搀扶着坐下,玩笑道。
“拜托,我一直很靠谱好吗?”巴纳多不满道,“我可不是只会喝酒作乐。”
原本屋内的氛围还有些沉闷,这一番玩笑下来,众人终于从持续数日的紧绷中放松下来。
“在恢复体力之前,我们就先调整一段时间吧,”伦塔叹道,“以我们现在的状态,也没法赶路。”
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暂时回避有关领主堡的问题,现在他们身心俱疲,比起这个,更需要休息。
众人便暂时就这样安定下来,伊斯维尔检查了几人身上的伤,简单治疗之后,巴纳多先把莱恩和伦塔扶到二楼去休息了。
伊斯维尔望向阿塞洛缪,后者摇了摇头,问:“这儿有蜂蜜吗?没有的话,牛奶也可以。”
巴纳多刚好从二楼下来,闻言道:“厨房里有,你要蜂蜜做什么?”
“我想煮些解乏的汤,有助于恢复体力,”阿塞洛缪又说了几种食材,除了少数几样,巴纳多竟是都从厨房里找了出来,“以前……我奶妈经常煮给我喝。”
他站起身,身形还有些颤颤巍巍,尤卢撒见他那样子,暗叹一声把人拦了下来:“我们来吧,你告诉我们怎么做就行。”
阿塞洛缪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在厨房外的靠椅里坐了下来。
巴纳多找完东西,又张罗着生了火,见实在没事情可做,提着斧头出了门。
“挖一勺蜂蜜,切一些崴荏草……”阿塞洛缪将步骤报了一遍,伊斯维尔二人在厨房里支起了大锅,有条不紊地照他说的做。
锅里的水很快开了,阿塞洛缪听着气泡在热水中上浮破裂的声响,不自觉闭上了眼。
他做了个很短的梦,奶妈在后厨熬汤,冒着甜气的汤汤水水在锅炉里咕嘟咕嘟冒着泡。
他小时候的体质不算太好,要不是生在王族,有各种天材地宝养着,说不定都活不过一个月,他被裹在毛毯里,看见奶妈的儿子,那个小名叫米恩的男孩,挥舞着粗糙的木剑在花园里奔跑。
他看见奶妈把汤盛进小碗里,笑着向他走过来。
阿塞洛缪缓缓睁眼,午后的阳光从没拉紧的窗帘缝隙透出来,整间木屋被笼罩在一片空蒙的橙黄中,空气中飘着熟悉的甜汤气味。
他总是梦见过去,只是今天,找上他的不知为何竟不是噩梦。
那两人还在厨房里,解乏的汤已经煮到尾声,尤卢撒捏着长柄勺在锅里搅着,伊斯维尔站在他身边,两人挨得很近,都笑着,不知道在轻声说些什么。
阿塞洛缪活动了一下肩膀,肩头一凉,他才发现不知是谁在他睡着的时候给他盖了张毯子。
发现他醒,伊斯维尔绕过长桌,走到阿塞洛缪身边,俯下身问:“我送您去楼上休息?”
阿塞洛缪难得没有推辞,借着伊斯维尔的胳膊站了起来。
尤卢撒正在厨房里把汤往碗里倒,见状他扬声道:“我送他上去吧?”
“我来就好。”伊斯维尔对他笑了笑,扶着阿塞洛缪上了楼。
二楼有四五个房间,面积都不算大,家具都覆上了薄薄的一层灰。
伊斯维尔用风魔法把屋里收拾了一下,回头的时候阿塞洛缪已经躺在床上了。
他下楼端了汤上来,阿塞洛缪看着精灵推门进屋,一时恍惚。
“伊斯维尔,”他道,“您和万汀阁下……”
阿塞洛缪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他知道这毫无意义。
他的前半生被仇与恨填满,今后也会如此持续下去。阿塞洛缪并不认为这是个遗憾,温暖的东西总会让人犹豫,他不想犹豫。
“怎么了?”伊斯维尔见他话说到一半,问。
“没什么,”阿塞洛缪摇了摇头,“你们也注意休息。”
他闭上双眼,在门轻轻关上的咔哒声中又睡了过去。
到了第二天,三人在拘|禁中虚弱的身体逐渐好转,只是伊斯维尔两人体力尚佳,劈柴之类的事情就暂时交给他们来做。
收拾完今天的一切,两人也是累了,趁着午餐之前的功夫,来到了小屋不远处的溪边洗去汗水和尘土。
自会合之后,哥莱瓦便一直赖在尤卢撒身边不肯走开,不论去哪儿都要跟着,尤卢撒便也带着它,提起这事多有得意。
“我下午去城里打听打听,看看里面是个什么状况。如果可以,还是早点离开来得好。”尤卢撒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清冽的溪水冷得他一个哆嗦。
水珠从分明的下颌线一路往衣领下滑,伊斯维尔的目光停留一瞬,随即取出手帕擦了擦尤卢撒脖颈上的水珠。
“小心感冒。”他道。
“有什么好感冒的,”尤卢撒笑他无谓的担心,“这大夏天的,不热死就算好了。”
伊斯维尔揉了揉他被溪水打湿的银发,没有回话。
尤卢撒别过脸去,凝视着精灵在阳光下发亮的蓝眼睛,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今天天气还真不错。”他嘀咕。
天气确实不错,阳光虽是灼热,但两人处在溪边的阴影里倒也算凉爽,树叶投下的光斑随着微风颤动,撩起的细语让尤卢撒想起他们还在雾兰的时候。
“也不知道暗夜之森现在长成什么样了。”伊斯维尔道。
尤卢撒顿了顿,他在衣服上擦干湿漉漉的手,突然向伊斯维尔扑了过去。
伊斯维尔始料不及,只来得及护住尤卢撒的后脑便被扑到了草地上。
“尤卢撒?”伊斯维尔失笑,他躺在绿白的花与草之间,尤卢撒抬手遮住了过于灿烂的阳光,俯下身来吻了他。
现在他们都有些习惯了,只是在这样一个无人的角落,背着同伴偷偷亲吻的刺激让两人的唇齿时常磕碰,他们注意收着力道,在吻与吻之间相视而笑。
就在这时,不远处啄草玩的哥莱瓦突然发出一声啸叫。
两人皆是一愣,双双扭头望了过去。
一个灰色的脑袋从小溪对面的灌木丛冒了出来,浓密的头发下是一张哭花了的脸。
此时他呆在那儿,愣愣地盯着他们。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偷情 都爱哭,只不过……
眼前阳光一闪, 尤卢撒下一秒便窜了出去,小溪对面的灌木丛疯狂晃动,不时传出青年的惨叫。
半分钟后, 那兽人被五花大绑地丢了过来,边嚎叫边在地上不住蠕动:“你们两个在这里偷情, 反倒还要揍我!还有没有天理了!”
尤卢撒用鞋尖顶了顶他, 黑着脸道:“敢到处说就宰了你, 听见没有?”
那人憋屈地闭了嘴,看尤卢撒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把他吃了。
伊斯维尔整理好方才在草地上蹭乱了的头发,他偏过头去, 看清了那人的面孔:“您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路佛阁下?”
那兽人艰难地翻了个身,好让自己直视伊斯维尔。他上上下下把面前这个金发的外族人扫了一遍,奇道:“我们见过?”
伊斯维尔顿了顿, 把尤卢撒拉到了一边。
“勒路领主的儿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尤卢撒狐疑道, “发现人跑了, 过来抓我们?”
伊斯维尔回想起方才初见时芒戈泪流满面的样子,摇了摇头:“我想应该不是。不如先把路佛阁下一起带回去,再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带回去?现在就地问了不是更好?”尤卢撒捏了捏拳头,觉得麻烦。
“他应该知道一些主城里的消息,还是坐下来慢慢谈来得好, ”伊斯维尔回头看了一眼芒戈,兽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蜷缩起来, 又开始小声抽泣,“而且……他和你有些像。”
都爱哭,只不过在伊斯维尔眼里, 尤卢撒更可爱些。
尤卢撒一僵,在伊斯维尔小腿上轻轻踢了一脚,又羞又气:“像个屁!”
他扭头就走,一手捞起哥莱瓦,另一手把芒戈提溜起来,带着他往回去。
伊斯维尔笑着摇了摇头,回头牵上芒戈的马,跟在了两人身后。
这些天的联盟会议开得芒戈百无聊赖,今天的会议他实在没劲头去,头一天夜里就悄悄地骑了马出城打猎去了,没成想刚带着一马鞍的兔子回去,便听见了领主堡传来的噩耗。
据说路利昂的领主不知怎地返了祖,把一大厅的领主贵族都吞了下去,现在路利昂的士兵占据了领主堡,有庞西这个返祖的纯血兽人在,其他领主带来的士兵们也不得不从,估计再过几天,勒路就要改了姓了。
芒戈哪想得到自己不过打个猎回来家就没了,还险些被那群从路利昂来的兽人士兵抓回去,好容易逃进山林甩掉了追兵,他一时悲愤交加,没忍住哭了一路。
然后就遇到了这两个强盗。
芒戈不知道主城外的山里什么时候有了山贼,对方人多势众,打也打不过,只好跟在他们后面,不知自己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座山间小屋,芒戈伸长脖子四处看了看,发现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建筑。
这群山贼也太寒酸了吧?
芒戈在心里咋舌,不合时宜地有些可怜他们。
伊斯维尔并不知道芒戈将他们一行人当成了山贼,并因为他们简陋的住处产生了几分同情,他推门而入,简单的午餐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伦塔小姐?”他唤道,“我们在山林里遇到了芒戈·路佛阁下。”
伦塔对勒路领主这个又恨又爱的儿子也有所耳闻,闻言奇道:“路佛阁下?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清楚,我想或许可以问问他。”伊斯维尔将芒戈领入屋内,为他松了绑。
芒戈活动一下僵硬的肩膀,抬头看见屋内一溜的人,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这群山贼到底想干什么?
他四处张望着,忽然觉得那个正把炖鸡往桌上摆的黑发男子有些面熟。
“利德蒙?你怎么会在这里?”芒戈失声叫道。
等等,这群山贼,难不成……
他打量着屋内其余几人,惊诧地发现,其中二人正是随着路利昂的车队一起来到勒路的囚犯。
不是山贼,但似乎比山贼还要糟糕。
今日的餐桌边为芒戈添了一张椅子,兽人垂眸看着面前盘里散发着香气的炖鸡,却没有任何食欲。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问。
“在此之前,”伦塔优雅地切开盘里的肉块,抬眸望向芒戈,“我们想先知道,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芒戈撇了撇嘴,只得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交代了。
——“所以现在的主城已经完全被庞西控制了?”巴纳多看了莱恩一眼,见少女垂着眼睛慢吞吞地喝汤,稍微放下了心,“那他到处建石坛又是为了什么?”
这事也是芒戈无意间发现的,短短两天时间,奴隶们便在主城城墙外便竖起了十几座两三米高的简陋石坛,据说城里也有很多。
“不清楚,”芒戈用犬齿撕扯下一块鸡肉,塞进嘴里大口嚼着,“我母亲从来没有兴建过这种工程……”
他说着说着就哭了,泄愤似的把炖鸡连肉带骨头塞进嘴里,嚼得嘎吱作响。
伊斯维尔揩了揩嘴角,若有所思。
“所以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可以回答我了吧?”芒戈把面前的食物扫荡一空,憋着气道。
这个问题让餐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实际上,他们还没有决定之后的去处,事情会发展成今天这样,就连伊斯维尔都没料到。
现在阿塞洛缪三人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考虑之后的打算了。
出乎众人意料的,最先开口的是莱恩。
“有关塔的事……”她肩头微微一颤,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情,面色变得有些苍白,“前些日子我听庞西领主……我的父亲和不知什么人讨论过一些,说是……要用兽人的血肉……我想,那是很可怕的东西,如果让它们留在这儿……”
芒戈用手背擦了擦嘴,目光落在莱恩的兽耳和尾巴上,反应过来了她的身份。
“你是庞西的女儿?听说前天晚上之后就没人见过我母亲,你见过她吗?”芒戈急急追问。
见莱恩犹豫地点头,芒戈倏地站起身,声音不自觉大了:“这么说,她是去了庞西那儿?那时候你也在场?她现在怎么样了?”
问到这个,莱恩打了个哆嗦,面色又是一白。
伦塔看出她状态不佳,拧眉插话道:“如果害怕的话,不说也没事。”
莱恩摇了摇头,断断续续道:“不,如果我能帮上大家的忙的话……其实,我看见……是父亲杀了路佛大人。”
芒戈双眼倏然瞪大,他仔仔细细打量着莱恩的神色,没有看见任何撒谎的痕迹。
尽管他早已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但猜测是一回事,真的从在场的人口中听见又是另一回事。
他颓然跌坐回去,伊斯维尔及时扶住了他的椅背,以免他连人带椅子一道摔下去。
“总而言之,我们接下来的任务是毁掉那些塔?”尤卢撒适时插话,目光状似无意地滑过莱恩,“还是说干脆离开?”
伦塔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叹道:“……返祖的兽人确实太危险了,我想我不能单独决定。”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没人先提出自己的意见。
“光凭我们几个的话,应该没法做到太多吧。”阿塞洛缪拧眉道。
“可事情还没解决,我想我们不能就这样离开。而且……虽然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算太好,但我不希望看见他这副样子。”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发话者身上,莱恩抬眸直视他们,伊斯维尔觉得她今天的话似乎格外多。
其余人原本对莱恩的身份多多少少也有些猜测,为了避免揭她伤疤,一直压着没有去问,现在见她这副模样,皆是于心不忍。
只有尤卢撒眯了眯眼,意味不明道:“看来你确实很爱你的父亲。”
伦塔闻言试图给尤卢撒使个眼色,但后者没察觉,或者说没准备反思。
莱恩顿了顿,抬眸回望过去:“这是当然的,您会不爱自己的母亲吗?”
伊斯维尔在桌下捏了捏尤卢撒的手,插话道:“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魔族控制阿鲁文,现在葛尔沙阁下和魔族有交往,诸位领主都遇难了,若阿鲁文统一,那隐峰将会处于两面包夹的境地,我们或许还是留下来得好。”
他望向阿塞洛缪,用目光征求他的意见,后者抿唇,没有反驳。
芒戈很惊讶他们居然会想要留下来,他不清楚他们的身份,但其中三个人被兽人关了那么多天是事实,让他不得不怀疑他们的动机:“难道,你们想要占领阿鲁文?”
尤卢撒翻了个白眼:“你的脑子和贵族礼服一起脱掉了不成?”
“好了好了,路佛阁下,这些天您先在这里住下吧,我们的行动需要您的帮助,”伦塔劝道,“您也不希望勒路主城成为葛尔沙家族的领地,对吧?”
她说得没错,现在的芒戈萌生了些寄人篱下的憋屈感,只得悻悻闭了嘴。
众人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因而尤卢撒和伊斯维尔午餐之后便出门搜集情报去了,伦塔等人留了下来收拾餐厅。
伦塔在后院将餐碟洗净,端着还在滴水的篮子往屋里走。
后门虚掩着,伦塔远远地听见里面传来两道压低了的交谈声,是巴纳多和莱恩。
伦塔无意偷听,正欲推门进去,巴纳多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脚步一顿。
“尤卢撒他良心不坏,”巴纳多边拖地边道,“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往心里去。这两天救你们他也是尽心尽力的。”
一旁的莱恩正在抹灶台,她回头看了巴纳多一眼,低低应了一声:“我知道。万汀阁下的想法向来很多,这两天应该也伤神了。不过我偶尔会觉得……他似乎太喜欢伊斯维尔阁下了。”
巴纳多呛了一下,他刷地回头,磕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别的意思,”莱恩淡淡道,“只是我总觉得,他对我们队伍的归属感其实……不怎么强。您也感觉到了吧?万汀阁下会和我们一起行动完全就是因为伊斯维尔阁下,比起我们的目标,他可能更在乎伊斯维尔阁下的安全,以至于……”
她没把话说满,但一明一暗听着她说话的两人都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言。
巴纳多搓了搓自己粗短的头发,打哈哈道:“话是这么说,但他们的交情毕竟很久了,尤卢撒也才刚刚加入,再磨合一段时间会好的。”
莱恩“嗯”了一声,道:“万汀阁下是伦塔小姐招揽入队的,我相信伦塔小姐的判断。”
两人之后应该又聊了几句什么,但伦塔已经没在听了。
相信她的判断,这句话放到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会让伦塔欣慰,但这一次除外。
让伦塔惭愧的一点却是,当初让尤卢撒·万汀加入,不仅仅是为了填补奎比拉离开的空缺,更是因为他对伊斯维尔的那份在乎。
因为精灵族不能承受失去王子的痛苦。
可尤卢撒看上去确实有些心急了,要是他的想法与他们背道而驰的话……
屋外小道上传来的马蹄声唤回了伦塔的思绪,她这时候才察觉到两条胳膊已经举得酸了。
她推门而入,面色如常地与巴纳多二人打了招呼,将餐碟放下,从前门走了出去。
赶在前面的是伊斯维尔,尤卢撒紧随其后。
伦塔按下万千思绪,勉强对跳下马的伊斯维尔笑了笑:“怎么了,二位不是出去打探消息了吗?”
“这正是我们要说的,伦塔小姐,”伊斯维尔牵过马,不时往山下望过去,“我们所在的位置似乎被发现了,有一队兽人士兵正往山上过来。”
伦塔面色登时一变。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清白 我相信你。……
跟随伦塔走出门外的巴纳多二人也听见了伊斯维尔的话, 他们没多犹豫,转身进屋拿上武器,并通知了仍在屋内的阿塞洛缪和芒戈。
须臾间, 马蹄声已经在道路尽头响起。
“在那儿!”最前方的兽人嚷道,其余士兵纷纷拔剑, 勒紧缰绳疾驰而来。
伊斯维尔目光一凌, 道路两旁的树木随之缓缓而动, 枝叶如同无数碧绿的手臂从两侧延伸而来,它们相互交错纠缠,将一干兽人拦在了绿墙之外。
伦塔几人此时已经带上了武器, 他们刚绕到后院牵上马匹, 倏然,一枚火球从天而降,落在了那道伊斯维尔织起的木墙上, 不出片刻, 那简陋的壁垒便被烧成了焦炭。
“小心, 对面有魔法师。”尤卢撒拔出匕首,正欲上前,被伊斯维尔拦了下来。
“我来对付他吧,”伊斯维尔的双眼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道路尽头骑马赶来的身影,对方身披赤色魔法师长袍, 血色晶石在手杖上闪闪发光,“你注意安全。”
短短几秒钟功夫,兽人士兵已经来到了小屋跟前, 最前方那人举起长剑,喝道:“我等奉领主之命缉拿逃犯,停止反抗!”
尤卢撒与伊斯维尔交换了一个目光, 下一秒便窜进了人群之中。
这批兽人士兵显然来自路利昂,力量有余而灵活不足,尤卢撒来得又突然,一群人几乎都捉不住他的尾巴。
马匹受了惊,纷纷人立而起,不少士兵坠马,痛得呲牙咧嘴,还没来得及站稳便被迫举剑迎击紧随而上的伦塔众人。
红光乍现,最后方的魔法师口中默念咒语,一枚橙黄火球在法杖顶端浮现,他抬手一挥,火球便脱离了法杖,向那座小屋飞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道盈蓝魔力凌空飞来,将那火球包裹其中。
“是谁?”魔法师一惊,却见一名金发青年从几步之外的树梢一跃而下,身形轻盈,不似常人。
“在森林里随意放火可不好,阁下。”伊斯维尔道。
魔法师见他相貌年轻,轻哼一声,五指倏地收紧,火球立刻膨胀起来,在那魔力中横冲直撞,却四处碰壁,甚至随着那团魔力的收缩逐渐缩小,最后竟是消失在了那团盈蓝中。
“你……”魔法师大骇,勒马后退,他的实力在火属魔法师中也是上乘,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轻轻松松把他的魔力给吸收了?
“我无意与您为敌,”伊斯维尔上前一步,那魔法师便后退一步,“我们不会伤害您,如果您能配合我们,那就再好不过了。”
话音刚落,马蹄下方的地面突然崩裂,粗如碗口的藤蔓破土而出,将魔法师连人带马束缚其中,法杖从他手中滑落,扑通掉落在地。
“难道……刚刚也是你?”魔法师在藤蔓缠绕中艰难开口,同时修习水属和木属魔法的魔法师?开什么玩笑,他看上去还这么年轻!
“是我。请阁下不要挣扎,藤蔓会越缠越紧的。”伊斯维尔上前拾起那根法杖,回头望向小屋之前,那群士兵人数不算太多,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尤卢撒他们已经基本结束了战局。
伊斯维尔带着那魔法师回到小屋,那群兽人士兵们都被绑了排排坐在角落,个个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们有二三十人,对方只有七个,七个!还有一名宫廷魔法师跟着他们一起过来,本来说是以防万一,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一起来挨打的!
伊斯维尔将那魔法师绑了,请到队伍最前方坐着,又给他施加了禁止说谎的暗示,后退一步为伦塔让出了位置。
那魔法师便知道这个女人就是这群人的头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能屈能伸:“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前提是不要害了我的性命。”
他本就是为了名利而不是兽人家族效命,庞西占领主城后他便转投葛尔沙家族,为了什么骨气死在这里实在是不值当。
“您说什么呢!您怎么能背叛——呜呜呜!”一名兽人士兵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尤卢撒堵住了嘴。
“够忠诚的话就把脖子伸出来,我直接送你们上路怎么样?”尤卢撒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一干兽人,士兵们吓得一哆嗦,都住了嘴不再吱声。
伦塔也没料到这魔法师这么配合,她回头扫了一眼在门边探头探脑的芒戈,沉吟片刻,问:“诸位来到这里,是为了抓捕路佛阁下吗?”
“并不是,”魔法师摇了摇头,“我们的目标是包括罗穆·利德蒙在内的逃犯,否则我也不会一起过来。”
芒戈闻言小跑过来,一个指头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这魔法师也在勒路主城当了十来年宫廷魔法师,自然认识芒戈,他扫了这只灰扑扑的小狼一眼,还是照顾了他的面子:“我们没有接到抓捕您的消息。”
“别的呢?通缉令有没有?”
“什么都没有。”
芒戈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虽然他现在是安全的,但他好歹也是路佛家族的纯血后裔,庞西那混账胖子居然完全没有把他捉回去的想法?
他在纠结的时候,其他人却想到了另一点。
伦塔沉吟片刻,还是直接问出了口:“你们又是从哪儿接到的消息?”
“似乎是葛尔沙阁下接到了什么秘密情报,”魔法师有问必答,“具体的我不清楚,我不怎么关注这些。”
此话一出,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是有人泄露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可庞西又是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藏身?他们是趁着混乱出的城,敢确信没有人留意到他们的行踪,更何况这间山中小屋藏得隐蔽,这群兽人却是直接冲着他们来的。
……唯一的可能性是,他们之中的某一个或几个人向庞西泄露了消息。
“这太奇怪了,我们没离开过这里,我们中间也没人能和外面联络,不是吗?”莱恩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伊斯维尔意识到话题的走向不大对劲,出声道:“主城内现在是什么样的状况,您清楚吗?”
“大概知道些,葛尔沙想称王咯,”魔法师撇了撇嘴,王是谁对他来说其实都无所谓,不影响到他的待遇就成,“顺带一提,他似乎还雇佣了两个外族人给他参谋,消息已经发出去了,让其他王国的家族送好东西过来,如果他们不想被纯血兽人踏平国土的话。”
之后他又说了些什么,但伊斯维尔的转移话题并没有阻止发散开去的思维。
没人能和外面联络,至少目前看来,并非如此吧。
尤卢撒察觉到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垂眸搓了搓哥莱瓦的脑袋,白鸟在他口袋里翻了个身,尚且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对那两个外族人……您知道多少?”伊斯维尔仍在询问那魔法师。
那人张口正欲说话,倏然双目圆睁,两只眼珠如即将掉出般凸起,他尚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头颅便倏然炸开。
尤卢撒在那些血浆溅到伊斯维尔身上之前便扯开了他,面色一时变得有些古怪。
紧接着,其余兽人的头颅也一个接一个爆炸,如同一片血腥的烟花,顷刻间,原地只剩下了二三十具无头尸体。
“这到底是……”伦塔也难掩震惊,“我们先前在沃尔斯坦港口的时候,那些刺客是不是也被下了类似的咒语?”
其余人面面相觑,那批刺客和这些兽人同属一个阵营?可在他们抵达阿鲁文之前,兽人们又怎么会提前派刺客来对付他们?
“真是越来越糊涂了,”伦塔扶额,摇了摇头道,“不论如何,我们现在得先撤离,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
“我有时候会来这片区域打猎,有一条小路可以翻到山的另一边,不容易被发现。”芒戈提议。
虽然没有明说,但众人已经不约而同地认可他的存在,对于芒戈的提议,其余人也觉得可行。
“找个人探路吧,”阿塞洛缪摸了摸马匹的面颊,将粮食系在了马背上,提议,“要是葛尔沙的人在其他地方有埋伏,也好及时报信。”
遇到探路的事情,哥莱瓦警觉地从尤卢撒的口袋里跳了出来,骄傲地张开了翅膀。
伦塔的目光却掠过了它与它的主人,她转向巴纳多,道:“你和路佛阁下先去前面看看吧,拜托了。”
“……行,”巴纳多翻身上马,玩笑道,“你可别找机会跑了啊,小少爷。”
几秒钟内没人发笑,伊斯维尔顿了顿,牵过了芒戈的马:“二位注意安全。”
芒戈这才反应过来,接话道:“要跑也得有路才成。”
他不知道这群人中间发生了什么,氛围又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奇怪,但在宫廷长大养成的最基本的敏感告诉他,不该问的别多问。
二人策马而去,伊斯维尔注视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森林尽头,回眸时发现其余几人已经进了屋。
“伊斯维尔阁下,”伦塔道,“关于之后进主城的计划,我想征求您的意见。”
她深深看了伊斯维尔一眼,接着转身进了屋。
伊斯维尔望向尤卢撒,后者一直站在他身后没有离开,这时候抬眸望了过来,嘴唇紧抿。
哥莱瓦乖乖缩回了尤卢撒的口袋里,用翅膀捂着脑袋一动不动。
伊斯维尔不知怎地胸口有些不舒服,他上前一步,握住了尤卢撒的手。
“没事的,我相信你,”伊斯维尔摸了摸尤卢撒的面庞,伸手将人揽入怀中,“我相信你。”
尤卢撒的脊背没那么紧绷了,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他回抱住伊斯维尔,低声道:“太奇怪了。”
是的,太奇怪了。这古怪并不是从这一次开始的,早在沃尔斯坦,他们出发来到兽人国度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从那次独独尤卢撒不在时的袭击开始,再到今天,无数蛛丝马迹似乎都在针对同一个人。
伊斯维尔不确定究竟是谁出自何种理由,他先前只是隐隐有所察觉,现在终于能够肯定——有人想逼走尤卢撒。
而这个猜测让伊斯维尔非常,非常不愉快。
耳廓一痒,尤卢撒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伊斯维尔双眼微睁,下一秒便被尤卢撒用力推开了。
“可是……”伊斯维尔正欲反驳,却见尤卢撒目光微垂,脚下微微一拐,鞋尖指向了木屋之内。
伊斯维尔顿了顿,终于是住了口,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屋。
尤卢撒说,顺势而为比自证清白更有效。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破裂 你不相信我了吗……
伊斯维尔进门的时候, 看见伦塔站在窗边,望着郁郁葱葱的森林发呆,手里捏着一枚几乎被揉烂了的烟叶, 似乎是从巴纳多那儿要来的。
“伦塔小姐?”伊斯维尔试探地唤道。
“……伊斯维尔阁下,”伦塔回过头, 勉强笑了笑, “抱歉, 占用您的时间了。”
伦塔一直是一名负责的领袖,她思路清晰,擅长交涉, 每一次都会将成员的职责安排得明白, 但伊斯维尔察觉到,她似乎陷入了某种茫然。
“这些日子主城的出入检查非常严苛,我想依靠从其他王国前往主城的队伍, ”伦塔缓缓道, “您觉得怎么样?”
“是个不错的办法, ”伊斯维尔颌首,“细节可以和其他人再商量。”
伦塔松了口气,她向后靠在窗台上,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手中的烟叶掉落在地, 她没察觉。
“抱歉,”她低声道,“明明是我邀请的尤卢撒, 现在却……”
伦塔飞快地看了一眼门口,通往院外的门依然紧闭。
“我该相信他的,是吗, 伊斯维尔阁下?”她扭头望向伊斯维尔,似在求助。
伦塔几乎被自己折磨得快疯了。
出于对王族的本能信任,伦塔认为伊斯维尔有那样的判断能力,他所交往的朋友也会是忠实而可靠的,可理智又告诉她,他们的王子不过十九岁,对于普通精灵来说尚且处于幼年,又何来经验判别是非?
她自己也有几个魔族朋友,但从心底里说,伦塔依然是对魔族抱有成见的,更何况,尤卢撒·万汀还是名赏金猎人,师承她的老对头花腕希尔戈。
伦塔会把她的朋友与那段惨痛的过去分开,并不代表着她已经完全放下了对这个民族的仇恨与偏见。
“我不是个合格的领队……”伦塔的双肩塌了下来,颓丧道。
伊斯维尔没有说什么应当相信尤卢撒之类的话,他清楚信任并非三言两语就能建立,更何况是出自最亲近的人。
“您不必自责,”伊斯维尔拍了拍伦塔的肩,低声道,“我这么说或许会有些傲慢,不过,我认为,您现在最需要做的,是相信您自己。”
伦塔愣了愣,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串马蹄声。
“找到路了,”巴纳多推门而入,“从这里过去大概要……呃,一天左右,我猜。”
伦塔定了定神,呼唤尚在二楼的阿塞洛缪和莱恩准备启程。
那条通往后山的路不算宽敞,大多数时候马匹的速度都无处施展,到了傍晚扎营之前,他们已经牵着马匹走了将近一个小时。
一路上尤卢撒都跟在最后,伊斯维尔却也没跟他一起,伦塔频频向后望,发现两人的交流似乎没有先前多了。
是错觉吗?她想。
“今天就先休息吧,”伦塔回头望了一眼山下,“葛尔沙的人应该暂时不会追来这里。”
几人就同先前那样开始扎营,奎比拉离开之后,伊斯维尔没怎么露宿过,听说伦塔几人那段时间多靠干粮过活,因为他们的厨艺比起奎比拉还要糟糕几分,今天的午饭还是尤卢撒放上了锅再交给其他几人看着的。
由于他们严格来说还处于被追缉的状态,夜晚生火无异于给追兵制造活靶子,因而他们也只是在营地周围点了灯,以保证最低限度的视物。
尤卢撒自己倒是没什么,但哥莱瓦是纯肉食的魔兽,因而他简单啃了只粗饼便进了山林,半小时后拎着一只野兔来到了营地周围的小溪边。
不远处便是其余人的交谈声,尤卢撒在溪边将野兔拔毛放血,哥莱瓦从他的口袋里跳出来,拍着翅膀直叫唤。
身后传来鞋底碾压落叶的声音,尤卢撒回头,看见是阿塞洛缪捧着一篮野果过来了。
他没在意,冲干净指缝沾血的兔子毛,又擦了擦靴子表面溅上的血点,见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带着片好的肉起身准备回营地去。
就在这时,阿塞洛缪叫住了他。
“是你吗?”他问。
尤卢撒脚步一顿,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你觉得呢?”
阿塞洛缪垂下眸子,将洗干净的一枚野果抛给了尤卢撒。
“不是。”他道。
平心而论,阿塞洛缪并不相信尤卢撒·万汀,他对这个人谈不上了解,自然也算不得信任。
但阿塞洛缪相信伊斯维尔,相信他中意的人并非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尤卢撒也没料到阿塞洛缪会这样回答,他顿了顿,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去了。
走了几步,他又转过身来,对阿塞洛缪道:“听说你的仇人是个刺客。”
“伊斯维尔和你说的?”阿塞洛缪没有回头,“这在我们之间不是秘密,他会告诉你也正常。”
脚边传来一声闷响,阿塞洛缪低下头去,发现是一把匕首,刀刃用绷带紧紧包裹着,看着价格不菲。
“一个雇主送的,刀刃淬了毒,我用不上这种。”尤卢撒捻起一片肉抛给哥莱瓦,看上去没有立刻离开的打算。
“借我?”阿塞洛缪拾起那把匕首,望向尤卢撒的目光带着几分困惑。
尤卢撒不置可否,他手腕一翻,一把匕首几乎是凭空出现在他手中,阿塞洛缪下意识后退一步,刺客的刀总是让人望而却步。
“听说那是个麻烦家伙,”尤卢撒耸了耸肩,他上前一步握住阿塞洛缪的小臂,调整他拿刀的姿势,“握刀也得有技巧,刺客可没那么容易杀。”
阿塞洛缪抬眸,那双幽绿的双眼同时回望过来,在阴暗的树林中像山猫的眼睛。
“为什么帮我?”阿塞洛缪问,“伊斯维尔拜托你的?”
“我的意思是,遇到那刺客先把他捅死,别让他缠住伊斯维尔,”尤卢撒盯住他,吐出的话清晰而缓慢,“不过有句话他一直希望我知道——报仇从不是为了死人。”
阿塞洛缪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突然理解了尤卢撒的所作所为。
“他还真是会吸引相同的人。”阿塞洛缪苦笑道。
他回去的时候,伊斯维尔看见了他手里的野果,心下了然:“碰见阿塞洛缪阁下了?”
尤卢撒含糊地应了一声,低头咬了一口果肉,被酸得脸都皱起来了。
伊斯维尔见状本想把递水给他,尤卢撒在这之前解下了腰间的水袋猛灌了几口。
“他不会故意整我的吧?”尤卢撒嘀咕。
两人坐在营地边缘的位置,伊斯维尔沉默地咬着干粮,尤卢撒专注地喂哥莱瓦,两人都没说话,在旁人看来,这不太正常,毕竟他们几乎无时无刻都在一块儿,像有谈不完的天。
没过多久,芒戈从森林里回来,抱着柴火路过二人。
伊斯维尔叫住他,问:“路佛阁下,明天我们还要走多久?”
芒戈飞快地扫了尤卢撒一眼,有些难做,最后打了个哈哈道:“我也就勉勉强强知道路该怎么走,至于还要多久,我也没什么把握。”
真该死,这群人内部闹矛盾,扯上他干什么?
伊斯维尔看出了他的尴尬,也没多问,芒戈见他不打算追究的样子,暗自松了口气,急匆匆地跑到另一边伦塔几人在的地方去了。
——“后山那边还有一条路通往大道?您确定没有记错吗?”伦塔抱臂看着芒戈在地上画出的简陋地图,那些混乱的线条乱七八糟糊作一团,看着实在不怎么可信。
“当然了,这地方我熟得就和后花园一样,不相信就拉倒。”芒戈的大毛尾巴拍了拍地面,为伦塔的怀疑态度十分不满。
伦塔也不想惹恼他,只好道:“我知道了,就按您说的路线走。”
她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望向伊斯维尔的方向,却见几分钟前还好端端坐在那儿的尤卢撒这时候却不见了。
“尤卢撒呢?”伦塔扭头问莱恩。
少女顿了顿,道:“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刚刚伊斯维尔阁下和万汀阁下似乎……闹了些矛盾,之后万汀阁下就出去了。”
闹了……矛盾?
伦塔有些惊讶,她犹豫片刻,抬腿往伊斯维尔的方向去。
“阁下?你们怎么了?”伦塔在伊斯维尔面前站定,轻声问。
伊斯维尔似乎在走神,听见她的呼唤,目光才重新聚焦,闻言他笑了笑,道:“没什么,他出去透透气。”
见伦塔有些紧张,伊斯维尔安慰:“没关系,他很快会回来的。”
“不,我不是在想这个……”伦塔抿唇,伊斯维尔看上去并不打算透露他们闹了什么矛盾,但他们的关系一向很好,伦塔没见他们吵过架,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能是……
“您不用放在心上,”伊斯维尔无奈道,“朋友之间有些矛盾很正常。”
他对伦塔笑了笑,没打算继续聊下去,伦塔也只好作罢。
临近夜半的时候,尤卢撒才回到了营地,只是也不像往常那样一来就去找伊斯维尔,反倒相隔了十几米,戴上兜帽便睡了下去。
伦塔值守了前半夜,后半夜困得倒头就睡。第二天清晨,她本睡得迷迷糊糊,耳边却响起了隐约的争吵声,听上去像是伊斯维尔和尤卢撒。
伦塔的困意登时飞了一半,她猛地睁眼,却见尤卢撒扯着伊斯维尔的领子,恨恨地道:“你以为我很想留在这里吗?倒不如回去当赏金猎人来得痛快!”
伊斯维尔反手抓住尤卢撒的小臂,低声劝了句什么,又被尤卢撒愤愤地甩开了手。
哥莱瓦根本搞不明白他们两个到底为什么吵了起来,扑腾着翅膀在两人中间飞来飞去,却没能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改变主意。
其他人早就醒了,神色各异地看着那两人吵架,没人去劝,或者说没人敢去。
“怎么回事?”伦塔急匆匆地起身,刚想上去劝,被巴纳多拦下了。
“他们两个的事,你去插一脚干什么?”巴纳多把伦塔拽回来,使劲摇了摇头,“难道他们还会听你的吗?”
拉扯之间,尤卢撒气得捏紧了拳,似乎想给伊斯维尔脸上来一下,伊斯维尔却也不躲,光是站在那儿直直地盯着他,看上去并没有让步的打算。
两人僵持片刻,还是尤卢撒先受不住了。他垂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唤了一句“伊斯维尔”。
换做平时,伊斯维尔想必早就开始说好话了,然而今天他却没有要拦的意思,只是垂下双手,将脸别了开。
尤卢撒终于将方才那口气吐了出来。
“哥莱瓦,走了。”尤卢撒说,他失望地深深看了伊斯维尔一眼,转身走进了树林。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争吵 这是最好的选择……
伦塔愣了, 其他人也愣了。
这次伦塔轻而易举地拨开了巴纳多的手,她试探地、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低声唤了一句“阁下”。
伊斯维尔站在那儿, 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伦塔的声音, 他抬眸望向她, 习惯性地笑道:“抱歉, 我们吵到您了吗?”
“不,别介意,”伦塔有些踌躇, “尤卢撒他……”
伊斯维尔垂眸, 似乎并不想谈这个话题。
“您不用放在心上,对我们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伊斯维尔向伦塔微微颌首, “我去溪边洗脸, 会在出发之前回来。”
他转身离去,余光扫过众人最后方的莱恩,她一言不发地捧着水杯,半张脸笼罩在朦胧的水汽里。
当天中午,众人抵达了芒戈口中的那条通往后山的道路。
那是一条隐藏在树林中的石缝, 勉强可供一人进出,也不知芒戈是怎么发现的,从这里穿过去, 便是另一座山的半山腰。
通往勒路主城的大道在群山之间蜿蜒曲折,从这片区域的开阔处,他们能看见一条道路从遥远的群山尽头延伸而来, 这是通往主城的必经之路。
一行人寻了一个隐蔽的位置扎营,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静候时机。
阿塞洛缪并不清楚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两个人在搞什么把戏,在这个节骨眼上,队伍里少了一人并不是什么好事,他想伊斯维尔应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也没打算追问,伊斯维尔会不会告诉他是一回事,更何况,伊斯维尔应该也有自己的打算。
“我有一件事要和您说,伊斯维尔,”阿塞洛缪在伊斯维尔身边坐下,彼时精灵正靠在树下休息,“有关那两个与庞西·葛尔沙有交往的‘收割者’,您先前应当见过。”
在阿塞洛缪的身份被公之于众的最初,伊斯维尔心里便有了猜测,闻言道:“是那名黑暗精灵和他的同伴?”
从那样的高空中坠落进隐峰飞瀑的魔力乱流中还能存活,这似乎是件不可能的事,但既然他们再次出现在面前,那也没必要追究个中原因。
“正是他们,那黑暗精灵是冲着您来的,而另外一个‘收割者’,您知道,他是名刺客。当然,您不用考虑那个刺客的问题,他交给我来对付就可以。”
伊斯维尔心知阿塞洛缪应当是想将那刺客一并解决,他顿了顿,道:“很抱歉这么说,但魔法师对上刺客优势不算太大,阁下。您对他了解多少?”
“‘收割者’的骨干之一,每一个毛孔都流淌鲜血的恶魔,知道这些就够了,”阿塞洛缪拨了拨一旁的一株野花,意味不明道,“您想劝说我吗?”
伊斯维尔目光闪了闪,不知想到了什么。
“不,”他道,“恨是人之常情,我不会阻止您。毕竟在您无助的时候,我也没能帮您。”
在阿塞洛缪愣神的时候,伊斯维尔已经站起了身,道:“或许您能再做些准备。”
他来到伦塔面前,道:“您能联系上艾赫阁下吗,伦塔小姐?”
“艾赫阁下?当然可以,不过您找他有什么事吗?”伦塔收起手中的计划清单,从行李里又抽出了一份羊皮纸。
这依然是一份简易的通讯魔法器,但与先前伊斯维尔制造的那类不同,这是份半成品,在背面画上特定的符号,便能与持有相应羊皮纸的另一端相连接。
“您在做什么?”阿塞洛缪困惑地看着伊斯维尔在羊皮纸表面写了几行字,问。
“我认识一名刺客,或者说,曾经的刺客,”伊斯维尔道,“或许她能为您提供一些帮助。”
得知伊斯维尔来意的艾赫爽快地表示会帮他们找人,很快,羊皮纸上浮现的成了另一个人稍显凌乱的字迹。
——没想到我曾经的经历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霍西奥?当然知道,他们叫他“家犬”,他本来是最抢手的刺客之一,据说手里的单子能排到两年后,只是后来投靠了魔族,刺客这一行也撂挑子不干了。
阿塞洛缪的目光一字一句地擦过羊皮纸上的一行行字,心情一时复杂。
“您可以自己问她,或许乔凡娜小姐会知道些什么,阿塞洛缪阁下,”伊斯维尔将纸笔交给阿塞洛缪,后者一时没反应过来,险些没接住,“即便他的所作所为再怎么像恶魔,也并非刀枪不入,不是吗?”
伊斯维尔起身,好为阿塞洛缪留出足够的空间。
阿塞洛缪捧着那份魔法器,见伊斯维尔转身要走,忙出声叫住他:“等等,伊斯维尔,那黑暗精灵……我并不确定,但他似乎瘫痪了。
“我的白焰击中了他的心口,白焰能烧灼灵魂,一半来说,被击中心口的人不死也会痴傻,但那黑暗精灵的神智依然正常,甚至魔力还比先前提高了一个档次,这很古怪。”
阿塞洛缪顿了顿,一字一顿道:“他是冲着您来的。请多加小心。”
灵魂缺失,魔力反而增强了吗?
“我明白了,多谢您的提醒。”伊斯维尔道。
在一行人来到后山的第二天中午,一队兽人从大道上经过。
从外形看,那大概是从莫拉塞尔远道而来的兽人,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满载粮食和金银,在队伍靠前的位置,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行驶。
见芒戈倒吸了一口冷气,伊斯维尔问:“您认识?”
“算是吧,”芒戈撇了撇嘴,他抬手一指下方的车队,道,“这是拉萍·赛和的车队,原莫拉塞尔领主的长女。我想你们还是别打这群鹿的注意来得好,那个疯女人把军队给带来了。”
伊斯维尔回头望了一眼伦塔,后者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不,我想我们可以试试。”伦塔翻身上马,对身后众人道。
芒戈见实在劝不住,只得牵上马,慢吞吞地跟在了后面。
“你们会后悔的。”他嘀咕。
*
暮色降临,守城的兽人卫兵到了换班的点。
城墙上的兽人饿得肚子直叫,他长长叹了口气,又望向暮色笼罩下的大道尽头,抱怨:“这个点还会有谁赶着车队过来?要我说,现在已经可以关门了。”
他的同伴身形挺得笔直,闻言不快道:“城主的命令是入夜再关门,起码还有半个小时。”
“要我说,不差这半小时,”先开口的兽人勉强抬了抬肩膀,偏过头嘀咕,“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纯血,这么忠心耿耿地做什么?”
他本也算是个小贵族,家族特意在军队里给他找了个位置,美名其曰为了锻炼,他却完全不觉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他正长吁短叹,忽见同伴伸长了脖子向前眺望,眯起眼睛道:“你看,那不是来了?”
语罢,他不等身边人反应,很快踩着石梯下了城墙。
卡着换班的点进城的却不是什么商人浪汉,尽管他们的队伍只有寥寥十几人,远远比不上一支领主车队该有的规模。
被一群护卫围在中间的是个高个子女人,她摘下兜帽,一副野性的相貌极具攻击力。
“我是莫拉塞尔的拉萍·赛和,”她的身形有些摇晃,身旁的侍女见状连忙扶住她,“我的车队遇到了贼人的袭击,进贡的货物都被夺去了。”
一听是赛和家族过来的纯血兽人遭了抢掠,守城士兵立刻打起了精神:“您还记得那是什么人吗,赛和小姐?”
“大概有三四个人,”拉萍拧眉回忆,“一个金头发的,还有一个黑头发的,中间只有一个女人。”
“三四个人?”一名士兵没忍住笑了一声,“恕我冒犯,您的车队是不是遇到了山崩之类的灾祸,让您惊吓过度了?”
拉萍不快地瞥了他一眼,见对方人高马大,体毛旺盛,看上去是个纯血,冷笑道:“怎么,这位高贵的纯血阁下是觉得我在说谎?那群人里有三个魔法师,你倒是说说,我带的这一群混血要怎么对付?”
一群人三个魔法师,还有一个金头发和一个黑头发?
守城的领队反应过来,忙找来了领主堡这些天颁布的通缉令,递到了拉萍面前:“您看看,是他们吗?”
拉萍只扫了一眼,眉头就皱起来了。
“就是他们!”她叫道,“怎么,他们还是勒路主城的通缉犯吗?你们又是干什么吃的,把那群危险分子留在那林子里打劫过路人?”
此话一出,守城的领队面色变了变,立刻派人通知领主堡,见拉萍一脸怒容,陪笑道:“是我们疏忽了,这些日子主城不太平,又要分散人力去筑石塔,实在是有心无力啊。这样,您先安顿下来,那群通缉犯的事情,我们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哼,自己的城都管不好,一天到晚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拉萍翻了个白眼,在士兵的指引下往城里走。
领队点头哈腰地目送拉萍带着人离开,目光扫过拉萍身边的女仆,却见一缕金发从兜帽的边缘露了出来。
金色头发?他怎么记得……
“看什么?”拉萍察觉到他的视线,似笑非笑地望了过来,“有时间在这里看别人家的侍女,还是先去管管自己手底下的兵吧,看看一个个都松散成什么样了。”
领队呼吸一滞,忙陪着笑连连点头,好歹是将这些贵宾给送走了。
“队长,换班的人迟到了,我先走了啊。”
懒懒散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领队听见这声音就来气,这一个个纯血兽人好事不做,就知道在军队里混饭吃!
偏偏领队还是个混血,只能憋屈地看着那纯血丢了头盔扬长而去。
回想起方才拉萍·赛和那傲慢的态度,领队恨恨地啐了一口。
这群该死的纯血!什么时候混血能把他们踩在脚底下才好!
入夜,一支车队从大道尽头缓缓驶来。
彼时恰好是主城关闭城门的前夕,打头的那兽人骑着马,率先来到城门之外,告诉守城的士兵,他所侍奉的主人是来自莫拉塞尔的拉萍·赛和小姐。
城门没什么阻碍地打了开,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装饰华丽的马车被簇拥在中间,摇摇晃晃地驶入城内,车里点着灯,隐约可见一个纤瘦的影子。
待车队完全驶入城内,城门在最后一匹骏马身后缓缓闭合。
主城寂静无声,周遭居民无人点灯,兽人士兵早已遍布大街小巷,而车队一无所觉。
突然,一枚紫色光球从天而降,轰然坠落在马车顶端,将它连人带车砸了个粉碎。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拉萍 这人不太正常。……
半日前。
马车在大道上晃晃悠悠地行驶, 这一片路段有许久没有整修过,就算是在特意加装了减震装置的马车里,还是能感受到接连不断的震颤从身下传来。
马车内的人却没有在意旅程的颠簸, 光是垂眸擦拭着手中短剑,一遍又一遍, 如同对待最珍视的爱人。
“小姐, 我们快到勒路主城了, ”外间的女仆撩起帘子望向车内,见拉萍仍在擦剑,暗自叹了口气, “您休息会儿吧, 到了下榻的旅店我叫您好吗?”
“不用了,”拉萍垂眸道,“我睡不着。”
哪能睡得着呢?自消息传来莫拉塞尔, 她便因怒火彻夜难眠。
虽说拉萍对她那个虚伪的父亲并没有几分敬爱, 但赛和家族统治莫拉塞尔已有几百年, 其历史悠久、声名赫赫并不亚于那头愚蠢的狮子出身的葛尔沙,现在庞西用了不知什么邪术返了祖,屠尽一干领主不说,居然还把自己当成了皇帝,光明正大地让其他家族上供来了?
拉萍咽不下这口气。就算阿鲁文最终要有一个一统八国的皇帝, 那也绝不会是庞西·葛尔沙。
毛茸茸的鹿耳动了动,拉萍似有所觉地抬头,问:“外面怎么了?我听到了什么声音。”
女仆闻言, 掀起外间的帘子想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马夫倏然勒马,马匹发出受惊的嘶声, 车身一阵震颤,拉萍忙稳住身形,以免从车上被震下去。
“怎么回事?”拉萍撩起帘子望向马车外,还没来得及追问,忽觉一阵劲风拂面,她下意识举剑便刺,对方也迅速反应过来,两柄剑相撞,发出领人牙酸的声响。
来人是一名金发青年,一张白皙面孔俊美如雕塑,饶是见惯了男人的拉萍也不由得有片刻晃了神。
很快她便反应过来,提膝便往对方胃部顶,那人却轻松地侧开身子避开她的膝盖,闪身进了马车。
“很抱歉冒犯了您,但我们想和您谈谈,赛和小姐,”伊斯维尔挡下拉萍接连刺来的剑,窄小的车厢难以发挥,他光是躲避着,有几次险些撞上车厢壁,“能给我几分钟吗?”
“谈谈?擅自闯入我的马车,这就是你谈谈的态度?”拉萍气笑了,攻势愈发凌厉,但令她懊恼的是,居然一剑都没能刺中对方。
“我们方才试着与您的侍卫交谈,但他们并不欢迎我们的到来,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伊斯维尔语罢,见拉萍还是没有停手的意思,心下暗叹一声,手腕翻转,竟是直接击落了对方手中的短剑。
拉萍一惊,下意识后退,后背撞上了车厢,紧接着脖颈边便抵上了一柄长剑。
伊斯维尔留意着错开剑锋,他并不擅长做这些刺客的活,换做平时尤卢撒在的时候,他只需要思考如何谈判就够了。
尤卢撒真的做了很多啊。伊斯维尔想。
“长得有模有样的,却在干这种下作的勾当!”拉萍骂道,“你最好别被我抓住,否则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她的骂声让掀开帘子望进马车的芒戈缩了缩脖子,他探头进来,试探道:“伊斯维尔阁下,您……”
话音刚落,拉萍便瞅见了他,她先是错愕,随即反应过来什么,飞起一脚踹了出去:“路佛!该死的蠢狗,这人是你找来的?”
芒戈忙后退躲过,拉萍套着尖头靴子,要是被踹上一脚,不死也得残废。
“什么叫我找来的?他们找上我还差不多!”芒戈嚷道,他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掀开车帘,扬声道,“莫拉塞尔的废物听好了!你们的赛和小姐在我们手里,统统给我停手,听见没有?”
他掀开了帘子,拉萍才发现自己的侍女被绑住双手丢在了路边的草丛里,而远处道路的山坡上不知何时爆发了冲突,她这次带了大批的士兵,目测其中一小半都被调了过来,这时候正将几个不认识的外族人围在了山坡上。
芒戈的一嗓子把士兵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他们一眼便看见马车内被挟持的自家小姐,纷纷大惊失色。
“可恶,放开小姐!”一名兽人大吼,他拔剑出鞘,看见架在拉萍脖子上的那把剑,却又不敢妄动。
此情此景,就算拉萍再怎样愤怒也冷静了下来。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对那兽人道:“够了,让其他人停手。”
那兽人闻言一惊:“可……”
他看上去像是侍卫长之类的角色,虽是不甘心,但还是以拉萍的性命为上,当下命令手下士兵收起了武器。
“哟,干得不错。”芒戈道,此情此景似乎让他颇为得意,连尾巴摇的速度都快了些。
“这样行了吧?”拉萍没理他,偏头望向伊斯维尔,后者随着她脖颈的扭转稍稍移开了手中长剑,“你想要谈谈,我们就坐下来谈。”
伊斯维尔向马车外扫了一眼,随即将剑收了回去。
他站起身,向拉萍伸出手去,想要扶她起来,后者轻哼一声,从地上拾起了自己的短剑。
“答应谈判是一回事,但挟持了我,你就想让事情就这么过去吗?”拉萍手腕翻转,短剑在指尖挽了个剑花,随即银光一闪,竟是把短剑给抛了出去。
伊斯维尔却不闪不避,任由短剑没入右侧肩头,带出一声闷哼。
“赛和?!你干什么?”芒戈吓了一跳,他本已经半边身子探出了马车,见状又缩了回来,惊呼。
拉萍见状也是一愣,她本也就是想刺伊斯维尔一剑出出气,自己也知道这一剑怕是很难刺中伊斯维尔,但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躲都不躲一下。
伊斯维尔没说什么,垂眸握住剑柄直接将剑给拔了出来。
那剑扎得不算深,只是带出的血将半边肩头都染红了,看着着实吓人。
“你到底为什么……”拉萍咽了口唾沫,她眼睁睁看着伊斯维尔一手覆上肩头的伤,一缕蓝光随即流泻而出,惊觉面前这人居然还是个魔法师。
但就算能自己疗伤,站着挨打也太过火了吧?这人就不怕她一刀杀了他吗?
“闯入您的马车确实是我冒犯了,”伊斯维尔移开左手,那道伤口已经恢复如初,“如果您能消气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你当我是恶棍吗?”拉萍心情复杂,但心里的火气终究是消了下去。
她跳下马车,命车队停靠在路边,自己跟着伊斯维尔二人往山上去,侍卫长见状忙追上来,语速飞快道:“小姐,您不用害怕他们,方才我们很快就能把他们捉住了……”
拉萍脚步一顿,反问:“是你们先动的手?”
侍卫长脸色变了变,拉萍看他那样子,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在这儿待着,”她警告,“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上山来。”
那厢的伦塔几人也已经收起了武器,伦塔一眼便看见了伊斯维尔肩头的血迹,眼皮子一跳,惊疑不定道:“是谁伤的您?”
王子殿下怎么总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受伤?要是有个万一……
伊斯维尔在伦塔进一步胡思乱想前制止了她:“我没事,赛和小姐答应与我们谈谈。”
伦塔抚了抚胸口,这才望向面无表情的拉萍·赛和,勉强换上一副谈判的腔调,道:“多有冒犯,赛和小姐,我们斗胆拦下您的车队,是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
拉萍扫视一眼在场众人,除了两名兽人之外,其余人都是外族,看样子不是芒戈找来的人。
“帮助?”拉萍没问为什么要帮他们,意外平静地道,“你们想让我帮你们什么?”
她四处扫了一眼,拣了一处平坦的地坐了。
伦塔与伊斯维尔对视一眼,继续道:“如果我们没有猜错,您率领军队来到主城,想必不是为了游玩吧?”
“哦?你们是想帮这个废物把领主之位夺回来?”拉萍掀了掀眼皮,抬手一指芒戈,“要借我的军队用吗?”
“谁是废物?我——”芒戈气急败坏地就要扑上去,被巴纳多死死扯住了。
“冷静,冷静,稍安勿躁啊路佛阁下,您也不想这辈子都回不去勒路主城吧?”巴纳多把人拉了一米远,好歹是把人给劝下了。
拉萍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场闹剧,出乎预料地爽快:“可以啊,就让莫拉塞尔的军队护送那匹小狼回城去吧。”
伊斯维尔刚想开口,被巴纳多拖走的芒戈就跑了回来。
“谁要借你的军队?我们是想让你带我们进城里去。”他嚷道。
莫拉塞尔军队?靠着他们进城是一回事,到时候走不走就是另一回事了。
拉萍扑哧笑了,她换了条腿架着,耸了耸肩,道:“这时候倒是精明起来了,说说你们的计划吧。”
这么好说话?
芒戈直觉不对,他和拉萍的交情本就不多,会互相认识仅仅是因为各自的父母都是领主,相互之间走动拜访着,顺其自然地也认识了。
只是就算再不相熟,他也知道拉萍·赛和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主,他们又是截车队又是挟持的,她不一刀一个把他们砍死就不错了,现在答应得这么痛快,不得不让芒戈觉得有蹊跷。
其余人也没想到会这样顺利,伊斯维尔回头扫了一眼他的同伴们,问拉萍:“赛和小姐,您的帮助,我想应该不是没有条件的吧?”
拉萍顿了顿,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不,”她道,“我就做一回好事……至少现在是这样。”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塔 该结束了。
寂静的夜里, 马车燃烧的噼啪声格外响亮。
这出动静想必是很大的,但周遭的门窗皆是紧闭,无人敢开窗细看。
“看来要抹杀那精灵确实不怎么容易。”霍西奥推着木质轮椅从街角缓缓走来, 意味不明道。
洛斯洁伦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他双眼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那马车,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 火苗向两旁退去, 露出废墟中央的那一尊缺了一半的泥人。
那厢的兽人士兵早已和那支队伍纠缠在了一处,洛斯洁伦的目光一转,一抹红光从眼底闪过,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随即响起, 中心的那群兽人躲闪不及,死伤大半,幸运些的只伤到了腿脚, 正抱着伤处哀嚎。
几匹骏马从爆炸的余烟中疾驰而出, 洛斯洁伦一眼便看见了从一人兜帽之下飘出的一缕金发, 他目光一沉,命令:“拦住他们!”
其余士兵不敢不从,纷纷策马赶上,但他们虽人多势众,那三人的马术却也超群, 再有武力与魔法加持,一时竟也奈何不了他们。
最中央的那名黑袍人抬手一挥,无数植物根茎便从城门底部爬了出来, 守门的士兵大骇,举剑便砍,但那些植物的生长速度远快于他们斩断的速度, 须臾间,成片的植物便覆盖了整座石门。
“没用的东西……霍西奥!”洛斯洁伦咬牙切齿,身下的轮椅被一层赤红魔力覆盖,须臾便将他往前推了数米。
话音未落,身后的霍西奥便窜了出去,身形高大却依然灵巧,落在最后的黑袍人察觉到危机逼近,迅速拔剑回击。
长剑与短刃碰撞,掀起的气浪掀开了那人的兜帽,正是伦塔。
“这是我和克里斯特人的恩怨,”霍西奥沉声道,“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那还真是不凑巧,阿塞洛缪的恩怨就是我们的恩怨。”伦塔手腕一沉,生生将霍西奥击退,后者顺势后仰,双腿以一个极刁钻的姿势缠上马腹,侧过刀身向马背狠狠刺去。
就在刀尖距骏马的皮毛只有几厘米的时候,一束白焰从前方轰然袭来,霍西奥一个翻身跃下马背,却还是被那白焰融化了刀尖。
霍西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作缓冲,再抬眼时,只见前方马匹上的黑袍人扯下了兜帽,露出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
“今晚也该做个了断了,霍西奥。”阿塞洛缪深深望了霍西奥一眼,策马追上伊斯维尔的脚步。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原本紧闭的大门已然在植物的牵扯下缓缓敞开,任由守城的士兵如何推阻都无济于事,一道金色结界随之升起,将挥剑上前的士兵阻挡在外。
伊斯维尔奔出城门,随即停下脚步,为同伴让出道来。
他远远地望向城门之内,与洛斯洁伦称得上阴毒的双眼对视,夜风吹起他的金发,月光欣然洒落,为他的面庞增添了几抹月色的清冷。
伊斯维尔顿了顿,向城门内的洛斯洁伦遥遥颌首,接着策马飞驰而去。
木轮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在身后响起,霍西奥站起身,回眸望向洛斯洁伦。
“追上去,”精灵咬牙切齿道,“今晚我非得把他那双虚伪的眼睛挖出来当弹珠打!”
洛斯洁伦恨透了伊斯维尔的眼神,尽管对方的双眼清澈而不含一抹感情,但洛斯洁伦偏偏从其中看见了独属于那群诺德女神信徒的清高与不可一世。
他当然意识到那支队伍里少了几个人,但洛斯洁伦已经懒得去管他们了。
再重要的事情,都得等他处理掉伊斯维尔之后再说。
霍西奥什么都没说,他用拇指和食指塞入口中,两匹骏马随之赶来,他将洛斯洁伦抱上特制的座椅,随即跳上属于自己的那匹马,手里牵着两条缰绳,策马往城门外去。
“等等,两位大人,”守城的兽人队长急急忙忙上前,“这些都是莫拉塞尔的人,我们……”
“那就让莫拉塞尔的人自己处理,”洛斯洁伦不耐道,“要是不听话,就都杀了!”
可拉萍·赛和的人他们又怎么敢随意处置?
兽人队长抹了把额头的汗,只得急急忙忙让下属去把拉萍找来。
最后一串马蹄声消失在城门口,留下一城仍在厮杀的兽人。
“城门口似乎打起来了,”拉萍的双耳动了动,她转过头来,望向自己身后的几名仆人,“你们是打算现在进领主堡去?”
三名仆人摘下兜帽,正是芒戈、巴纳多和莱恩。
跟随而来的勒路士兵早被他们打晕了拖到一旁,芒戈扫了他们一眼,道:“得趁现在进去,要是他们拖不了多久,让那两个人赶回来就不好了。”
“别说丧气话,”巴纳多拍了一下芒戈的后脑勺,“他们仨能耐大着呢。”
拉萍耸了耸肩,她抬眸望向依然灯火通明的领主堡,道:“那就祝你们好运,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三人本也没指望拉萍与他们一道进领主堡,她愿意帮忙让他们潜入主城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拉萍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女仆在身后拽了拽她的衣角。
“小姐,若是他们失败了,把我们招供出来该怎么办?”那混血兽人小声道。
拉萍瞥了她一眼,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有趣,没忍住笑出了声。
“不会有这个机会的,”她怜爱地摸了摸女仆的头发,道,“他们要是成功了那便最好,要是失败了……”
“我可没有为那小狼守城的义务,不是吗?”
那厢的芒戈三人已经潜入了领主堡,芒戈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对领主堡的小道和暗门了如指掌,顺利地将巴纳多和莱恩一道带了进去。
在来之前,几人还担心过庞西把塔建在难以发现的隐蔽之处,但进入领主堡后,他们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因为那座新鲜出炉的石塔就建在领主堡中心的广场处,最显眼的位置,就算在领主堡外都能一眼看见。
芒戈躲在石柱的阴影之后,看着广场上的守卫来来去去。这里的守卫不算森严,他仔细一数,广场上也就约莫三四人,如果他们动作够快,应当不会引发其他人的注意。
他刚想和巴纳多二人商量,却听身后传来两道脚步声,忙拉着两人躲进了一旁的灌木丛。
他们从灌木丛后往外看去,只见两个路利昂护卫模样的人架着一名女仆从走廊那头过来,那女仆昏睡不醒,像一具尸体被两个士兵拖着往前走。
芒戈认出他们离开的方向是原本勒路领主给庞西安排的住处,面色凝重:“他们带人去庞西那儿干什么?”
一道脚步声从身边穿过,芒戈回过头去,见是莱恩站了起来,飞快地跟上了那二人。
“哎,你干什么?”巴纳多忙道,担心被人发现,声音不敢放太响,或许正是因为这个,莱恩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
芒戈和巴纳多面面相觑,后者沉默片刻,道:“我跟过去看看,她可能发现了什么。”
芒戈还没来得及阻止,巴纳多便先一步溜了出去,徒留芒戈一人对着他们的背影干瞪眼。
这两人想干什么?不破坏这座塔要怎么对付庞西?
芒戈又急又气,他在原地干等了十几分钟,那两人却还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他恨恨地偏头望向那座塔的方向,若是要等他们两个过来,说不定天都亮了。
这群人真的靠谱吗?先是一个人脱离了队伍,现在又是擅离职守的,看来还是得靠他自己才行。
芒戈咬了咬牙,他趴伏下来,周身毛发暴涨,身形须臾便成了一头一人高的狼。
值守的护卫正到了值班的困倦期,加之纯血兽人的武力压制,竟也让芒戈顺利地打晕了几人拖到了一边。
但这只是个开始。
芒戈抬头望向这座塔,当他来到它面前时,才意识到它简直高得吓人,顶端几乎高过了领主堡最高的塔顶。
这么高的塔,他自己一个人……
他咽了口唾沫,边祈祷巴纳多两个人赶紧回来,边绕着塔旋转,试图找出一个相对薄弱的点动手。
转了一圈,芒戈突然发现了不对劲。
他来到月光直射的那面,凑近了仔细观察。
这石头……似乎是透明的?
芒戈眯起眼睛,在月光下仔细往里瞧,然而,当他看清这石塔里封存的究竟是何物时,他只觉胃部翻涌,脑袋一偏,哇地呕出一口酸水来。
这不是一座普通的石头或是晶石堆砌成的塔。
这塔里封存的,是尸体。
短短几秒钟,芒戈看见了起码三具无头的尸体,他们仍保留着生前的姿势,或是扭曲或是僵硬,芒戈从他们的服饰和身体特征认出,他们是从其他国家赶来勒路参加联盟会议的贵族。
为什么这些贵族的尸体会在这里,还没了脑袋?难不成……
芒戈回想起什么,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没忍住趴倒在地一阵狂吐。
庞西那家伙,把这些贵族的脑袋都吃了。
芒戈不敢细想这些人里面都有谁,他的同族,他的兄弟,或许还有……
他吐到胃部绞痛抽搐才挣扎地爬开,他几乎虚脱,浑身无力地趴在那儿躺了许久没能起来。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串脚步声。
广场上一阵寂静,芒戈警惕地爬起来,以为是士兵来换岗了,他屏息静听了几秒,那脚步声却突然消失了。
脑袋两侧的耳朵动了动,芒戈咽了口唾沫,忽觉背后出现了一道呼吸声。
一只手搭在了肩头。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 父亲 如果这世上必然有……
“我不认为我们现在去庞西的住处是个明智的选择, 莱恩,”巴纳多跟在莱恩身后,低声劝道, “芒戈一个人在那儿,我们时间紧迫。”
他并没有亲眼见过庞西返祖的模样, 但他知道, 光凭他和莱恩两人奈何不了庞西。
“您担心的话, 不如先折返回去,”莱恩脚步不停,这一晚上她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有主见得多, “我想去那边看看情况, 巴纳多阁下。”
巴纳多欲言又止。
“虽然他是你的父亲,但他对你并不好,对吧?”巴纳多踌躇道, “嘶, 我不是说你担心他不对, 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尽量轻声细语地,像在哄一个孩子。
莱恩终于回头看了巴纳多一眼,她嘴唇微抿,眼神让巴纳多觉得有些陌生。
这时候那两名士兵已经带着那女仆走进了庞西的住处,莱恩随即停下脚步, 却没有回头的意思。
“我的母亲是路利昂的女佣,或者说,曾经是, ”她用巴纳多能听见的最低的声音说,“她和领主意外地有了个孩子。她出身不算高贵,发现自己怀孕之后, 她便从领主堡离开了。”
“我四岁的时候,我父亲得知了我的存在。他派人将我和母亲带回了领主堡,想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我让他失望了。”
她抬眸望向对面建筑唯一亮起的那扇窗户,巴纳多顿了顿,还是没有开口阻拦。
“之后的几年,我母亲去世了。我留在了领主堡做佣人,只是我笨手笨脚的,没多久便因为顶撞了贵族被关进了地牢,之后我逃出来,就遇见了你。”少女回过头,又变回了巴纳多认识的那个莱恩。
巴纳多不知该说什么,莱恩很少谈及她的过去,在他们的队伍里,“过去”是一个他们都心照不宣不去触碰的词语。
他只能拍拍莱恩的肩,安慰:“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莱恩笑笑,拍了拍巴纳多的手背,“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想,在鱼死网破之前,试着和他聊聊,不是吗?您快回去芒戈阁下那边吧,比起我,他更需要您。”
巴纳多欲言又止,注视着莱恩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座建筑。
他回头走了一段,还是觉得不放心,踌躇半晌,又折返了回去。
或许是对亲情的渴望让莱恩失去了判断,巴纳多不认为庞西会愿意坐下来好好谈。
巴纳多尽量放轻脚步潜入了庞西的住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里竟也没安排守卫,连仆役也没见到一个。
他爬上二楼,拐进长走廊,尽头有一扇房门半掩着,门缝里倾泻出暖黄色的烛光。
巴纳多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靠近过去,凑在门缝外往里瞧。
屋里点了几支蜡烛,一名身材肥硕的兽人坐在窗边,披着一张巨大的、血红的毯子,烛火把他的脸映得极其可怖,巴纳多意识到这就是莱恩的父亲,庞西·葛尔沙。
他眯起眼睛四处瞧了瞧,却没看见莱恩的身影。
屋内传来咀嚼声,一声响亮的吞咽之后,庞西随手丢下了一个重物,那是个球体,落地之后咕噜噜地滚了几圈,正面刚好对着门外。
巴纳多呼吸一滞。
那是一个人头。
血淋淋的,下半张脸还保持着最原始的惊惧,头盖骨被掀开,内容物一扫而空,残留的长发垫在那堆苍白的骨骼底下,像一堆凌乱的水草。
巴纳多僵硬的目光缓缓移到窗边的男人身上,这时候他才发现,庞西身上盖着的并不是什么毛毯,而是一张新鲜的、冒着热气的、刚从兽人身上剥下来的兽皮。
目光缓缓上移,划过糊满鲜血的下半张脸,再向上的时候,对上了一双幽幽的兽瞳。
“看够了吗?”他问。
巴纳多一惊,下一秒,一阵厉风从身后袭来,他躲闪不及,被硬物狠狠砸到了后脑,男人失了平衡,摇晃一下便扑通栽倒在地。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巴纳多拼命睁开双眼,却见一双纤细的小腿绕过了他,慢吞吞地走进了屋内。
“莱……恩……”
少女抛下手中的酒瓶,扭头望向屋内的兽人。
“你怎么来了?”庞西不甚在意地扫了一眼门外不省人事的男人,就算是坐着,他也几乎和莱恩一般高,“外面的空气不让你满意?”
莱恩垂下头行了一礼,低声道:“我有些担心,就过来看看您,父亲。”
“担心?”庞西嗤笑一声,似乎是觉得多余,“得了……给我倒杯酒来,这下人的肉又腥又臭。”
莱恩乖顺地颌首,走向屋子角落的酒柜。
酒液淌入杯底的声音让庞西惬意地眯起了眼,他长长吐了一口气,伸展开水肿的手臂:“最近总感觉身体有些沉重,那群不中用的贱民,连按摩都做不好。”
“是您的皮毛太坚硬了,一般的武器都奈何不了您,更何况区区混血的爪子呢。”莱恩放下酒瓶,端着一杯红酒来到了庞西面前。
庞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太少了,”他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直接把酒瓶给我拿过来。”
莱恩笑了笑,依言回过头去,将几瓶酒端到了庞西面前。
酒液顺着粗糙黯淡的皮毛淌下,庞西心情愉悦地望向窗外,从这里,刚好可以看见那座新建的高塔。
“用不了多久了,很快我就会成为阿鲁文唯一的返祖兽人,”庞西哈哈笑了,“一个个来毕竟效率太低了,还是魔族的人聪明,有了这些高塔,全城的血液都将为我献祭。”
他一连灌了几瓶酒,直到几个酒瓶都空空如也,他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
“扶我回去休息,”庞西拂开身上的毛皮和碎骨,向莱恩伸出手去,命令,“这该死的返祖后遗症,我腿脚都不灵便。”
莱恩站在原地没动。
“您的身上沾了血。”她提醒。
庞西不满地皱起眉:“你是嫌我身上不干净咯?”
换做平时,莱恩想必会面露惊恐,乖顺地低下头去,再用她那张抹了蜜的嘴巴里里外外将庞西奉承一通,若是他高兴,会大发慈悲地不再计较。
然而现在,莱恩只是站在那儿,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连手指都没有动弹一下。
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惹恼了庞西,他凶狠的眼睛死死盯住莱恩,喉头滚动,发出骇人的呼噜声:“你最好重新组织语言,莱恩。你不会真的以为,返祖后遗症能保护你吧,嗯?”
莱恩笑了笑:“我从没这么想过,只是您的状况看上去似乎不怎么好啊。”
她看上去实在没有要低头道歉的样子,庞西面色阴沉下来,浑浊的兽瞳死死盯住莱恩,像在注视一个死人。
而莱恩微笑回视,腰身笔挺,与先前那个卑躬屈膝的女儿比起来,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好啊,我愚蠢的女儿,原本我还想着,等我一统阿鲁文,就在海边赐你一块封地,现在看来,你可能等不到那天了。”庞西发出一声阴森的笑,下一秒,他的四肢倏然变作兽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莱恩猛扑过去。
莱恩不闪不避,而就在庞西尖锐的指甲刺穿少女的前一秒,兽人诡异地僵直了。
庞西惊讶地看着自己跪倒在地,滴滴鲜血落在地板上,他随手一抹,才发现这血居然是从自己的嘴里流出来的。
眼前投下了一片阴影,莱恩在父亲身边蹲下身,依然是那副平淡的样子,双眼却同最原始的野兽,在烛光下闪着幽绿的光。
“酒好喝吗,父亲?”她咧开嘴笑了,柔软的手轻抚庞西的面庞,指甲从她的食指缓缓伸长,她依然不闪不避,让那截锐利的指甲刺进了庞西的肉里。
庞西痛叫一声,他惊惧不已地抬头望向莱恩,粗壮的后脖颈却是一酸,让他整个人瘫倒下去。
“你给我下药?不可能,返祖纯血的身体百毒不侵……”庞西喃喃,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双眼倏然瞪大,“难道你那些天一直……”
莱恩拔出指甲,兽人领主刀枪不入的皮肤现在却如同腐烂的面包般松软,鲜红的血从那个小口中流淌而出,不出片刻便停了下来:“嗯,效果不错,要是进行到一半您死了,那就糟糕了。”
要弄垮庞西的身体不是难事,酗酒,毒药,以及常年征战留下的旧伤,一切一切都掏空了这位辉煌的领主的躯壳,在虚弱的返祖后遗症的期间,只需一滴毒药,这具躯体便会如被抽走了底座的高塔,须臾之间彻底崩解。
莱恩站起身,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点上油灯和蜡烛,原本漆黑的房间登时亮如白昼。
“这样才亮堂啊。”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安心道。
地上的领主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噜,莱恩凑近过去,才意识到他在问“为什么”。
“你明明跟着我,就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身为领主的女儿,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庞西竭力睁大眼睛,像是真的感觉困惑。
“为什么?”莱恩笑了,“很难理解吗,父亲?如果这世上必然有人要称王——我绝不甘愿做卑微的奴隶。”
她抽出一只小瓶,拔开瓶塞,把那瓶解药倒进了庞西嘴里。
莱恩从桌上拾起那把粘满血的小刀,半小时前它还在切割旁人的皮肤,现在它对准了它曾经的主人,“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吧,父亲。我们的时间……还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