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正文完(六合一大章)
◎叶平安,平安喜乐财源滚滚的平安◎
追查真灵会等一系列事件,抽调了江市不少人力。
喜乐饭店外的留守队伍,都和为叶平安组织的机动队伍一起,调去守前往鬼蜮的【关不上的门】去了。
前后不过十几分钟,连门的关闭时间都没到,整个世界好像都变了个样子。
曾经的仿古街道已经彻底变成废土般的阵地,放眼望去,处处诡异残骸留下的黑色黏液,破碎的玻璃间发丝般血肉蠕动,血溅的到处都是,堪称触目惊心。
直到现在,夏子涵才意识到之前听说的调查局一直缺人是什么意思。
不像行动时那样,几个调查员一起面对一只诡异。
夏子涵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诡异大爆发,还是受落向【育才学院】的金光影响,门附近新出现的诡异简直一茬接着一茬。真正有了已经出现的E级诡异百万计的实感。
一个个前辈的诡物已经使用到濒临失控,但诡异还在出现。诡物有剩余,却没法直接使用。
“我还能行,门关不上,我们得给叶老板守好背后……”
昏厥的姚清喃喃着,脸色虚弱惨白。
夏子涵扶住她,听到指挥的新一句指令。
“通过精神量表的预备役调查员,愿意使用诡物的出列。”
从正式调查员的最高分到及格分数,再到预备役也允许尝试承载诡物。门前已经变成了一座吞噬生命的战场,要么被诡异吞噬,要么被诡物吞噬。
夏子涵不知道叶老板现在什么情况。
但就像姚清说的,总不能在这么危险的时候,让这些臭鱼烂虾诡异去冲击【育才学院】附近的包围,袭击叶老板背后。
“我的分数还差一点,我觉得可以试试。”
夏子涵上前接过诡物。
她不像叶老板那么强,但至少,还可以在诡物反噬之前,多收拾几个诡异。
天穹完全找不到该升起的太阳,只能看到不知从何而来的金光,汇向那道越来越亮的光柱。
一片巨大的黑影出现在城市上空。
至高的恐怖存在只是出现,难以抵抗的压力让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连刚出现的诡异,都被震慑得停在原地瑟瑟发抖。
夏子涵刚刚承载诡物,还不太熟练,艰难地在压力下驱使诡物,捅了一刀。诡异像戳破的皮球,噗地溢出黑液。
夏子涵茫然抬头,看到一具黑红色躯干从西南方升起,看不到它的脚,看不到它的头,整座城市在它面前像蚂蚁般渺小。
那像是……一座佛像。
活着的佛像。
更恐怖的是,天空不止出现了一个黑影。
黑红的佛像、长着眼睛的血红翅膀、雪白的宫殿……
一个又一个让人窒息的庞然大物,从光中显现。
威严,神圣,又可怖。
在美食街上一起找人的安琪完全动弹不得,呆呆看着天空。
刚刚刷出来的新闻卡在手机屏幕上。
“告全体国民,已阻拦97年的诡异复苏大潮将至,请保护你的生命,坚持希望不灭。接下来公布诡异三大定律……”
天上那是什么?
那真的是人能阻拦的东西吗?
世界……是不是要毁灭了?
面包车在漫天金光中瑟瑟发抖,小幅度转动轮子。
来自本能的恐惧,让林钰手脚止不住发软颤抖。她咬牙拽起安琪,退回面包车阴影里,“别愣着!躲!”-
1号禁区已经出现裂痕,守卫在另外两座禁区外的调查员看着漫天金光,都很清楚防线破碎只是时间问题。
来自各地的危机警报,在3号禁区外张局长身边此起彼伏。
“……局长,边境急电,十字烟花升空,我们收到一条无线电信号。‘我们将守卫我们的家园,直到沦入地狱,祝你们成功,祝我们成功’。”
汇报的调查员有些哽咽,“这是国外最后一支队伍了。”
张清夷站在石碑旁小亭里,点了点头,像在回应远方的坚守者,“祝我们成功。”
她环顾神色凝重的调查员们,反而笑了,“这么严肃干什么?叶平安帮我们牵制了禁区,削弱了那份扭曲,涂山岁顾问帮我们拦截了最初的禁区暴动,争取了时间……还不到愁眉苦脸的时候呢。”
老人扶着小亭中的供奉台,抬头看向亭子后面。
层峦叠嶂之上,缥缈云端汇聚金光,落向远方的长虹尽头,映出一座庞大无匹的白玉城池。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看到城池的所有人,都会想起神话仙境。
然而城中没有神仙。
张清夷深陷的眼窝微微亮起,好像还能看到曾经山门鼎盛、游客如织的模样。
禁区模糊的雾气已经散开,她看得更清楚的,是峰峦间苍松翠柏枯萎,亭台大殿倾颓朽败。
和1号禁区深坑不同,天宫之下,一切已经完全腐朽只剩枯骨。谁都能看出,这并非突如其来的大难,而是慢慢出现的腐朽。
“直到我们最后一滴血流尽,最后一抹属于人的精神丧失,能做的尝试都已经做过,才能说一句‘人事已尽,可听天命’。”
张清夷默念着刚刚知道诡异复苏时,所有人共同的誓言。
第一代调查局只剩她还活着了。
张局长割开手掌,血浸满了灰白净烛,在供奉台上勾勒出繁复纹路,如同已经无人使用的符箓。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张清夷念诵着金光咒,点燃三根净烛,举过头顶,高声道,“龙虎山正一盟威之道,自伐山破庙、荡涤邪鬼始。弟子张清夷,请祖师,重启龙虎。”
起风了。
老人身上溢出浓郁阴冷的香烛味,三根净烛烛光摇曳。
连绵烛光在空空的供奉台上亮起,一道又一道黑白牌位浮现,好像一直都在这里。
张清夷看到虚幻的影子在牌位上浮现,烛光映出曾经师长、徒弟、亲朋的惨白脸庞。
他们在对她微笑。
牌位上书写着一个个名字,阴风吹过,吹动他们朽败的枯骨。身躯上簌簌落下灰白粉末,汇聚成蜡烛般的形状。
化作禁区的龙虎山门中,日日夜夜的咀嚼声不停不休。他们是沦入禁区的猎物,是诡异神灵复苏的一部分,是……
人类夺取神灵尸体的力量,以禁锢复生诡神的努力。
张清夷已经太老,太老。老人佝偻的背脊慢慢挺直,空荡荡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单薄的身躯像一杆竖起的旗帜。
她同样对着正在化为灰烬的亲朋微笑。
“今日,伐龙虎,破道门。”
裂开的石碑微光彻底敛去,禁区中金光浪潮汹涌落下。
张清夷手中的净烛飞速燃烧,只是一瞬间,金光萦绕的缥缈仙境中多了一道道渺小如蝼蚁的人影。
曾被金光吞没的凡人沉默着,簇拥着天宫的金色祥云瑞气变作密密麻麻的金色符箓虚影,如悬在天空的一道道利剑。
涌向【育才学院】光柱的金光被刹那夺取大半,汇入金色符箓之中。
张清夷站在牌位之间,骈指成剑,对远处照亮天穹的佛国遥遥一指。
“荡鬼,诛邪!”
最后两个字在天空下振响,万千符箓如雨落下。
艰难挪动的林钰听不到任何声音,天地间只剩一道龙吟般的轰然鸣响。
金光符箓自九霄而落,将天穹一分为二,如万里剑锋划破天空。
佛像从中裂开缝隙,身躯歪斜,被强行打落莲台。
它屹立的一侧天空都变成了血海,汹涌的大片大片的黑红肉浪奔流落下。
几乎同时,天空升起的庞然大物亮起不同轮廓的金光,狠狠撞向彼此。
白玉天宫崩裂缝隙,砌在城中的累累白骨破碎落下。
高飞的庞大羽翼被劈开裂缝坠落,羽翼如被烈火点燃不断扭曲。
……
天地震荡,无法理解的悲鸣咆哮在云端呼啸飘荡。
漫天神佛,遍地蝼蚁。
但此刻天穹上威严神圣的诸多庞大神像,不再完美无瑕。像一只只巨大的脓疮爆开,圣洁金光中涌出令人作呕的腐朽恶臭。
林钰靠在面包车冰凉阴影里,手机亮着微光。
她怔怔读出新闻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将坚持反抗到最后一刻,愿人类永存,生机不灭,终有天明。”
随着天穹神像坠落,瑟瑟发抖的面包车突然停下了。
吓得哆嗦的安琪扶住车门,“新闻上的调查局标志,我在夏夏发的照片见过。难道夏夏现在和山上那些人一样,也在和鬼战斗?”
林钰重振精神,“车车,你还能动吗?我们去追新的诡异给你吃?”
面包车前盖咧开,像在呲牙笑-
随着金光落下,2号禁区边缘高耸的一座座棺材嗡隆作响。
满山悬棺,吱呀开启,爬出一个个青灰僵硬的躯体。
天空恐怖影子消失,回到医院的王小眉母女刚松了口气,就听到医院门外的沉闷撞击声。
女人头颅歪斜地挂在肩膀上,像在跳古怪的舞蹈。
巨人观一样的老人撑破了衣服,半露的身躯皮肤耷拉着碎片,张开的嘴里利齿密密麻麻。
男人四肢反向着地,伸长的脖子像蜘蛛似的喷洒黏液,一步跨出就闪现在地上的下一片血泊中。
升腾的阴冷冻得骨头都疼,跟在这几个“人”身后的人群,亦步亦趋穿过医院围墙。
诡神暂时退去,新诞生的诡异如潮水般涌来,街道升腾着蒙蒙黑灰雾气,越来越浓。
“别慌,别怕,只是E级诡异,我们能守住!越恐惧它越强,没什么好怕的!”
在恐惧控制不住升起之前,留守在医院的调查员大喊起来。
诡异的存在实在瞒不住的时候,人口密集区域有可能互相壮胆,也可能发生集体崩溃。
有了人带头,医院的骚动在指挥中消弭。
哗啦~
黄色纸钱纷纷扬扬落下,清脆的叮当铃声响起。
一道身影走出雾气,每踏一步,身后就齐齐响起千百道重叠的脚步声。
她戴青面獠牙恶鬼面具,抬手摇铃,声音生涩嘶哑,像许多年不曾开口。
“请诸君,助我除魔。”
满脸死灰的僵尸和她一起走出,狰狞扭曲的躯体将诡异束缚。
摇铃声远去,医院外雾气消散,只剩下被强行打晕的满地鬼奴,诡异和僵尸群无影无踪。
医院的调查员瞠目结舌,“这就是……守卫禁区的那些调查员吗?”
禁区边缘逸散的部分金光,将守卫的御诡者染上金色,宛若披挂金甲的天兵天将。
金光刹那间勾勒出附近诡异轮廓,金甲的御诡者走出禁区,随禁区开启而出现的种种诡异麦浪般倒下。
3号禁区外不再落下香灰,烛光中的牌位光影仿佛也开始燃烧,一点点消失。
张清夷消瘦的身躯充斥着金光,骨骼被照亮,如一具金光中的骷髅。
看着坠入禁区的天宫断壁残垣,张清夷低低笑了。
“神灵不死不灭,你们自神尸复苏,要吃太多太多人。你们要我们的精神,我们就有了机会篡夺神尸。长庚教会我这个师父,不同源的神灵可以互相消耗、限制。但世界在走向死亡,我还是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
看到过鬼蜮,谁都能想到被诡异圈养吞噬的可怕下场。
准备了几十年的调查局,没有第二次篡夺力量发出攻击的可能,完全是天地同寿同归于尽的打法。
张局长看向【育才学院】的方向,被互相重创的诡异神灵从天穹坠落,但汇向光柱的缕缕金光并没有消失,只是变少了许多。
“狐仙找到了变数,希望今天,太阳能够升起。”-
天穹上一切都在动荡,唯有金色光柱依然耸立。从落向校长一人,渐渐扩大,扩大到将叶平安笼罩、扩大到整个校长室。
属于神灵的庞大压力和扭曲并没有消失,进入校园的调查员还没靠近校长室触碰到光柱,就已经寸步难行。
涂山岁握着手心小碑,从一个个禁区收回的光芒汇聚在碑上。小碑为剑柄,金色剑芒一寸一寸长长。
和划破天穹的万里符箓剑锋相反,这柄剑并没有凌厉感,反而古朴,沉重,平静而温和。
像大地山脉。
涂山岁一步步走向光柱,心跳失速,血液鼓噪,狐尾狐耳不受控制地弹出,炸开的绒毛像个刺猬。
他忽然想起最初见到叶平安时的心跳。
现在,他已经能分清,恐惧和心动。
涂山岁在金光笼罩的校长室外,没剩多少力气地抬起手,金光长剑刺入光柱。
玻璃破碎般的纹路浮出光柱,混合着多道金光的光柱裂开。
作为承接金光“枢纽”的校长雕塑面孔,彻底碎成尘埃,落在它身上的光柱随之碎成无数金光。
校长室里的重复声已经变得卡顿,好像想不起来后面是什么内容似的。
“我叫叶平安,平安、喜乐、……”
“叶平安!”涂山岁大步闯入校长室。
他对上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和一双几乎全被金光占据的眼睛。
破碎的金光没有消散,涌到了叶平安身上。
一道新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涂山岁被死死压在下面,瘦削的白发青年炸开绒毛,变回一只白狐。
满是金光的天空中突然多出了乌云,腥风血雨的恶臭从空中飘落。
【育才学院】外的指挥抬头,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压了下来。
金光和黑暗相连,指挥眨了下眼睛,这才发现,那是一块块支离破碎的巨大躯体汇聚在一起,阴影填满了这里能看到的天空。
一团不断膨胀的肥腻血肉组成隆起的唇舌,一块裂开的洁白骨片变作了一排牙齿,头上插着长眼睛的半根羽毛……
碎片般的神像躯体相互咬合,拼凑出一张漂在金光里的猩红脸庞,说不出的诡异恶心。
指挥心拔凉拔凉的。
互相撞碎的神灵尸骸,本已经坠落,涌现的金光不再那么铺天盖地。让它们互拖后腿,向叶平安移动的速度也被降到了最低,争取到了从根本限制诡异的机会。
但当神灵宁愿抛弃碎裂的尸骸,选择融合在一起……
缝合怪一样的脸庞看起来可笑、不如之前强大,对人类来说,却同样可怖。
金光直接从漂来的脸庞落下,若汪洋涌向叶平安,云雾尽染金光。
只看一眼,光芒就几乎刺瞎了眼睛,意识变得涣散不清。
不可直视,不可窥探。
光辉灿烂中没有生灵的立锥之地。
猩红天穹,金光如瀑,像一条贪婪的舌头,舔舐着下方紧紧束缚的猎物。
“生机,一线生机!”
多道狂喜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听到就要将人意识卷入癫狂。
只有白狐没有受影响,绒毛被血染红,他气息奄奄地抬起前爪,一挪,一挪,爬进光柱中心。
“她是一线生机,谁给她生机?”
涂山岁挪到叶平安脚下,听到她慢倍速重复着,“我叫……”
白狐抬爪亮出光芒微弱的石碑剑,搭在完全被光芒笼罩的叶平安身上。
“你是,叶平安。”
几乎完全被金光占据的双眼,倒影中多出了一道身影。
涂山岁撑地站起,看着满是金光的“校长室”顿了一下,“这是……叶平安眼中的世界?他们要取代她?”
意识中的“校长室”没有叶平安,也没有对面的校长。四溢的金光几乎将每一面墙都击碎取代,才开出一条通往外面混沌区域的大路。
涂山岁毫不犹豫追了上去。
混沌两侧变成了光影图像,最后一个片段是叶平安在威胁“厨师”。
涂山九尾的天赋在意识认知上,尽管亲人没能教多少东西,涂山岁磕磕绊绊摸索过来,也能察觉这一幕的不对劲。
意识应该是从最初诞生开始的,这里却像时光倒流。
道路尽头金光在不断闪耀,进入这里的神灵集合体,好像还没有得逞。
涂山岁加快脚步,但意识中这条长路的速度并不以他的行动改变。
一幕幕光影从两侧掠过。
出门前美滋滋吃早饭的叶平安,摸狐狸时笑眯起眼的叶平安,在金币床上抱着毛绒玩具打滚的叶平安。
做宴席的,送外卖的,试图推销药膳的,得意接受表彰并打广告的……
涂山岁看着她珍惜地收起对食物的感谢夸奖留言,卧室挂满了大大小小奖牌和锦旗。
一路上叶平安似乎变了,又似乎没有变。
光影中灿烂的笑容不似作伪,至少,她真的很喜欢这个世界。
随着道路走向尽头,涂山岁远远看到花花绿绿的纸钱堆成一面高墙。
按照时间算算,涂山岁顿时了然。
这就是……叶平安来到这个世界的起点。
缝合怪一样的神像涌出金光,不断轰击着这面墙。
叶平安跟在它旁边,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好像压根不知道它在干什么。
叶平安向来明亮的眼睛,渐渐黯淡,她只是喃喃重复着,“我叫……我叫……”
神*像察觉了身后追来的涂山岁,一时金光大亮。
轰隆!
纸钱墙被金光撞塌,从光影尽头完全抹消。
墙后是纯粹的黑暗。
“呜哇——”
黑暗里传来细弱的婴儿啼哭声。
“找到了!找到了!”神像挤出大量金光后缩水了一大圈,狂笑的声音依然响亮。
金光迫不及待涌入黑暗。
光芒照亮了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睛。
眼睛没有眼白,近乎非人,漠然而纯粹,里面空无一物。
那是一双婴儿的眼睛。
浑身青紫的婴儿躺在母亲棺材里,身边一滩黑红凝固的血污,似乎出生前就已经死去。
黑暗中它睁开眼,多了一丝生气,却还像死物一样一动不动,看着外面出现的诡异神像毫无反应。
“生机已至,‘我’应出生!”神像多重声音叠在一起,嗡隆作响。
金光铺成道路,越过它涌向婴儿诞生后的记忆时间。
于是光影中浮现的那具黑黢黢棺材打开,棺材外围着一道道扭曲怪异的身影。
它们像是来下葬的,一个个胡乱披着泛黄的白布。
头顶“奠”字的纸人飞在空中,哗啦啦撒着白花纸钱,唢呐漂在半空自己吹奏着呆板的刺耳乐曲。
棺材一开,纸钱惊飞,唢呐嘎的一声。
腐烂的僵尸低头看棺材,差点脑袋掉下来。
骷髅大狗跳起来,骨头架子撞散了一地。
嫁衣女鬼掀了盖头来裹婴儿,空中蠕动的章鱼须互相打结勉强凑成个摇篮,阵阵阴风绕着婴儿吹过,戳了戳婴儿面无表情的脸。
“孩子?孩子!生了个孩子!”
鬼怪们疯疯癫癫地呼喊着,捧起婴儿,像看到了什么稀罕物。
涂山岁还没走过最后一段距离,但也听到了那声婴儿啼哭。
诡神已经找到了生机起点,只待取代生机。
涂山岁焦急大喊,“叶平安!记住,你是叶平安啊!”
神像金光涌入黑暗,铺成的道路被光影阻碍,迟迟无法向前涌动。
光影定格于抱起婴儿的瞬间,它回头看向呆呆跟着的叶平安。
语气平和,像一位慈祥的师长循循善诱。
“何必阻我,你为诡所养,当知给予生灵生机不可长久。欲望永无休止,终至归墟死亡。生机予我,阴世方可长存。诡世,亦可为人世啊。”
一声轻喝如金钵鸣响。
“鬼婴,你当醒了!”
前方光影里婴儿面无表情地看向神像。
“为什么……”
声音飘忽,三个字时而稚嫩,时而成熟,但都如出一辙的冷漠。
长大后的婴儿站在神像身后,年轻女人面无表情抬起头,被金光占据的眼瞳,只剩下一片漆黑。
光影边缘的混沌模糊变成纯粹黑暗,如渊如狱的阴冷降临。
“我第一次看到音乐会,第一次有那么多食客真心为我写信,第一次亲手参加婚宴,第一次接受表彰,第一次请了员工,第一次摸到真正的毛绒绒……”
“我学会了不是所有东西都要要钱,也不是所有交易都要同等回馈。我学会了接受礼物、交朋友,我越来越像个人了。”
“我遵纪守法,热心助人,双手致富,合格好市民。我只是想做个平平无奇的小老板,赚点小钱,好好活下去而已。”
“为什么?”
“非要叫醒我?”
女声冷漠,音调毫无起伏,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没有一丝情感。
每说出一个字,黑暗就浓一分。
神像终于意识到怪异之处,金光大作,只待像之前一样强行破出一条路。
璀璨的金光触碰到四周混沌的黑暗,如泥牛入海,一缕缕全都无影无踪。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没有光芒逸散的闪烁余波。
深邃死寂的黑暗像横亘的深渊,足以照亮整个天空的金光,竟连一丝波澜都没能在黑暗中激起。
缝合怪般的神像溢出太多金光,互相咬合的边缘都开始抖动破碎。
“你……你……你要吞噬我们?!”
金光颤动,声音中猝然变了调,掩不住的高高在上180度大转弯变成祈求,“我们可以道歉,我们可以离开,你可以加入我们……神灵不死不灭,吞噬我们,你终究会成为我们!世界寂灭,生灵死路,非我等可改。唯有获得生机、阴世长存,才可挽救世界!”
“我等亦是想让世界长存啊!你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
无尽的黑暗慢慢压了下来,无声无息,不因挣扎的金光停止,亦不为祈求辩解变轻。
诡神视世人如鱼肉,黑暗视它亦如是。
“不,你们的路,走到尽头才会后悔。”年轻女声说。
神像困兽般咆哮着,一阵冷笑。“你才诞生多久,二十余年,于世界不过蜉蝣弹指间!”
躺在鬼怪中间的婴儿发出稚嫩声音,“我亲眼看到过。”
看到过?
看到过!
看到过!!!
巨大的震怖和狂喜中,神像的反抗戛然而止。
它大笑,“你不是这里诞生的鬼胎,你是!你是来着另一个世界!世界终末,你活过来了,你既见过终末,当知阴世才能长存!”
年轻女声声音平淡,“我看到,它们都后悔了。”
面无表情站着的年轻女人迈开脚步,黑暗驯服地在她脚下展开,为长长道路铺成世间仅有的华美地毯,两侧的光影重新开始变动。
光影记忆中鬼怪们扛着棺材,送别世界上最后一个活人。
被鬼怪刻意避开的活人,最终还是无法抵抗世界无穷无尽的鬼气死去。埋葬后,棺中尸体却孕育出了一道鬼胎。
世界唯一的一道生机,诞生得太晚太晚。
诡怪天生厌恶活人、吞噬生机。但当世界死亡近在咫尺,鬼怪们也不想归于死寂。
它们开始模仿活人,诞生自己的思维。
它们开始渴望生。然而再如何挽留弥补,本就意味着死亡的它们,也只能看着世界一点点彻底崩坏。
最后一个活人死去,世界已经只有鬼怪,再也没有智慧生灵。
智慧生灵死去,动植物死去,世界本身也死去了。
即使拥有生机的鬼婴,也无法挽救让已死的世界死而复生。
死去的活人母亲名叫“长生”,鬼怪们给鬼婴起名“平安”。
鬼婴本性冷漠,毫无七情六欲,连自身的“生”,都并不在意。
鬼怪各有规律,活人各有生存的目的。鬼婴不在乎生,连它自身都无法继续生长。
鬼怪们用尽了办法,最后最聪明的老鬼找出活人书里的理论,模仿曾经的活人养育鬼婴,才有了些变化。
鬼怪们即使有了思维,也没有真正的创造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罢了。
它们淘来没有坏掉的书本和电子产品,来给鬼婴念书听,一点点教孩子。没有故事和电视可以看,只有过去的视频和书籍。
鬼怪们教会平安的第一个字是“吃”。
人是要吃饭的。
在做坏了一千零一道菜之后,鬼怪们复制视频做饭动作,倒也有模有样。
还在苟延残喘的少量动植物,鬼怪们一碰就死,和过去活人世界的保护动物差不多。食材用一点少一点,浪费食物简直罪大恶极。新死的动植物,都变成了鬼婴的口粮。
鬼婴带着生机,鬼怪们都很愿意来她身边。
即使不感受生机,鬼婴平安也是几乎一成不变的死寂世界里,出现的变化。
鬼怪们是她的家人,“大家庭”像过家家一样,围着鬼婴吃饭、成长的地方,它们开始有工作、有生意。
人是要赚钱的。
鬼婴慢慢长大了。
平安习惯了给家里人找一找掉下去的脑袋,习惯了家里人按照他们的服装给自己送新衣服,习惯了坐车乱动的座位,习惯了路上总有些奇奇怪怪装修……也习惯了家里饭馆火爆生意,习惯了“风气淳朴”的A市。
只是活着的动物都害怕她,平安只能和食材打打交道。
鬼婴平安看着家里人一年年做饭,学了一手好厨艺,喜乐饭店有了小老板。
她喜欢赚钱就赚钱,喜欢做饭就做饭。
鬼怪们只想要鬼婴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世界毁灭的日子来得更晚一点。
但鬼婴诞生后,世界也只存在了二十四年。
鬼怪们终有死寂之日。
崩溃死去的世界不断坍缩坠落,最后轮到了鬼怪们护在中间的小饭店。
平安坐在饭店门口,再也等不到熟悉的客人上门。
平安终于明白,她是蓝星世界最后一个人,也是最后一个鬼。
成长中多出笑脸的鬼婴,坐在台阶上,变得像最初一样面无表情。她抱着摘下来的招牌,沉默看着砖石碎裂落下。
饭店曾被鬼气层层加固,坍塌时碎石刚落下,就消散成尘埃。
饭店彻底塌掉之前,平安遇到了一对道侣。
道袍男人手中长剑当空画了个圈,饭店的坍塌在圈中凝固。
女人笑眯眯地说她叫叶泉,是地府走出的旅行者。
“我们游历大千世界,牵引还没有开启轮回的世界与地府相连,让世界得以生生不息。小姑娘,好巧,我们是同行啊,我也是开饭馆的。”
平安呆呆看着她,只关心一件事,“我的世界还能轮回?”
叶泉叹息,“你的世界已经死去了。它会散入宇宙,无数年后,诞生新的世界。我引它入地府忘川,也加快这个过程,但新生的已经不是你的那个世界。小姑娘,你拥有生机,天生可以离开这里去其他世界生活,继续留下,就要和它一起死了。”
平安摇头,“这是我的家,我家里人都在这里。”
“但你的家人想要你活下去。”
叶泉干脆在她身边坐下,并肩看着外面世界崩溃暴露出的无尽虚空。
道袍男人一言不发,铺了一道衣袖给叶泉做垫子。
叶泉想了好一会,“有个不确定能不能成功的笨办法。如果你能找到濒死的世界,用你的生机挽救它,开启轮回引入地府,你的世界就有机会一起进入轮回。”
“我去!”平安眼睛一下子亮了。
叶泉好笑,“别急。”
她扳着手指算:“宇宙世界万千,找到符合条件的世界很难很难。要濒死但未死,要和你的世界文明相似,要同样因死寂诞生诡怪,要有挽救的世界生机配合你开启轮回……
我可以暂停你的世界崩塌,但它会一直消耗你的生机。你可能在路上就已经耗尽生机死亡。
“还有,整个世界的死亡气息太重了,必须封存起来,你才能带着它作为活人进入新世界。
但封存后,你未必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要做什么,能用的力量很少。你可以带来生机,但也可能反而加速死亡。成与不成,都不一定。”
“我去。”
平安抱起饭馆招牌,“家人想要我作为人活下去,我也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而已。”
“好。”叶泉拍拍她,拿起招牌一角,“来,我帮你挂回去。开启轮回进入地府的时候,记得喊我来吃饭啊,我姓叶,别找错了。”
鬼婴平安带着定格的饭店走入宇宙虚空,跋涉在世界与世界之间的虚无中。
她找了很久,很久,终于看到了一个相似的世界。
鬼婴进入新世界,死气几乎在饭店中隐没。
一座小楼在江市偏僻处拔地而起,叶平安睡得迷迷糊糊,被纸钱敲着窗户惊醒。
清晨阳光中叶平安擦亮招牌,“我叫……叶平安,平安喜乐财源滚滚的平安。”
光影走到了尽头,面无表情的年轻女人重新笑了起来,笑容灿烂,趿拉着人字拖,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
鬼婴看过了人的阴暗疯狂,也见到了很多很美好的东西。
神像金光被黑暗拖着,拖死狗一样往后走,终于停下时,被无边黑暗吞噬得只剩萤火般微弱的一点。
神像重叠的声音不断哀嚎,“饶了我,饶了我,我错了,我愿意入地府受罚,我愿意入轮回……”
叶平安啧了一声,“你不是知道错了,你是知道要死了。”
“一天天的闹腾,影响我生意,治安就是被你们这群神经病搞坏的。好好过日子不好吗?人死了世界没了,我上哪做生意去!”
黑暗一动,抽陀螺一样抽得神像碎片瑟瑟发抖。
神像拼凑在一起的脸再也没法保持微笑,凝固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这到底是放出来一个什么恐怖存在啊!
叶平安冷笑,“少给我装死。你们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了,你们代表世界死亡,肯定知道生机在哪。说!不说,我快死了,不介意多吃几道死气——”
“叶平安!”
涂山岁在光影道路上狂奔,急声打断她。
向来整洁的白衣满是血污,衣服刮得破破烂烂。
皮肤绒毛控制不住钻出,越靠近前方,狐耳越紧张地向后扣成飞机耳,狐尾僵成了棍子缠着他的腿,走几步就绊一下,脚步却始终没有停下。
涂山岁高高举起手中的小碑,“这是……这是轩辕陛下托付给涂山氏的社稷山河碑,这是大地残存的生机。
“你不会死!”
叶平安回头,漆黑眼睛如深渊。
目光从涂山岁脸上,落到那块小碑上,她摊开手。
被定定看着,涂山岁尾巴绒毛都炸开了。
从叶平安脸上看不出在想什么,涂山岁拖着僵硬的身躯,坚持缩短了最后几步路,将小碑递到她手中。
叶平安看了看小碑,没有接。
她笑容敛去,“你会死。”
涂山岁无措地抿了抿唇,“这是涂山氏应该做的。”
曾经拦下的诡异大潮,会在多年后重新复苏。
轩辕陛下留下的石碑,也是轩辕陛下死去的尸骸本身。它与大地相连,成为了需要付出代价,但在生机耗尽前不会诡异复苏的唯一A级诡物。
瑞兽涂山氏沉睡在轩辕坟中,共同承载诡物,等待被诡异复苏重新唤醒。
可能有变数,但轩辕陛下不知道会是什么,涂山氏也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