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她存了侥幸,不愿让其余丝绦染血,才没更换,此时却变能让她万劫不复的铁证。
小命休矣。
锦照绝望。
因为出现在此时、此地;又有此龄、此貌,且能与琅哥哥地位对等的人,只会是一人之下的当朝首辅,裴执雪裴大人。
只见他又用指腹摩挲了下丝绦,淡笑看向她,微微欠身:“小娘子别怕。”
声如暖春沁泉,并无追究之意。
少女舒了口气。
月影朦胧,梨花迷眼。
贾锦照规规矩矩垂着头,守着闺阁女子的礼数。
余光里,裴执雪微向她倾身,翩翩地将丝绦垂至她身前:“收好。”
贾锦照抬眸,却不合时宜地呆住。
近看他,生了种“仙人抚我顶”的复杂情绪。
锦照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只怕自己的身上的血腥味会脏了上仙吐纳的空气。
与琅哥哥的凛冽杀伐之气不同,他身上是算无遗策的文人清朗飘渺之气。
他姿态舒展松弛,一席雪白禅衣雪浪般轻轻翻卷,随梨风飘忽。
哪怕只是弯腰的弧度,都能恰到好处地展示他浸透骨髓的矜贵。
裴执雪的黑发用白玉冠随意束了一半,五官清隽,气质高洁,像有月光在他体内流转,恍若仙人虚影,下一瞬就要被风吹散。
丝绦还在她眼前来回晃动,打断她的遐思。
“小娘子?”
裴执雪提醒。
贾锦照不知该如何接,装傻还是叫他“裴大人”,犹豫几息才颤颤巍巍接过:“多谢……神仙公子。”
身前传来一声轻笑的鼻音。
嘴甜点果然没坏处,显然那个称呼取悦当朝首辅了。
贾锦照将发乱糟糟束在脑后,偷听他们说话。
“殿下们出征在即,裴某夜不能寐才在此散心,并非刻意搅扰……”
裴执雪先开口解释,却并不将话讲尽。
有点傲慢呢。
贾锦照心底偷偷评论。
但他确有凌驾皇权的资本。
大盛朝虽凌为皇姓,但过半的实权掌在裴氏手里。
到这一辈还出了位皇后,其子便是德才兼备,广受赞誉的当朝太子。
可惜,裴家如今嫡系只剩一脉两支,注定凋亡。
太子及冠后,裴老大人有意急流勇退,辞了官,只留刚刚及冠的裴执雪袭了个没有上朝资格的八品官职。
奈何他天资太过,不经意间便屡立大功,兼之皇帝昏聩惫懒,使他四五年就成了只手遮天的权臣。
不知是裴执雪向外散着月光,还是明月偏爱他。
他浸在一层清冷柔光里,如谪仙的模样让人很难相信他是一个野心家。
但人是不会因为幸运变成高位者的,尤其在波诡云谲的官场。
思及此,贾锦照看他的眼神多了敬仰。
凌墨琅冷硬的声音将贾锦照拉回现实,他欠身:“是本王贸然闯入,搅了大人雅兴。”
裴执雪略略拱手:“臣不敢。”顿了一下,又补充,“裴某早知殿下在贾大人处求学,之前不提,日后也不会变。”
凌墨琅长揖:“谢大人体谅。”
裴执雪目光略掠过贾锦照,看向贾有德,道:“但,臣既因缘际会撞到今日事,便无法视而不见——”
凌墨琅收礼打断:“大人,她是本王恩师的幼女,才刚及笄,”又嫌恶地踢了下贾有德,“此人乃恩师远亲,寄居赶考,竟敢图谋不轨,正巧本王今夜前去辞行,救下了她。且他举人身份存疑。”
“这畜生是本王所杀。”
裴执雪轻轻哦了一声,扫了眼贾锦照,往贾有德身边行去。
身型高挑,广袖飘逸。
贾锦照真希望他能就这样踏云归去九重天,别再掺和人间这点破事儿。
那人却很认真。
裴执雪半垂眼帘,看向贾有德。
尸体已经僵硬,有轻微肿胀,生了青斑。
虽脖子都快被那几刀捅穿,他却敏锐看出,贾有德是被薄而纤细的兵刃,自下而上划断命脉的。
那个角度,果真是她。
裴执雪假借屈指掩鼻,轻嗅方才碾过贾锦照丝绦的指。
血。
有趣。
直到湖面又积了一层梨花,裴执雪才淡淡开口:“此人枉读圣贤,死有余辜。非殿下之过。”
他说殿下,眸光却轻轻落在贾锦照身上。
清和端正如月辉,含着长者的包容与恰如其分的怜悯与安抚。
贾锦照霎时成了他的信徒,既敬又重地仰望裴执雪。
多亏裴大人世事洞明,她才不用痛哭流涕地诉说自己的凄惨经历,而后跪地求饶。
她深知,反复回忆噩梦般的经历,只会加剧她的恐惧,将贾有德相关的记忆烙印在心底。
贾锦照不想一辈子都活在阴影里。
裴执雪对她的感激视若无睹,淡声道:“但,绝不能将他抛尸潭水。”
贾锦照浑身血液冰凉。
她跪正了求道:“求大人开恩,这附近实在没有合适之处。他的尸体若被人找到,民女只能以死……”
凌墨琅打断贾锦照:“大人慧眼,沉尸此地确非长久之计,凌九也有意尽快转移,本打算去信友人求助。大人既提出,凌九便厚颜相求了。”
“大人,凌九出征在即,若有幸归朝,定亲来叩谢大人恩情。”说话间,腰已弓了下去。
哦?
竟为她做到如此?
青年权臣饶有兴趣地垂眸看凌墨琅弯曲的脊梁。
多年来,这位翎王殿下宁可隐藏身份做锻刀师维持生计,也不愿受裴府的接济。
如今竟为这心狠手辣的小娘子折腰。
裴执雪托扶起他:“翎王言重,臣本就是该为王爷解忧。贾小娘子绝对会干干净净摘出来。”
少女云鬓散乱地扬起脑袋,深而清的杏眼同时流转着迷蒙、感激、崇敬、恐惧等情绪,一股脑传达给裴执雪。
这便是会说话的眼睛?
裴执雪微哂,挪开视线。
却恰间见她歪斜的衣襟旁,露出半朵殊色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