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景顺帝让臣僚们心里发紧,不由得记起了这位当年登基时的血雨腥风,能从五个兄弟里脱颖而出登上帝位,又以雷霆手段处死五个兄弟及其家眷,稳坐龙椅二十余年的人,能是什么心善的主儿?
崔贵妃早在女儿冲出去的那一刻就坐不住了,此时听到寿昌公主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话,一张看不出真实年龄的芙蓉面上顿时一冷,怒声道:“寿昌,回来!不许给你父皇添乱。”
“我不要!”寿昌公主已经完全进入到痴情公主俏驸马的天地中无法自拔,“父皇,您也不想儿臣变成寡妇吧?”
底下的大臣和家眷们面面相觑:陛下什么时候和忠毅侯结亲了?之前一点儿风声也没有传出来啊。
听到独子身亡消息之后一直强忍情绪的兵部尚书夫人孙妙容在看到被骁卫抬来的那具蒙着白布的担架时再也无法忍受,推开丈夫死死掐着她的手,脚步踉跄地跑到那具担架前,手抖得厉害,轻轻揭开了面上盖着的白布。
躺着的人面容死灰,赫然是她的孩子。
“啊——”
看着孙夫人搂着死去的邵存锡哭得昏天黑地,哭声凄厉,模样可怜,在场的官眷们大都露出不忍的神情,偶有飘向隋蓬仙的视线里也多了几分厌恶。
往常跟在邵存锡身边的狗腿子们身世差一些,坐席离得也就要远上不少,看到这一幕,急得面面相觑,不过是一会儿没看见人而已,怎么就没了?
他们和邵存锡的关系好,待会儿会不会把他们也抓去审问?
几个眼神交错之下,他们已经下了决定,死死把黑锅扣在忠毅侯世子的头上就行了,反正那箭也是他的,是他做的也好,是旁人诬陷也罢,反正和他们没关系!
场内愈发安静,景顺帝一直没有发话,除了孙夫人的哭声,寿昌公主慢慢地收住了假哭的动静,小心翼翼地去瞧她父皇的神色,又扭头去看隋蓬仙。
赵庚眉间的褶痕越发深,他正想起身,却见余光一直关注的那抹绿色身影动了。
“陛下,请听臣一言。”
隋蓬仙甩开忠毅侯紧紧按着她的手,走到中间空地上,手掌擦过袍摆,劈出一道破空声,她顺势跪下,昂起的脖颈绷成了一道铮铮的直线。
“臣今日的确在围场中遇到了邵存锡一行人,且因捕猎雪狐一事与他们发生了些摩擦。但正如臣习惯独来独往,邵存锡一行人更向来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若是臣要特地瞄准邵存锡落单的时候出手,少不得要埋伏许久,又何来时间捕得篓子中的猎物?再者,围场内参与狩猎的人颇多,人多眼杂,臣也不可能蠢到挑这样的时间、地点对他出手,望陛下彻查此事,还死者一个公道。”
至于那支箭是她所持的事,隋蓬仙都懒得解释,或是伪造,或是捡到了她射出的空箭,狩猎的时候谁一箭射空之后还要去捡啊?
她话音落下,场上又是一静。
兵部尚书邵钦艰难地将视线从妻子身上移开,动作缓慢地起身离座:“陛下,请不要让这样的事打扰到您与诸位的兴致。望您开恩,依律查案即可。”
忠毅侯紧紧盯着女儿,听到这话,心里微微一松,邵钦的确是个难得正直的纯臣,可惜越是这样的人,越不会教导孩子。邵存锡从前在汴京的名声,可比不上他的女儿。
忠毅侯得意过后,又想起女儿是假扮儿子的身份,这会儿又被扯进一桩命案里,又高兴不起来了。
孙夫人搂着儿子的尸体,浑身发冷,听到丈夫那番大义凛然的话,更觉荒诞可笑。她想哭,想大吼,想控诉丈夫对她们母子的漠视与不公,但已有察言观色的宫人上前,动作轻柔又带着不容人反抗的力道,将孙夫人扶了下去。
景顺帝终于开口了,视线却望向赵庚:“此事,赵卿如何看?”紧接着,他像是无意地提了一句,“朕记得,今日小隋卿骑的马,仿佛是赵卿的那匹奔霄?”
赵庚心中微凝,离座跪下:“是。”他明白景顺帝此时是在试探他与忠毅侯府之间的关系,毕竟在明面上,他们两家之前从无交集。
但,他要把他与隋蓬仙早已定下娃娃亲这件事说出来吗?
说出来之后,便没有那么容易取消了。就算解除婚约,对她的名声也有不小的损害。
不过几个念头转过,赵庚简明扼要地将昨日借马的事说了一遍,继而又从容道:“此事本该由负责此次围猎左右骁卫审查,但臣也多有参与围场巡视之事,为免非议,也为尽快还邵家郎君一个公道,臣恳请将此事移交大理寺审理明验。”
景顺帝哦了一声,轻飘飘的视线落在邵钦身上:“邵卿觉得这样安排可好?”
邵钦闭了闭眼,伏地行了个大礼:“臣唯愿能将幕后真凶绳之以法,让犬子在天之灵,可以真正安息。定国公刚正不阿,臣并无异议。”
“那就这么办吧。”景顺帝揉了揉眉心,看起来有些许疲惫,崔贵妃上前奉茶,轻声细语地劝了几声,景顺帝嗯了一声,看向出列应声的大理寺卿,“仔细审,好好查。”
大理寺卿连忙应是。
崔贵妃扶着景顺帝起身,见隋蓬仙还跪在那儿,多望了两眼,景顺帝察觉到她的动作,回首望去,竟然微微一笑:“小隋卿虽自辩以求清白,但这桩案子未水落石出之前,朕不好偏袒哪一方,只得委屈你在帐篷里待段时日了。”
隋蓬仙点了点头:“是,臣谨遵圣意。”
“赵卿。”
赵庚应声。
景顺帝重又恢复和蔼的目光转向他:“营地里没有安置嫌犯的地方,小隋卿身份不同,就让她暂时住到你那儿吧。你替朕好好宽慰宽慰这孩子,别让她郁结于心,让国朝失了栋梁之材啊。”
说完,景顺帝便带着崔贵妃走了,天子之言,落地之后只有旁人照着做的份儿,没有人敢反驳他的决定。
崔贵妃警告地瞪了一眼女儿,让她赶紧跟上来。
寿昌公主犹豫地看了一眼心上人,见她面色紧绷,眉眼之间隐有不快之色,以为她仍在担心被牵扯进命案一事,对她的怜爱之情瞬间占了上风,拂开身旁宫人想来扶她的手,快步走向隋蓬仙。
天子和贵妃离席,这篝火盛会也难以继续了,大家面面相觑过后,陆续散场。
隋蓬仙和赵庚不知出于何种心情,一直没动。
直到一阵香风扑到面前,隋蓬仙才皱着眉抬起头,看见寿昌公主红扑扑的脸。
为了防止露馅儿,隋蓬仙并不常跟着忠毅侯入宫赴宴,自然了,其中也有景顺帝不喜铺张,除了每年固定的几个节点,宫中少有举宴。即便是宫宴,也有内外朝之分,隋蓬仙扮作忠毅侯世子的时候先前不曾和寿昌公主碰面,今日算是两人头一回正式相见。
想到她刚刚石破天惊的言论,隋蓬仙虽有不耐,想到她也是为了救自己,便也懒得和她计较,对她微微颔首,就要转身离开。
“你、你别怕。”寿昌公主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柔柔的水色,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心上人,好像更俊俏了呢,“虽然你人是矮了些、瘦了些、弱不禁风了些,但没关系,日后我可以让尚珍局把我的花冠做得低一些……”这样她们就更配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隋蓬仙皮笑肉不笑:“公主,臣并无尚主的打算和福气。”
“你不必担心连累我,你放心,我会在父皇和母妃面前多替你说好话的。”寿昌公主说完,心跳得扑通扑通,含羞带怯地看了她一眼,捂着脸小跑走了。
隋蓬仙心情暴躁,余光扫到在一旁观摩完全程的赵庚,更不高兴了:“你看什么?是不是在心里偷偷笑我?”
这语气像极了在无理取闹。
赵庚睨她一眼,缓缓摇了摇头:“你想多了。”
忠毅侯捋着胡须上前,他倒是很想得开,反正女儿迟早要和赵庚成婚。名节贞操什么的,咳,反正也没人知道。
听到忠毅侯一番叮嘱,明里暗里让她多和赵庚套套近乎,别暴露身份之类的话,隋蓬仙的心情更差了。
赵庚已经恢复了镇定,他看了一眼明显很不高兴的隋蓬仙,平静道:“我知道你不会做那样的事。”
隋蓬仙一愣,谁问他这个了?还有,他相信顶个屁用啊!
都说定国公深受圣恩,隋蓬仙想起景顺帝那张似乎总是在微笑的脸,撇了撇嘴,可见谣言误人。
没等她说话,赵庚已经抬脚往前走了。
“走吧。随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