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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盖永固堂,以全祭祀,理所应当。”

冯芷君未言好,亦未言不好,只说再议。

拓跋聿勾勾唇,她知晓,冯芷君其实动心起念了。

退朝前,拓跋聿给了宋直一个眼神,他点头会意后,方转身回宫。

整个朝会,她都不曾给冯初半个眼神。

冯初凝着她消失在屏风隔断后的身形,有些痴怔,心底没来由地焦躁了起来。

她知晓这不过是还她清誉的手段,不过是让她自风口浪尖上远离的方式。

她只是忍不住多想

手指隔着衣物,摩挲着她给的珊瑚手钏,垂眉敛神。

这般呆怔,倒没几个人敢来打搅她。

除了──

“京兆王殿下?”

冯初怔忡,抬眼见着宋直朝自己行礼,眼眸蓦然亮起些:“何事?”

她与此人不熟,只知晓他是拓跋聿的人。

“散朝了,见殿下怔忡出神,前来提醒一下罢了。”

宋直伸手致请,冯初颔首,料他定是有话对自己说,与他同行。

晨风和煦,春暖花开。

“外郭有处花开得好,殿下休沐不带着人去瞧瞧?”

冯初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宋大人是来消遣冯某的?”

太皇太后赐她美姬一事闹得朝野上下满城皆知,上行下效,从前巴结她的人都恍似顿悟了般,也往她府上塞人。

冯初无一例外地通通打发了。

好容易消停片刻,这宋直倒好,哪壶不开提哪壶

冯初顿了顿,眼眸微眯,“你是自个儿来消遣的,还是替”

话至一半,冯初就咽了下去。

若是真的替他主子来的,她没什么好生气的,若是他自个儿不辨尊卑轻重来消遣,她也没必要同他分个明白。

“殿下自己心里头有数,不是么?”宋直轻咳两声,正色道:“三月三,天气新,殿下不如相邀几人,于林中宴饮,岂不是一美事?”

宋直摊开手,一张巴掌长宽的纸笺躺在他手心。

冯初拈来,藏于袖中,“宋大人倒是雅致。”

“不敢。在下还有要紧公务在身,先行一步,殿下恕罪。”

宋直抬袖离去。

纸笺在袖中拈着,直至回府,冯初才就着火烛瞧清当中所写。

黄侃。

黄侃乃太皇太后亲信,以侍奉冯芷君而遭重用,并非全然无才无德,但因着与冯芷君这一层关系,朝中清流多为不齿。

他常出入宫禁,备受冯芷君宠爱。

她而今境遇,见黄侃之名,竟生出些许五味杂陈来。

今日陛下朝会时,陛下骤言太皇太后陵寝一事又给她送上黄侃之名

冯初了然,勾唇轻笑,取纸笔写下几个名字,唤柏儿来:

“柏儿,你替我向这几位大人家送上邀帖,三月三,平城东郊别业,我要置一雅宴,请这几位大人饮酒作诗,谈论文理。”

柏儿接过一瞧,俱是些名家大儒,还多半是些食古不化的顽固,冯初好端端地,怎要同这些人作诗?

再看当中,还夹杂着黄侃、宋直二人。

太皇太后的佞幸、皇帝的酷吏、食古不化的大儒。

这算是个什么宴?

冯初瞧得她的疑惑,嫣然一笑,招手示意她近前,耳语几句。

柏儿听完,眉心一跳,称诺退下。

冯初的笑意一点点地收了,她并不想与冯芷君走到如此地步,奈何冯芷君的野心,让她惊惧。

神子托生又如何?天下英才又如何?

在权力面前,她不过是一把刀,一把被冯芷君亲手锻铸,挥砍无度的宝刀。

折了可惜,但并非不能折。

可冯初是人,不是神,亦不是刀,是有喜怒哀嗔、淌着滚烫血液的、活生生的人!

冯初习惯性地摩挲上珊瑚手钏,她已然有些记不大清,上一次同她相拥是何时了

她想她。

红梅晚凋春来早,青衣沾雨杏花香。

谶语在平城的大街小巷伴着流言肆意飞传,太皇太后寿陵逾礼修筑一事不知怎么的就传遍了城中,连带着各种揣测议论纷纷。

最广为流传的,便是皇帝有意兴复周礼,以天子之礼为太皇太后准备万年寿陵。

依周礼规定,天子下葬,列九鼎八簋,墓道四,车乘九,杀殉奴隶逾百,近臣妃子,也要殉葬。

此言一出,最为惴惴不安者,当属黄侃。

他是靠着太皇太后的宠爱一路攀上高位的,生是太皇太后的人,死难道还要他同太皇太后一同去了么?!

冯芷君今已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黄侃却不过是个而立之年的壮年男子,在朝中好容易站稳了脚跟,却要他日后殉葬?!

这流言在平城怎么得也不止息,黄侃更不敢去拿着这话问冯芷君──若是被冯芷君疑心忠心,又或是反问他是否不愿殉葬,他又该怎么办?

牛车在黄土压平的官道上颠簸向东郊,黄侃挑起半扇车帘,外头蒙蒙细雨如针丝,织得天空朦朦胧胧。

而今冯初相邀,他正好能趁着这机会探听一二。

牛车在别业门前停驻,还未下车就听得外头有人相互行礼问候,黄侃没多想,结果甫一下车,便瞧见对面两位峨冠博带的儒生。

黄侃心里头暗暗叫苦,怎么还有这些人来?

“京兆王莫不是还请了你来?”

黄侃还未开口,对面的儒生就已然没了好脸色。

与黄侃同席,无疑是对他们的侮辱!

“京兆王看来并非诚心设宴,既然如此,老夫也只好告辞了!”

说罢便要甩袖离开。

“老先生,烦请留步。”正当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冯初自门中亲迎,“今日黄郎来,并非赴宴,不过太皇太后有事相托于他。”

冯初礼节做得足,对面也不好真的太拂了她的脸面,再三相请之下,还是入了门。

临进门还不忘朝黄侃翻个白眼。

“这些世家大族养望出来的儒生是这样的,黄郎不必放在心上。”

不知何时,宋直居然出现在他身后,笑呵呵地,想是方才那出闹剧都入了他的眼底。

“殿下莫不是还邀了你?”

宋直是皇帝的人啊,这宴──

黄侃直觉不妙,欲借口托辞,不想手臂被宋直钳住,让他挣脱不得:“黄郎,您要是走了,这宴可怎么开呀?”

又倾身在他耳边低语:“最近平城中的流言黄郎很是上心罢?”

黄侃被他一语道破心思,惊出一身冷汗,未能反应过来,竟就叫他这么钳制着拉入了别业当中。

水榭中丝竹酣畅,几位大儒与冯初相谈甚欢,宋直则拉着黄侃入了一旁临近的阁中。

既不引人注目,又能将外间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冯初三两句话就引得那几位大儒谈起兴复周礼之事,但所谓兴复,依照的除了史料,还有上面人的心意。

黄侃听得头皮发麻,望着眼前的宋直,他算是知晓,自己今儿个是上了贼船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是黄郎君想要怎么样?”

宋直端起案上酒盏,鼻尖轻嗅,“好香啊,这梅子酒”

“太皇太后对在下有知遇之恩在下不能背叛她。”

黄侃垂头束手,目光挣扎,“你与皇帝,死了这条心吧!”

“那黄郎便不该来,好好等着殉葬那一日便是。”

宋直直言不讳,夹起一箸羊肉,撑开手上的随饼,软烂热乎的羊肉包在芝麻香的饼里头,淌着若有若无的奶味:

“纵是圣上胜了太皇太后,宋某也定保你得偿所愿,陪太皇太后至那黄泉之畔。”

“不过到时候先皇面前,你说,太皇太后可还有功夫搭理你?还是黄郎不怕先皇将你三魂六魄都给撕了?”

宋直话音落时,箸落银盘,天空猛地惊起一声春雷。

黄侃惊得身形一颤,双手发抖,杯掷酒撒。

馥郁的酒香成了索命的妖魂,纠缠他周围,漉漉黏湿。

春雨落了又歇,缠缠绵绵,带着一股子江南来的婉约,试图柔化北地这厚重的天。

儒生们饮得烂醉,冯初静坐水榭,凭栏听雨。

俄而听闻木屐叩廊,便见宋直面带笑意,想来是事情成了。

冯初连带着松下一口气。

“这封书,是给殿下的。”

宋直未言明是谁给的,冯初却自然而然地绽出笑意,珍而重之地接过,“有劳了。”

“不敢。”

她本不该如此急切,可还是忍不住当面拆开来,字迹秀丽有韧骨:

夜夜遥遥徒相思,年年望望情不歇。

第77章 偃蹇

◎“登徒浪子。”◎

青山偃蹇,云山醉乱。

平城今年的第一场夏雨来得颇急,春走夏来,中间寒暖反复,一来二去,拓跋聿染病,发起热来,连日不上朝。

“咳咳咳”

“今年雨水来得充沛,平城物候失调,陛下感了风寒也是常理之中。”太医搭着拓跋聿的脉,边撰着药方,“郡主您莫要站在下官身后剑拔弩张的,下官不敢欺瞒怠慢。”

拓跋聿的病让朝中提心吊胆,亦让好容易稍稍压盖住太后一党的风头又再度起来。

毕竟拓跋家的皇帝命短。

拓跋祎接过药方,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你说不敢欺上怠慢是你的事,做不做是我的事,你做好你的事,我做好我的事,谁也不碍着谁,才是对皇姊的交代。”

语气之霸道,让在榻上躺着的拓跋聿都免不了皱了眉。

太医也不和她顶撞,只躬身称诺,退了下去。

拓跋祎拈着太医留下来的药方,记了下来,将药方递给紫乌,“陛下这儿有我,你,去将这方子送给京兆王那处瞧瞧。”

“不咳咳”

她不过是风寒而已,不想让冯初为她操心。

“皇姊莫不是糊涂?”拓跋聿刚欲拦住紫乌,就被拓跋祎呛了回去:

“一连几次不上朝,已经让朝中议论纷纷,多少人明里暗里打探您病情?大臣尚如此,遑论太皇太后宫中。”

“您不怕阴私手段,臣还替您担忧呢!让京兆王看看又如何?”

拓跋聿自薄被中伸出来的手垂落下来,不等她缩回去,拓跋祎就抓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

“朕只是不想她来”

拓跋聿偏过头,脸被蒸熏得发红,眼神闪躲,慌乱地数着被上的花鸟纹上的雀儿。

可惜拓跋祎陷入不明白什么叫口是心非,“为何?就因为此前坊间传闻京兆王殿下喜欢女子么?”

此话一出,拓跋聿耳廓烧得更烫了,一时嗫喏,不敢多言。

“如此无稽之谈,陛下也信?!”拓跋祎端得义正言辞,“京兆王殿下风行举止,陛下与她相处多年,难道还不放心么?”

“锁儿咳咳”

拓跋祎显然听不出拓跋聿病气中的羞恼,“若是问心无愧,哪管旁人说三道四。”

拓跋聿抿唇,有气无力道:“你,出去。”

拓跋祎只以为她听不进劝告,恨恨地跺了跺脚,“臣在屏风外为陛下守着。”

听得她脚步渐远,拓跋聿才长舒一口气。

这傻妹妹

她就是问心有愧啊

拓跋聿烧得迷迷糊糊,支撑不住多久就睡了过去,分明是在发热,身上却忍不住裹紧了被子,只觉得怎么暖都暖不起来。

熟悉的温度掰开她攥得死紧的手,替她理顺了被褥,恍惚间听见稀碎的句子:

“备些去”

声音格外飘渺,此时的她听不懂,亦听不清,只觉着这声音很熟悉,听着就让人心安。

她心甘情愿沉溺在这片心安中,长醉不愿醒。

“咳咳、咳咳”

殿中的咳嗽惊起窗外乌鹊,也将好容易睡了一觉的人给咳醒了过来。

“慢些,慢些。”

熟悉的檀香罩她周身,冯初轻轻拍着她的背,待拓跋聿缓了过来,一手将她扶起,一手端了放温的水,喂到她唇边。

拓跋聿啜饮了两口。

外头的灯只点了两盏,殿中很是昏暗,拓跋聿下意识地往她怀中缩了缩,又轻轻推开她些,“你你怎么还亲自来了?别靠这般近,万一过了病气给你,可如何是好?”

“过了就过了,就当是与陛下同甘共苦好了。”

冯初嗓音带着沙哑,轻执起她手,在她手背落下一吻。

“你、你咳、你若难受了,我心里岂会好受?”拓跋聿抓着她的手,心中酸涩,“你不许生病。”

当真是烧昏了头,连这等孩子气的话都能说出口。

冯初轻笑将她搂在怀中,温柔地亲吻着她的额发,“好臣依陛下。”

温柔到叫人化开。

“你我身上全是汗脏”

拓跋聿脸红地想躲开,却在她怀中越躲越深。

她这才发现身上没有发热后汗湿的黏腻,衣裳干爽。

“我替陛下换过了。”冯初轻嗤,温凉的脸颊靠在她肩上,与她相贴,“想来现在退热了陛下还有哪儿不适么?”

“没。”

拓跋聿羞涩地靠在她怀中,她替她换的衣裳,那岂不是

拓跋聿将身下的薄被攥得更紧了。

“陛下攥这么紧,也不怕将被褥攥坏了。”

冯初知晓她习惯,好笑地去掰她的手指。

没了东西缓解心中窘迫,拓跋聿只好将脸埋在她肩头胸口。

“登徒浪子。”

冯初哑笑,并不驳她,“陛下许久未进食,可需用些?”

不说还好,一说拓跋聿立马觉得腹中空荡,惹得人手脚发虚。

“且等我片刻。”

冯初爱怜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扶着她靠上软枕。

才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软音:“阿耆尼。”

昏暗中她的衣襟泛着点点浮光,眼眸温润,盛满心意。

久久未有下文,她也不急不躁,就静静站在那处,看着她。

“我等你。”

冯初浅笑,凤眼似月牙,微微颔首:“嗳。”

浅色的裙裳消于屏风后,殿内蓦然间就空了。

冯初能来照料她,她自是心中欢喜的。

然而她与她这般情真意切,无疑是将自己最为软弱的部分裸露在太皇太后面前。

一旦掐住了这段软肋,拓跋聿自问,无可奈何

那便,不要让人能掐她软肋!

拓跋聿的眸子骤然阴沉下来,旋即又一点点将阴云散开。

她病了这么些日子,朝中的墙头草们总有耐不住性子的。

耐不住才好啊,日久见人心,动乱现真情。

她也好知晓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她这场病,生得不亏。

香气先一步入了殿中,冯初亲自盛着漆盘,行坐榻前。

揭开食盖,粟米拿酸浆调得酸甜,制成粟飱,面上泛着微微的黄,软糯晶莹,山药捣碎成泥,混在当中,米与山药的淡香伴着酸浆的气味引得人食指大动。

又切了一指长的腌胡瓜,一小碟腌熟的肉食,叫庖厨细细切成蝉翼似的薄片,淋上以胡芹、蓼切丝浸醋做成的飘齑。

份量不多,颇为馋人。

银箸夹了肉片裹着粟飱,喂至她嘴边。

食不言,寝不语,拓跋聿细嚼慢咽,吃得并不算快,用了小半盏粟飱,摆手示意不用了。

“臣府上庖厨的手艺,可还算好?”冯初笑着取出帕子擦擦她的唇畔,“陛下若是钟意,便叫他留在宫中。”

拓跋聿摇摇头,冯初府上的东西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只是

“本就难以长相厮守,若身旁还缺了知冷知热的人,如何是好?”

拓跋聿主动扣紧冯初的手,她不逼她生前做她皇后,不苛求她为她弃了这功名爵禄。

只求二人,往后顺遂,只求冯初,喜乐安康。

冯初幽幽长叹,轻轻落下一吻,“是臣害陛下委屈了。”

“你我之间,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拓跋聿不赞同她的说法,又轻咳起来,冯初将人揽在怀中,轻轻抚背。

“如此说来,我这君王也是有名无实,你才是被我给拖累的”拓跋聿苦笑,“若不是我,你怎会活得这般疲累?若不是我,阿耆尼怕已是新朝的公主、天潢贵胄”

“陛下说什么胡话?”

冯初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肌肤相亲,体温相贴,暖着言语中妄自菲薄的拓跋聿。

“我说胡话,阿耆尼说的便不是胡话么?”

冯初哑口无言。

拓跋聿退烧不久,已然又有些困倦,窝在冯初怀中,哈欠连连。

“睡吧。”冯初带着她躺平,修长的手指描摹着拓跋聿已经长开的眉眼。

拓跋聿扯扯她衣袖,“一起。”

“好,一起。”

冯初顺从地解了外裳,同她共眠。

因怕她又半夜发热,冯初并不敢睡的太沉。

是以已至子夜,外间忽而传来有些急促的步伐时,冯初赫然睁开了双眸!

她听出是拓跋祎的步子,只是这么晚了,什么事值得她夜闯皇帝寝宫?

冯初没有细想就披上了衣物。

“殿下,太──”

拓跋祎甫一开口,就被冯初极为凌厉的眸子给慑了回去,她外裳披肩,朝拓跋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绕过屏风,将人领到外间,才开口:

“何事?”

“刚得的消息,太皇太后那处,派人夤夜出宫,去任城王府,接人去了。”

拓跋琅在冯初回平城后一并封王,朝堂上顶撞拓跋宪一事,冯初也略有耳闻。

太皇太后接人,接的定不是拓跋琅。

拓跋琅在朝中根基极浅,又触怒冯芷君,身下子嗣却是颇为年幼,或者说──年岁合适。

杀父去母,权祚永固。

“你亲自戍守在殿中,今夜陛下寝宫,一只苍蝇也不得放进去。”

冯初抿唇,揣起佩剑,急色匆匆朝殿外走去

寝殿内,昏罗帐中,拓跋聿睁开了洇红的眼。

其实在冯初离开床榻的那一刹,她就已经醒了,外间的谈话,她一清二楚。

太皇太后不仁,那她不妨

将计就计。

第78章 阑干

◎眸如琥珀,人似珊瑚。◎

她和冯芷君,又有何区别呢?

天上玉衡暗,月光寒,殿前风吹凄,阑干漫。

她远眺着得了她的谕令出宫之人,目光哀切。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马车吱呀自宫门小缝中钻了出来,就瞧见宫道上站了一排人,领头的小娘子身着朱色裲裆,子夜的凉风吹起侍从手中的提灯,摇曳中,眸如琥珀,人似珊瑚。

腰间环首刀的配饰反着金光。

“京兆王殿下?车中是太皇太后请来的人,还望殿下,勿要为难下官。”

押送人的小黄门显然想不到冯初竟会来截人。

“夜闯宫禁,总该让本王瞧瞧,里头是谁吧?”冯初似笑非笑,“万一是要行刺太后”

小黄门面上一闪而过纠结之色。

冯初疑心大作,言辞俱厉,“怎么!本王连瞧都瞧不得?”

朝下递了个眼神,羽林郎气势汹汹一拥而上,三两下将那小黄门掀翻在地,长刀扯碎了车帘,里头传来惊声尖叫,灯烛去照,竟是个不相识的女人。

被太皇太后摆了一道!

宫中驰道上忽而响起一阵马蹄声,数十骑马而来的甲士朝冯初驰来。

夜色昏茫,不晓得对面是敌是友。

冯初按住腰间佩刀,待驰近,才听得是慕容蓟部下,“殿下!方得的消息,王妃及世子、郡主是从思贤门进的宫!”

身后另几名甲士即刻下马,将马让了出来。

冯初心下一惊,翻身上马,“随我去安昌殿!”

“京兆王!夜闯宫禁,可是死罪!”

被几个羽林齐力按住的小黄门竭力大喝,“您纵是太皇太后的侄女,也不能如此目无法度!”

冯初蓦然嗤笑出声,朝中素来风雅的人何曾面上如此狰狞过?

“要我当婊子、要我立牌坊”

冯初口中罕见粗语,目中怒火,恨不得将这平城紫宫悉数烧个干净:“这天底下哪有这般人事!”

“走!”

夏夜风清,衣袍似火,及至安昌殿外,就瞧见已然围了一大群人,剑拔弩张,双方人马将任城王妃和她的子女团团围住。

太皇太后事做的可真绝啊。

任城王府不论嫡庶,四个孩子全来了,就连身怀六甲的王妃都不肯放过。

冯初眼如沉水,她的到来,显然叫周围冯芷君的人失了主心骨。

“京兆王殿下,何苦一意孤行,将冯家置于水火?”

领头的冯芷君心腹是个胆子大的,纵被冯初气势所迫,仍不卑不亢,“教养之恩,提拔之情,岂是说忘就忘的么?”

“今以悖乱得之,来日是想让冯家做那司马氏,朝野混乱,怀帝青衣,徒让后代子孙哭国祚焉能长乎?!”

冯初趋马上前,将任城王家眷悉数护在身后。

“殿下。”

剑拔弩张之际,任城王妃倏然开了口,轻轻柔柔的话语分外坚决,“今日太后相挟,妾身未怀活志,若将军执意不肯放人”

“求京兆王殿下一刀结果了妾身和妾身的孩子们。”

“我任城王府上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不大不小的声音悉数可闻,对面的人纵是见惯了尸山血海,也被摄得说不出话来。

天下英血,岂惟男儿烈?

“太皇太后口谕。”

妙观见事态不可收拾,自安昌殿请命,而今出来,是为传冯芷君之令。

此六字一出,双边都静默了下来。

“殿下,当真是要与太皇太后两相清么?”

冯初喉头猛地涌起一股子腥甜,骑在马上的身形轻晃,又迅速稳住:

“姑母要为了自己一己野心,致朝野混乱,国无宁日,陷冯家于不仁不义,逼阿耆尼喋血才肯罢休么?!”

冯初眸中赤红如血,“姑母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姑母的野心,还多少带着相忍为国,带着天下百姓,而今怎么就如此不管不顾了呢?!

妙观见她哀恸,心中叹息,草草行礼,转身朝殿中去。

佛堂唱诵的经声在妙观踏入殿中时的那一刻就断掉了。

冯芷君敲着木鱼的手停了下来,眼眸微张,语气听不出喜怒,“她来了?”

“是。”

“不肯向着我?”

“是。”

凤眼睁开,不知名的情绪流淌翻滚,最后却堪堪归为平静。

一步错,步步错,因果轮回,她也不能免俗啊。

“今夜的消息,是谁”

至一半,冯芷君的话就断在嘴里。

妙观是不会不牢靠的,那今夜只有黄侃过来。

“呵呵呵”

冯芷君笑得苦涩,佛陀拈花,观音垂首,看人世荒唐。

多年前,安昌殿内那个一己之力来刺杀她的人,又再度出现在了她眼前。

披头散发,罗刹恶鬼,墨发中的双眸看得人心生厌恶!

“你会后悔的──”

她后悔么?

她不后悔。

她只是不明白,不明白为何事情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为何榻上养着的玩意儿胆敢背叛她。

为何有教养之恩的侄女为了那世所不容的情谊宁可放弃大好江山。

为何一个不起眼的婢女要为了从前的主子,胆敢向她、向他们拔剑。

为何拓跋琅不畏惧拓跋宪,放着皇位不要,也要争一口气。

不明白不明白啊

冯芷君苦笑,她不明白如何将自己渡到岸边呐。

她忽然觉得累了,好累,好累。

身形颓唐地躬下了脊梁,妙观见状,连忙扶稳了她,跪在她身侧。

“太皇太后”

眸中担忧与关切,一如既往,丝毫做不得假。

这么多年,竟是只有她一人陪着自己不离不弃。

冯芷君想起了许多事。

鲜花锦簇,烈火烹油,高朋满座,人人都敬她,畏她,艳羡她。

可她如今想来竟觉得自己从前定是做错了什么,才让人这般恨她、怨她。

念及于此,冯芷君蓦地打了个冷颤──不,她不能这般想。

有这般想法的都是身居低位的弱者,有这般想法她就不会是如今的她了。

颓唐片刻的脊梁又再度挺直了起来。

可生起的念*头,又怎好那般容易将息?

“妙观,你,会离我而去么?”

“小娘子说的什么傻话,”妙观不再唤她尊号,如二人总角之年那般唤她,“妙观此身,是要陪着您到那黄泉之畔的。”

冯芷君并非没有问过旁人,那些她的宠臣、近侍,他们都言好,可飘忽的眼眸与对死亡的恐惧做不得假。

只有妙观,言之凿凿,情真意切。

傻瓜哪有人不怕死的呢?

她也是傻瓜

冯芷君望着眼前的释迦牟尼像,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白菩提珠串,手心朝上,极为虔诚地叩手行礼。

“今夜,就遂了她们的愿吧”

冯芷君抬眼见神佛,“阿耆尼想带人走,就让她带走吧。”

她声音很轻,妙观称诺,离了殿中。

少顷,外头进来一小黄门,同冯芷君耳语几句,得见她冷笑。

聿儿啊聿儿,你日后,可勿要悔之啊。

“太皇太后挟臣之妻子入宫还不够,还要臣也入宫么?”

天边已经开始泛起晨起的透蓝,月亮隐没在湛蓝当中,太白星在天上悬着。

“殿下入宫便知了。”

拓跋琅担忧地瞧了一眼一夜未眠的郑氏,只见她摇摇头,替他理了理身上衣褶。

“去,我倒要瞧瞧,她冯芷君是打算如何将我任城王府赶尽杀绝的!”

事到如今,郑氏眼中早已无甚哀凄,“今朝你和华儿她们若是命丧宫中,敢明日阿娘就去白楼投缳,让平城百姓、文武百官都好好瞧瞧,她冯芷君是如何逼死的我们一家!”

宫中前来接他的人压低了身子,闻此犯上之语,只管压低了身子,丝毫不敢驳她。

拓跋琅亦是深吸一口气,今夜冯芷君一纸谕令就将他妻儿‘请’入宫中,他当时拦不得,真若有了什么不测

“连自己妻儿都护不得,我还算个什么大丈夫,不如一起去了,大家干净!”

拓跋琅拜别郑氏,头也不回地登车而去。

车驾行驰在清晨的平城道上,登车时意气风发的青年虚弱地靠在一侧,外头的天已经泛起鱼肚白,车辙吱呀,总闹得人心神不宁。

他挑开车帘一角,眼瞳微缩:“这不是去安昌殿的路罢?”

驾车的侍从不作声,只加急了鞭子,车驾在驰道上颠簸,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堪堪停住。

面前的殿宇颇为陌生。

莫不是将自己带到禁苑之中了么?

拓跋琅大惊,“还要给我扣上个祸乱先帝后宫的骂名不成?!”

侍从不答他,“殿下进去,便知晓了。”

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拓跋琅却也没有退路了──

罢了。

拓跋琅牙关紧咬,胸中那点不安到了极致。

殿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便开了。

眼前人让他眼瞳骤缩──

“阿兄许久不见。”

第79章 撕伤

◎一横门槛,内外生死。◎

“阿兄许久不见。”

拓跋聿不知自己是如何将这句话说出口的。

拓跋琅错愕后顿悟,顿悟后眼中涌现出深深无奈与幻灭。

皇帝也好,太皇太后也罢,原在她们眼中,他,早该是冢中枯骨。

“陛下近日来,身子骨可好些了?”身后的殿门猝然阖上,拓跋琅孑然而立,温文尔雅的他,竟也带上几分狂荡之态来。

“劳阿兄记挂,昨夜晚间,才退了热。”

拓跋聿攥着袖口中的锦囊,逼着自己硬起心肠,她得活,冯初得活,却是要用无辜者的血,为她们求活。

“呵、好,好啊。”

拓跋琅倨坐,再无君臣之礼,“陛下可准备了酒菜?”

拓跋聿知晓,他已然明白自己今日为何会召他入宫,也知晓自己今晨过后的命运了。

空旷的大殿中,掌心轻击,自屏风后走出一宫婢,盛着酒菜,端于他面前。

“阿兄来日,当入太庙飨。”

拓跋聿此言,便是直接了当地点明了他的孩儿,能得帝位。

“陛下以为臣在乎的是这个么?”

拓跋琅嗤笑,满目悲凄,“陛下以为臣当日拒为拓跋宪的傀儡,是为什么?”

“陛下以为,臣今日入宫,又是为什么?”

“这盘中酒食,臣今日会吃下,陛下以为,又是为何?!”

连番发问,字字句句振聋发聩,拓跋聿掩面不忍视,亦不敢视,喉头卡了话,却觉得不该是这时说。

“呵”

拓跋琅长叹,白玉酒壶倾泄琥珀浆,酒水撞击在杯盏中,泠泠清光,潺潺玲琅。

“这帝位,这紫宫万千阙来得真脏”拓跋琅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眼角泪湿,“真脏”

“是啊,真脏。”拓跋聿轻咳,叹息沉沉,哽咽失声,几不能语:“阿阿兄,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涕泪交零,拓跋聿足旁都落下一片泪渍。

“”

拓跋琅欲开口说些什么,又总觉着没兴致,无甚好说的,她都要自己的命了。

在这乌暗时代中,从来是心善的备受煎熬,心狠的蹉跎不渡,因果轮回,众生皆苦。

“你同我忏悔作甚?”拓跋琅又饮一盏,“说这些无甚必要的话,又作甚?”

“来日陛下去了佛陀座下,再慢慢悔过罢。”

他被逼至此,也生不得咒语叫骂,不以地狱之苦恐吓,不以怨念困人。只说让她去佛陀座前悔过。

这是他对她最后的善意,也只能做到如此善意了。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殿中格外刺耳,

拓跋琅咬开指尖,殷红的血迹落在衣袖布帛之上。

泪眼迷蒙,不知所云,脑海中华儿和他的孩子们的模样愈发明晰,他们都还那么小、那么小

还有阿娘。

阿娘还站在任城王府堂前梨树下,笑着看他。

只是阿娘的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啊

是梨花落的白么?阿娘怎么哭了?

阿娘,莫哭,莫哭,孩儿先去见父王、母妃一步,在天上等着你。

一横门槛,内外生死。

拓跋聿拖着颓重的步伐自殿门中出,侯在殿外的侍从手中端着几尺白绫。

她紧紧闭上了眼,走也不忍,看也不忍。

紫乌招了招手,端着白绫的侍从自她身后擦过,带起的风刮动了她的氅衣。

晨间的风来得真大啊,真大

拓跋聿站在阶前,身形摇晃,就要站立不稳。

紫乌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陛下”

拓跋聿摇了摇头,挣扎着推开她,自己一步、一步自汉白玉的长阶上走下。

咻啪──

长鞭尖啸过平城紫宫清净的晨间,马蹄踏碎浮华与灯火。

拓跋聿凭本能抬眼朝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团莲火,自西向东,急驰宫道。

四肢脊背攀起凉意,浑身上下的血似乎要凉透了去,拓跋聿不受控制地发起抖。

愧怍、恐惧、委屈

无数阴暗的情绪滋生蔓延。

冯初为什么要来,她为什么要来她杀了拓跋琅,她薄情寡义她知晓了这件事,会如何看她?!

冯芷君的话语更是像梦魇般纠缠着她:‘你配不上阿耆尼。’

她配不上阿耆尼她确实配不上阿耆尼

可是她真的、真的妄想、妄想阿耆尼知晓这些事以后,还可以

抱抱她。

檀香味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旁,原本透凉的手脚一刹间全然暖了起来,整个人跌入无比熟悉的怀抱。

风吹铜铎,拓跋聿面上一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哭成何许模样。

冯初抱着她,很紧,很紧,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怀中。

天晓得她自安昌殿回到拓跋聿的寝殿时,听闻拓跋祎语她带着几个亲随出去之时何等揪心!

万幸

“陛下怎么一个人来这儿?”冯初语中哀怨,但更多的是关切,“让我好担心。”

拓跋聿身形一颤,有些事,一个人能挨过就过了,偏生来人关切问她,反倒再也忍不住了。

抽噎啜泣的声音越发大了,哭得冯初心中抽疼,“陛下遇到何事了,说与臣听,臣定为陛下排忧解难”

拓跋聿抿唇,牙关紧咬,杏眼中狠意与纠结驳杂交织。

事以密成,她既然已经做了这事,便该一不做二不休,将拓跋琅之死推至冯芷君身上,就连冯初也无需知晓这事。

她更怕,怕自己的狠厉吓到冯初,怕冯初因此同自己渐行渐远。

拓跋琅何其无辜!任城王府上下何其无辜!

她非冷心冷情铁石心肠之徒。

可这位置总是要用无辜的血来做成的。

拓跋琅、任城王府,不过是和她亲近的无辜人,往后还有更多相识或不识、有名或无名的无辜之人死在她手中。

她罪孽深重,命途天定。

拓跋聿强撑起身为帝王的气势,好让自己看起来更为不好相近。

畏我便畏我罢

她这种人,本就是配不上冯初的。

“朕,朕方才赐死了拓跋琅。”

她清晰地感知到环抱着她的人身子一僵。

“陛下说什么?”

“朕说,朕方才赐死了拓跋琅。”拓跋聿主动推开她,眉目倔强而脆弱,“欲将其死,推至太皇太后身上,养其子女,充为国嗣。”

长风吹拂过二人身前,方才紧贴的温度被风浇得更凉。

拓跋聿在她面前强撑着硬派,眼眸却忐忑得凝在冯初的面孔上,心如擂鼓──她到底,还是怕这人厌她的。

天蓝得更浅了,晦暗的光与影模糊了眼前人的五官,让拓跋聿愈加无措,然而她不肯显露出来。

俄而听闻一声叹息,拓跋聿被钳了手臂,一股力道将她扯入怀中,身上再度暖了回来。

“阿耆尼”

怀中呢喃,冯初再度开口,却不是对着她说的:

“此事不许走漏风声,按陛下吩咐过的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任城王厚葬。”

拓跋聿难以置信地依偎在她怀中,有如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

冯初拥着身前人,心肝震颤。

陛下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冯芷君可不是什么体贴人,拓跋聿说是她一手看大的都不为过。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冯初比拓跋聿自己都清楚,她想做什么,在怕什么,她也不需要拓跋聿多言。

“陛下还是不信我?”

冯初无奈地在她耳畔叹息,撑起一副说一不二的帝王模样,却是害怕自己遭她厌恶,索性自己将她推远。

委屈的泪花洒满了冯初肩头,她又开始啜泣起来,“我没有不信阿耆尼、我、我”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冯初抚着她的背,长长叹息。

“我只是觉得自己真脏,配不得阿耆尼”

拓跋聿犹豫半晌,还是将她心头一直似有还无笼罩的阴影诉与她听,“我”

“陛下可是忘了,先帝‘骤病’那日,是臣率兵入宫的?”

冯初抿唇,陈年旧疮就这样被她直喇喇地撕开,展现在拓跋聿面前,“先帝岂是昏君?臣当日所为,可算光明磊落?”

拓跋聿垂头不语。

“任城王允,陛下叔父,臣之知交。”

冯初说此话时,身子竟也微微发起抖来,“当日,我就在永安殿前,弯弓搭箭,指着他。”

“若论对不住,我冯初才是第一个对不住的,若论心狠也是我心狠。”

骤然昭显的往事将拓跋聿怔得猝不及防,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冯初拉离了怀抱,凤眼中满是憔悴与疲惫。

“陛下如今知晓了真相觉得臣面目可憎么?不觉得臣也不过是烂泥当中一庸人么?”

她不惜撕开自己的创口,只为抚平拓跋聿心间愧怍。

拓跋聿瞧出来她的心思,忙与她相拥,渴望如她对她般予以慰藉。

“臣非完人,亦非神子,凭此事,来日怕也到不了佛陀跟前。”

冯初由着她抱着,语气沉闷,“当日纵是不得已而为之,臣也不推脱当日之过,不推为逼不得已。”

“陛下不恨臣,也该好好看看臣,好好看看这宫阙万间,直视心底野心。”

“天下江山,唯难渡己。”

冯初身形轻晃,说完这些,喉头蓦地涌出一口腥甜──

“阿耆尼!”

第80章 炬灰

◎我此处,与她也是相通的。◎

沧浪洪波,身后功名一把火。

“臣弹劾京兆王冯初,目无法度,屡违宫禁”

宋直在朝堂上朗朗念着拓跋聿叫他找出来不痛不痒的过错,朝中全然是诡异的寂静。

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是如何想的。

太皇太后铁腕手段,当今圣上沉静内秀,拓跋琅的死,都不消多少造势,就能轻易地被扣在冯芷君身上。

诚然,她也不甚在乎。

唯有一点疑虑在拓跋聿心中盘桓,那一日,她是想白绫赐死拓跋琅的,然而等端着白绫的宫人进去,拓跋琅已然中毒。

也不晓得是他自己早知天命,还是

罢了,总是尘归尘,土归土,再计较这些,也无甚意义。

拓跋聿捏了捏眉心,今日是她登基以来第一次屏风后未有太皇太后的身影,冯初则告假在家

她赐死拓跋琅那日晨,冯初急火灼脏腑,肝胆震颤,呕血殿前,拓跋聿急忙召了太医来,说是要好生养着。

偏生这人醒来,第一句话却是请她废自己的王爵。

“冯家,太皇太后已是掌权十数载,臣之父兄皆为公侯,臣之姊妹,亦嫁王侯,如此显赫,臣还忝为王爵,深感不安。”

“请陛下,降臣爵位。”

冯初伸手紧握住她,两相执手,轻柔地抚过拓跋聿的脸颊。

拓跋聿贴着她掌心温热,二人心意总归是相通的,冯初此为,一是为削弱冯家权势,变相削弱太皇太后,亦是为保全冯家。

二是为拓跋聿来日整饬朝中爵位铺平道路。

三来,更是做戏要做全,既然将残害拓跋琅的事情扣在了冯芷君身上,便该惩治冯初,以暗示朝中,是何人所为。

贬斥完她后,她二人又该在人前避开彼此了。

否则哪里算是做戏做全。

拓跋聿愀然,冯初见她面露不舍,欲开口再劝,不成想她握着她的手,“好。”

冯初愣怔,面上显露出的释然与安心,“陛下英明。”

拓跋聿的心再度狠狠抽疼起来。

她握着她的手,说:

功名爵禄,不过大江东去,过眼烟云,无甚惜哉。

与亲不义,亦难容于佛前,地狱诸苦,理所应当。

最可惜,此身无能为薪,焚炬成灰,照大魏长明。

大魏长明、大魏长明

她怎就不是风中炬?她单薄瘦削的脊梁挑起了半个大魏,更燃亮了拓跋聿此生年岁。

拓跋聿那日扑在她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她如此优柔,怎好作一国之君?

拓跋聿涣散的眼瞳再度凝聚起来,直视群臣。

“宋卿,言之有理。”拓跋聿下令拟诏,“降京兆王冯初为侯,夺其九锡之礼,封邑暂不降等,照为两千八百户。”

“任城王府的王妃和几个孩子任城王的长子承袭爵位,都接入宫中,加以照料。”

至此在暗地里扰动了大魏数年的宗嗣之争落下帷幕,未来的新君,十有八九是自任城王的孩子中择了。

“散朝罢。”

“这天好热,知了都叫个不停,叫几个人将知了粘了,拿去曲池里头喂鱼。”

拓跋聿将手上的奏疏默默一合,面上带不出任何表情。

底下的宫人连连称诺。

紫乌端着一盏冰酪,搁在拓跋聿案上,蜂蜜混着牛乳冰砾,带着浓甜。

拓跋聿抿了抿唇,喉头微动,“朕不喝这个,赏你了,去取盏放凉的栀子水来,朕以后喝那个。”

紫乌怔愣,拓跋聿自小就喜食甜味,换牙前更是还因此坏了两颗牙,今日怎突然不要这牛乳蜂蜜做的冰酪,转头要饮同

原是如此啊。

“诺,婢子谢陛下赏赐。”

紫乌端着冰酪的漆盒下去,不多时盛了盏栀子水出来。

拓跋聿小口小口地啜饮完,呆怔地望着有些发暗的杯盏底出神。

半晌轻声道:“往后,朕殿中只备栀子水解渴。”

无能相见,便以此慰藉相思之苦罢。

“王妃身子可还好?”

拓跋琅被赐死,王妃正身怀六甲,当日得此讯息,几度昏厥,多亏几位太医加以医治,方保平安。

“还好,婢子近日瞧了,王妃已然能够下地走动,还偶尔会趁黄昏时分在庭院中与王子、郡主们玩,就是难免伤怀。”

拓跋聿敛了眉眼,神色复杂:“多派些能用的人在王妃周围,朕不愿他们再受风波。”

“诺。”

紫乌应道,顿了顿,“婢子听闻,王妃欲为腹中还未出世的王儿取名为祒。”

拓跋聿的眉头倏地颦起,“哪个‘祒’?”

“礻部祒。”

时‘祒’、‘绍’同音,道武帝次子名绍,自小凶狠,其母贺夫人犯错,将被道武帝处死,拓跋绍连夜潜入宫中救母,弑杀道武帝,最终为其兄所诛。

取与长辈同音之字,已是犯了讳,还是与这么个

拓跋聿半天面色不见得和缓,这王妃是不怕死要暗示些什么,还是

“不许她用。”

半晌,拓跋聿否了任城王妃所想,“北海王家的郡主,也是礻部名姓,且不说这腹中孩儿是男是女尚未可知,便是从辈分来讲也不应该。”

拓跋聿勒令拒了后,又觉言辞激烈,幽幽叹气,撑着头补充道:

“她若铁了心要取个同当年清河王一般音的名字就令她用力部‘劭’。”

拓跋聿深吸一口气,紫乌见她还想说什么,等了许久,却只等到她摆了摆手。

方要退出去,又被叫住。

“慢着。”

“召宋直来。”

紫乌退去,殿门合上,将外头的热风通通挡住,她靠着桌案,不住苦笑。

大魏的国主似乎都会陷入不幸的循环。

破碎的幼年、残缺的双亲,恨着爱着,都是至亲。

而在他们登上大位以后,却又不可避免地重复曾经他们所痛恨的事情。

宿命轮回总似咒。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年无期。”

“万年无期,哼这天下何来不死之人,不亡之国啊”

拓跋聿将所有的奏折归置一边,语气虽平缓,但总听着心情欠佳。

宋直俯首,不敢多接话。

“让你游说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回陛下,除了太皇太后几个根深蒂固的党羽,大多数朝中官员,选择隔岸观火,多是两不相帮。”

“宋直,朕提拔你上来,你我君臣之间,说什么漂亮话遮遮掩掩?”

冯芷君在朝中党魁便是刘仁诲一家,桃李满天下,朝中汉人文官一大半是他们提拔上来的。

两不相帮之人,能有多少呢?

“其实,太皇太后年岁已高,党羽之中,也并非都忠心耿耿。”

两不相帮,已是不易。

“只是刘家不肯投诚,多少难办了些。”

“这天底下,大多都是从众之人,忌讳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宁肯心甘情愿一辈子求一个‘稳’字,随波逐流。”

“这些求稳之人,朕与太皇太后相争,是派不上用场的。”

拓跋聿敲着桌案,纤细的手指在案面上细细摩挲,缄默了一会儿,说起来一桩公案:

“汉武帝时,关内侯李敢因愤恨伤大将军卫青,后来此事是如何结得来着?”

宋直闻言怔忡,抬眼瞧见拓跋聿灵秀沉静的眼眸下是晦涩难懂的暗波,再度俯首:

“诺。”

骄阳炙烤着黄土,冯初坐在水榭中,翻阅着洛州来的文书,慕容蓟坐在她对面,安静地饮着蜜水。

冯初看了她一眼,也不知何时,这军中翠虎也开始学起文人雅劲了,这一身素色裲裆,端盏饮水的态势,也不晓得是和谁学的。

“君侯当真放心么?”

嗯?

冯初手上批阅公文的笔不停歇,四下无人,“不知蓟娘说的是什么事?”

“陛下君侯当真放心么?”

慕容蓟素来是她门人当中最为理智之人,平生那点子冲动怕是早在武川时就消磨干净了。

“不相信陛下,我还能相信谁呢?”

冯初粲然一笑,“是相信姑母篡位以后,能让这天下不掀起战乱,还是相信来日这皇位落在我阿耶、阿兄们手中,我的下场,会比落在陛下手中好?”

倒不是她不相信自家家风,恰因为她太知晓自家父兄也好姊妹也罢,包括她自己在内,都没有冯芷君的开拓之气,真坐上那位子,逢此乱世,怕是得之不配,失之骤然。

“在如今这个当口,急流勇退,非陛下怨我,而是陛下要保我、保冯家。”

若还像此前那般权势熏天,就算她与冯家不想与陛下斗个你死我活,攀附着他们的人,谁能保证这其中没有野心昭昭之辈呢?

可将自身生杀大权、冯家的生死一并交予陛下

她还想劝,冯初却忽得道:“杜娘她离开平城,有多久了?”

“七个月零十三天。”慕容蓟脱口而出,旋即怔忪,“君侯问这个做什么?”

冯初低笑,索性捅破了窗户纸,“蓟娘可会担忧,担忧杜娘她辜负了你?”

“怎会!她与我知心”

话说到一半,慕容蓟骇然住了口,不敢置信地望着冯初,她与杜娘、可是君侯与陛下──

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让慕容蓟久久不能平复,望着冯初,话怎么也出不来:

“君、君侯,您、您、可是──”

冯初莞尔,搁下笔,右手贴在心口,“我此处,与她也是相通的。”

【作者有话说】

额……在这里澄清文章里面写的一个错误啊。

树莓这个大近视当时查资料时候,把‘祒’和‘袑’看岔劈了,南北朝时期和绍同音的是袑不是祒。

倘若袑的字义挺好那我也就改个名算了,问题是袑的意思是裤!裆!布!

我不能真让一小姑娘叫拓跋裤!裆!布![捂脸笑哭]所以只好将错就错,在这里写祒绍同音。[我就说怎么真有读者打算叫小姑娘布布[裂开]晋江啊[裂开]]

(宽恕我吧[狗头][合十])

另,可能有小朋友曾经疑惑过,历史上拓跋弘为啥会给给儿子起名拓跋宏,爹和儿子叫一个音不好吧。

其实原因就是当时宏弘在当时发音不一样,这俩字是在元代左右才同音的。[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