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陈家老大拍了拍手,“有进步!这号啊,就像咱蜀地的山,看着陡,其实有路,找对了路,再难走的坡都能爬上去。”
正说着,莽子背着个布包从梁下跑上来,看见阿笙,老远就喊:“阿笙!我正找你呢!”他跑到近前,从布包里掏出个东西,用稻草裹着,神秘兮兮地递过来,“给你的,陈家叔刚做的,比早上那支还顺!”
阿笙解开稻草,里面果然是支新的竹号,竹管更直,颜色更绿,号嘴上还细心地磨过,不扎嘴。他把竹号凑到嘴边,试着吹了吹,“呜嘟——”声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引得娃娃们都围了过来。
“这支竹号的竹管,是从九道梁顶的竹林砍的,”陈家老大笑着说,“那片竹子天天听着山风,看着云彩,吹出来的音都带着股野劲,适合你们半大的娃。”
阿笙举着竹号,在老竹下转了个圈,号声“呜嘟呜嘟”地追着风跑,撞在九道梁的土坡上,又弹回来,像在和自己打招呼。他突然觉得,这九道梁上的风、竹、土,还有手里的竹号,都成了一伙的,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就像过年时全家围在灶台边,暖融融的,让人心里踏实。
太阳慢慢往西沉,把九道梁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蜿蜒的龙。陈家兄弟收拾起工具,娃娃们也陆陆续续往家走,号声渐渐稀了,只剩下风穿过竹林的“沙沙”声。
阿笙和大姐往梁下走,手里的竹号被他宝贝似的抱在怀里。走到第五道梁时,他突然停下来,对着远处的山峦吹了一声,“呜嘟——”号声漫过一道梁,又一道梁,像在数数,1、2、3……直到第九道梁的尽头,才慢慢消散。
“你看,”阿笙回头对大姐说,眼睛亮得像星星,“号声能翻过九道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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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笑着点头,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新做的红棉袄:“可不是嘛,就像爷爷说的,这竹号的声,扎在土里,却能往天上飞,往远处跑。”
姐弟俩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九道梁的拐角,竹号的余音还在梁上打着转,混着远处传来的狗叫声、炊烟的味道,把蜀地的腊月,烘得暖暖的,像灶膛里的火,旺得很。
四、竹音绕梁岁月长
王竹生的竹编坊里,总飘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是新竹的清苦,是老竹根的醇厚,是桐油的腥甜,混在一起,像一坛封了几十年的酒,闻着就让人心里沉静。尤其是暮色漫进来的时候,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竹影,和墙上挂着的竹号影子重叠,像一幅会动的画。
这天傍晚,王竹生正戴着老花镜,给一把老竹椅补篾。那椅子的椅面缺了个角,露出的竹丝黄得发脆,像老人的头发。他手里捏着根细竹篾,用镊子夹着,一点点往竹椅的纹路里穿,动作慢得像在数着时光过日子。
“爷,这椅子都快散架了,还补它干啥?”阿笙蹲在旁边,帮他递着工具,看着那摇摇欲坠的椅腿,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塌了。
王竹生没抬头,手里的竹篾穿过一道缝隙,发出“咔”的轻响:“这椅是1958年编的,你爷爷亲手做的,你看椅腿内侧。”
阿笙凑过去,借着煤油灯的光,果然看见椅腿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渡”字,笔画里嵌着些黑褐色的泥垢,擦都擦不掉。
“那年锦江涨大水,淹了半条街,”王竹生的声音慢悠悠的,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有户人家的三个娃困在房顶上,水都快漫到窗台了。你爷爷就把这竹椅翻过来,当筏子,划着水过去,把娃们一个个抱了回来。这‘渡’字,就是他救完人刻的,说竹能渡水,也能渡人。”
他用手指摸着那个“渡”字,像是在摸一块温热的玉:“你看这竹篾上的深色印子,就是当年的洪水泡的,渗进竹纤维里,这辈子都褪不去了。这椅子啊,看着破,可骨子里有劲儿,就像咱四川人,看着随和,真到了事儿上,比谁都硬气。”
阿笙没说话,伸手摸了摸那竹椅的扶手,上面被磨得光溜溜的,能照出模糊的人影。他突然觉得,这椅子不是木头和竹篾做的,是用故事和骨气做的,沉甸甸的,压在心里。
作坊的另一头,堆着些泛黄的纸,是阿笙在整理的老谱子。那些纸脆得像树叶,稍微一碰就掉渣,上面用毛笔写的《号谱》,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透着股刚劲:“平音如锦江缓流,高音似峨眉云裂,低音若青城雾沉”。
阿笙拿起一支新做好的竹号,想照着谱子吹一段,可气总沉不下去,吹出来的音飘得像柳絮,没着没落的。他皱着眉,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竹号像是故意跟他作对,发出的声儿尖尖的,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王竹生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竹号,对着灯光照了照,又用手指敲了敲竹管,“咚咚”的,声音闷闷的,带着股厚重劲儿。“你太急了,”他把竹号还给阿笙,握住他按在号孔上的手,“气要往脚底踩,像竹根扎进泥里,得抓住点啥,不能悬着。你听这竹管里的声,是不是像有水流过?水往低处走,气也得往低处沉,沉到丹田,再慢慢送出来,贴着竹节走,一步一步,稳当得很。”
他站在阿笙身后,带着他一起运气,一起按孔,一起吹——“呜——”一声绵长的号声从竹号里钻出来,像锦江的水漫过滩涂,温柔里带着股韧劲,在作坊里打着转,撞到墙上,又弹回来,把煤油灯的火苗都震得轻轻晃。
阿笙觉得,那一瞬间,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根竹根,扎在青衣江畔的滩涂里,脚下是冰凉的江水,头顶是暖暖的阳光,浑身都透着股踏实劲儿。
夜里,父子俩把新做好的几支竹号挂在屋檐下。竹号用红绳系着,在月光里轻轻晃,像一串串吊着的玉坠。月光顺着竹管的纹路淌下来,在地上画出细长的影子,像一条条银色的河。
王竹生从梁上取下那支最老的竹号,铜箍上的绿锈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像撒了层碎宝石。他用布擦了擦号嘴,凑到嘴边,吹起了《船工号子》。“嘿哟——嘿哟——”号声沉得像拉纤的汉子肩上的绳,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撞过老巷的墙,惊得檐下的鸽子“扑棱”一声飞起,翅膀扫过竹号,带起一阵轻响。
阿笙也拿起自己的竹号,跟着吹。他的号声还有些生涩,像刚学走路的娃娃,摇摇晃晃的,可跟着爷爷的调子,竟也慢慢合上了拍。两股音在巷口碰到一起,像锦江的支流汇入主河,掀起小小的浪头,浪头里裹着爷爷的老劲、阿笙的新气,还有几代人守着的那点念想。
“你看这竹号,”王竹生放下号,望着月光里的竹影,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像装了一捧星星,“砍的是四川的竹,泡的是蜀地的水,吹的是咱这儿的风,所以它的声儿,带着咱这儿的魂。你听着,是不是有青城山的青,有峨眉山的云,有锦江的弯弯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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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笙仔细听着,竹号的余音还在巷子里飘,真的像爷爷说的那样,有山的影子,有水的味道,还有风里藏着的故事。
风从巷口钻进来,掀动了作坊的竹帘,“哗啦”一声,像谁在掀书页。挂在屋檐下的竹号被风一吹,发出细碎的“呜呜”声,像老辈人在絮絮叨叨地说家常,又像刚出生的娃娃在咿咿呀呀地学说话,把蜀地的夜色,拉得老长,老长。
后半夜,阿笙起夜,看见作坊里还亮着灯。他悄悄走过去,从门缝里往里看,只见王竹生坐在那把老竹椅上,手里捧着那支老竹号,脸贴在竹管上,像在听着什么。月光从窗子里照进去,落在他的白发上,像撒了层霜。
“你太爷爷走那年,把这号传给我,”王竹生对着竹号,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说,竹根扎在土里,号声就得守着土,不能飘。我守了一辈子,现在,该轮到你了……”
阿笙没敢进去,悄悄退了回去,可爷爷的话像颗种子,落在了他心里,带着竹根的韧劲,慢慢扎下了根。
后来,阿笙真的像爷爷说的那样,守着竹号,守着蜀地的魂。他去城里读了大学,却总在行囊里带着支迷你竹号;他成了家,教自己的娃吹号时,也像爷爷当年教他那样,说“气要往脚底踩”;他老了,也像爷爷那样,在暮色里给老竹椅补篾,对着老竹号说话。
竹号的声儿,就这么在蜀地的山水间飘着,漫过九道梁,漫过青衣江,漫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日子,像永远不会断的线,把过去、现在和将来,牢牢地拴在一起,暖融融的,韧劲儿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