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袁术(2 / 2)

流华录 清韵公子 3663 字 2天前

铜雀台的残影在夜风中摇晃。孙青羽忽然松开手指,任由舆图在烛焰里蜷曲成焦黑的蝴蝶。“在药神谷时...“他的声音混着远处传来的羌笛,“我总以为当归能救所有人。“

他抬头直视袁术,目光里浮现出山涧清泉般的波动,“直到看见战场上的尸体堆成山丘,才明白有些伤口连百草也难以愈合。“

袁术踉跄后退,撞翻了案上越窑青瓷盏。清脆的碎裂声惊起檐角寒鸦,月光突然变得刺眼。他望着孙青羽的背影——那人正弯腰拾起焦黑的舆图残片,动作轻柔得像在捡拾一枚破碎的铜钱。

三月前太常府门前那个摇头的药神谷少年,此刻终于戴上了士族子弟的面具。

更鼓声在空旷的夜色里回响。袁术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永远读不懂孙青羽眼中的光。

“你没杀过人?“袁术嗤笑,断甲撞在越窑青瓷盏上,清越如裂帛。

他忽然想起三月前太常府门前那个摇头的药神谷弟子,那时孙青羽还是脸上带笑的模样。

此刻烛火摇曳间,孙青羽的影子投在舆图“邺城”二字上,容颜依旧,只不过脸上已经不见了少年时的笑容模样。

孙青羽向后靠了靠,背脊抵着冰凉的砖墙。墙缝里渗出的潮气混着血腥,让他想起药神谷后山的腐叶——那里埋着误杀杀手时捏碎的药杵。

“在药神谷只顾着治病救人。“他垂眸看烛火在舆图上摇曳,巨鹿二字忽明忽暗,“直到遇见埋伏……“喉间溢出一声叹息,“误杀那名杀手时,药杵都捏碎了。“

袁术扶着案几坐下,断甲撞出清响。他忽觉颈后一凉,原是孙青羽执起银针挑亮烛芯。火光将两人影子投在满墙舆图上,恰似当年在雒阳东市共看《平舆图》的光景。窗外乌鸦掠过残垣,惊得烛火在“巨鹿“二字上乱跳,仿佛有人正伸手拨动这幅血色棋局。

檐角铜铃又响,这次是夜风卷来了战场的残片——半张焦黑的虎符,边缘刻着“长水营“三字。袁术指尖抚过那些裂纹,忽然轻笑:“华司空说魏郡存粮只够七日。“他望着舆图上朱砂勾勒的粮道,“孙君,你说我们该先救哪一处?“

孙青羽凝视着烛火里浮动的影子。那些影子在焦土与铜驼之间摇晃,最终化作一只掠过窗棂的乌鸦,消失在邺城的夜色里。

“公路兄的长水营……”

“损失惨重。”袁术苦笑一声,喉间溢出几粒血沫。他忽然攥住孙青羽手腕,指节发白:“张白骑的骑兵异常精锐,夜袭……”

他喉结滚动,将后半句咽进满室腐臭里。案上错金博山炉腾起白芷烟,却盖不住满室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袁术的呼吸略显急促,他猛地撕开残破的深衣。新裹的麻布下,血渍尚未凝固,湿重的布料贴在皮肤上泛着冷光。他的话语沉重,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痛苦:“张白骑……不愧是黄巾军的渠帅魁首,张角居然给他指挥最精锐的骑兵。”

话音未落,已踉跄几步,突然重重地捶在眼前的城砖上。

沉闷的撞击声震得墙头的铜錞嗡嗡作响,宛如远古钟鸣,划破了昏黄的天际。月光恰在此时漫过断壁,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像极了太常府门前那匹被他射伤的铜驼。

孙青羽抬眼凝视,眼神深邃。他没有急于回应,而是从案上的断箭中捡起一截。箭簇粗糙,弯曲且残缺,却在箭尾断裂处隐约透出鎏金光泽。当他凑近烛火细看时,那些刻意磨平的刻痕突然浮出水面——“太平“二字在火光中泛着诡谲的青芒。这箭曾是某位渠帅的信物,如今却成了收割性命的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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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巾军中亦有能工,“孙青羽将箭镞按在案上,青铜与紫檀摩擦出细微的火花,“这淬火工艺...“话音突然顿住。他想起三月前太常府门前,袁术指着铜驼腿上的弹痕说“大宛天马不如铜驼“。此刻箭镞上的“太平“二字,倒真像是为那个玩笑写下注脚。

时光的流逝似乎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缓慢。月光渐渐洒落在铜雀台的残骸上,将焦黑的梁柱镀成银白色。更鼓声在空旷的夜色里回响,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孙青羽望着舆图上朱砂勾勒的粮道,忽然听见袁术的低语:“在雒阳时,我总笑你守着弹丸邺城......“

袁术的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玉具剑。剑身因常年佩带而磨损,剑镡处的缺口在月光下泛着幽蓝。指腹触及这道缺口时,他的面容微微一凝——那是去年在平乐观受鞭刑时磕出的伤痕。“那些笑话如今都成了谶语,“他忽然轻笑,“就像这断剑,再锋利也斩不断黄巾军的绳索。“

孙青羽没有说话。他望着铜雀台上残存的飞檐,忽然想起药神谷后山那株枯死的紫藤。当年袁术策马而来时,正是这株紫藤花开得最盛。此刻邺城的夜风卷着焦土掠过,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焦黑的城墙上,恍若那年春日铜驼眼中闪动的火星。

孙原并未急于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袁术,目光如同穿透了那层厚重的麻布,直抵袁术内心深处。

魏郡之战的血腥气还未散尽,梁柱间残留的箭簇折射着火光,远处传来伤兵的呻吟。他刚卸下自己左臂的绷带,却见袁术突然拍案而起——那腕骨上的金跳脱撞翻了药碗,血水混着柴胡药渣在焦木上蜿蜒成河。

“记得太常府阶前那对铜驼么?“袁术的声音裹着血腥气,玄色战袍下渗出的脓血在邺城青砖上洇出暗红。他踉跄着抓住断裂的廊柱,指节因用力泛白:“彼时你的眼里遮不住地意气风发,虽然谦逊有礼,可是那跃跃欲试是藏不住的。”

孙原没有接话,抬手倒了一盏热水给他。

“喝点罢,疏筋骨的。”

三月前的春日,太常府门前的铜驼还在阳光下泛着青光,袁术策马而来,马鞭卷起他腰间玉带,少年将军的笑声惊飞了檐下新燕。那时他刚辞去太学博士之位,药神谷的紫藤花开得正盛,却不及袁术马蹄溅起的尘土鲜活。

“大宛天马不如铜驼,“他记得自己当时摇头,“你可敢用金丸再击它一箭?“

如今想来,袁术锁骨上的伤疤早该告诉他,那日的玩笑不过是他浪荡岁月里最轻的一笔。

“那时老子十岁,“袁术突然按住他的肩,金跳脱压进他颈间的旧伤,“叔叔说铜驼是先帝留下的圣物,我偏要打碎它。“他仰头饮尽案上残酒,喉结滚动间露出颈侧狰狞的疤痕:“后来他们说我骄纵,说我目无纲常。可笑啊,孙青羽,若非当年那颗金丸,怎会有今日这道命脉之伤?“他忽然顿住,目光落在远处邺城新铸的青铜战马——那匹鎏金骏马脖颈断裂,倒映着洛阳城三百年兴衰。

孙青羽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药杵。他想起药神谷的典籍里记载着,铜驼是汉室镇国之宝,每逢大赦天下便要焚香祭拜。可袁术总说这些规矩是士族们捆住君子的绳索,就像此刻缠在他伤口上的白绫,看似温柔实则勒得人喘不过气。窗外的更鼓惊起一群夜鸦,袁术却突然放声大笑,震得满室药香都晃了晃:“孙青羽,你说我现在是不是该谢你?若非你当年逼我用金丸,我怎会记得这道伤疤是洛阳最后的温柔?“

月光漫过焦黑的城楼时,孙青羽看见袁术的影子投在邺城断墙上,那影子歪斜着,像极了三月前太常府门前那个策马扬鞭的少年。药香在空气中盘旋,混着远处传来的羌笛声,恍惚间竟像是从铜驼眼中淌出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