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缺点。”郭暖律认认真真道,“像他这样没有缺点的人,就是木秀于林的那棵木,小人的口风天天想摧他,这么惹人妒忌这么容易叫人生事……这不就是他最大的缺点吗?”
白少央用尽全力才按住了在桌板上抠出三道指痕发出四种嘲笑以及翻上五个白眼的冲动。
“说点认真的吧,别开玩笑的那种,人不可能没有缺点的,我觉得高悠悠的缺点很明显就是……”
“就是没有。”郭暖律认认真真道:“没有缺点,我知道朋友之间有不同的见解是很正常的,尊重不同观点是朋友的基础,我不会因为你不认同高悠悠没有缺点这件事就斥责你什么,只是如今时辰不早了,这里已经容不下没品味没眼光的人了……”
白少央:“……”
……说好的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是朋友剑法和师父呢?几年前是谁说的这话?谁啊?
年纪大了,就容易背叛年轻的自己,这话一点都不假。
自恋论爆破了,妄想论流产了,白少央觉得郭暖律肯定是想不出新的理论和新的胡扯来搪塞敷衍了。
于是一个月后他再度拜访对方。
看了一圈对方战斗之后跃跃欲试的眼神,白少央笑嘻嘻地问道。
“这次你总得承认——你就是喜欢上高悠悠了吧?”
郭暖律异常沉默。
也许是思索。
也许是默认。
作为过来人,白少央忍不住拍了拍对方的肩:“认识到现实就好,这种时候你就可以向经验丰富的朋友请教了。”
对方异常冷淡道:“请教什么?”
白少央目光一亮,循循善诱道:“你可以请教请教我——怎么才能追求他,讨好他,甚至是改变他。”
郭暖律随意而冷静道:“我为什么要改变他?“
“他身上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白少央笑容一僵。
拍在朋友肩膀的手渐渐退到了自己的身上。
这个时候还装什么强硬冷漠啊……
你都默认是喜欢了,那难道不应该……
想起这位朋友是如何难搞的性子,他只长叹了一口气,耐着性子,如哄一个完全没有经验的小朋友似的。
“高悠悠素来冷酷无情,不近任何男色或者女色,如果你不试着去改变他,让他容得下你,让他心里有你,你要怎么让他接受你的告白?”
郭暖律只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和他告白?”
白少央愣住了。
“你……你不打算让他知道?”
郭暖律却以一种极为荒谬的目光看他,好像白少央刚刚问了一个小孩子都知道答案的常识性问题似的。
“我喜欢他是我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心里的想法,他有什么知道的必要吗?”
白少央彻彻底底麻了。
“你都不打算告白的话……你怎么和他在一起!?难道你在决斗中死在他手里的时候都不想让他知道!?”
郭暖律却以一种更加荒谬的,好像白少央刚刚问了一个完全不可理喻的问题似的目光看着他。
“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他……他就要和我在一起呢?”
白少央彻底惊楞。
说不出一句话了。
郭暖律却是认真的、正经的,毫无玩笑地问他。
“高悠悠在遇到我之前生活了二十多年,他活得好不好?”
“他是一个缺了爱意就活不好、活不强盛的人么?”
白少央像是被堵在了一个不可名状的认知角落似的茫然道:“好像……不是?”
“不是好像。”郭暖律认真地,仿佛是想把这世上最高明的道理教给白少央似的,“他是我见过的活得最真,活得最高悠悠的人。”
白少央直直地瞪着他,那表情活脱脱写满了一句话……你能说点我能听得懂的话吗?
郭暖律淡淡道:“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活了这么多年,他已经有了自己想要达成的梦,想要飞到的地方,他现在需要的是能帮他飞上去的那个人——也许是对手,也许是敌人,但唯独不是爱意。”
“敌人的喜欢对他来说不是惊喜,而是打扰。”
“更是冒犯!”
“是不尊重与不专业!”
说到这里,郭暖律以一种异常困惑的眼神看向白少央,仿佛他才是那个缺乏常识的人。
“你们这些人,为何总觉得自己对某人产生了喜欢,就觉得他们理所当然地——该和自己在一起呢?”
“你们的喜欢,难道只在于能不能和这个人在一起,只在于他可能会变成与现在全然不同的样子?”
“不在一起,就不喜欢了?”
“可是,现在的高悠悠有什么不好么?”
“冷酷无情、一心一意只想达成最强的他,有什么不好?”
“不知我心意,不和我在一起的高悠悠,和我没有未来的那个他。”
“不还是他么?”
好像直到此时此刻,白少央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与眼前这位朋友相差的不仅是阅历、常识。
还有关于喜欢和恋爱上的巨大鸿沟。
几乎无法弥补的,天差地别的鸿沟。
白少央忍不住问了那个图穷匕见的问题。
“你认为喜欢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郭暖律却反问他:“你觉得是什么?”
白少央苦笑:“我以为是——拉扯。”
“拉一个人的心、肺、肝、脾,拉得这个人为你魂牵梦萦、日夜不停,扯得他想放下你却又放不下,想抛下你却只能抛下自己的一部分,最后,拉和扯到了一块儿,终于再也分不开,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
郭暖律看了他许久许久,仿佛看见了白少央和他心爱之人那一段段美好的初遇,那些明明被道德压迫,却依旧无法克制的内心悸动,明知道是鲜血淋漓刺骨纠缠,明知是正邪不两立善恶得分明,却仍要取个两两相合,死也不分,爱到彻底的结果!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
只不过……
只不过他还是开了口。
“我以为喜欢的本质……”
“——其实是看见。”
郭暖律说到这儿,那冷淡得像结了冰的池塘的目光开始熠熠闪光。
就好像那一天他在客栈里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差点被炫目的光闪瞎。
“我看见了高悠悠。”
他看见了高悠悠抬指时冷眼睥睨、毫不留情,丝毫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杀劲儿。
他看见了高悠悠不许他斥责师弟,那股残酷铁血下难得一见的慈悲与柔情。
他看见了高悠悠因为解不了一道儿招就日夜苦思,最后与他来回切磋试招终于得出了一个答案,而露出的那种得意地、畅快地,好像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嚣张的笑意。
他看见了对方的手。
层莲叠花的手。
他看见了对方的眼。
日月星辰的眼。
就这么短短几个月的功夫,他却好像看见了太多,太多……
他看见了高悠悠看见自己在半年后出现时的微惊与微喜——好像倒映在河川里的星子那么亮眼夺目。
他也看见对方把手指掐在自己脖子上时——那种藐视世间一切常规道德的讥诮和杀人见血的清寒刺骨。
也看见那不解和困惑,那种渴求答案到几欲愤死的眼神,还有那种被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产生的恍惚面色,那种在恍惚下产生的彷徨悲惧,和一种冰雕雪像似的尖锐的脆弱。
他更看见了——高悠悠背上那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血。
他接着看见了——对方被自己暗算过后被抱了满怀之前,那种不可置信,却恍如释然的眼神。
然后他抱住了高悠悠。
……
在简单处理完了伤口,把对方带到早就准备好的一处藏身地点,再仔细地清理一遍伤口,接着撒药,把身躯垫在柔软的被褥上,把漂亮的令人心头鼻头都一动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整理干净。
然后他看见对方动了动沉重的眼皮,好像是要醒过来的样子。
他醒了他醒了他醒了!
郭暖律只觉得心口像活过来一样重复着这些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字句。
可话到嘴边说出来。
却成了世上最冷酷的言语,最冰冷的口气。
“看见你醒来我才发现,原来你自诩如神如佛,也不过是个凡夫庸子,受了伤一样地狼狈,一样地难看……”
高悠悠虚弱而恼怒地瞪着他,瞪着这个冷眼冷语、满嘴喷毒的郭暖律,却不是因为他嘴上说的话,而是因为……
【这应该是我半年来最喜欢的一个早晨了,因为我看见了……】
【刚刚醒,但又没完全醒的……你……】
【……白眼还没翻干净的样子。】
【我会永远记住你这一刻的愚蠢。】
【在我死之前,走马灯的回忆里,一定要有这一刻的画面,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