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苦肉计(2 / 2)

锦照视若无睹地跟着差役,行走间仿佛听到自己压裙禁步再次流泉般清冽响着——这是宣告她回归尘世的轻响。

她从容穿过人山人海,走到坐在法堂佛前的裴执雪面前。

他背后,是一尊法相庄严的释迦牟尼金身。

锦照垂着眼帘合十行礼:“见过大人。”

裴执雪示意官差将两个与她同龄的男女拎到她面前:“这二人,你可见过?”

锦照缓缓抬眸,男子是曾去信给裴择梧,要纳她做小的刘小侯爷;女子则是在翻雪生辰宴上只打过照面的一位贵女。

果然。

锦照平静点头:“见过。”

裴执雪撇着茶沫道:“查清了。刘小侯爷去年便欲纳你,却因与蜀氏婚期在即,两家又不容先纳妾,才买通无相庵女尼当街诬陷,意在留你不嫁。”

锦照这才露出震惊之色,低头轻轻抽泣。

刘小侯爷本就尖嘴猴腮,此时俨然过街老鼠,根本不敢抬头。

蜀贵女正怒目刘小侯爷。

法堂响起几声妇人的呜咽。

日落西山,堂中昏暗,裴执雪淡淡命令:“掌灯。带六妄。”

灯火骤亮,暄明璀璨,辉煌远胜白昼。六妄被两个侍卫拖死狗般拽入堂中。

裴执雪厉声道:“此老尼受贪嗔缠缚,胁迫弟子与她同流合污!污了佛门清静,上负佛祖,下愧信众!杀之无益!”他冷冰宣判,“她既造口舌之业,便令其亲尝拔舌地狱;既使人受困,便断其手脚筋脉!”

“佛门慈悲,亦有怒目金刚!行事违于天地,就罚她五日一顿地活着,以警世人!”

清冷的声音反复碰撞上墙壁,一遍遍回响。

禅衣青年拂袖起身,走下莲台,低声问侍卫:“药哑的?”

侍卫颔首:“是,筋也是抻断的。”他更进一步,压低声音道,“皇后娘娘嘱托,佛门之地,不宜再见血。”

裴执雪眼皮微掀,侍卫会意,迅速拖走六妄。

法堂里只剩侍卫铿锵的脚步声与六妄双脚蹭过地面的摩擦声。

那声音在每人心里拖出一条血痕。

锦照躬身行礼:“谢大人为小尼正名。不知受六妄胁迫的弟子会如何?”

裴执雪道:“她们本可上报,却助纣为虐,当与主犯同罪。”

锦照一震,跪地恳求:“大人,她们皆是受六妄抚养长大的可怜人,求大人开恩!”

裴执雪沉默瞧她片刻,一挥袖坐回去:“罢了。她们既重恩情,就让她们同饮哑药,留在佛门,保六妄不死,与她一同发往南城外慈恩庵。”

“大人仁慈。”

法堂里所有人齐刷刷跪下叩首,皆是敬服的口吻。

显然在这些显贵心里,如此处置是格外开恩。

若是发生在自家养的僧尼身上,绝不止如此轻罚。

“刘、蜀两家。”裴执雪淡淡道。

“罪臣在。”

人群中,两个华服男人膝行上前。

他们衣冠华丽却凌乱,脸上还残留着初闻噩耗的愕然。

裴执雪对一旁按着刀的锦衣卫指挥使点头。

指挥使前压几步,扬声道:

“尔等仗恃祖宗荫庇,横行无忌,鱼肉百姓!今日一案,不过是你两家所犯中最小一桩!陛下旨意已下,由锦衣卫彻查尔等两家!”

裴执雪看向锦照,赞许道:“姑娘实乃大盛福星,靠你才揪出朝廷两大蠹虫,姑娘且回家静候朝廷封赏。”

锦照缓慢抬头,眨了眨眼,疑惑重复:“回家?”

裴执雪颔首:“对,回家。”他看锦照深吸了口气,眉头也要往一处拧,眼看就要再装哭,遂道,“你既因冤入空门,自无再留之理。本官已着人告知贾宅你的冤屈。他们自会准备妥当。”

锦照再想起贾宁乡的脸都犯恶心,听出裴执雪已将一切安排好,便顺从道:“多谢大人。”

“这是权宜之计,诸位也乏了,今日此为止。”

裴执雪坐回肩舆,起轿后垂下眼帘,微微向跟在一旁的禅婵抬了抬下巴,对锦照道:“你跟她走。”

禅婵利落严肃地抱拳行礼。

并且趁抬眸间隙冲锦照眨了下眼,也很利落。

“小姐随婢子来。”

法堂就像一只破了口的粮袋,被裴执雪的轿辇捅破个窟窿后,各式穿着的人五谷般漏出。

锦照深吸一口气,迈过朱红门槛。

庵门外灯火通明,一台台轿子按主人身份排列着。

红豆一般的锦衣卫们兵分两路,无官职的羁押犯人,

有官职的,马都被从马棚牵来,正焦心喷着鼻息。

他们满面红光,谈笑着向自己的爱驹走去。

人们四散开来,没了裴执雪和锦衣卫指挥使近距离压迫,今日受牵连的人开始小声哭泣,相互埋怨;

余者也心中惴惴,忧心自己被拉来是不是敲打。

大队人马有序地顺着青白石阶悠归俗世。

锦照再一次坐进外挂玉璧,内铺蜀锦的软轿,心境已同前两次大不相同。

轿身轻晃,她挑帘远望。

山下城池灯火如织,锦绣连绵。

人间啊。

身后不远处,锦衣卫的马蹄声与呼喝声始终如影随形。

云儿与一灯紧贴着轿侧行走,仍觉后背发凉,仿佛被冰冷的绣春刀抵着。

下山后,五谷队伍被熙攘沙砾冲散,锦照与裴执雪也在一条大道前分道扬镳。

他留了禅婵及几位妈妈随她再回贾家。

这结果应也是他计划好的,锦照有种踏实的安心感,舒服靠回了软垫,禅婵却在询问后几乎将脑袋探进来,低声道:

“马上到地方了,婢子知小姐不愿,但众目睽睽,小姐还是咬牙演演吧,大人已经安排小姐从贾宅出嫁。”

“落轿——”

一声悠长吆喝和一阵轻微摇晃打断禅婵。

她为锦照撩起车帘,补充:“小姐放心,这一年里,无人动过小姐的物件,当初您一走,大人便叫我们给小姐的屋门落了锁。”

母亲的手札!锦照久悬的心终于落回实处,云儿的表情也明显松懈。

锦照笑道:“回头替我多谢大人。”

穿着海青的殊色少女迈出轿子,抬眸的瞬间滞住。

她先是仰头,冷冷扫过高悬的、写着“贾宅”的陌生匾额,随后,鄙夷的目光才缓缓地、一寸寸地落向门前。

她的至亲们正按着辈分排立整齐,欢喜满面的迎她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