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戚戚堂中言,哀哀睑边泪。(2 / 2)

“是……是草民的丈夫……和女儿秀儿……”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四日前……他说带秀儿去城里看花灯……我应了的……我应了的啊……”话语破碎不成调,字字泣血。

公堂之上,县令李宏端坐。女子洪清,如同被狂风摧折的芦苇,对着堂上深深伏拜。额头撞击青砖的闷响,在寂静的公堂上格外刺耳,每一下都伴随着她撕心裂肺的哀嚎:“求青天大老爷做主!为我夫……为我儿……伸冤啊!”

李宏心中恻然,连忙使了个眼色。一名老成的杂役快步上前,强行将几乎虚脱的洪清搀扶起来。“洪家娘子,万万不可如此!”李宏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温和与沉重,“本官身为父母官,缉凶安民,责无旁贷!定当穷尽所能,将戕害你夫君爱女的恶徒绳之以法,还你一个公道!”

“谢……谢大人……”洪清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对着堂上深深一拜,那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退堂时,李宏的目光扫过洪清方才跪伏之处,心头猛地一揪——那坚硬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赫然洇开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水痕。不知是额角磕破流下的血,是耗尽心力淌出的汗。

李宏叹息一声,指派了几名衙役,帮着运送那两口薄棺,护送洪清与亡夫幼女归家。

出万梧城五六里,便是张家所在的村落。初春时节,本该是“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生机景象。然而此刻,张家那两扇简陋的木门上,新贴的楹联早已被粗暴撕下,取而代之的,是两幅用劣质麻纸草草写就、白得刺眼的挽联。那白色,像两把冰冷的刀,直直插在村落的生机里。

夜幕如墨,沉沉压下。新搭的灵堂内,烛火昏黄,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两口黑漆棺椁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如同蛰伏的怪兽。偌大的灵堂,空寂得可怕,只有洪清一人。

自衙门的人帮忙布置好灵堂,帮她穿上那身粗糙厚重的斩衰麻衣后,她便如同泥塑木雕般,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蒲团上。水米未进,不言不语,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摇曳的绛色烛光,映照着她惨无人色的脸。一双曾经明亮过的眸子,此刻早已红肿如烂桃,眼角堆积着干涸发黑的泪痕。

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沙哑如砂砾摩擦般的声音,对着虚空,也对着棺中冰冷的爱人:

“夫君……你可还记得……十年前的上巳节……”

空洞的眼神似乎被烛火点亮了一丝微光,穿透时光的尘埃:

“那日……妾身偷跑去城里……在朱雀街的摊子上……瞧见了两把团扇……”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仿佛陷入甜美的幻梦,“一把绘着蝶戏牡丹……一把绣着莲池鸳鸯……都是那么精巧……妾身拿起左边……放下右边……拿起右边……又舍不得左边……反反复复……爱不释手……”她的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恍惚的笑意。

“好不容易……狠下心……想把它们都买下……却……却摸空了钱袋……”那笑意瞬间化为苦涩,“妾身只能……恋恋不舍地放下……一步三回头……而你却一并买下了。”

“妾身当时……心都碎了……以为你是买去……送给心上人的……”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泪水再次无声地漫过猩红的眼眶,冲刷着干涸的泪痕,“低着头……正要离开……你却……你却叫住了妾身……”

洪清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仿佛重新感受到了那一刻的悸动与温暖:

“你把那两把扇子……塞到妾身手里……笑着说……‘鲜花赠美人,团扇配良缘……’”

“后来……我们一同去了渭水边……参加了祓禊……你还……偷偷折了芍药……别在妾身鬓边……”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鬓角,仿佛那里还残留着花朵的芬芳与爱人的温度。

回忆的暖意转瞬即逝,冰冷的现实如同巨锤,狠狠砸碎了这片刻的幻梦。洪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的微光彻底熄灭。

“夫君……秀儿……”她痴痴地望着两口棺木,干裂的唇边竟浮起一丝解脱般的温柔笑意,“黄泉路冷……奈何桥寒……莫怕……娘亲来陪你们了……”

第二天一大早,洪清的尸体被人们发现,并被村民们上报。

县衙内。

“报!大人!”

“什么事?”李宏专心致志的处理自己的公文。

“有村民来报,说昨日来认领尸体的那位妇女,今日早晨被人发现自尽于灵堂之中。”

“什...什么?她自尽了?”李宏听罢昂首张嘴,目呆神滞,顿笔良久而不书。

《章后小题其一》:

妾不愿为孀,同赴黄泉场。

来世共偕老,不惧饮孟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