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理何其朴素!又何其艰难!
多少读圣人书的,高居庙堂之上,唾沫横飞地争论着人心如何教化,如何以严刑峻法威慑刁民,却不肯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看看地上挣扎的蝼蚁。
有活干,能吃饱。
当官的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到,还谈什么安抚万民?治理百郡?
他那双因常年握笔批文而略有些细瘦的手掌,慢慢在袖中握紧,指尖抵着掌心,一股热流猛地冲上了脑门。
这片土地上的人,用脚踩出的路,比那些坐在京城暖房里嚼舌根的人写下的万言书都更有分量!
郝青麟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空气。
接下来的几日,郝青麟再也没提过住官驿的事,直接宿在了县主府。
每日天色蒙蒙亮,他竟比在京城时起得更早,催着沈嘉岁给他配的人手引路,一头扎进了新昌县的田间地头。
他亲眼看到冻得发硬的田埂后面,一道道简易却足够深的沟渠被挖开拓宽。
那新翻出来的湿泥土堆在渠沿上,冻得梆硬,可见这是冬闲时流民们一锄头一铁锹硬生生刨出来的!
沈嘉岁只言片语提过一句:“开春水暖,渠里通了水,后头再挖几个塘陂,少雨的年份也能多保住一口粮食。”
他亲自卷起朝服下摆,蹬掉靴袜,学着几个老农的样子,赤脚踩进一口刚清淤过的鱼塘,冰渣子似的塘泥裹上他的小腿和脚趾,冷得刺骨。
脚底下被粗糙的石块棱角刮得生疼。他几乎是咬着牙才站稳,旁边一个包着头巾的老汉赶紧过来搀扶:“哎呀呀,官老爷!快上来!这哪是您干的活儿?小心冻坏了贵体!”
郝青麟却像没听见,反而弯下腰,颤巍巍地用手去抠淤泥里纠缠的水草根,费力地拔出来一把黑乎乎的东西,递给身边的亲随:“记下,此草恐淤塞水道,除之!”
沈嘉岁在岸上微微笑了:“大人慧眼,这东西叫水葫芦,疯长得吓人。”
他又亲自钻进了新昌新建的那座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农技房”。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稻谷、草籽混合的气味直冲鼻子。
里面没什么名贵摆设,几张掉了漆的破桌子,堆满了刚收割的干瘪稻穗、没去壳的谷粒、不同颜色和长短的种子分别用小布袋细细装着,墙上用锅底灰画着些歪歪扭扭的图样。
沈嘉岁指着一排并排放着的几捆稻穗:“抚台请看,左边是本地惯种的瘦长穗,中间矮壮些的,是托人从南边弄来的异种,右边这个就是去年试种的杂种。”
她又抽出一根稻穗递给郝青麟,“试试这分量?”
郝青麟挨个接过去掂量。
左边那根轻飘飘的,没什么压手的感觉。中间那根沉甸甸,分量实诚。当他拿起右边那根时,眉头猛地一跳,这捆稻穗比中间的还要重!
谷粒挤挤挨挨,几乎把细细的杆子压弯,颗颗饱满圆润,看得人心花怒放!
他难以置信地捻下一粒带壳的谷粒,用力揉搓掉外壳,指腹间赫然留下一颗比寻常稻米大了足有三分的黄白米粒。
饱满得像是要胀开来!
“只是换了种?”郝青麟的声音都微微颤抖了。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这等收成差别,几乎等同于凭空多出小半亩田。
颍州要是都能有这等米…
“种地嘛,总得试试。”沈嘉岁语气依旧平淡,眼里的亮光却藏不住,“第一年让几个胆子大的试试看,选最好的穗子留种,再慢慢把旁枝错杂的秆子拔去,留下最强壮的让它开花,再想法子让另一类好种的稻粉沾上它的花蕊。费些功夫,但多出的粮食,能让一家人多熬过一段青黄不接的日子。”
她弯腰拿起脚下一小把刚筛选出来的谷种,细小的颗粒在她掌中滚过,如同流动的金沙,“人吃饱了,心才安定了,安稳了才有力气琢磨怎么让明年再多收一捧谷子。田如此,人心亦如此。怕的不是苦累,怕的是种下去的希望,被人不明不白地掐断。”
这话里有话!
郝青麟心里那个念头如同被星火点燃的荒草,瞬间燎原。
几日的所见所闻,在他脑海里快速回旋交织。
“若有人真敢掐断这希望…”郝青麟的声音低沉下来,像是在问沈嘉岁,又像是在问自己沉甸甸的心,“新昌此景,就是颍州出路!”
郝青麟霍然抬头,目光锐利如刀锋:“县主,你这几日让本抚所见,新昌实乃一颗明珠!不!是照亮颍州的一条血路!但此路,京中诸公,怕是蒙着眼,聋了耳,半句真话也听不进!”
沈嘉岁沉默了片刻,微微侧过头,避开了郝青麟锐利的目光,低叹一声:“大人明鉴。这颍州的真话,怕是递不到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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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郝青麟从鼻子里重重喷出一股气,像是在嗤笑又像是在宣泄胸中积压已久的愤怒,“折子写得再花团锦簇,也不过是给他们彼此攻讦的破纸烂墨添料!本抚是西晋的颍州巡抚,亲眼所见若不能为苍生讨一条明路,这官服穿在身上,不如烧了干脆!”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冲向县主府正厅,官服袍袖带起一股凌厉的风。
随从们面面相觑,赶紧小跑跟上。
郝青麟冲到他那张临时支在厅中、的案桌旁,抄起笔架子上那支狼毫笔,又猛地顿住,浓墨点在粗麻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污渍。
“写信?”他冷笑一声,“写给谁看?谁又能真看进心里?笔头上勾心斗角的人,早就忘了民生疾苦怎么写!要讲,就堂堂正正站在金殿上讲!用我颍州的土,用新昌的粮,用流民盖起来的新房子说话!让那群站在云端嚼舌根、把苍生当棋子的人,睁大眼睛看看!”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将饱蘸浓墨的笔往砚池里“啪”地一撂,墨汁溅出几星黑点。
“来人!”郝青麟的吼声前所未有的干脆,震得屋梁都嗡嗡作响,“备马!本抚立刻返京!”
“现在?”跟着跑进来的县尉惊呼失声,舌头都打了结,“大人!这天都擦黑了!再说路上…”
郝青麟那带着血丝的眼睛一瞪,县尉后半截话硬生生被吓了回去。“擦黑?正好掩人耳目!”
他咬着牙根,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本抚这就要走,等不到天明!此刻就走!迟一步,新昌这片火种,怕是转瞬就被那些人用口水吐沫浇灭!”
天边仅剩的一线暗红挣扎着没入浓墨般的山峦背后,刺骨的夜风已经开始呜咽着往骨头缝里钻。
县主府大门洞开,昏黄的灯笼在风中剧烈摇晃,将门前挤挤挨挨站着的三百条精壮汉子身影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躁动的猛兽。
郝青麟已脱去文官常服,换了身最不起眼的灰色劲装,外面罩了件半旧的玄色皮毛披风,他用力紧了紧束腰的皮带,将那枚表明身份的巡抚印信深深掖进内襟暗袋,又仔细检查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