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羽还保持着鲜亮的颜色,黑褐色的羽毛在灯火下透着野气,奈何从前寒光烁烁的箭头却锈迹斑斑,再不似当年锋利。
就像她一般。
【作者有话说】
聿儿的胡说八道:
这天下陛下太多啦~总归我不如司马师啊~
冯初:……你自己瞅瞅说的像话吗
第86章 散珠
◎我不会让你输的◎
她第一次手执弓矢时,是作为他的皇后。
年轻温润的帝王将她护在身前,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扯开弓箭,铁镞瞄在不远处的猎物身上。
炽热的气息萦绕在她耳边,说出的话有如谶言:
“朕第一次习弓术时,阿耶同朕说,我们拓跋家的伙伴只有两个,□□骑的骏马,和手上拉开的弓箭。”
“靠着它们,我们得到了我们想要的。”
“所以无论想要什么,就该用手上的弓箭去替自己争取。”
“只是切记,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引着她松开弓弦,箭矢离弦,扎入猎物的身体,滚烫的兽血似乎隔着老远都能将她灼伤。
彼时他只以为是在同心上的妻子诉说儿时的故事,恍然不觉射出的箭矢扎中的不只有猎物。
自此以后,弓弦常开,一箭一箭,助她扎在了大魏的中枢。
又或许她大抵是老了,总是在记忆中翻起二十余年前的沉沉往事,婆娑曳曳,看得人沉溺,又徒生烦闷。
人为什么会老去呢?
为何她的青葱岁月一去不复返?
她不喜欢想起这些,不喜欢想起那个温柔地替她拂去发间落叶的帝王,不喜欢想起她尚且脆弱的往昔,不喜欢想起那些残存的情谊。
它们看似珍贵却不堪一击。
冯芷君只想紧紧地拥抱权与势、铁与血。
与它们合二为一,与它们永不分离。
好似这世间,爱,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物。
她想漠视,漠视掉心底最后一点疙瘩,抢过凿佛塑像的锉刀,一点一点,抹平干净。
她不敢再看下去了。
胡杨木盒‘啪’地合上,在佛堂中激起好大的声响,震得人胆寒。
妙观不由得打了个颤。
“呼”
冯芷君长舒一口气,单手将木盒递了回去,“拿下去吧,放好,没哀家的旨意,不要再拿出来。”
“诺。”
冯芷君望着堂前佛陀,双手合十,念诵静心。
殿外雪簌簌,好容易静了心,冯芷君正欲唤妙观随她回寝殿,佛堂的殿门却被近乎粗暴地推开。
灌进来的风雪灭了好几盏佛灯。
“太皇太后,陛下带着几位重臣已经至平城城外了──”
还有不到一刻钟就要解除宵禁,她倒是会挑时间!
冯芷君眼瞳微缩,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不必惊慌,你出宫去,叫阿兄带着人在紫宫外守着。”
“拦着陛下,再派人去林苑,急召诸位文武官员回朝!”
她很是镇定,手中拨动白菩提子的动作却不经意地重了──
‘啪嗒──’
绳线骤断,十八颗白菩提子陆陆续续自她手中跳跃散乱,在佛堂中如雨入池。
妙观震愕地看着这一切──这可算不得什么好兆头。
冯芷君亦是愣怔了片刻,怔忡地看了看自己手中残留的绳线。
“婢子该死──”
冯芷君打住了她叩头请罪的动作,挥了挥手,“去吧。”
妙观忧心地望了一眼冯芷君,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轻静地退了出去。
满地遗落的白菩提子将她簇拥在堂中。
她抬头,望着神像,俄而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
“宋直!你这是做什么,什么时候──”
拓跋聿的离去怎么可能众位大臣无一察觉,然而还不等他们有所动作,宋直就带着羽林将所有人围在营内。
“陛下口谕,今日营中谁若先行离开,如同大逆,诛九族。”
宋直自袖中取出羽林军的兵符,睥睨着他们,这是他离自己的野心最近的时刻,怎会放过?
“还望诸位同僚莫要与宋某为难,当心这羽林卫,刀戟无眼。”
“呸!你宋直不过一寒门出身的贫家子,也配在这耀武扬威?!”
宋直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但旋即恢复了正常,“大人说的没错,这人有九等,在下确实比不得您家世显赫。”
腰间佩剑‘欻’地抽出,眼眸阴鸷,“我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命也着实不值钱,今日若能舍得这身剐,将犯上之人扒将下来,也算陛下没白养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还有多少人非要去与宋直硬碰硬?
“你哼──”
同宋直呛声的大臣甩了甩袖子,冷哼一声,回毡帐去了。
也有不少拓跋聿一手拔擢上来的臣子来劝宋直收剑:
“曲松、曲松。”
“哼!”
宋直收剑,翻身上马,亲自带人守着营地。
銮铃清脆,似是风中回荡着鸾鸟的清鸣。
风帽挂雪,玄马汗蒸。
刚解了宵禁的平城天街清净无人,快马扬鞭,不过两刻钟的功夫,紫宫的飞檐斗拱攀出了天边。
冯初偏头望了眼拓跋聿,清秀的面孔,目光坚毅,凝视前方。
似是察觉到了身旁打量她的目光,拓跋聿移了一瞬,但又很快收了回去。
她想赢。
冯初明白这种滋味,也彻底收拢了心神。
一行人终于离紫宫不过百丈,老远就瞧见一队人马,为首之人身着红衣,分外熟悉。
冯初眉眼凝了。
辽西郡公,冯颂,她的阿耶。
他立在马上,见拓跋聿来,也不下马,只微微一抱拳,“臣,辽西郡公冯颂,见过陛下。”
“郡公今日来得可真早啊,不知这一大早,来这紫宫前,做什么呢?”
到底是冯初的阿耶,拓跋聿语气温和,明知故问。
“微臣,奉太皇太后懿旨,昨夜番僧有言,云今日白昼出入宫禁,乃不祥之兆,恐有灾殃。”
“故令臣守在紫宫前,不许任何人出入紫宫,望陛下,见谅。”
“”
拓跋聿没有说话,她其实应当果断的,但──
“阿耶。”
身后的人儿看出了拓跋聿的尴尬,开了口,引马上前。
冯颂看向自己小女儿的目光格外复杂,“你倒还敢认我是你阿耶”
“你知不知道,你今日是在做什么?”冯颂手中的马鞭指着冯初的鼻子,拓跋聿看着心紧,下意识将她挡在身后。
“郡公知不知道,郡公今日是在做什么?!”
拓跋聿横眉冷眼,终于不再留情,“您该知道阻拦圣驾,是个什么罪行。”
冯颂深吸一口气,也当真是豁出去了,“这儿,是臣之家事,还望陛下,莫要插手”
“冯初,你知不知道,那是你姑母?你知不知道,你这身荣华富贵、我们家有如今的日子,是你姑母在紫宫中吃了多少苦头才换来的!”
冯初罕见地没能言语。
“你你在外面如何厮混、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你在你姑母那受了委屈,心有不满,也可以抱怨”
“可你、怎么能去”
年轻时征战四方的辽西郡公竟在这漫天风雪中红了眼,“怎能去、对她如此呢”
“这天下,谁都可以斥她权欲熏心,冯初,你不能啊,我们冯家不能啊”
他这个当兄长的,年轻时不能为小妹撑起一片天来,难道年老时,还眼睁睁看着小妹失去自己最在意的东西么?
“”
“你──”
“郡公!”拓跋聿终是按耐不住,她不能眼睁睁见冯颂一次次地逼冯初,“好一个不能是阿耆尼,您是长辈,朕从前不好问的直白──”
“皇祖母逼阿耆尼时,您瞧不见么?皇祖母是您的妹妹,阿耆尼便不是您的女儿么?”
“皇祖母在乎她的权势,不惜拿阿耆尼的命做赌注、给阿耆尼府上送女人时,可想过阿耆尼的名节?!”
“聿──陛下!”
冯初被这番话说得眼热,险些就要泪洒人前,连忙制住她,“别说了。”
“不,朕得说!”
拓跋聿的眼眸格外凌厉,直视冯颂,一字一句,“今日郡公若铁了心要做乱党,大可学成济当街刺曹髦!朕绝不躲闪半分!”
“否则的话,朕必会进去。”
她的话看似狠厉,但其实留了许多余地──
冯颂哪怕当街杀了她,她都不会还手,只要让她进宫,冯家也好,冯芷君也好,她都会尽可能体面。
她也不愿眼睁睁看着阿耆尼被火烤,她也要看看冯颂被火烤是个什么滋味!
冯颂面色铁青:“陛下非得如此逼臣?”
“非朕逼您,是你们一次次逼朕、逼阿耆尼!”
如此激烈之语,出自这个在朝堂上十数年如一日都和气文雅的皇帝口中,方方面面都是在回护冯初。
冯颂不由得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充满着打量。
坊间的传闻沸沸扬扬,不是没有字句飘到冯颂耳中,从前他总以为是无赖传言,但今朝
冯颂怅惘地吐出浊气,转头看向这个他与崔娘最喜爱的孩子,分明咫尺,忽而觉得远了。
“阿耆尼,你可要想好了”
冯颂不知道是在劝她什么,亦或是公私皆有,“你这是,拿我们的命在赌”
“阿耶,”一直少语的冯初终于有了话,风雪中的身形还是一如既往地明烈,眼眸中没有半分迷惘:
“这天底下,还有比权势更重要的东西,不是么?”
冯颂张张口,话语卡在喉中,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挥了挥手,身后的亲随让开了道。
拓跋聿带着人缄默地穿过夹道。
冯初与他擦身而过时,听见几乎微不可闻的话语。
“有空回家瞧瞧你阿娘吧她,很想你”
冯初鼻头一酸,“嗯。”
再无话语。
魂不守舍地穿过紫宫城门,耳畔传言,如清光跃跃:
“我不会让阿耆尼输的。”
第87章 初心
◎属于冯芷君的时代落幕了◎
安昌殿依旧气势恢宏地盘卧在宫苑深处。
内处禁庭,身后跟来的朝中高官无一不是低着头,不敢随意打量。
越离得近了,二人的心反倒静了下来。
悠长的玉阶下,拓跋聿抬头,眺望着熟悉的脊兽与瓦当,螭吻衔屋,莲纹绣檐。
她纵是不喜欢这儿,也在这度过了许多年岁。
她还记得她搬入安昌殿的第一日,是冯初来送的她,也是那一日,她将珊瑚手钏送给了她。
拓跋聿心念一动,主动扣住了她的手腕。
“陛下?”
这可是在群臣前。
但冯初没有让她松开,反而静静等着她的后话。
握着她腕子的手紧了紧,眉眼灵秀,粲然生辉:
“这次,我们一道。”
安昌殿主殿前,早已有人等着她们。
“陛下、小娘子,安昌殿隶属后宫,你们这样带着外官进来,恕婢子多言,成何体统?”
妙观见她们来势汹汹,仍尽力地维护着冯芷君的体面。
冯初回身,示意身后官员将那本联袂奏疏给她,旋即下拜。
安昌殿玉阶在她身后,有如断崖。
清朗的声音力透大殿,“臣,京兆侯冯初,盛百官所请,向太皇太后陛下敬呈奏疏,圣上今满廿年,聪颖能断,请太皇太后还政──”
奏疏高举过顶,并无锋芒,但总带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韧。
妙观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内里的大殿传来女人闷闷的唤音:
“妙观──让她进来。”
说的是‘她’,想来是只让冯初单独一人进去。
冯初不作多想,起身便要朝殿内去。
“阿耆尼──”
拓跋聿眼疾手快地扯住她,满是担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冯芷君经营朝堂这么多年,难保没有旁的手段,走投无路愿意为她卖命的更是满坑满谷。
如此只身一人贸然进去
“莫担心。”
冯初知道她在忧心些什么,手掌搭在她的肩上,宽慰般笑道:“已经无甚可忧,无甚可怖了,不是么?”
诚然因爱故生忧怖,可人也因爱从而无惧无畏。
拓跋聿听懂了冯初的话,亦似释然,偏头,脸颊蹭着她的手背。
眼波流转,相视一笑。
“我就在这等你。”
须臾,她支起了脑袋,皓月澄澈,“不论如何。”
是生是死,是进是退。
“好。”
冯初温柔一笑,转身敛了,昂首阔步推开了安昌殿的殿门。
安昌殿的陈设并无多大变动,只不过许是因着今日香炉熏得勤,四处都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青灰,令殿中华贵的错金炉子、漆器陶皿,都黯淡了许多。
这种黯淡似乎是会被沾染的,殿内的主人端坐在上首,什么都不曾摆动,杵着,像被砍去枝干的树墩。
冯初走得近了些,复又下拜,将在外头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通,奏疏高举过眼睫。
宫中铜漏一刻也不得停,滴滴答答落得人心惶惶。
冯芷君没开口,冯初的手亦不曾放下,她就这般倔强地举着,即便手臂已经发起了抖。
不知过了多久,衣物摩擦的声响自上端传来,莲步端方,丝履出现在冯初方寸的视野间。
她低垂着头,眉眼恭顺,可手上不依不挠递着刀子。
“呵”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冷笑,旋即一记清脆的耳光甩在了冯初脸上。
外头听见动静的拓跋聿下意识想闯进去,又生生忍了下来。
冯初并不言语,亦无恼怒,却像是天火一般在冯芷君眼前灼烧,烧得她眼燥。
牙缝中逼出来五味杂陈的话:
“好,好得很,阿耆尼,你就是这般对哀家的。”
冯初深吸一口气,将奏疏置于身前,直视自己的姑母,这个主宰了大魏十余年光阴的女人。
“不是阿耆尼对您不好,是您背弃了您自己。”
冯芷君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冯初不卑不亢,诘问她心:
“姑母曾教我,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男有分女有归,是以天下大同。”
“姑母立三长、行汉化、推行均田,想来心中曾或多或少有此之心,敢问姑母,而今初心在否?”
昔年冯芷君与拓跋弭相争,虽是权斗,但冯芷君多多少少是心怀天下,心怀大魏苍生。
是以改革法度,占据大道,因而不顾大势所趋、一心只想铲除冯芷君的拓跋弭就此落败。
奈何时移世易,权柄这个东西,一旦沾上,少有能够克己的。
那个从前带着大魏开启中兴的冯芷君,在觊觎皇位,以洛州军民的血为代价铲除异己时就不在了。
野心,成就了她的现在,也摧毁了她的未来。
冯芷君身形有些发虚,但还是压她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权柄是谁给的,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留着冯家的血,知不知道自古党争失败的下场!”
多年吃斋念佛也化不开如此滔天之怒,她手指颤抖,失态地指向殿外:
“哀家看你是当真疯了,将冯家所有人的命,压在皇帝的良心上──”
“姑母,我没疯。”冯初知她不信真心,她也不再剖白情谊。
“自古党争败退,难有善终,臣自然知晓,可姑母,您如今的眼中,竟只看得见党争么?”
冯芷君在她的眼中看见了痛心。
她在痛心她变成如今模样。
见惯风浪的冯芷君竟有些心底发虚了。
“倘若居庙堂之高者,都以党争之胜作为准则,以保持权位为唯一目的,还有谁会去深思国家的前途命运,还有谁去思索百姓的存亡安危?”
冯初眼角蓄泪,“大魏子民不畏死,却不知姑母洛州之战至今种种举措大魏如何知活?”
“所以,你就拿着冯家如今所有去赌?!”
冯芷君难得语调激动,试图掩盖心下麻乱:
“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失了权柄,来日冯家的男丁被发往六镇苦寒地?不怕女眷被充作掖庭奴?!”
“那姑母怎知,登上大位后,不会是四海离丧、乱军四起?怎知冯家定能保住江山?!”
冯初咬牙怼道:
“几百年来,多少家国亡于内斗?如此多前车之鉴,姑母看不见么?!”
冯芷君罕见地哑了话,她知,她怎不知,她正是因为知晓,所以当年才有一段与拓跋弭相忍为国的时光。
她不由得踉跄了几步。
冯初清正明朗,朝霞初举,朗声继续道:
“姑母问臣,畏不畏惧失去权柄,平心而论,臣是畏惧的。”
“然,在朝为官,臣,可以失去权柄,但臣不能背弃臣的灵魂,可以失去苦心经营的一切,却不可以失去心中坚持。”
“成败胜负,本是常态,合辄留,不合辄去,如此浅显之理,侄女儿不信,姑母不明白!”
光洁的额头重重地扣在安昌殿的砖石上,倏地发红泛肿,身前呈着的奏疏再度被她托举起来。
冯芷君看着眼前的侄女,蓦地生出一股烦躁。
耳畔仿佛回响起来那个如出一辙的清晨,拓跋弭视死如忽归地看着她,说她亦是饮鸩止渴。
越来越多的人被她回想起,他们无一都是败者,今朝却一股脑地自记忆深处涌现。
浩浩荡荡,摩肩接踵。
纠葛在一块,来对她行一场本息结算。
冯芷君踉跄了身形,很快稳住。
二十余年的政治生涯迫使其不能低头,颤抖的声线却暴露了她罕见地脆弱:
“你你当真铁了心?”
“此心可鉴,天日昭昭,微命可弃,但绝不折节!”
额头置地,一阵闷响*
安昌殿的殿门自内向外推开,吱呀的户枢残响声声。
掌痕和额前的红肿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分外刺目。
拓跋聿眼眶一酸,迎了上去,纤细的手指欲抚摸又怕伤了她,悬在她不过半厘的距离,破损的皮肤洇出点点鲜红的血点子
心头火‘蹭’地冒了上来,抬腿就要往殿中去讨个说法。
“聿儿!”
情急之下,冯初也无多少避讳,只手拦扯住她,将她与冯芷君隔将开来。
软和了眉眼,牵起她的手,贴在她面颊旁,凤眼采采。
“陛下臣无碍。”
语罢轻轻环住她,带着她离主殿远些,先行递了个眼神给妙观。
妙观会意,安昌殿的殿门再度被合上,再无人能窥看当中那位叱咤大魏朝堂的冯芷君是何模样。
冯初给足了她体面。
拓跋聿有些意外,难以置信地望着冯初。
殿内的话语并不难传出来,冯初言语昭昭,可冯芷君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竟真的被冯初近乎天真的‘逼宫’之语说动了?
冯初知她心中所想,自袖中取出那本群臣署名的奏疏。
拓跋聿接过,翻开,一如她人般杀伐凌厉的‘准’字割在奏疏之上,惟有最后一笔的竖带着不易察觉的颓唐。
竟真就如此得偿所愿了?
拓跋聿手捧奏疏,犹在梦中,行事下诏却丝毫不见犹疑:
“召群臣,至永安殿。”
朔鼎四年八月己巳,太皇太后身染恙疾,还政于帝,帝于永安殿受百官朝贺。
她仍旧是尊贵的太皇太后,可是谁都心知肚明──
属于冯芷君的时代落幕了。
然而,她的落幕却并不是大魏中兴的结束,而是另一个新的开始。
【作者有话说】
让我康康有喜欢太后的小朋友在哭吗[狗头]
第88章 樱桃
◎那冯大人今晚侍寝么◎
已是三月,洛阳贡来的樱桃由碎冰拥着,呈在银盘中,红白剔透,霎是好看。
奈何在拓跋聿案上,放得连冰都化了一半,樱桃在盘中飘着,都不得她‘临幸’。
案上的奏疏堆得比人都高,拓跋聿暗暗佩服冯芷君,亦感慨难怪她会生出那般心思──
唾手可得的权势与被公文熬坏的身子,怎能不叫人昏头呢?
她也会如此么?
拓跋聿揉了揉有些僵住的手腕,摊开案上的奏疏,上写的是为新出生的小郡主请名的事情。
拓跋琅的遗腹子在正旦那日出生了,是个女孩儿。
拓跋聿出于愧疚,比照着宫中生皇子时的赏赐颁给了她与任城王妃,还将西河郡赐给她作封邑。
她不敢去探望她们。
幽幽叹气,念起此前紫乌说的话语,到底还是从了她的话,在奏疏上落下‘祒’字。
按拓跋家的辈分拓跋祒与拓跋祎不是一辈,那大不了按冯家的辈分来算嘛
拓跋聿知自己所想荒诞,忍不住红了脸,忙合了奏疏,往旁边一放,摊开下一本。
“陛下,步六孤将军前来觐见。”
“宣。”
拓跋聿头也不抬,顾着先看完手上的奏疏,才落朱批。
“臣步六孤河粟参见陛下。”
朱笔勾红,一心二用:“将军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呀?”
“臣请陛下,再思量太皇太后明令禁朝中官员穿鲜卑服饰一事。”
“嗯?”
冯芷君这项举措是她前两年才开始的,朝中不少鲜卑贵族叫苦不迭。
原先鲜卑勋贵们畏惧冯芷君的权势,不敢不从,而今拓跋聿重掌大权,不少鲜卑勋贵想当然地以为,拓跋聿自是要扫清冯后一党,废止政策。
拓跋聿知晓这些人的心思,但如此直来直往捅到她面前的,当是那些鲜卑勋贵推出来,试她胆气的。
“朕方掌大权,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理,皇祖母所施行的政策,容朕过上些时日,再行处理。”
“陛下──”
“怎么?步六孤将军是对朕的决策,有异议?”
话还不等他说完,拓跋聿就截断了他的话,她脸上还是挂着和煦温婉的笑,可河粟莫名觉得倘若他说有异议,这从来好脾气的人,就会拿他开刀。
“臣、岂敢”
拓跋聿嫣然一笑,“那便好。”
“将军放心,所推新政,朕会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
青葱细指在书案轻扣,心中想明了底稿,令紫乌唤朝中重臣与曾经冯芷君的心腹而来。
自古变法,君王需得是铁血手腕,臣子亦多是孤臣难善终,且大多数变法暴烈而血腥,后患亦无穷。
譬似商鞅定秦律,乱世自是富国强兵之策,却非长治久安之法。
大魏欲一统天下不假,但大魏不能是第二个大秦。
约莫一炷香功夫,各衙署中高官陆续至永安殿东阁,每入一人,拓跋聿都不由感慨,冯芷君用人方面确实有一套。
她为大魏搭起了新骨,亟待有人填充血肉。
冯初是颇后头来的,甫一入内,就瞧见高座上的君王眼眸亮了亮。
抬袖行礼后,紫乌引着她朝位上去。
洛阳来的贡樱桃置于冰上,每人得以分上一小盘,在案上滋滋冒着寒气。
她倒非位列三公之人,但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将皇帝下首的位置留了出来。
“今日召诸位前来,主要是朕近日听见了些许风声,说朝中公卿,奢靡无度,贪墨甚多,国库却一年比一年收上来的少。”
“朕下诏减免的杂税,到头来,倒成了他们中饱私囊的本钱了。召诸位前来,不过是想请与诸位议一议,如何遏制住这股歪风邪气。”
打击贪墨当真是一个绝好的借口,鲜卑人和汉人的矛盾并非一日之寒,她大权初掌,不打算在这上头大动干戈。
倒是可以借着打击贪墨,重整吏治,加强皇权,顺带将朝中顽固派铲除一些。
既然非一代能成之事,便不当操之过急,循序渐进,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如是而已。
拓跋聿的心腹不疑有他,纷纷建言献策,但有可取之处,拓跋聿都会一一记下。
但原冯芷君一党的人,都不敢随意献言,对于他们如今在朝中的尴尬处境,无非是宁可不做,不可做错。
“卢卿为何一言不发。”拓跋聿并不想给他们装鹌鹑的机会,索性再先点了卢晓,逼他说话。
“回陛下,臣才学不及在座诸位大臣远矣,呃不敢乱圣听。”
“好一个不敢乱圣听。”
拓跋聿搁了朱笔,眉眼盈盈,“便是要乱圣听,也好歹得有个声儿吧?况且是好是坏,自有苍天黄土万千黎民评判,轮不着朕,也轮不着你。”
此话一出,倒让卢晓微愕,身为天子,拓跋聿这话甚是谦卑,且隐含着:若是佳策,她亦会重用之理。
“朕很敬佩皇祖母。”
眼下人少,又多是她心腹,索性挑明了,“诚然朕与皇祖母有龃龉,这并不意味着,皇祖母所赞成的,朕便要反对,皇祖母重用的,朕就要遗弃。”
党争,从来绝非正道。
冯初那日在安昌殿中的一席话,听进去的不只有冯芷君,还有她。
“您几位都出自汉人大族,晋室南渡后,蛮胡无礼,少得恩遇。”
“然我大魏乃黄帝之后,既为天下主,汉人、胡人,那都是我大魏的子民,几位爱卿既入朝堂,便该以国为重。”
“但有善策,朕,必设席相待。”
语罢站起身,竟先行相他们拜去。
面前几人诚惶诚恐,忙站起身,连道不敢。
拓跋聿又向其他人行礼,虚怀若谷,无过于此。
“臣、臣有一策,”卢晓身后一年轻人站了出来。
“官吏贪墨,除却当真贪鄙之人,更有一部分是不得不贪,我朝不设俸禄,靠着掳掠征战,分配财货,养官养军。”
“然中原沃土,非牧马之地”
年轻人说到此时,还偷偷觑了一眼拓跋聿的表情,见她面色如常,适才继续道:
“此前贪墨,如今追究怕也难如登天,陛下可颁布新诏,规定官吏俸禄,若再发现贪墨,便严刑峻法。”
“善。”
拓跋聿当即拔擢了他,又赐百金,令下次朝会前拟了奏疏,再议各级官吏该当多少俸禄。
这才恍然过了足足两个时辰,眼前的樱桃算是彻底泡在了凉水上。
“诸卿且先行回衙署罢。”
拓跋聿边听边记也有些累了,见时候不早,还是先在此打止作罢。
“诺──”
“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与陛下。”
不成想冯初开了口,温柔的眸子似冰雪初融。
拓跋聿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她就怕冯初再被人攻讦,是以这连月来,一直都颇为克制,端得是发乎情,止乎礼。
其它诸臣离开殿时,还依稀听得冯初说起关于边镇将士不可与寻常州郡相提并论云云。
“陛下今日这忽得要惩处贪墨,怕不是只为了惩处贪墨吧?”
待人走远,冯初才话锋一转,抬眼瞧她。
“的确。”
短短几月,拓跋聿身上便再也寻不着青涩的痕迹,任谁瞧了都会觉得这是为开明仁义的君主。
“他们改不了鲜卑的习性,那就以贪墨为由严惩,但天下贪墨的肯定不止鲜卑人。”
拓跋聿微微勾唇,“朕要一点一点,不知不觉地削去他们的羽翼。”
“难。”
这是阳谋,但难就难在不好把握这个度──
一旦刮勋贵们刮得痛了,他们也可倒打一耙,反言拓跋聿此举是故意打压鲜卑人,逼胡汉矛盾进一步加深。
“这天下,多的是只问立场,不问对错的人。”
“但即便前路渺茫,朕也要做,不是么?”
拓跋聿行至冯初身侧坐下,自然而然地执起她的手,十指交扣。
“没有汉人,谁给我垦荒种田、采桑织布,没有鲜卑人,谁给我负粮从征、马踏关河?”
“朕可不做瘸腿天子。”
“又胡噙。”冯初宠溺地捏她鼻尖,拓跋聿笑着蹭她,与她窝在一团,轻吻着冯初的脖颈。
“你想不想我?”
水汪汪的眸子瞧得人心软,冯初抚着她脸,指尖划过她柳眉。
眼前人呵气如兰,郑重无比:
“朝思暮想。”
拓跋聿霎时间红了脸,躁得慌,点她心口嗔道:“巧言令色。”
冯初低笑,信手自案上已装满凉水的盘内捞了几枚樱桃喂她,“聿儿这嘴呀,还是少说话的好。”
薄皮的樱桃在口中绽出酸甜的汁水,尝罢一颗后,拓跋聿忽地自她手中衔了另一颗,悬在牙关,白齿红唇,笑望眼前人。
眉眼中满是挑衅?
冯初微微一愣,动作比脑子更快,去追她唇。
却见她偏头一躲,舌尖勾了樱桃回去,纤手攥了冯初的衣襟,凑到她耳边:“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冯大人这是要做什么呐?”
冯初身子都酥了半边,气极反笑,在她耳边低呵:“陛下这是从哪学的?!”
拓跋聿见她这般模样,眉开眼笑,心中顿觉满足,将她拉得更低,舔舐亲吻着她的喉头。
也不晓得是在讨好安抚,还是在将‘怒火’烧得更旺。
“冯大人想知晓?”
“嗯。”
沙哑到异样的嗓音似是阳光下晒干的木头。
“那冯大人今晚侍寝么?”
第89章 金鹰
◎阿耆尼,饶了我可好?◎
指尖挑碾不肯息,望杏眼水蓄春情。
“好、唔好阿耆尼,饶了我可好?”
灯都烧暗了大半,拓跋聿环住她脖颈,软声道饶。
她原以为她六欲稀薄,不似那贪情之人,今夜才晓得,若是逗恼了她,也有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
身下人泪眼朦胧,冯初心软,停了动作,吻她眼角泪水,音语柔和:“当真吃不住了?”
“嗯。”
冯初便真不再闹她,笑着替她擦理。
火莲曳曳,笑得拓跋聿生恼。
拿指尖戳她脸,“你还笑!”
冯初捉了她手,放在唇边吻着,“不笑、不笑”
唇角如何都压不下来。
拓跋聿恼极,起身扑她。
骤然叫她这样一扑,冯初整个人仰倒在床榻上,任由她对着自己又啃又咬,双手环着她的腰,生怕她伤了。
“好聿儿,好聿儿明日不是还有事么?早些歇了唔──”
颇为狠重的吻害得她透不过气来,冯初顺从地承受这一切,伸手轻顺着她脊背。
良久,拓跋聿才肯松了口。
气喘吁吁,颇为狼狈。
冯初星眸粲粲,以指腹去擦她唇畔,无甚意义地唤她:“聿儿”
她越温柔,越包容,拓跋聿便越脸皮生躁,滚作一团,背对着她,“你就在心底笑话我罢!”
天地良心,她哪有笑话她?
冯初失笑,侧身拢她,凑近她耳畔,“冤枉呐,若我有笑话你,便叫我下一世变成浑水里头的王八,生生世世驮你渡到那西天弥勒佛那儿去。”
“啐!什么王八乌龟,也不嫌晦气”
拓跋聿回头啐她,偏见她眼底温柔,后半句话霎时间小了许多。
冯初拥住她,吻她额头,直视她双眸,“聿儿很美。”
拓跋聿脸又一红,这会儿却是朝她怀里钻,“不正经。”
“好,我不正经,我登徒子,我为聿儿念书赔罪可好?”
肌肤相亲锦被暖,折腾了个把时辰,一静下来,困意便卷了上来。
什么楚辞汉赋,什么诗文雅言,通通都变得格外飘渺起来。
拓跋聿窝在她怀中,鼻尖点在她锁骨处,只闻出熟悉的檀香,在梦境中愈加飘渺
金色的鹰自终年不化的山岭展开双翼,划破长空,掠过原野,一路向南,它停在盛京,停在平城,最终飞渡过大河,爪钩稳稳地扣在洛阳飞檐斗拱之上。
金羽自天上降落,落在她肩头,锐利的双眸凝视着拓跋聿,好似这并非一场梦。
拓跋聿猛地惊醒。
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穿着的寝衣都湿润了几分。
挑开帷帐,殿内昏暗一片,烛火幽微。
身后传来熟悉的嘤咛,温柔有力的臂弯环抱住了她,分明刚醒,却不见多少懒散,“可是梦魇了?”
拓跋聿摇摇头,知其看不见,索性牵住了她:
“我梦见了一只金鹰。”
“金鹰?”
她简短地将梦境诉与她听,顿了顿,“你知道,拓跋家先祖、神元皇帝的金鹰谶么?”
神元皇帝名拓跋力微,晋室还未南渡时,他一统鲜卑诸部,率拓跋部迁徙至盛乐一带。
“传说他是天女与先祖诘汾的孩子,在他击败敌对部落的单于时,有一只金色的鹰落在他的肩膀,留下羽毛,预示他能成为一位伟大的君主。”
“阿耆尼你说,这算是上天给我的启示么?”
时人多信神鬼之说,又涉及拓跋家的先祖,冯初不好多言,“那陛下以为呢?”
拓跋聿坐在榻边,将桌案上的灯拨亮了些,柔和明亮的光芒映在她清秀的面庞上。
“我自是希望希望能不负拓跋家数辈先祖的血汗,希望对得起大魏国境四方。”
拓跋聿放了拨灯的物什,转眼看向榻上人,“只是,你瞧我,以女身为天下主,弓马粗略,文华平平,道武帝十五岁重建代国,太武帝十九岁破统万城灭夏。”
她如今已然过了双十年华,建树寥寥。
“金鹰之谶,为何会落于我身?”
她依旧会缺乏身为君主的自信,即便她的能力已经足以担负起一个国家。
尤其是拓跋家盛产少年英主,又盛产天妒英才。
年岁渐长,功绩难比前人,如何不让她心焦?
冯初索性也掀了锦被,坐到她身旁,并不急着安慰她,而是笑着说,“那倘若此启示非功绩,妾身倒当真更欢欣些。”
“此话怎讲?”
拓跋聿一惊,她功绩难比前人,她怎得还更欢欣?
羊羔似的眸子眨巴了几下,显出些许呆气,冯初勾唇,“神元皇帝享国五十八载,寿岁一百又四年,若陛下如神元皇帝般康健,妾身不该高兴么?”
俯身凑近了,拿鼻尖蹭她,“好让妾身与陛下,长相厮守呐”
“你又打趣朕!”
她算是看出来了,冯初口口声声‘妾身’短‘妾身’长,就是在作怪逗她!
谁不晓得,那是编纂国史时杜撰的!这也当得真?!
“哈哈哈哈,”冯初难得笑得如此欢畅,旋即又正色,“陛下以为,汉高祖此人,何如?”
“确是一代雄主。”
“可他早年碌碌无为,”冯初又道:“汉昭烈帝,陛下又觉何如?”
拓跋聿未曾开口,等着冯初说完。
冯初知她不欲接话,微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汉高祖比始皇帝不过小了三岁,始皇混一车书时,汉高祖不过是一亭长。
昭烈帝早年奔波贫寒,及至称帝,也已年过花甲。
便是那赵国的石勒,自比光武,早年却是一奴隶出身,谁能想到来日竟也能割据一方?”
“命途兴衰,为天机,亦在人为。”
“陛下有自谦自省之心,此乃国之幸事,可陛下也应知晓,天命非常人可窥探,陛下怎能以一时成败论英雄?”
花尚有期不同,人怎会俱是少年显名?
冯初牵过她的手,“金鹰谶也好,旁的什么也罢,我只问陛下:
若是没有这金鹰谶,陛下便会甘心做一庸主么?”
拓跋聿连连摇头。
“那有了这金鹰谶,陛下便会自认明君贤王么?”
拓跋聿更是摇头。
“那有无这谶,又有何要紧?”冯初将她搂至怀中,厮磨耳鬓:
“陛下只管一步步去做就是,在臣心里,陛下当得起第一。”
怀中人颤了一下,攥着冯初的素纱寝衣,眼眸通红,却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
“呵阿耆尼此言,不过吾妻私我”
拓跋聿深吸一口气,擦干了泪水,这一次,冯初没替她拭泪。
“青史滔滔,不敢同石勒那般自负于二刘之间,然,金鹰既落朕肩,朕便要这拓跋家无人能越了朕去!”
豪言壮语喑哑毕,拓跋聿对上这人温柔的眼眸,顿时生出赧意,连欲往她怀中钻。
冯初知她秉性,温和拥住,带着她躺回榻上,先一步封了她的唇。
“聿儿,莫要想那么多,你既认我是你的妻,我们便是一体。”
“所以同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使得的。”冯初环抱住她,嗅着她身上干净的甜香,语调慵懒,叫人格外安心:“不会笑你,更不会嘲你。”
“嗯。”
拓跋聿心头一暖,终是窝在她怀中,轻声应着,同她十指相扣,睡意再度侵上眉头,昏昏熟睡了去
“小娘子,歇息吧。”
冯芷君还政以后,便不再让妙观唤她太皇太后,一如从前初见时,唤她小娘子便好。
宫人多以为,太皇太后骤失权位,心中不平,难免听不得这沾满了权力意味的称呼,觉得讽刺。
冯芷君并不在意这些揣测,只每日观星望月,莳花礼佛。
惟一到这深夜,比从前更难安眠。
“听闻,今夜阿耆尼宿在宫中了?”
“是。”
妙观幽幽叹气。
她瞧得出来,冯芷君心底到底还是在意的,在意冯初竟然站定了皇帝,而拿着身家性命滔天权势作赌。
而今还同她在宫闱当中厮混,也是真将自己的名声置于无物。
当真疯痴。
新系好的菩提珠耷拉在手中,它再也圈不住任何人,拨动数念,不过聊以静心而已。
“哀家明日,想见见黄侃。”
冷不丁地,冯芷君忽然来了这么句话。
妙观愣怔,黄侃叛离冯芷君后,便再也不曾召见,怎如今落败,反而要见他?
徒增陛下那处的疑心不说,便是那黄侃,他敢来么?
“眼下陛下收拢朝政,小娘子在这个节骨眼见黄大人为免”
“不过是同旧人叙叙旧,你去禀了陛下,她不会这般不通人情的。”
旧人。
妙观心下又是一沉,冯芷君眼底,也会有旧人么?
她掌权时有多霸道,作为身边人的妙观可都是看在眼底的。
男宠也好,权宦也罢,能用则爱重,不能用则失宠,生杀予夺不过她一念之间。
他们与其说是人,倒不如更像是冯芷君脚底的砖石、枕边的玩物。
哪里值得一句‘旧人’?
“在想什么?”
月下的身影扯得纤长,拢在妙观身上。
妙观抬头,却见月下人渺渺,隐隐超脱。
或许并非黄侃在冯芷君心里的地位有什么特殊,而是冯芷君有什么不一样了。
“婢子──”
“好了,”冯芷君不等她说完,将手臂递了出去,眉眼风华,倒似积年陈酿,“扶哀家歇息罢。”
“诺。”
月影袅袅,二人熟稔步入殿中,倒更似依偎。
【作者有话说】
总觉得‘乌龟王八’那一段一股子红楼味,写完了总觉得在哪看到过[捂脸笑哭][合十]
聿儿心里多少还有些常年生活在阴影下的自卑。
写完这一章不久后,在某一天得见戴安澜将军写的一段话:
人生总是循着曲曲折折的路线而到达它的终点,断不会一直如矢地前行。
或许冥冥之中,也不光是对聿儿对我亦或是文外许多人面对遥不可及又虚无缥缈的人生理想的一点慰藉。
第90章 天命
◎然若犯紫薇,则难知天命。◎
黄侃站在安昌殿殿外,阳光自宫殿顶撒入他眼,刺得他眼睛疼。
这地方他来过许多次,熟悉这儿的宫人草木。
然而这种熟悉并没有给他带来安心,反倒心中发虚,愈演愈烈。
冯芷君待他不错,他却背叛了她,再此之后,也不曾为难于他,这更让他恨不得寻个砖缝钻进去。
“黄大人可算来了。”
“妙观姑娘。”黄侃一怔,见是妙观,连忙欠身行礼。
妙观不着痕迹地让开了半个身子,没有接下他的礼。
这番举动落在黄侃眼里,更刺得他生疼。
“太皇太后在殿内候大人多时,请──”
黄侃低声应了句‘欸’,垂眉束手,跟在妙观身后,进了安昌殿的偏殿。
甫一入殿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俯身便拜:“罪臣黄侃,见过太皇太后,陛陛下福绥安康。”
外头阳光晒得很,安昌殿内的冰鉴却是正滋滋冒着寒气,他又贴着地砖,这一跪下,寒气顺着地下攀上脊背,沁在他汗湿的衣物上,身子立马打了个寒颤。
由此哆哆嗦嗦,抖如筛糠,一发不可收拾。
熟悉的菩提佛珠拨动时的碰撞在殿内上首,间或夹杂着书籍翻动的声响。
他不敢抬头,心中暗暗叫苦。
他本不该来、也不敢来,但又不知出于何种情感,还是来了。
少顷,头上传来一阵轻笑,“你现下,倒和哀家第一次见你时,一模一样。”
“劳、劳太皇太后记挂。”
“起来吧。”
没有意想中的愤怒,更没有夹枪带棒的话语。
他甚至都没听出半点语气中的拨动。
仿佛就是两人之间极为平常的对话。
“诺。”
黄侃低眉顺眼地站了起来。
“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黄侃双眼紧闭,抬起了头,嘴唇还是克制不住地发抖。
“你过来。”
黄侃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同以前一般爬过去。
“走过来。”
跪在地上的人赫然睁眼,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冯芷君。
她却并没有在看他,而是盯着案上书卷。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才又说了一句:“哀家不想说第二遍。”
黄侃确信自己耳朵不曾出问题,这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每步迈半个脚掌地挪了过去。
“陛下。”
“黄卿莫害我,哀家如今,可不能僭称陛下了。”
冯芷君半是玩笑地说道,看了他一眼,“黄卿发冠乱了。”
“臣失仪──”
“别拜了,一进门就拜来拜去也不嫌累得慌。”
弯着的膝盖僵在了半空,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冯芷君今日看起来分外体贴,全然不似要清算叛臣。
她指了指身前席,“坐。”
“臣不敢!”
弯着的膝盖非但没有支起,反而彻底跪下了,霎时间声泪俱下:
“臣,辜负了太皇太后,臣该千刀万剐!请太皇太后──责罚!”
冯芷君望着眼前人的脊背,忽而有些泄气。
她从前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么个小人物反了水,更万万没想到──
她竟真的有制不住下面人的一日。
她想不明白,为何拓跋聿能让冯初为她那般死心塌地,身家性命、家族荣耀都可通通抛诸脑后。
而自己以厚利相待、十数年恩遇有加的人,临到头居然怕了为她殉葬。
当真想不明白么
冯芷君心知肚明那个答案,却不敢拿出来,亦不敢看、不敢认。
却也撑不起当年在李拂音面前的言之凿凿。
“哀家见你头发乱了,原想着给你篦头来着。”
桃木的篦子丢在案上,轻微地晃动着。
“罪臣不敢。”
“你何罪之有?”冯芷君叹气,莫名怅然,“不过是想求活路罢了。”
“倒是哀家,自李壶奴死后,身旁的人来了又走,只有你跟着哀家时间最长,连你都觉得,哀家会叫你殉葬,不信哀家吃斋念佛”
“可见哀家,佛口蛇心,深入人心。”
“太皇太后──”
黄侃抬头,急忙想劝慰,冯芷君脸上却并没有哀戚,不过是淡然。
“黄郎如今是奉车都尉了,不该这般畏畏缩缩的。”
冯芷君拍了他两下后脑勺,“日后,挺直腰杆罢。”
“太皇太后?”
冯芷君摇了摇头,止住了他所有的话,“早些行家吧,往后,也不必再来了。”
“罪”
“你不是哀家的人,”冯芷君浅笑,黄侃与她相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太过虚幻飘渺,“何必徒惹风波,引陛下猜忌?”
“哀家束缚不了你了。”
“归家吧。”
黄侃愣怔地听完冯芷君说完这些话,不知胸中哪来的勇气,拾起冯芷君案上的篦子,放入怀中。
叩首三下,“太皇太后待臣之恩,臣,此生没齿难忘!”
冯芷君没有再说话,目光落在案上书前,听殿门吱呀,她与他应当再不会相见了。
“小娘子”
妙观端着饮子自殿外进来,一眼便可望知忧心。
“你来了。”
冯芷君并未有意料当中的不虞,她似是真的放下了。
可是野心家放弃了自己的野心
她还能长存于世么?
冯芷君似是看出来她的心思,毫无征兆地道:
“哀家笃信佛法,但在哀家刚登上皇后之位时,曾遇一道人,有言哀家拥八纪寿岁,然若犯紫薇,则难知天命。”
“原以为,命途无常,故天命难知。可如今想来,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此‘知天命’,未必不可作此解。”
她而今已然四十有余了,此话岂非是在说自己没几年
“太皇太后当是南山,万年永固,怎可──”妙观红了眼,“小娘子”
“哭什么。”冯芷君好笑地替她擦泪水,“哀家又不会下令让你殉葬。”
“婢子愿陪小娘子共赴黄泉!”
妙观决然,一捧真心。
冯芷君愣神,继而朗笑如霞,半晌,收了笑容,手掌拍在她肩上。
“若换作是以前,哀家听了这话,会很高兴。”
“可现在,哀家想明白了。”冯芷君目光飘远,“你该学学黄侃学学李拂音,学学永安殿里那对冤孽,为自己活一回罢。”
“黄泉之下,哀家不需先帝,不需侍从,亦不需你。”
众生地狱,她一人去闯,足矣
“今年这天有些热了,令备些饮子,冰了后,待散朝给诸卿送去。”
外头的阳光有些烈了,连带着吹进殿来的风都带着热气,就身后的宫人轻打着扇,还忍不住给她扇风的同时给自己扇两下。
拓跋聿暗笑摇头,人之常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各级官员俸禄拟定的事总算是定了下来,朝堂上的争噪少了不少,连带着她的心情也好了。
拓跋聿望着下面诸位臣工,拟定俸禄算不得什么特别难办的事情,但此后她要做的事,可都会面临千难万险。
魏国朝堂现如今带着鲜卑部落和世家的双重底色,这俩者虽然看似天差地别,但共同点便是都想与皇帝共天下。
她需要改革,那便先得集权。
拓跋聿的眼眸在慕容蓟身上停留,权力的最初来源,无过是暴力。
想让这些世家勋贵听话,首先得让军队听她的话。
她不打算学拓跋弭,天子亲征是表象,不是里子,让军队死心塌地为皇帝卖命,不能光靠着亲征、几次恩赐,而要让军户们看到实打实的好处。
“近日,朕闻蠕蠕那边,又有异动?”
拓跋聿状似无意地提起。
“回陛下,据六镇来报,蠕蠕最近整顿军马,意欲南下。”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拓跋聿搭着案面,轻轻念和,“何时朕才能使他们不得安息呢?”
朝中不少大臣的表情开始有些莫测,素来皇帝温良,更是与南地多年无战事,此番怎生出要对蠕蠕赶尽杀绝的心?
“这些年蠕蠕自咱们这和齐国,捞了不少好处,与其日日提防,倒不如也让他们为边军出出血?*”
拓跋聿浅浅地扫了慕容蓟一下。
“愿领精兵,长驱蠕蠕,鞭笞北海,缚单于于王庭。”
慕容蓟当即会意,站了出来。
“此事,”未曾想,先站出来劝谏的是冯初,“还需多加思量,蠕蠕犯边可恨是其一,可如何彻底令蠕蠕不敢犯边、又令草原诸部臣服,这是另一回事。”
“不可贸定。”
“自不会贸定,届时朕要同三公及诸位将军再行商量,但朕出兵长驱之志并不会更易。阿耆尼──”
闻她唤她,冯初抬眼,拓跋聿正朝她笑了笑,“阿耆尼可还得替朕,统筹调度呢。”
又无声地朝她做了几个口型,冯初了然,眉眼温和,终是弯了腰,无奈而宠溺: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