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剑的另一端。
高悠悠的手。
他临死前最后看到的。
高悠悠的眼。
那一双仿佛是素手折雪、覆于神像,以至于泥塑气霜寒气和神圣感都混在一起的眼。
高悠悠起时,见到那个蓝衣青年震惊之余根本说不出话来,等到好不容易能说出来,那一脸崇拜敬重的眼神,活脱脱的就是那些个年轻弟子第一次遇到他的样子。
还没那么害怕他的样子。
高悠悠内心一复杂,对面那人就感激得恨不得扑上来:“在下徐宴冲,多谢恩公解决这些小无相山的狗贼,敢问恩公大名?”
高悠悠一皱眉:“小无相山的……狗贼?”
徐宴冲见他不愿透露姓名,只试探道:“这些人身着小无相山的衣服欺压百姓,用的又是小无相山的剑刃兵器,可不就是……小无相山的狗贼吗?”
高悠悠刚升起的复杂心绪当即变成了嫌弃。
他懒得多说,直接就走,舆论有别人去烦心。
可那徐宴冲看他穿得朴素干练一身布衣,又见他身无兵刃,便认定了是过路的高人,立刻就追上去道:“恩公且慢,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去找那小无相山的‘神佛无相’高悠悠,你见到小无相山的弟子就打,难道不是和我一样吗?”
高悠悠皱了皱眉:“你找高悠悠什么?”
徐宴冲的喜色一下子过渡成了怒色。
“他杀了我的堂兄徐宴山!”
徐宴山是谁?
“请宴八方”徐宴山,叙州有名的地方豪侠,平素最爱收容绿林人才,也好打抱不平,义气名声是有。
想一想,自己半年前确实是杀了此人,理由是……
徐宴冲怒道:“我堂兄当时不过是路过了高悠悠的杀人现场,却不知为何惹怒了这个杀神。”
高悠悠当时不过是路过了徐宴山的杀人现场,却不知为何发现对方除了杀人还在干一件事。
这人趴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于是他就回到了杀人现场。
戳完指头。
把姑娘带出去。
出去时再把手上的血给洗了洗,然后就没了。
徐宴冲怒道:“我那堂兄是英雄盖世、义名四海截知,我始终想不明白,这狗贼到底为何就那样杀了堂兄!”
高悠悠淡淡道:“因为他是个该死的贼。”
徐宴冲一愣,立刻点头:“没错,高悠悠确实是个该死的贼!”
高悠悠:“……”
这脑子是和股子互换了吗?
他真不想理这人了,转头就要走,没想到徐宴冲马上道:“恩公若不愿搅入是非,还是快些离去吧,那高悠悠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你杀了小无相山的人,他必定要下来寻你麻烦。如今我和受过堂兄恩惠的人,还有和高悠悠有仇的人,都聚在这一两里外的聚义亭中,我们势要和他讨个公道,若有人问,我也会把这三人的死揽在自己的手下的!”
高悠悠忽停。
“……和高悠悠有仇的人,也会在那个什么聚义亭吗?”
那个人也会在?
徐宴冲道:“对啊,恩公这样问,是想和我一起去和群雄聚义吗?”
【话说回来,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恩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啊?】
高悠悠只冷定沉稳地回过了头。
“带我去那个地方。”
“我要找那个杀得了高悠悠的人。”
高悠悠本来觉得徐宴冲这种模式可能是什么新型的诈骗。
可听了心声发现,这小子是纯粹脑子不太好使,直接把他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带去了此次行动的大本营。
然后他扫了一眼大本营。
“莲花小判”商道莲、“朦云剑”方朦河——勉强算中手好了。
“鹿山婆婆”朱鹿儿、”边塞兰衣”边叙兰——中低手。
“白刀屠夫”申屠、“黄城船夫”解隐——低手。
“明山有亮“兄弟俞又亮,甄更明——低低手。
其余的更是连低手都算不上了。
……这算什么?
这到底算什么?
就这么个破鸡屠狗一般的大本营,他为什么会觉得郭暖律会选择到这儿来呢?
想了想,他还是一声不吭地坐下。
因为他忽然想明白,郭暖律肯定不会愿意和这些人为伍,但只要他认为高悠悠认为郭暖律在这儿,认为高悠悠会来这里找他,那么郭暖律也肯定会过来。
所谓连环套,就是这样了。
想清楚这点,他倒泰然处之。
众人本来是要询问身份的,可见那徐少爷力声儿保证,又见这人虽是衣着实在寒酸简朴,可看着俊风烈骨、寒凛逼人,不笑的时候,眉尖可自带一股悠远渺然的清淡,看着不像是是尘世里的人似的。
想来是个背景一般,是投门路搏出路来的无名客。
这样的人太多太多了。
只是他好看得也太多。
那“鹿山婆婆”朱鹿儿却笑了一声,善声儿劝道:“你这漂亮年轻人,年纪小小脾气倒大,连杀三弟子,把小无相山得罪得不浅,还是和我们一起吧,不然像高悠悠那等厉害的杀神,可是绕不过你的。”
徐宴冲也赶紧劝:“恩公你留下来,也好过被人追杀啊。”
高悠悠只淡淡道:“你说高悠悠厉害,他厉害在哪儿啊?”
“朦云剑”方朦河生的俊,讥起人也不含糊。
他不屑地扫了一眼这人一身白得有些发灰的朴陋衣着,和高悠悠背上那个骨灰盒一样的饭盒(里面是章师姐腌制的鸡),冷笑一声道:
“就你这穷酸样儿,白长了这一头好看容貌,怕是哪家庙门刚还俗的沙弥,还敢谈论他的厉害?不会以为你杀了三个低阶弟子,就觉得自己能杀了高悠悠吧?”
郭暖律还不出现?这种人也配用剑当外号吗?
高悠悠随意道:“我杀不了他,你们杀得了?”
方朦河讥笑一声,大家便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起了高悠悠的弱点。
有的说高悠悠的指法虽强,腿法下盘却不稳。
有的说高悠悠喜肉搏近战,肯定不擅兵刃战。
有的说高悠悠内力惊人,可外功却未必温当。
一塌糊涂。
糊涂一堆。
高悠悠听了一会儿,默默说了一句话。
“他的弱点在指尖劲气儿连发的速度。”
忽然,不仅是方朦河,连那一直一语不发的“莲花小判”,有名的美男子商道莲,此刻也转过了莲花面容,异常严肃地看向高悠悠。
“兄台请继续说。”
高悠悠随意道:“他的劲气儿连发过后,左右指尖搓合的速度会变慢,所以只需要多方进攻,左右交接,逼迫他一直连发,他迟早会慢到一个可以被打倒的地步……”
随着他娓娓道来,随意叙说,所有人的目光都亮了一层。
就这样,高悠悠在打倒高悠悠大会上获得了侦查高悠悠弱点的第一名。
看着大家此起彼伏的鼓掌声和一群惊叹的震撼的眼神,他只觉得有点奇怪的……安慰感?
为什么随便分享个见解这么多人会开心?小无相山外面的气氛就是这样热烈的吗?
徐宴冲笑着去挽他的手,他还是躲了,徐宴冲便学学记忆中的堂兄,故作豪迈地笑道:“恩公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打算透露自己的姓名吗?有了你,我们的胜算可是大大增加了啊。”
高悠悠随便想了想。
然后他随便地说了一句让所有人的笑容都原地消失的话。
“我姓高,我叫高悠悠。”
全场静默。
死静。
然后,高悠悠抬起了手指。
一根手指抬起来。
俞又亮劈开的大刀,甄更明砍来的小斧直接凹进去了一大截!
两根手指捻上去。
方朦河的“懵云剑”被这手捻得一弯二折且几乎成了一条面!
三根手指在弹琴。
弹走的是“鹿山婆婆”朱鹿儿的杖,拨飞的”边塞兰衣”边叙兰的剑!
四根手指搓起来。
“白刀屠夫”申屠被一道无形的指尖劲气儿击中而倒飞了出去,连带着撞到了“黄城船夫”解隐,且一路往前撞到了树!
五根手指在摸树。
一道“无相随心指”的指尖劲气直接穿过树,靠这“隔山打牛”的神功,竟然直接打到了树后藏着的莲花小判”商道莲,逼得他吐血几分,栽倒在地!
全场倒地。
高悠悠站着。
他有些麻木和疲惫地看着地上这些人,然后看向了……场上战战兢兢的,唯二站着的那个人。
徐宴冲。
他充满惊恐地看向高悠悠。
高悠悠只淡淡道:“他们都出手了,你为什么不来打?”
落后就是得挨打,但先来的先挨打。
现在都打完了,就该轮到你了。
徐宴冲全身如灌了冰霜一般颤动不已,不知道是因为被救过而不愿出手,还是因为极度的恐惧导致手脚酸麻而不敢出手,只是高悠悠看他这样无甚斗志,也就无所谓地往前踏了一步。
他只是想走开。
可没想到这群人以为他连徐少爷也杀,纷纷声嘶力竭地怒吼。
“徐少爷快跑!快跑啊!”
可高悠悠横扫一眼。
这些人又大部分闭嘴了。
他更觉出一股强烈的郁闷和无趣。
郭暖律干嘛不过来。
不就是自己没有理他半年之久,不就是自己任由他在山门外一次次徘徊都没有去见他,不就是……不就是自己不敢在适应心声之前,去找他……去杀他么?
至于这么久不来?至于这么久……
一道儿疾风忽的破晓而来!
他瞬间浑身战栗似的猛地跳开。
而原本他站立的位置多出了一大道砍劈的凹痕!
对面的人还未看清楚身形,只有一把曲剑在空中如蛇游浅水一般抖擞刺来。
高悠悠不得不急速一偏腰。
那银光几乎是擦着他的腰间而去的。
可偏腰的瞬间他也刺出一指!
捻上那剑锋的同时,把内力也传上了剑锋。
那曲剑后撤,却是一把直剑紧接着递过来。
刺他的胸膛!
高悠悠立刻反手护着心口,同时急速后旋撤退。
滑开三丈之后,他惊觉背后一阵寒风,立刻旋背扭胯。
任剑尖擦着他的后背贴过去的,同时他的手也贴向那剑身,冲那剑的主人眉心发出一记致命的指风。
那直剑迅速回防到脸上,那人侧首一偏,换成了曲剑如瀑布一般展开,几乎似粼光一般波澜漫流。
长聚成虹,炫美绮丽之间,却在一瞬间万光齐暗,几乎没有任何空隙地去刺他的咽喉!
这种窒息式的密集打法,目不暇接的变招换招,已经把在场的人都看懵了。
高悠悠却瞬间双手齐发,指尖无形劲气如激流瀑雨一般飞涉而出。
这才堪堪刺偏了那剑尖的轨迹。
可剑尖忽的一折,继续刺他漂亮的咽喉!
而高悠悠一个大仰身躲过这一剑,同时空中连发六道劲气。
一道比一道猛、一道比一道急,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都来!
对面那人倒滑三步,飞跃三转,落地再扫剑似流瀑,这才飞转错开了六道指风,同时站立,冷眼而看。
而高悠悠也终于站定,在暮光下冷眼对望。
这几招之内的急杀抢攻,全在一瞬间完成,每一招都是险峰,每一次都是极致的没任何余地的厮杀。
谁也没占据上风。
是他。
郭暖律抬起深邃美厉的一双瞳,在昏暗光下竟隐泛琥珀黄色,一双秀眉,仿佛都带着碧刀绿剑般的凌厉翠意。
高悠悠目光一凛:“……你还没死啊?”
郭暖律目光冰冷,如同仇寇地看向他。
“杀了不该杀的人还敢现身,既然你这半年间都不肯死,那今日就该死在这儿了吧?”
可在那冰冷的成熟音色后,高悠悠忽然听到了一句从未听过的声音。
清亮纯粹的少年音。
【悠悠你终于下山了啊。】
然后又是这一种好像是甜汤里捞出来的少年声音。
【我很想很想你。】
【你想不想我?】
【……你好像有些不开心?】
……什么东西?
……刚刚什么东西在耳边响起来了?
看着眼前漠然冰冷的青年郭暖律,可听着耳边那明亮纯粹,且摇曳着意气、少年气,甚至清甜气息的陌生音色……
高悠悠忽的彻底麻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