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无忧环着夏鹤的双臂松了松,又紧了紧,惟这一口回绝,说得毫不犹豫。
夏鹤自是恨透了她这要强的性子。恨她宁可吃生孩子这么大的苦头,都不愿意倚靠他。但若跟她硬来,她就得去找什么王怀张怀。
他幽幽吐出长长的叹息,吻着她安慰,“好好好。不管你要干什么,我都陪你,我陪你。”
祁无忧靠在他怀里,神思飘忽,眼神闪烁迷离。
夏鹤将她的心不在焉看在眼中,知她信也罢,不信也罢,都只有交给时间去见证了。
*
金殿之上,香炉吐雾。祁无忧倚坐在榻上,拿着一本宥州的税收细细研读。
贺逸之支膝坐在她裙下的脚踏上,双目直盯着殿外的竹帘,警惕得眼睫几乎一下不眨。
祁无忧瞥了他一眼,随口道:“你这么害怕他?”
这里的“他”自然是指夏鹤。
贺逸之这才扭头,说:“我不怕他。反倒是您怕他。”
“多嘴。”
祁无忧反手拿本子拍了一下他的头。
贺逸之一动不动地挨了这一下,嘴角轻轻一扬,仰头反问道:
“您怕他,还偷偷准我回来?”
“你再说?”
贺逸之不说了。他坐回身去,继续盯着门外,道:“我知道您有自己的考量。”
“我有什么考量,你说说看。”
贺逸之望着清风入堂,竹帘轻动,若有所思却又坚定不移地说:“我到雍州历练了几月,修治河渠,方才省悟太子殿下在工部任职,才能堪称颖拔绝伦。这些年殿下慢慢长大,朝廷中的官员对其心生倾慕,渐渐向他聚拢是早晚的事。所以,或许王怀晏青两位大人艳羡武安侯有幸独得一子,我却不怎么眼馋。”
“哦?真不羡慕?”
贺逸之摇摇头。
他单膝跪着面向御榻,低声说:“陛下,如今不知何故,民间渐渐生起废太子的传言。若是传到朝中,那些反对您的人必蜂拥而起,令您和殿下母子离心。”
祁无忧闻言并不意外,只是喃喃说道:“这么快。”
殿外疾风骤起,落叶似雨丝漫卷玉阶。夏鹤冷森森地闯进来,眼刀一下就扎在了贺逸之身上,怒气冲霄。
他只见御榻之上,祁无忧慵懒妩媚地斜躺着。那肖似他的青年则跪坐在帝王裙下,两人近在咫尺,姿态暧昧。他们虽是各自衣衫整齐,夏鹤的脸色也没有丝毫的好转。
酷寒的风透过青簟绿幕阵阵飘来,夏鹤目光凌厉逼人,不亚于跟着王怀追来的那夜气势熏灼。
他如遭背叛般,痛恨地转向祁无忧,指着贺逸之兴师问罪:“你让他回来做什么?这次又是什么考验?!”
“你冷静些。”祁无忧极为冷静,不见一丝怕他,“逸之也是我的臣子。我召他进京,商讨继续在雍州推行税改之事,怎么了?”
夏鹤冷笑一声,自是醋意大发,不为所动。
御榻之前摆着一张小几,上面罗列了一沓又一沓的奏疏呈文,可见他们确实是为公相谈。可是谁家臣子对奏,是靠在君王的榻上呢。
夏鹤攥着拳,恨不能现在就戳穿他们的谎言。可是戳穿了,那刻薄的剑刃刺破的却是他自己罢了。
这些日子,他为了避嫌,为了让祁无忧安心,他从不涉足她的书房,更不敢染指半片文牍。但是贺逸之就坐在机要之侧,唾手可得。
凭什么贺逸之可以,他不行?
“好,你们谈吧。”
夏鹤甩下雹子一样的字,甩袖而去。
贺逸之看着,忍不住压了压嘴角,随后才转头问祁无忧:“您这般做,不会将他推向太子殿下那头吗?”
祁无忧烦心地换了个姿势坐着,说:“你也听见他说的了,这是考验。”
贺逸之看着夏鹤离去的方向,眸色忽地错杂纷繁,似有所感。祁无忧的爱情太高深繁杂,一个吻,一句软语,都是谋算。越是爱他,越是恩威并重,似千枝万叶,缠绕不休。
……
十月廿二,万寿节。
御苑清凉殿,玉阶彤庭,苑中浮翠流丹,处处一幅千秋胜景。宫人立于阶下唱着百官的贺寿之词,竭力盖着丝竹之声。
文武朝臣依序入席,群蚁排衙,熙熙攘攘,足有数百人之多。
龙楼凤池另一边,祁无忧还在乾元殿里,由宫人们为她穿上层层华贵庄重的礼服。透过铜镜,她点上朱唇,又瞄了瞄镜中那个清冷的男子。
贺逸之身着青色官服,垂眼抱剑倚在屏风旁。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抬了抬秀目,道:“他去检视禁军城防了。”
祁无忧收回目光。
夏鹤这些日子嘴上不声张,但却日日寸步不离,连夜里的云雨都是酸的,痴缠比以往更甚,绝不肯给贺逸之一丝可乘之机。
贺逸之也知道他在从中作梗,这时便成心道:“我是他的替身。他不在的时候,我当然要伴君左右了。”
“你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祁无忧忍俊不禁,不免问:“是他让你跟着我吗。”
“他岂有这么大度。”贺逸之道,“是晏大人。他说今日百官入朝,担心当年旧事重演,应该谨慎为上。”
祁无忧描唇的手顿了顿:“哦。”
“不过,您为什么又准了太子殿下的奏请,让他们都进京了?”
“这事本就是夏鹤跟太子的意气之争。”祁无忧道,“宥州征收颇有盈余,这回也花不了许多钱。办就办吧,省得他们继续争执了。”
贺逸之似信非信,道:“臣是觉得晏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您这回税改,震慑旧党,断了他们的财路,恐怕怀恨之人不在少数。万一他们有心翻覆,借机游说了废母立子的党羽,会对您十分不利。”
“放心吧。”祁无忧妆毕起身,拖着逶迤的长裙走向殿外赴宴,“今时不同往日,不只禁军,南陵京营十万兵力都听我号令,不会有事。”
贺逸之紧随其后,欲言又止。最后,他问道:“陛下,晏大人说的当年,是发生了什么?”
宫禁之中,花堆锦簇,漫长的宫道两侧镂金铺翠。祁无忧走在前头,娓娓道来:“那年啊,我践祚三载,以为四海初平,朝纲已定,便一举断绝了袭封之制,其中自然也包括张氏的英国公。当时我带着刚会念书的太子郊祀,出了宫走在途中,就被太后调来的左京营兵围住了。晏青提起这桩旧事,大概就是想提醒我罢。”
贺逸之想了想,垂首道:“是臣愚钝,多嘴了。”
“也不见得是多嘴。”
祁无忧驻足。
清凉殿孤立御苑中央,沉于空寂的绿树之间,凛然肃穆。礼乐阵阵,却玄虚缥缈。殿前的宫人如泥塑般立着,不苟言笑。祁无忧的仪仗驾临,众人的请安道贺声惊起一片群鸦,由近至远,不绝于耳。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祁无忧缓缓步入殿中。文武百官依班序尊卑坐于席间,皆不敢抬头。
礼乐戛然而止,贺逸之手上利剑一动,喀嚓一声脆响打破了大殿中粉饰的和谐。
祁如意身着银甲立于殿中。他虽未及冠,但长发束起,手持长剑。远远一看,雌雄莫辨。
祁无忧容色不改:“太子这是做什么?”
“儿臣今日前来,一为母亲贺寿,二请母亲退位,从此高居西苑,颐养天年。”
祁无忧闻言,四下巡视一遍。殿中站满了禁卫兵,把守着各个窗门。身后的殿门亦沉沉合上,阻绝了外面的光影。
烛火轻晃,烨烨煌煌。祁无忧四处看遍,唯有夏鹤缺席。
她看向殿中的群臣:“诸位怎么说。”
“老臣掌管户部多年,不得不说上一句,”王鸿振站起身,一改昔日昏聩模样:“陛下废袭封、兴税改以来,国库虽比前朝充盈,然四方叛乱不断,无异于抱薪救火,败坏朝纲,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望陛下三思。”
钦天监道:“陛下御宇十载,新政不断,不能不说未见成效。但近年天灾不断,朝廷动荡,可见上天示警。陛下,自古有云,’唯天子受命于天‘,您已失天道,何不应天受命,传位于太子殿下。”
御史也道:“诚如几位大人所言,陛下继天立极多年,虽立下些许功绩,但亦证实女主天下犹不可为。何况陛下如今心系夏氏,朝中已是臣重君轻之势。还请陛下依太子殿下所言,以江山社稷为重,逊位让贤。如此,您与武安侯亦能远离世事,做一对神仙眷侣。”
这时,殿中涌入了更多的禁卫,滔滔滚滚,堵得偌大的宝殿水泄不通。
夏鹤自北门而入,蓦然从宝座后现身。深紫色的官袍浸了夜色,男子朗目疏眉,森冷胜过孤星。他一入内,殿中对祁无忧的攻讦便偃旗息鼓。
万籁俱寂中,夏鹤的目光首先锁住祁无忧,又瞥了一眼她身后的贺逸之。他立于祁如意之前,一动未动。
第104章 还君明珠对不起。孩子,是阿父对不起……
104.还君明珠
贺逸之见状,俯首在祁无忧身侧耳语:“陛下,若他们拿别的由头逼宫倒也罢了,但他们用您做饵,唆使夏在渊将您占为己有,他绝不可能不动心。”
祁无忧没有反应。她的眼中也只有夏鹤,和他的一举一动。
他孤身立于殿中,似野鹤浮于云间仙山琼阁虚悬缥缈,不可捉摸。
禁军重重包围着众人,谁也不敢细看。不过母子僵持不下的情势,显然因夏鹤的到来愈发紧张了。按理说,就算太子有太后母家相助,但敌寡我众,夏鹤只需将储君按下便是了。可他按兵不动,必有二心。
“殿下。”人群中,王怀率先走出来,道:“宫城内外禁军五万,京郊还有大营五万。殿下所能支配的人数至多五千,不过困兽之斗。兵力如此悬殊,可见背后筹谋之人有心致使陛和您下骨肉相残。”
“太师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吗。”祁如意道,“母亲早有废我之意,这才违天失道。我请母亲退位,正是权衡了轻重,出以公心。”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连王怀都一时怔忡,未曾料到祁无忧有废立之心。
少顷,他定了定思绪,道:“可是殿下,您可想过废立之说因何而起?恐怕始作俑者有心离间罢了。您是陛下唯一的骨血,她如何去立旁人?殿下,勿教奸人挑唆,令亲者痛,仇者快啊。”
“太师,我一向敬你,可是你非要逼我。”祁如意登时怒道:“来人!”
两名禁卫闻声上前缉拿王怀。王怀一介文人,一下便被挟制,跌跪在地。
他不露畏色,昂首看向夏鹤,但见后者未起一丝波澜。不等祁无忧发作,他先愤而说道:“夏大人,莫非你也听信谗言,背弃了陛下?!”
席间又是哗然一片。
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从古至今,储君逼宫未果,结局都是死罪。然而眼前的场景于夏鹤而言,亦是死结。
他若继续拥兵自重,袒护祁如意,便会永远失去祁无忧的心。但他若反过来将祁如意拿下,则永远认不回唯一的骨血。这场逼宫看似是让祁无忧退位,但矛头又处处指向这位武安侯。
王怀以命试险,逼夏鹤跟其余人表态。而这时候,谁抢占了先机,便高人一等。
祁无忧一手放在腰间的佩剑之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夏鹤。她比任何人都在意他的答案,但她并不急迫。
夏鹤依旧横在祁如意身前,不许任何人动他。
“王大人何至于这么着急给我安插罪名。”夏鹤同样从容。他对王怀说着,眼睛却回视着祁无忧,“陛下在臣表态之前,是否应当先听听另一个人的说辞。”
“谁?”
夏鹤的目光逼向了晏青。
于是,整座大殿又陷入了一片寂然,谁也无心再出来调停。
祁无忧握着剑柄,拇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亦看向了晏青。
晏青缓缓起身,处之泰然。众目睽睽之下,他施施而行,来到了祁无忧身边,与她站到了一侧,倒教人松了口气。
少顷,他转过身,面向夏鹤说道:“我劝过阁下的。忠臣不事二君,你要兼得鱼和熊掌,既要陛下的心,又要东宫的名。最终,只能得到一场空而已。”
夏鹤站着不动,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冷然不屑。他半晌没有回应,众人不由得一齐屏息静气,不敢呼吸。
祁无忧面露愠色,大声道:“都出去。”
话音一落,殿中禁军鱼贯而出,登时退了大半。臣工们不明就里,只知悬在项上的长刀没了,连滚带爬,纷纷出去逃命。
刹那间,大殿里只剩下祁如意带领的一小队人马,原本人满为患的宫室瞬时空空荡荡。
夏鹤手中的禁军仍听命于祁无忧,可知他接管禁卫时日尚短,不足以发号施令。晏青见状,犹疑了片刻。但此时没有外人,他便又向夏鹤说道:
“你选吧。”
忠臣不事二君,不拘祁无忧与祁如意是母子,还是皇帝与储君,这项选择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不是难题。贺逸之选了,王怀选了,晏青选了,甚至……英朗也选了。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逼近大殿,身着甲胄的营兵持着刀枪呼啸闯入,先后包围了宝殿内外。随即,英朗一身玄色官袍迈入殿中,跪到祁无忧面前,道:
“臣护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祁无忧迟迟没有叫起。
她看着夏鹤,脚下一动,几欲上前的双腿还没迈出去,就收了回来。
英朗来得突然,也来得不是时候。
夏鹤不可置信地看着忽然现身的男人,渐渐露出了讥嘲的笑。
“原来你都是骗我的。”
“虽将禁军交给我,”夏鹤指着英朗,一字一顿地说:“却早就宣了他秘密入京,是不是。”
祁无忧抿住了唇。
英朗来得不巧,反将夏鹤从她身边推远了。可召英朗入京的原由恰如夏鹤所言,分毫不差。她永远信任不了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心爱的枕边人。
她沉住气,回敬道:“你看看你现在身在何处,还敢来质问我?!”
夏鹤仍和祁如意站在一处。他临危不惧,气势凛然。一如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能罗。
男人们目光闪烁,心中各有计较。此情此景,自是谁也不愿当那凡庸的燕雀的。
晏青沉声道:“英朗,还不把他们拿下。”
“好,晏大人现在是翻脸无情,装都不装了。”夏鹤侧了侧身,横眉冷对,同时也是对祁无忧说:“如意,你看到了吗,这就是——”被他视作亲父的男人。
突然,他住了口。
祁如意凤目通红,眼中含满了泪与恨意。他方才一直没有出声,如今才愤愤地对夏鹤喝道:
“我不要你来告诉我怎么做!”
他说完,又冲着所有大人叫喊:“你、你们都是把我当作争宠夺权的工具而已!”
众人齐齐缄默,皆无力辩驳。
祁如意倔强地含着泪水,绝望地望着晏青,撕心裂肺:“太傅,我原本不信的。可是连你也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晏青于心不忍,却一动未动:“我的确有愧于殿下。”
他说着,目光却仍挂在祁无忧身上。而她一直关注着夏鹤的一举一动,仿佛再也不会看他一眼。
晏青道:“我错过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
说完,他才重新面向祁如意,又端得儒雅平和:“殿下,王怀说的不错。如今不止禁军,英朗也带着京外数万营兵赶到。就算您手上还有夏氏的亲兵,也毫无胜算。”
他的口吻像安抚着一个顽劣的孩童:“殿下,放下兵器吧。不要再让陛下难过了。”
“你住口!”
夏鹤怒不可遏。
他喝止住晏青,连忙回身看祁如意。半大的少年遭到至亲之人的背叛,早已崩溃得双目猩红,泪雨不绝,打湿了衣袂。
此刻,从小被他视作父亲、甚至被他错信为生父的几个男人尽数站在祁无忧身后。他们无一不目露不忍,欲言又止。但是,却没有一人走到他的身边。
他身边,只有一个让他恨透了的人。
夏鹤抬了抬手,却又放下。
须臾,他转过身,如疾风闪电般大步走到祁无忧面前。贺逸之和英朗见状,不约而同地将手按到了剑上,却倏忽各自吃了他一掌,回过神来时,已双双被逼退三尺之外。
夏鹤冷冷道:“这里没有你们说话的资格。”
话落,他看向祁无忧的神情变得悲愤不平,看得她心肝一颤。
“无忧,”夏鹤声音嘶哑,无比动容:“你看看如意,我们唯一的骨肉。你真的相信他想逼你退位?他早就知道你想废了他。若要逼宫,为何要等到现在?!自古以来,篡位夺权,哪次不是血流成河。可从方才到现在,如意可曾伤过半个人?你看他有篡位的样子吗?!”
祁无忧一愣,倏地看向祁如意。
“谁准你说了!”祁如意冲上来,扯开夏鹤怒道:“你凭什么说我不是夺权?!我岂会拿大逆不道之罪开玩笑?!”
夏鹤不动如山,侧身看他,微微一笑。
他说:“还记得我说你像极了你母亲吗?”
一句话,让祁无忧母子二人一齐顿住。夏鹤的话,似轻柔的白羽,缓缓贴近了她们不宁的心绪。
夏鹤不骄不躁,旁若无人地说道:“我和你母亲初相识的时候,虽两情相悦,却不知如何亲近彼此。特别是你的母亲。”
殿中万籁俱静,只余下祁如意抽泣的声音。所有人都定定地听着夏鹤讲述。
他道:“那时,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提着剑来挑衅我,和我比试、斗嘴,以为惹我生气就能得到我的全部注目。她逼我就范,不过是想得到我的钟情。只是我那时不懂,伤害了她的爱。”
祁无忧听着,未曾反驳。她默默地转过了头,却藏不住自己渐红的眼眶。
夏鹤亦渐渐动情,抬起的手微微颤抖。他谨慎又小心地试探着,慢慢抚上了祁如意冰凉湿润的脸颊,哑声说道: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孩子,你只是和你母亲一样,不懂怎么爱。”他道:“你们两个,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所以总是伤害彼此。
“你今日闹这么一出,只是想知道我和你母亲的态度,是不是。”
祁如意的抽泣声愈来愈响,泪水再度夺眶而出,如雨珠滚落。夏鹤再也不忍,将他抱住。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将祁如意扣在自己胸前,让他哭个痛快。
他微微笑道,嘴角颤抖:“这点也像你母亲。”一样的爱哭,又不肯示弱。
祁如意拼命地挣扎,却始终挣脱不了。
终于,他趴在夏鹤怀中嚎啕大哭,声泪俱下:
“……你为什么才来?!你为什么才来找我!”
“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啊……?!”
……
“对不起。孩子,是阿父对不起你。”
夏鹤低下头,不停地道歉。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直至和怀中的少年一样哽咽。
祁无忧站在一旁看着父子二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泫然泪下,泣涕如雨。
晏青几人守在旁边,皆不能出声。他们眼睁睁瞧着夏鹤绝处逢生,转败为胜。而他们从未如此多余,却又坚定不移,宁死不退。
祁无忧背过身擦了擦泪,同时下令道:“好了,把太子带下去吧。”
后面的事,实在不适合让他继续听。
夏鹤松开手,耐心地安慰着祁如意,将他交给了自己的手下。
祁如意走前,红着眼眶唤了祁无忧一声。
“母亲。”
祁无忧闻声动了动。
“小时候,您带我去郊祀时遇刺,曾拼死保护我。我还记得,您那时将我护在怀中,甚至因此中了一箭。”他问:“您当时是为了保护我,您的孩子,还是保护您的权力?”
夏鹤阻止他问:“如意。”
祁无忧面无表情地看着祁如意,又听他继续问道:“如果您不爱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
“如意!”
……
“因为权力。”
这次,祁无忧坦然答道。
她缓缓走到祁如意身边,像夏鹤方才一样抱住他,说:“原谅母亲,只有这样才能教会你,权力这样东西可以有多残忍。我不是想废了你,而是想让它从你身边远离。”
冰凉的雨珠滴进她的衣领,刚刚止住流泪的少年再次泣不成声。
“回去吧。”祁无忧拍了拍他的后背,越过他的肩头,看着夏鹤,说:“日后,自有比我会教的人慢慢告诉你。”
……
至于废立的念头,祁无忧只跟两个人透露过。
一是夏鹤,她不久前,才借二人的欢愉跟他暗示祁如意地位不保。再来,便是祁如意病重那一回,她守着炉火,对晏青倾吐了心声。
“是你吗?”祁无忧侧目,“长倩。”
晏青垂下长袖,形同束手就擒。
“陛下当真不怀疑他半点。”
“晏青,是你的算盘敲得太响了。”祁如意一走,夏鹤卸下了全部的温情,严词厉色:“你以为利用如意和如陵,唆使他谋反,我就一定会为了护他,和无忧反目成仇,而你好坐收渔翁之利。”
他冰冷的眼直逼晏青,利如银刀:“没那么便宜。”
晏青从容不迫:“我输了,但你也没赢。”
一样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英朗的出现,正说明夏鹤也未全部得到祁无忧的真心。她一直防着他。比起祁如意,这一击,才是攻到了祁无忧跟夏鹤之间的七寸。
“若真如你所说,你带那么多人封锁魏阙,图的又是什么?”晏青反诘:“若非英朗现身,你定会顺水推舟,扶东宫登位,然后将无忧占为己有!”
“晏青,这是你心中的邪念。我对她的爱,绝非如此狭隘。”
“冠冕堂皇。”晏青望向一众男人,“你若从未想过,就不会对这些人恨之入骨。”
“我想过,我也恨。我恨不得将她锁在高台,据为己有!因为你说的不错,人性如此。但是晏青,求之有道,无异于得。我做得比你多的,便是放的比你多。退居庙堂之后,是我心甘情愿所为。”
夏鹤陈情时,并未看着祁无忧。他娓娓道来,又字字泣血。年少时,祁无忧不懂如何爱,他亦不懂,只知两情长时,不在朝朝暮暮。晏青也这般想,所以他们都失去了她的心。
于是,他们又错解爱为占有。过关斩将,以为将王怀跟贺逸之们杀个片甲不留,才能独占伊人芳心。爱固然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但求之有道,不在于自身,而在祁无忧。
“这么多年,你从未懂过她。”夏鹤道,“若君得偿所愿,陷我于囹圄,将她奉为上皇。二人朝夕相对,也不能破镜重圆。”
这时,他们才一同望向祁无忧。
她静静站着,侧耳聆听。今日,她难得施以红妆,浓重的胭脂封缄了她的双唇,冕旒珠玉掩住了她的神采。日光慢慢倾斜,她依然喜怒难辨。
“长倩,此言当真?”须臾,她轻轻问道,“我要听你亲口说。”
晏青再三沉默,终究是供认不讳:“他说的不错。”
祁无忧拧起柳眉,仍旧不解:“即位以来,我屡施新政,剑指旧党,固然致使你我不似从前推心置腹。但我以为,即便你不懂我的野心,也万不会置我于死地。”
“我从未想置你于死地,无忧。”晏青哑声道:“只是多年来,你为推新政,倒行逆施,自己亦饱受痛苦折磨,实在不宜继续坐这个位置。”
君王冕旒轻摇,荡出心碎一样的脆响。
十多年来,晏青伴驾左右,辅佐太子,进退有节。他不再插手她身边有什么男人,她也不过问他何时成家。祁无忧以为,这样便对得起二人当初的落子无悔,问心无愧。他虽不够懂她,但私下秉烛夜谈,君臣之间亦不乏排忧解难,细话从前雨落天阶时的一点一滴。
祁无忧轻轻说道,似笑非笑:“好,还是口口声声为了我好。长倩,你果然从未懂过我。”
晏青惨然一笑:“是我不懂,抑或君心已变。”
“是,我也变了。可是长倩,我不明白。”祁无忧抬首,“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未放下吗?”
“如何放。”晏青蓦地正言厉色,掷地有声:“仅仅因为一句‘不悔’,便错过了终生。无忧,你教我如何放?!”
他一一指向夏鹤、英朗、王怀,甚至贺逸之,道:“这么多年,他们又放了吗?!为何单我一人放下不可!”
几曾何时,他和公孙一样,相信祁无忧终将会对形形色色的男人们厌倦。但时光流逝,他对她无望的守候,渐渐转换成了人臣的规矩。他见过她对夏鹤的深情,自认无法企及。只是蓬山之远,竟比他想象得还要高不可攀。
……
犹记宫墙下,暮染烟岚,十四岁的祁无忧左右徘徊。她握住眼前人的手,如玉秀美的手亦如玉冰凉。
“非嫁不可吗?”她仰看着晏青,明眸潋滟,口中不无恳求,“我一定非嫁那个夏鹤不可吗?”
“殿下,”晏青垂目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欲放又不舍。他抬眼,眸光温润明瑟,“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对吗。”
祁无忧松了手,也吞尽了泪。
“是,我要皇位。”
凉月升空,余霞和着银绮,遥遥照下花丛中二人的影子。什么未说出口的情思,在权力面前都是空花阳焰。
“那长倩,你会后悔吗?”
“落子无悔。”
“好。”高傲的公主说:“那我也不后悔。”
……
多年前那个无情的傍晚,经过年年岁岁的相思洗练,好似成了月明花粲的良宵。
“如果我当初说,我会后悔呢。若我说不愿让你嫁他,你可还会答应那门婚事?”
晏青说着,忍不住上前一步。可惜这一步,来迟了十几年。
祁无忧怅然地眨了下眼睛,轻轻闭上了双眸。
如果她不忍伤他,就该像回答王怀时一样,说“该来的终究会来”。就算晏青当初说“会悔”又如何?她跟夏鹤是命中注定,谁也拆散不得。只要夏鹤一出现,她就会走向他,金风玉露,义无反顾。
但最为诛心的,便是还君明珠双泪垂。告诉晏青故事还会有另一种结局,令他听后只有追悔莫及。一如少女时的她一样,年轻气盛,为了让他后悔,铆足劲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不必问了,她不会。”
夏鹤的声音突然响起。
祁无忧怔忡地望去,恰对上他凉薄的眼神。在晏青一字一句陈诉之时,他的目光从来都没离开过她。只是随着时光易逝,他眼中仅剩的温情也渐渐淡去了。
于是不等她开口,他先替她回答了。
夏鹤最后凝视着她,终于死了心:“无忧,你当真是个孤家寡人。”
祁无忧动了动朱唇,几欲开口,却冷不防他似云间孤鹤,凌空而去。
……
夏鹤将自己关了起来。
武英殿外,来不及换装的君王进退踌躇,摇晃的冕旒噼啪作响。
祁无忧亲自抬手敲门:“鹤郎,你开门。”
宫人们都听了吩咐,在殿外玉阶下候着,除了殿中之人,没人听得到她的私语。
日影西斜,不论祁无忧怎么低声哀唤,雕花的宫门也纹丝不动,正如似铁郎心。夏鹤依旧不出一丝动静,总归她不单只有一个“鹤郎”。
“夏鹤!夏在渊!”祁无忧开始用手击打门窗,怒道:“开门!”
但大门依旧紧闭。
“来人!”她使出皇帝的威严,命令道:“把门给我砸开!砸不开就放火烧,看他出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