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2 / 2)

金枝 裴嘉 20336 字 3天前

“你们医者生的是回春的妙手,岂能用来做伤天害理的事。否则,我不就成了不择手段之人。”

祁无忧驳回了她的想法,不容置喙,“这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纪泽芝低头,忙称失言。不过这番试探也使她松了口气。

祁无忧命她将肾衣的制法悉数教给漱冰照水,药方则慢慢研究。她有心赏赐,纪泽芝却开口为纪凤均求起了情。

“你这是以德报怨?”

“以前都是少年意气。若因此令他家破人亡,下官该问心有愧了。”

原来纪凤均被革职出宫后,亦被医署除名,再也无法行医,对纪氏医门来说是家门不幸,奇耻大辱。纪老太爷气得大病一场,命悬一线,至今卧床不起。

纪泽芝道,纪夫人为她选中的夫婿是一个鳏夫豪富,纪凤均存了私心,帮她的法子竟是自己求娶。母子二人还为此闹得家宅不宁。

少年情窦初开时或有几分真心,但时至今日已不值一提,彼此并无深仇大恨。

纪老太爷是她的恩师,诲而不倦,她早该报答。没有纪家这份知遇之恩,她未必能有今日造化。

祁无忧真正见识到夏鹤添油加醋的心机,也不禁内省自己的处置是否太重。

纪凤均并无失职,只是因为不忠才沦落这个下场。

但为何不忠就是如此大的过错?他对她的不忠,对许惠妃来说却是医者父母心。

“*你方才说,不会重蹈他的覆辙。我倒很好奇——”祁无忧抛出一个刁钻的问题:“若今日惠妃就倒在你面前,你可会为了我,见死不救?”

纪泽芝一怔,未曾想过。

那就是了。

祁无忧在心里想,这情求得好,她们都经过了一番深想。

最后,她问纪泽芝:“你真的不恨他吗?毕竟没有他的话,你早就可以进宫了。”

“殿下,有爱才有恨。”

宫女不能自行婚嫁,一旦入宫,除非得到恩赐,否则就是终身伶仃。只要她嫁为人妇,就不能入宫。但若入宫,也是承了纪家的恩情,且孤寡终身,所以她宁可一走了之。

“无论哪一条路都是不归路。那时下官还很年少,不想被迫放弃任何一种选择。现在看来还是太贪心了。”

“是吗。可是贪心有错吗。”

祁无忧厌恶纪家的所作所为,但也从纪泽芝的话中听见了一种更深切的矛盾。

青云路上似乎从来容不下连理枝。纪泽芝和她一样,总是要在个人的幸福和抱负之间牺牲一个,才能成就另一个。要么像她不得不在皇位和晏青之间做出选择,把嫁给前途当作幸福;要么像梁飞燕一样,把为人妻母当作成就。

但贪欲让她体会到,两者根本不能互相替代。

若江山美人难两全,为什么她的父皇就从来没有这种烦恼。萧愉也没有这种烦恼。

她每每和宫女们谈天,极为不屑这些祖宗家法。就等一朝权入手,看取令行时。

祁无忧命医署重新给纪凤均记了档,使他得以继续在民间行医,终于了却一桩心事。

做完这些事,她少不得跟夏鹤算账。

英朗和斗霜风尘仆仆回来复命时,已经听说了中秋节的变故。他们以为祁无忧正心烦意乱,府里不免鸡飞狗跳,进门却见她和驸马在庭院里卿卿我我。

两个人似在吵架,又像调情。分明是花前月下,良辰美景。

两夫妻拉拉扯扯,夏鹤早已上了手,一面抱着祁无忧,一面弯腰为她整理繁琐的衣裙。

短短数月,目下无尘的男人居然已经习惯了卑躬屈膝,甘心沦为公主的裙下之臣。

英朗远远看着,心底不无震撼。

他与夏鹤相知多年,怎会不了解,即使他们曾终日在污秽中忍辱苟活,但愈能吃苦,性子愈是高傲至极。以前也不是没有达官显宦见夏鹤气宇不凡,便许他高官厚禄,招他为婿。

可是他不屑一顾。

营中眼红者有之,钦佩者有之。夏鹤都不在乎,凭着一次又一次的九死一生,战无不捷,才在军中有了一席之地。

这样一个孤傲的男人,如今却过起安逸缠绵的生活,为一时风月流连起来。

英朗宁肯相信夏鹤忍辱求全,在心里打着险恶的算盘,也难以说服自己:其实是祁无忧的魅力令人无法抵抗。

但她在花下顾盼多姿,绚丽夺目。

只要以一个男人看着一个女人的眼光看她,就会难免觉得,和她调情是身为男人梦寐以求的幸事。

英朗盯得目不转睛,脑中风驰电掣,闪过了千万个想法。

斗霜的反应就比他寻常得多。她十分欣慰公主和驸马开始像一对正常的夫妻。

“英侍卫,看来咱们不在的日子里,可错过了不少好事。”

英朗难以应答。

祁无忧得知他们回来,先将夏鹤支开,才召二人近前。

“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吗?”

她问话时端坐在檐下的凤座上,刚才面对驸马时的真实活泼统统不见了。英朗只见流云蔽日,骄阳在恢弘的高台上时隐时现,如金丝银缕印上祁无忧的霞裙月帔。而她立于高台,宛若站在云端,似天女临凡。

斗霜只要了几天休假,祁无忧便许了她半月和丰厚的赏赐,让她即刻去休息。

然后轮到英朗。

这是他开口离开她的好机会。祁无忧也有心推动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几乎暗示了他抓紧提出来。

但英朗思量了片刻,却说:“听闻禁军出缺,卑职愿意代劳,为殿下分忧。”

这个回答出乎祁无忧意料之外。

蓬莱阁失火,皇帝革去禁军一大批人,正需填补。如果英朗乐意到禁军中去,还愿意与她维系纽带,那就再好不过。

她怔忡一下,不禁问道:“你想好了?不后悔?”

“想好了。不后悔。”

英朗抬头,与祁无忧探究的目光不期而遇。

她需要他的才能和家声,他也需要她的权势地位。还有什么好说。

只消这一眼,他们就对彼此的需求心知肚明。

哪怕他们看对方再不顺眼,也无法一刀两断。

多么扭曲的关系。

祁无忧稍作沉默,马上着手安排。通常,她会调用晏青的人脉,但他不喜英朗,她也觉得李脩更乐意帮忙。

随着日渐长大,她渐渐发觉身边的男人们就没有几个处得来的。

晏青当天来探望她时,她顺嘴抱怨了几句。

“驸马总是说我和你暧昧不清。”祁无忧还是觉得夏鹤无理取闹,“男人收拢起来也太麻烦了。”

晏青少见地笑了一下。

“那就不收拢。”他开解道:“你是公主,不必像妻子对丈夫那样曲意逢迎。”

“话是这么说……”但她无法忍受夏鹤对她不咸不淡,甚至冷若冰霜,“我又确实担心他会知道我曾经和英朗……毕竟英朗又回来了,他们还那么要好。”

“他不会知道的。谁也不会告诉他,他从何得知。英朗更不会说。”

“为什么?他们好像一见如故,无话不谈。”

祁无忧苦恼的模样透着几分懵懂。

晏青又露出淡淡的笑容。没有哪个男人会向另一个男人亲口承认:自己曾数次引诱过他的妻子,却没有一次成功。

“他不会说的。”他只需保证:“你可以相信我。”

“但是万一呢。男人都接受不了妻子和别的男人有染,是吗?”

“有的男人或许接受不了,但他是例外。”晏青道,“他尚了你,才能得到今日的锦衣玉食。是你给了他尊严和体面,他没有资格对你置喙半个字。”

祁无忧听出了一丝诡异:“什么意思?”

晏青陷入沉默。

她认为自己的驸马是将门之后,生在公侯之家。但那个看似高贵的男人却并非如玉无暇。

他只是一个出身不能更下贱的杂种。

祁无忧选择的婚姻,其实是一个美丽又丑陋的谎言。

晏青注视着她纯美的眼眸,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向她揭露这个残忍的秘密。结果到头来,他跟卑劣低俗的李定安也没什么两样。

真正无瑕如玉的贵公子流露出一丝不忍,万千丑陋的情绪便挤开这道细缝淌出来,悄无声息地腐蚀着他的容颜。

若苍天有眼,晏青早已面目全非。只是祁无忧什么也看不到罢了。

良久,他开口道:

“定安没有说错。”

“驸马不是国公府的嫡公子。他骗了你。”

千言万语,都是一句:他不配。

第47章 芙蓉帐暖我是你的夫君,不是你的面首……

47.芙蓉帐暖

晏青肯说出来,便是手上已经有了证据。

但他懂得分寸,点到即止,不忍祁无忧听了难受,也顾虑过犹不及。

祁无忧甫一听到这无稽之谈,险些啼笑皆非。只凭夏鹤的气度涵养,也不会信他有着卑贱的出身。但这话出自晏青之口,她还是会审慎掂量。

国公府的旧人可以证明,夏鹤是十五岁后才认祖归宗的。但他一直待在云州,天高皇帝远,所有人都想当然以为他跟着夏元洲在军营长大。

晏青走后,祁无忧还是叫来了漱冰照水。

“我要你们……去查一查驸马的身世。”

漱冰照水俱是一愣,但都及时应下。

祁无忧回房后,不免盯着夏鹤看得聚精会神。

他的外表是那样完美。即使她的门客都眼红他的风仪,作诗时也不得不在他身上用尽绮丽的词藻。他自称胸无点墨,却不露半分粗鄙。独到的见解总是映衬出他的风致卓尔不凡。

她想,晏青所说的或许有些误会。等她的人查明真相,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夏鹤翻了一页书,却难以忽视妻子温热的目光。夫妻之间对这类不可言传的暧昧有些默契。

他放下书本,祁无忧果然从另一侧伏了过来,手也伸进他胸前的衣襟里抚弄。

但他却按住了她的手。

夏鹤知道晏青刚刚过府,和祁无忧私下独处了半个时辰。不知他们在一起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使她一回来就想入非非,仿佛要从他身上寻求安慰。

“你把我当什么人?”

祁无忧不解:“什么?”

“我是你的夫君,不是你的面首。”

夏鹤不纵着她,立马将她的手抽了出来。

祁无忧恼怒极了。

“你什么意思?!”

“殿下,”照水罕见地慌慌忙忙,“宫里来信,鸣鸾宫被皇上下令封锁。娘娘被软禁了……!”

祁无忧当即跟夏鹤分开,冲下榻来问:“怎么回事?!”

夏鹤也抬起头来。

这个时候,谁也无所谓避嫌。照水马上答道:“说是玉娥姑姑向皇上指认了娘娘,声称娘娘故意在蓬莱阁纵火谋害惠妃和皇嗣。”

“玉娥?!”

“……是玉娥姑姑。奴婢怀疑是传话的出了纰漏,否则怎会是玉娥姑姑。可皇上今天突然就把鸣鸾宫封了,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怎会如此……”

玉娥是自幼陪伴在张贵妃身边的婢女。四十年的主仆情分,不知在一起经过多少风浪。谁背叛贵妃,玉娥都不可能背叛她。

祁无忧无法相信。

万幸公主府还未听到封锁的风声,大抵皇帝并未认为她是同谋,也可能因为没有证据,无以定罪。

她急忙入宫,但皇帝并不见她。

寒风凛冽,祁无忧在殿前等了一夜,也并未唤出皇帝的舐犊之情。等到天光大亮,一国之君开始处理朝政,她也不死心地在皇帝的寝宫前面苦等。

一名面白无须的宦官悄声走到她身侧,说道:“殿下,奴婢是慎刑司韩持寿。玉娥说想见您一面,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祁无忧看向他。

玉娥本是重犯,谁也不能见。但张贵妃多年经营,势力渗透朝野内外。即使她现在身陷囹圄,也不至于人人退避三舍。只要祁无忧这个成年皇嗣无恙,贵妃就能东山再起。今日雪中送炭,他朝必得新君另眼相待,直上青云。

祁无忧点点头,记住了这个相貌不俗的太监。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祁无忧走下慎刑司的石阶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玉娥如何才能给她们母女留下一丝慰藉。

她虽痛恨母妃糊涂,但也认为不能怪她太信任玉娥。

如果连自幼朝夕相伴的莫逆之交都无法信任,世间还有人能相信吗?

“无论你有什么苦衷,母妃都不会原谅你的。”祁无忧怒视着眼前泣不成声的女人,恨自己一直将她当作姨母看待,“当年都是母妃自己留下拖延时间,让你逃出去向父皇求援,才会被萧广侮辱!她待亲生姐妹都没有像待你这样好!”

玉娥跪伏在肮脏的牢房中,全身上下仍很体面,唯一遭罪的地方只有她哭肿的眼睛。

“……殿下,就是这个,就是因为这个。”她匍匐着爬了几步,恨不得贴上祁无忧,“殿下,我们本该瞒您一辈子,但是现在我见不到娘娘,只能告诉您。”

祁无忧下意识地反感,退了半步。玉娥涕泪横流的脸由是更加绝望。

“昨日成王掳了我,逼我向皇上指认娘娘,否则他就把您的身世昭告天下。”

“我的身世?我的什么身世?”

“……您是娘娘在绥和二年十月怀上的。”

祁无忧脑袋一空。

绥和二年十月。

她僵立半晌,慢慢才记起绥和二年是皇帝元气大伤、损兵半数之多的一年。他被萧广打得节节败退,几乎丢盔弃甲。十月,萧广更是攻入了祁天成的老家,奸掳烧杀,鸡犬不留,祁氏祖宅首当其冲。

那是他们家人的噩梦,更是祁夫人张赋月的噩梦。

“不可能!”祁无忧大叫出声,然后才想起压下声音,“我的生辰分明已经到了绥和四年!”

“我们辛辛苦苦藏了数月,让娘娘看上去是过了一阵子才有孕的。您是娘娘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并非只有七个月……”

“为此我们杀了大夫,稳婆……”

玉娥的声音很轻,几乎气若游丝。

“这世上本该只有我和娘娘知道,但成王又不知从何得知……以此要挟。”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成王怎么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一举除掉我们母女两个?”

“当年娘娘和我为了隐瞒此事,已经斩草除根,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成王手里肯定没有证据!”

“荒谬……!”祁无忧还是不信:“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要听他的要挟?!”

“……我不敢赌,殿下。如果我不答应他,他立即昭告天下,就全完了。至少……玉娥这条命可以拖延时间。他不知道韩持寿受过我的恩情,自是想不到我还有通风报信的机会。”玉娥抓住她的裙角,苦苦哀求:“殿下,哪怕只有三天,一天……您要想出办法,应对成王的阴谋,扭转乾坤。”

“阴谋……?”

祁无忧像被她拽倒,跌在了阴湿的石板上,寒气迅速侵入体内。

她打了个冷战:“若我……我不是皇上的骨血,你我现在筹划的才是阴谋。”

玉娥拼命摇头。

“可殿下,您要想想娘娘。她为了你才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她是对的。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所以您就算是为了娘娘,也要想法子继承皇位,让她当上皇太后。”

祁无忧呆坐了一会儿,根本无法思考。

突然告诉她,她不是皇帝的女儿,还有什么心思去想那金銮宝殿,玉座珠帘……!

她是谁都成了问题。

玉娥殷切的泪目注视了她许久,她才动了动腥甜的喉咙,问:“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的父亲是谁?萧广吗……?”

玉娥答不出来。

就连张贵妃自己也不知道。她痛恨去想。

祁无忧意会了她的沉默,几欲崩溃大哭。

韩持寿在牢房外远远地咳了三声。

时间到了。

玉娥仍逼着祁无忧坚强,将死之人的眼中遍布狂野。

“殿下,记住。为了娘娘,为了你的母亲。”

“这是你欠她的。”

……

直到玉娥伏法的消息传来,她凄厉的嘱托也没有在祁无忧脑中淡去。

世上知道这秘密的人少了一个,又多了一个。

祁无忧回府后就待在温泉殿,如同蜷缩在母亲的腹中,不肯出世。

她的反常并未引起许多关注。贵妃被禁足,她意志消沉是情理之中。晏青一得到消息就前来探视,却被祁无忧拒之门外。连每日雷打不动的讲学也取消了。

他见不到她,旁人就更无可能见到。夏鹤占了近水楼台的便利,偶尔垂问她的婢女,但祁无忧的回应总是“不见”。

公主府还有大小事务需要她裁决,她的小朝廷亦需要首脑才能运作。公文愈积愈多,府僚们见不到公主,不免气馁愤懑。

夏鹤起初料理了公主府堆积的杂务,然后便以祁无忧的名义面见了她的府僚,代为安抚。

祁无忧听说后,并未如侍女们料想的那样冲出来斥责他越俎代庖。她心灰意懒,对一切权力都失了兴致。

成王比她更有资格继承皇位。他那些不成器的儿子,祁玄则,祁玉堂……甚至祁兰璧,也都比她更有资格。更不用说许惠妃肚中的孩子,才是皇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而她……狸猫换太子,其罪当诛。哪日东窗事发,必死无疑。

祁无忧神游着走到平日接见门客的花厅,停在竹窗外面附耳聆听。

她招徕的读书人恃才傲物,向来对夏鹤颇有微词,不屑他以色侍人的行径,认为他有辱将门的家风。但没想到才短短数月,他们就能促膝而谈了。

“梁不如我朝地大物博,但土地富饶,人力充足。他们疆域有限,所以朝廷征收耗时短,账目清晰,帑项累积反而更加迅速……”

……

厅中只有夏鹤一个人陈说,其他人时不时发出受教的喟叹。

他们虽读了万卷书,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没见过山川大海,见识始终有限。

他们正听夏鹤讲得如饥似渴,卓尔不凡的驸马却生生止住,转眼到了门外。

殿外青树葳蕤,虫鸟相鸣。净甃玉阶之上,唯独没有佳人的身影。

这就是妻尊夫贵。只要祁无忧不想,哪怕是夫妻,想见上她一面也是这样的难。

夏鹤在殿外站了片刻。

果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第48章 孔雀开屏她的那些男人们居然在院子里……

48.孔雀开屏

祁无忧换了寻常的衣衫,骑着马跑到了武平大营附近。

她年少时经常跟晏青到市井、村舍四处探访。那时向往外面的广阔天地,晏青又引导她体察民情,每个月都会出去转转。定都帝京以来,住进瑶台琼苑,渐渐就成了冰水霜雪几个替她在外走访,她自己很少再微服出行。

漱冰跟在旁边,总说今时不同往日,“殿下您现在金尊玉贵,出宫该多安排些人手才是。再不济,也该把斗霜带着。”

祁无忧置若罔闻。

她们行至附近的村镇。天子脚下,小小的村子还算兴旺,人民和乐。村口和衙门还贴着征兵的告示,祁无忧四处转了一圈,只见村子里不乏青年,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象。

她以为这里投军的人会多些,但跟村民们闲聊了一会儿,有人说:“咱们都不从军,朝廷没有兵打仗,这仗不就打不起来了。”

天真得有些无知,但又是这么个道理。

漱冰无奈极了,看向祁无忧,她只是坐着听他们各抒己见。但她们毕竟是两张生面孔,在榕树下坐了一会儿,周围便开始打听她们是哪里来的、什么身份。

“公主?!”

一道叫声不合时宜地挤进了人群,四下沸然议论起来。

“公主?什么公主?”

“天家的娘娘么?”

漱冰倏地紧张起来,护在祁无忧身前,到处张望最开始大呼小叫的人。

祁无忧也闻声望去,结果意外见到了故人。

“燕雨?!”

漱冰也发现了昔日的姐妹。

但燕雨站在人群中,不在武平大营,却是一副寻常民妇打扮,手里还拿着割草的镰刀,显然是刚干完农活回来。

见是熟人,漱冰紧张的心情好歹缓和了些,“你怎么会在这儿?”

村民们还围着看热闹,窃窃私语着打量祁无忧。若是以往,她定落落大方与他们谈笑。但今天,她却马上避开了人群,好像落荒而逃。

漱冰不解其意,只得跟着往没有人迹的地方走。

祁无忧走到草垛,还没跟燕雨起个话头,遽尔一道突兀的戾气从背后袭来。她下意识转身,避开了要害,但上臂还是被扎了一刀,瞬间血流如注。

漱冰骇然,反应也慢了:“……你刺杀殿下?!”

祁无忧按住伤口,果见燕雨手中的镰刀滴着血。

一击毙命不成,燕雨便失了最佳良机。祁无忧毫不犹豫,赤手空拳夺了燕雨的弯刀,身手利落,竟像毫发无伤一般,不出几招便制伏了她。漱冰不通武艺,但也并非四体不勤,她很快帮忙擒拿燕雨,扯下裙带将人绑了个结实。

“先离开这里。”祁无忧三两下给自己止住了血,几乎忘了她还有这种本事,“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同党。”

“没有同党,是我自己要杀的!”燕雨恨道。

祁无忧不理她有什么深仇大恨,直接命漱冰将她押上马,一路飞奔回公主府。到了自己的地盘上,那漂浮不定的心才踏实些,细细地问清了燕雨始末。

原来她到武平大营后很受看重,很快被擢升为司马,统领一个曲二百人的队伍。但是未过不久,她身怀六甲的秘密被校尉发现。按照军规,燕雨须得落胎。当时军中流言都说她为攀高枝魅惑主帅,这才做出未婚先孕的丑事。

那校尉梁蕙曾属梁飞燕的旧部,是个老兵,铁面无私。她同为女子,反而更加不肯网开一面,就怕坏了军中风气。

“孩子自然没了。没过多久,我也被赶了出来。”燕雨恨道:“可她们根本不相信,我从没勾引,一开始甚至都不是我情愿的!”

漱冰可怜她的不幸,却也恨道:“但这跟殿下有什么关系!”

“因为就是公主把我送到那里去的!”

燕雨发指眦裂,已经认定祁无忧就是她不幸的源头。就是因为那封亲笔信,她才会被上将注意,时常被他带在身边,出入主帐,嘘寒问暖。所以初入军营时,她是很风光的。

漱冰忍不住骂了一句:“真是恩将仇报!”

祁无忧却不喜不怒,问:“那个男人是谁?祁玉堂,还是李定安?”

“是谁,有区别吗?我谁都拒绝不了。他们都跟你沾亲带故,何必假惺惺装作为我做主。”燕雨望着她染了血也依旧精致的衣裙,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你是公主,自幼锦衣玉食,何曾体会过我们吃过的苦。驸马、翰林学士、英侍卫,个个人中龙凤,个个都围着你打转,你当然不知道没有人爱是什么滋味儿。”

而她们井底之蛙,不知沧海。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略献殷勤,便以为自己碰上了如意郎君。

所以即便开始不愿,但一想到有机会去到朱门绣户里做太太,也就将错就错忍了下来。直到被权贵始乱终弃,方知自己果真命如草芥。

漱冰听了半晌,只觉得荒谬绝伦。燕雨落得这个下场,分明是她好高骛远,贪慕虚荣,生了不安分的念头。归根结底,是自作自受,赖不到别人头上。

“且不提当初是你自己闹着要投军,谁都拦不住。殿下送你去武平,那是一番好意,一片苦心,期望着你去建功立业的——”

“呵,光有好意有什么用……”

燕雨只道,祁无忧身为主子无法保护她们,甚至让她们变得不幸,她实在责无旁贷。

祁无忧听着燕雨充满怨恨的骂声,低头坐着,一动未动。她手臂伤口的血早已止住,干巴巴地糊成一片,弥散着铁锈味。

漱冰察觉她情绪不对,也顾不上教训燕雨了,“殿下,您别听她血口喷人。是她不知好歹,以怨报德。”说完要去请医官,还要把照水叫来,“看看她带的好徒弟!”

纪泽芝给祁无忧处理了伤口,迟疑再三才说可能留疤。她怕公主因为她医术不精加以责罚,说话时极为忐忑。但祁无忧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只说了一声“知道了”,竟无所谓这疤似的。

她哪里知道,祁无忧早已当自己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自然看不上胳膊这一星半点。

至于燕雨,人是不能放走的。一来这案子牵扯皇亲国戚,又涉及成王府,燕雨作为重要人证得看在眼皮底下。二来,燕雨对她有责任,她对燕雨也有责任。

祁无忧止住照水赔罪的举动,若有所思地说:“从以前在长春宫,到现在开府,我一直对你们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寄望你们有朝一日封侯拜相,将来能到庙堂上去,让我不至于无人可用。但现在看来,是我想得太轻巧了,又只想着自己,所以没能庇护你们。”

“殿下这是胡思乱想了。您对我们的栽培,大家伙都铭感在心,也想着知恩图报。是只有燕雨一个好歹不分。您可千万别因此对我们都寒了心。”

“这么多宫人,只有你们四个天天跟着我,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我对你们最好,你们也就对我有感情。其他人呢……”祁无忧还想再理一理这些道理,但又恍恍惚惚想到,身世的问题还没解决,指不定自己哪天就身首异处,哪还有余力收买人心,“算了,不说了。”

因为流血,祁无忧的脸色十分苍白。她回房换了衣衫,又补了些胭脂。这期间,当然是没功夫也没心思见人的,不管谁来了,都得在外面等着。

等一切拾掇好,再理会外面的事就有些迟了。

她的那些男人们居然在院子里打起来了。

半刻前,李定安和晏青造访,因又没见到祁无忧,不得不声称夏鹤将她控制了起来,好独揽大权。

“斗霜姑娘,现在只有我们几个,你就说实话——”李定安几乎认定:“无忧是不是让那个姓夏的给挟制了!”

“李将军……”斗霜无奈:“您不要为难我。殿下当真只是抱恙,不想见客。”

“可是都两天了!”

“以前她什么高烧不退、箭伤未愈,都只休息了半天就雷打不动跟晏四看公文,唯恐旁人说她不勤奋。”

“咱们谁不是从小就跟着她,什么时候见她这么懈怠过了!”

李定安危言耸听,说得好像一个月都不见祁无忧的人了似的。夏鹤出现时,正赶上李定安骂他缩头乌龟。

“王八从从壳里出来了。”李定安见了他,新仇旧恨一齐上涌,“无忧呢?!”

夏鹤单是听见这一声称呼,森冷的目光直射过去,同样是新仇旧恨一齐上涌。

李定安见他如此姿态,一个冲动,干脆动起手来。

用武力解决问题是男人们约定成俗的道理,谁拳头硬,谁就有权划分三六九等。

夏鹤无疑占据了最有力的位置,也是拳头最硬的那一个。

他站着不动,等到李定安的拳路招呼上来,毫不留情地打中他的头部。然后长腿一扫,将其重击在地。不过转瞬功夫,李定安倒在地上,啐了口血出来,一下子见了红。

“不自量力。”

李定安听见夏鹤的羞辱,更不肯罢休。然而他实在不是夏鹤的对手。

晏青第一次领教夏鹤的武功,不免心惊。李定安功夫不差,等闲制不了他。但夏鹤一招一式都不费力气,像猫抓麻雀,轻松得如戏耍一般,却残忍至极。

他们无疑低估了他的本事。

“驸马!李将军无论如何也是朝廷命官。”晏青出声喝止,话里有话,“你这是藐视王法。”

“是吗。我听你不像劝架的。”夏鹤踢开李,不慌不忙向他走来,剑拔弩张,“莫非也想一较高下。”

晏青向来看重体面,也不会中这激将法。然而他领会了夏鹤的弦外之音,又迎上他这派稳坐钓鱼台的气势,竟也想舍命陪君子了。

“住手。”祁无忧身着朱色常服,绕过琉璃屏风,露出苍白的一张面容,“你敢伤他一下?!”

她一现身,自是谁都别想动手了。

但晏青和夏鹤都看向她,各自脸色比刚才还糟,竟是谁也拿不准她刚才在对谁说话。

祁无忧不知他们心中所想,径直走到窗前坐下。

她精神尚可,仿佛只是没有睡好。

晏青默不作声地望着她,清凌的目光仔细地渗入了她的面庞。

祁无忧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注视,看向李定安,又看向夏鹤。

李定安正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嘴角挂着血,浑身是汗,可见夏鹤下了狠手。但他如此狼狈,却说什么也不肯在祁无忧面前卖苦肉计、告夏鹤的壮,偏硬气地站着。

技不如人,丢脸。

而夏鹤在一旁垂目站着,风姿如画,好像事不关己,宛如收屏的孔雀。

祁无忧看了一眼,他是一点示弱的意思都没有。一句话不说,明摆着“打都打了,悉听尊便”。

第49章 君须怜我爱永不遵循法则,所以才偶尔……

49.君须怜我

外臣面前,祁无忧不好明晃晃地偏袒夏鹤。她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态度,也真想罚上一罚。

不过,祁无忧今日是没有心情与他玩闹的。晏青和李定安都看着她,她不温不火地说道:

“这事可大可小,还是不必上报朝廷,就说你们切磋时失了分寸,也遮掩得过去。”

夏鹤对李定安下了重手,但也是李定安动手在先。祁无忧各打了五十大板,让他们见好就收。不豫的眼神一一扫过去,谅谁也不敢有异议。

几个男人各自心里憋着火,但都体谅她脸色不好,没有接着闹。

夏鹤气性最大,也不知是否仗着驸马的地位,转身便走。疑似因为祁无忧为了晏青喊他住手,在这里给她甩脸子。

“你们看他这副样子,”祁无忧对着剩下的两个冷笑一声,“也不像寄人*篱下能有的底气。谁说他不是夏元洲娇生惯养的好儿子。”

她虽有意在晏青和李定安面前表达对夏鹤的不满,但说着说着又的确有些来气。

李定安冷哼:“他也配跟你发火。什么底气,分明是装着装着,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

“不过也没有证据说他不是夏元洲的儿子。族谱上白纸黑字,倒算不得欺君。”

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晏青依旧谨慎,不予置评。

李定安嗤之以鼻:“他们夏家自己的族谱,作个假又有什么难。只要他们乐意,看门的狗都能写上去。”

祁无忧已从漱冰照水那里得知,夏鹤生母并非定国公夫人,而是一个不太体面的营妓。他的名字在夏氏族谱上,假的也成了真的。甚至皇帝和张贵妃也知道,只是促成婚事要紧,没有告诉她。

她坐在窗前,神情淡淡的,琥珀色的眼睛透着缺乏生气的薄灰。

李定安还在说夏鹤配不上她,晏青也没有反驳。

可她现在并未想那么多。

半晌,祁无忧看向李定安,毫无征兆地问道:“你可还记得武平一个叫闫彩玉的司马?”

“……闫彩玉?”

闫彩玉是燕雨的俗名。离开公主府后,便恢复了原本的姓名入伍。

李定安神色微妙了一瞬,没有逃过祁无忧的眼睛。他好像极力思索了一会儿,才说:“是有这么一个人,似乎挺得祁玉堂赏识的,不过现在提起来没什么印象了。”

祁无忧没有表情地“嗯”了一声,瞧得李定安突然惴惴,眼神也躲闪起来。

另一边,晏青既不知闫彩玉是谁,亦插不上话。不过审时度势,不难猜出李定安在武平八成捅了娄子。

他体贴祁无忧气色不好,没多久就主动提出告辞。虽是为着夏鹤的事来的,但全程都是李定安唱了那个白脸。

临走前,晏青又避开李定安,对祁无忧轻声说道:“我已派了人去云州,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水落石出。”

祁无忧点点头。

她自称与夏鹤日渐亲密,才有机会了解他真正的身世。可扪心自问,她竟然一点也不在乎。

去年,她还在为驸马不是公府世子而愤愤不平,如今却一点也不在乎了。

嫡子又如何,私生子又如何;他姓夏又如何,不是将门之后又如何。

皇帝和夏元洲都不在乎。只要他们想,真的能变成假的,假的也能成真的。

这就是权力。

祁无忧不自知地抬起了下颌,拒不向权力认输。

见过晏青后,她徒然有了冲劲,勒令左右准备进宫的行头。晏青还在为她东奔西走,她不能就此萎靡不振。

守卫重重的鸣鸾宫里,祁无忧转述了玉娥的遗言,美丽却冷淡的母亲并未更正一个字,也没有一句解释。姣好的面孔仿佛转瞬就会破碎。

她不是不想问自己的生父究竟是谁,但母亲受过那样的苦难,她的存在本身已经是一种残忍,如何在伤口处继续深挖。

只有一点毋庸置疑——萧广就是罪魁祸首。

祁无忧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起这个万恶之源,同时又可能是她生父的男人。

她没有见过萧广,只是从小便听祁天成指点江山,说梁皇帝当年不过就是他的马夫,让他垫脚的、最卑贱的奴才。

后来的事都被祁氏严令封锁,许多是她自己拼凑出来的。

萧广生来命如草芥,卑微且贪婪地爱慕着主人家高贵优雅的夫人。旁人耻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祁天成更是为所欲为地羞辱他,一次又一次地踩在他的脸上,把他的头都踩进肮脏的泥泞里。

这样一个人得势后,必然展开铺天盖地的报复,也就是世人讳莫如深的绥和之辱。

从小到大,祁无忧一直梦想追随祁天成的铁骑,亲手斩杀这个魔头给母亲报仇。如今得知他有可能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杀意甚至愈演愈烈。

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萧愉都已经为筹谋弑父隐忍了许多年,他甚至就姓萧。

哦,她和萧愉竟成了异母兄妹,真荒谬。

祁天成迟迟没有立她当储君,也一定不是因为拗不过守旧的大臣,而是他自己心存疑虑,怀疑她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血。

尽管张贵妃尽其所能偷天换日,但祁无忧从小就有意识,她太强壮了些,一点也不像早产儿。祁兰璧才更像娇生惯养的一国公主。殊不知她只是外饰金玉的野草,当然比不得真正的金枝玉叶。

如今这潜藏多年的秘密水落石出,明晃晃地横亘在她们母女之间。许久,张贵妃看着她惝恍的模样,倏忽怪异地笑了一下,瑰丽得令人毛骨悚然。

“傻孩子。”

祁无忧一个激灵。

张贵妃将她拉近,冰冷无骨的手缠在她的腕子上。

“你忘了,当年我让玉娥跑出去找你父皇搬救兵,阖府上下只看见萧广闯进后院,却没有一个人看见我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

“我教过你,他们男人把持着这个世道。不想受制于人,你就只能另辟蹊径,把他们眼中的弱点变成武器。”

对张赋月来说,柔弱是她的利刃,美貌则是一张虎皮。

萧广攻入雍州,残杀知府英浩,四海皆知。在祁天成的宣扬下,萧氏早就以暴虐无道、荒淫无耻而闻名。但年轻貌美的祁夫人凭一己之力,保全了祁氏上下一百二十口人命、英浩遗孀母子和全城百姓。

他带兵强占祁氏祖宅,以主人自居,全城亦有目共睹。若说她与萧广清清白白,祁天成不信,天下人不信!

张贵妃只得两权相害取其轻,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说辞。她是被迫的。

“你只听你父皇说过萧广是个匹夫,瞧他不起,却不知道他贫贱不移,有情有义。”贵妃思及往事,何曾流露一丝恨意,“谁都不知道,萧广偷了他的奴籍逃跑时,是我给了他一包金锭子,才让他跑到西边平地起家。”

“……莫非您跟萧广,是两情相悦?”

祁无忧不知自己怎么憋出了这么几个字。

峰回路转,她屏住呼吸,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贵妃的面容,试图意会更多秘密。

可是贵妃盈盈一笑,就说到这里。

只有面对皇帝的时候,这位名为赋月的美丽女子,才双眸噙泪,饱含感情。

“我什么苦和委屈都忍下来了,怎么会容不下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陛下,你知道的,我离不开你。我忍受屈辱和噩梦,让世人耻笑,咬牙苟活——这些痛苦都比不上跟你天人永隔。

“所以什么也不能让我冒险失去你,就连无忧都不能。可若你要我以死明志,我也心甘情愿。就像当年一样……!

“我只想让你知道,这么多年来,君心如磐石,妾心如蒲草,从未变过。”

张贵妃像一株柔弱无依的蒲苇跪在清冷的宫殿里。高大的君王站在她面前,竟然跟着潸然泪下。

……

三十年前,他们二人定下终身时,一个是书香门第的窈窕淑女,一个是鲜衣怒马的少年英雄。几曾何时也是珠联璧合的姻缘。

绥和二年十月的变故使祁天成对发妻充满愧疚。不能立她为后,更加重了他的亏欠。于是,最爱的女人渐渐变成另一种存在,提醒他身为一个男人的失败和无能。

于是他开始回避自己的不堪,将所有热情投向了与她肖似的许明舒——连姓名都如此相像的月中仙子。和少女在一起,就像回到了他们都年轻的时候。善解人意的许妃令他沉湎于时光倒流,仿佛他有操纵岁月的本领。

可扪心自问,他爱的仍是一个名叫张赋月的女子。即使他无法爱她,他也不能停止爱她,遑论亲手送她去死。

祁无忧目睹母亲和她的丈夫流泪相拥,突然明白了玉娥的深意。

张贵妃只需要苟延残喘的时间。只要见到皇帝,她就能使他回心转意。

或许爱永不遵循法则,不可捉摸,所以才偶尔攻无不克。

即使她仅仅从父母的爱情中看到了折磨和痛苦。

*

夜里,祁无忧与灯烛为伴,坐在案前写了许久的信。

“太子愉兄如晤。”她起了个开头,笔尖一顿。

因萧愉提过他们二人迟迟没有机会相见,她才在鱼雁尺牍中动了狡黠的心思,故意用“如晤”问候。

寒暄上费了些笔墨,她引出正题:“久闻梁有赤玉玫瑰,色如绛焰。玉质坚莹,专为宫室佩琚,光可鉴人。无忧只叹平生不得一见。如若愉兄有心玉成,自当不胜欣喜。无意生受不费之惠,现得一方青紫端溪砚赠与愉兄,望兄笑纳。”

这些年来,萧愉时不时寄送些梁地所有的奇珍异宝,山珍海味,连同信札一同送来,殷勤慷慨。祁无忧心知他有意炫耀,全都受之无愧,偶尔才送几件不可多得的稀罕物当作回礼。

这次算她有求于萧愉,行文轻佻恐怕正中他的下怀。祁无忧最后写下“日夕盼复”,将信并那一方砚台,让漱冰连夜送了出去。

当晚,她梦见了梁帝萧广。

高大威猛的男人还是祁天成粗鄙的马夫,被她视为父亲的人踩在脚下。突然,玉娥冒出来,凄惨地叫喊,说萧广才是她爹。

她拼命摇头后退。

“至少你的父亲还是一个皇帝。”又一个面容模糊、作流民打扮的脏兮兮的男人吞噬了梦中的幻想,只有嘴巴清晰地一张一合:“如果你不想认他当爹,那我怎么样?”

她尖叫起来,却被祁天成扼住下颌。他狰狞着给她灌下毒/药,向来威严的五官变得那样可憎。

“你就是朕的耻辱,绝不能活,绝不能活。”

……

祁无忧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大声呼救。

“……不!不!”

她不想死。

所有侍女都赶到了她的床前,围得密不透风。

祁无忧这两天情绪不稳,众人都紧着侍奉。她总是坚毅刚强,向来让人无隙可乘。现在谁若伺候得熨帖,就是极有可能被她记在心里的。

但漱冰照水不假手他人,其他人等只能守在外围,等听吩咐。

濯雪不作迟疑,当即遣了手下的飞絮去请驸马。

“建仪?”

夏鹤的声音一响,侍女们都让出了一个豁口,露出坐在床上抱膝后怕的少女。

漱冰和照水互看一眼,心里都是一个“咯噔”。

濯雪不知道夏鹤的身份,她们却是清楚内情。祁无忧近日心系鸣鸾宫,顾不上针对夏鹤发作。他这时应该躲得越远越好,偏偏濯雪自作聪明,让他往枪口上撞。

祁无忧抬头,眼中只看到了夏鹤一个。

望着昳丽清绝的郎君,她急促且轻地深吸几口气,终于感觉回到了人间。

她还活着。

还活着。

魂魄缓缓落地,祁无忧急促的呼吸慢了下来。

数日不见,她失神地望了夏鹤一会儿,并未发出赶人的命令。怔忡间,他来到了床边坐下。

他从没见过祁无忧这副模样。长长的乌发披在身后,竟使她天生高挺的身影显得无比可怜。她眼眶里的眼泪摇摇欲坠,整个人都像在发抖。

夏鹤伸出手,马上被祁无忧拉住。

照水和漱冰心跳如雷,见状迟疑片刻,还是带着其余人无声地退下了。

灯烛散去,留下了一地波动的银光。衣衫褪尽,夏鹤马上看见了祁无忧今日新添的刀伤。

激情蓦地烟消云散,他仔细看了那被包好的伤口,眸中的热情霎时变为冰棱,愠色几乎突破了帐中昏沉的夜色。

“谁伤的你?”

祁无忧实话实说:“碰到有人行刺了。”

“什么人?抓到没有?”

“当然抓到了。”

夏鹤的神色渐渐阴冷,变得万分骇人。深知就算祁无忧身侧没有护卫,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能伤得到她。

“是谁?”他又问了一遍,“这几天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祁无忧躺在床上,仰脸望着夫郎厉鬼般的面容,竟“咯咯”笑起来:“这有什么。”她笑得比他还像鬼:“若是当了皇帝,来行刺的人就更多了。家常便饭,早日习惯罢了。”

她说着,竟慢慢真有些习惯这命在旦夕的生活,又喃喃念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不是说着好听的。”

夏鹤盯着她被白纱缠了一圈的手臂。不知深浅的伤口正在悄声愈合着。他到底是撬不开她的嘴,祁无忧软硬不吃,令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祁无忧换了个姿势,枕在他的臂弯里,“你心疼么。”

她主动送上红唇给他撬,但他却生生忍住。

“受了伤就好好休息。”夏鹤说完,竟是要穿衣服。

祁无忧气得骂道:“好啊,你滚!滚了以后就再也别想上我的床!”

夏鹤正背对着她系衣带。原本只想陪她和衣睡一晚,听到她这样蛮横,多半是起身就要走的。可他隐约听见她带了哭腔,不由得转过身来。

她果然怒瞪着他,但素净的面庞宜嗔宜喜,让人看一眼就心生不舍。

于是那勾着衣带的手指又松开了。

第50章 如胶似漆不管夏鹤的身份配不配她。……

50.如胶似漆

不知不觉,又是一响贪欢。

天际昏沉,未现曙色。轻柔的帐幔微微动了一动,祁无忧睁开眼睛便要叫人。

“这就要起?”

夏鹤几乎同时醒来,见祁无忧拖着睡袍越过他,自己也起身靠在床头。揉搓了一晚的白袍挂在身上,几乎遮不住男子裸/露精壮的胸膛。

司帐的竹雾低着头拉开床幔,根本不敢多看。祁无忧却对眼前的美色视若无睹。她背着夏鹤换起衣服,仿佛昨夜与他缠绵的女子另有其人。

“我有要事进宫。”

她说着,回身觑了夏鹤一眼,神色难辨。

昨晚,她是那样缠他,喝了迷魂汤似的。无论她此刻表现得多么硬心肠,也遮掩不了昨夜的脆弱。

四目相对,祁无忧只寄望于夏鹤并未发现她的脆弱,更别把它当真。

不能再多一个人知道她的把柄,一个都不行。

鸣鸾宫传出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歌谣,许惠妃不敢继续追究。新的禁军统领声称失火只是意外,奉宸苑也开始动工修缮蓬莱阁,同时销毁了所有证据。

宫中对贵妃母女愈加敬畏,仿佛没有什么能将她们击倒。

只有祁无忧清楚自己的死穴。

她夤夜入宫,走到鸣鸾宫外时,还月高风清。

皇帝昨夜宿在贵妃这里。祁无忧不必深思,确信母亲得心应手,早已和皇帝和好如初。

等帝妃起身,宫女马上传话给她,她立即跪到了寝殿的外间,佯装已经跪了个把时辰。

“什么事这么急。还天不亮就来了。”皇帝的声音从里间传来,语气还算和煦。

谈笑间,宫女们掀开珠帘,

“父皇……”祁无忧再度唤出这个称呼时,喉咙似乎在抖,“儿臣闭门思过数日,想了许久,此番分明是有人构陷我们母女。中秋那夜,都是儿臣和驸马起了口角,追着丹华走到了蓬莱阁,才碰上大火。若非驸马来得及时,儿臣早就和惠娘娘一同葬身火海了。一计不成,此人便想让母妃担了这莫须有的罪名,挑拨离间,从头至尾都是想让父皇变成孤家寡人!”

皇帝搀着贵妃,侧身看向她。

祁无忧主动提到:“儿臣甚至已经听说了自己并非天家血脉的谣言。可见这层出不穷的手段都是以铲除皇嗣为目的,堪称司马昭之心,狠毒阴险。”

皇帝闻声色变,仿佛第一次听说:“何人传此谣言?!”

“女儿敢说,此人定与谋害惠娘娘、嫁祸母妃为同一人。”

祁无忧说着叩了一个头:“儿臣恳求父皇滴血验亲,还母妃和女儿的清白!”

不仅祁天成目露惊诧,张贵妃也为她的出其不意骇异不已,一时竟拿不准她想做什么了。

“陛下……”

“无稽之谈!”祁天成打断贵妃,“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们!”

可是祁无忧看着他的神色就知道,他的意志并非坚若磐石。这位九五至尊始终没有战胜自己的心魔。

祁无忧再次叩首道:“父皇,您就给儿臣一个恩典。您恩赐一滴龙血,必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让那些狼子野心的奸人无计可施。”

她久跪不起,祁天成迟疑片刻,还是顺水推舟,命宫人端来白瓷水盂。

但祁无忧却说:“儿臣以为,还应该把王叔、宗正请来,大家一起有个见证,一劳永逸才好。”

她一派问心无愧,仅是这副态度就打消了祁天成些许的疑虑。况且,他本就不愿意相信唯一的孩子居然不是自己的骨血。

“不用叫了。”祁天成色厉内荏,被祁无忧这样一提,脸上更加无光,“有朕的眼睛看着,他们谁敢置喙!”

张贵妃红了眼睛,不知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皇上,待真相大白,我们娘俩儿受的这些委屈,可就到头了。”

“是是,没有委屈了,没有委屈了。”

张贵妃不提皇帝应该为她做主,只说委屈到头,意在暗示许惠妃难逃干系。但念在许妃深受皇帝眷顾,所以她愿意息事宁人,既往不咎。如此既大度贤良,又加深皇帝的愧疚。二来她就是蓬莱阁失火的始作俑者,彻查下去,纸包不住火,最后过犹不及。

祁无忧在一旁学着,默不吭声。

吴进忠亲自去准备了白瓷水盂,用了少许功夫,又亲自端来。

祁无忧见了,只道:“儿臣先放这血。”说完,从袖间变出一把小银刀,眼也不眨,迅速在左手上划了一道。

数滴鲜血落入水盂,缓缓晕开,似一朵绽放的红花。俄顷,又默默相聚在一起。

祁天成见状,沉着气拿起托盘上的刀具。银刀一顿,又是两滴鲜血先后坠入水中。

大殿中的宫人皆被清退,仅剩一个吴进忠,此时也不敢抬头。偌大的宫室从未如此空荡,死静得如古墓一般。拿刀,放血……一举一动都发出了似雷鸣一样惊人的声响。

祁无忧随手拿帕子缠了伤口,神情自若地观察着祁天成的脸色。

他死死盯着水盂,分明十分在意,拒不错过真相显现的那一瞬间。

二十年前,祁天成也曾是英俊倜傥的儿郎,否则不会令张贵妃情根深种。但年复一年,与生俱来的骄横不断滋长,使那原本挺拔的身躯和英气勃勃的面庞膨胀得不复当初,只有鹰似的眉眼依稀还有以前的轮廓。现在这眉宇也因紧张,被拉扯得变了形。

祁无忧深知,他如此激动,不是因为不想失去她这个女儿,而是记挂着自己的颜面。九五至尊又如何,贪嗔痴慢疑,比庶人有过之无不及。

跳出帝女的身份后,祁无忧无比清醒。敬畏的君父原来如此可鄙,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美化了一切。

若她有选择生父的权利,她决计不会选这样一个男人。

两滴鲜血如愿相融。

祁天成和张贵妃不可思议地盯着水面,亲眼见证了这一瞬间。

祁无忧却看也不看,重新跪下。这次同样的称呼脱口而出时,她几乎浑身都在战栗。

“父皇,您看,您的血脉怎会有假。”

祁天成倏地看向她,双目中精光一现,突然满是动容。

……

“你说的办法真的有用。”

夜里,祁无忧靠在榻上,疲惫地一动不动。房中只有她和夏鹤两个。他坐在灯下,翻阅她封地各处的收成。

昨晚他们莫名缠绵到了外面,最后就各自裹着一件袍子躺在榻上,西窗剪烛,低声私语。夏鹤告诉她,滴血验亲只需在水中加入白矾,就可以使所有血液相融。白醋、温度亦能控制血液融合与否。

祁无忧不信,背着侍女找了个碗来,硬是逼他放了几滴血,自己也放了几滴。看着它们融了又分,心中异样频生。

她和夏鹤自然不是血亲,但亲眼看着他们的血合二为一,又好像见证了彼此渗入了对方的骨血。像那新婚夜的结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你是怎么知道的?”祁无忧自下而上望着青年认真沉着的侧脸,“是不是因为你也用过?”

“你忘了我自幼走南闯北,什么都见识过一点。”夏鹤看着账目说,“小地方有些宗族纠纷,怀疑妻子红杏出墙的,叔伯之间争夺家产的。那里的父母官教了我这些门道。”

祁无忧垂下眼,竟怅然若失。

天知道不管夏鹤的身份配不配她,她现在只想有个人陪她一起受这种罪。

半晌,她说:“看来你爹花费了不少心血栽培你,还让你体察民情。”

夏鹤没有否认。

“他常对我和大哥说,一名出色的将领不只会打仗就行了,还要广见闻,增智虑。做到上马管军,下马管民。”

夏元洲每次应酬都带着他,他也见过各地的官员,对人情往来和尔虞我诈都略有涉猎。所以他才能顺利接管公主府所有政务。

这些日子,他静待祁无忧发难,斥责他僭越、对她的权力横加干涉。但她却不再对他颐指气使,让他心安理得地当起了管家公,连封地上的劳力和财物都丢给了他。

因为他们聊起他少时没什么书读的经历时,不禁谈到如何才能让更多的百姓接触书本,所以,祁无忧还叫他代她和府僚们筹办增设官学的事宜。

印书都是朝廷说了算,与刻印工艺复杂昂贵固然有关,但科考取士,该看什么书,国子监早已一一定下,只有几十套书被奉为圭臬,流传于世。坊间流传的书本良莠不齐,部分还是手抄。夏鹤以前远在云州,买得到的更少,定价也高。

祁无忧的书房藏书之浩瀚,寻遍整个大周,也难找出几间。

“你是不是想说,我之所以能拥有丰厚的学识,只是因为我是公主?”祁无忧想了想,“如果我是一个……兵卒的女儿,的确不会拥有这么多。”

燕雨没有说错。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广阔的见识,智慧、谈吐,无匹的郎君,还有继承大统的权利……都不是她应得的。

祁无忧缓缓卧倒,像是累极了。

夏鹤放下账目,投来别样的视线。

他尊贵的妻子非但没有顾盼自雄,冷嘲热讽,还反躬自省起来。那股令人无言以对的爱慕虚荣像从骨子里消失了,使她从内到外黯淡无光。

夏鹤熄了琉璃灯,走过来将祁无忧从榻上抱到房中,再为她拆发更衣。

“你为什么对我……”她不知如何形容,“好?”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又比我年少几岁。”所以让着她是应该的。

“……就这些?”

夏鹤蹲在床边,停下为她褪去纱裙的动作,抬头看来:“你还想听到什么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