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泰九年,冬极寒。
方十一月初,大雪便昼夜不辍落了数日。
整个大晖最繁华的京畿之地,城墙内尚有万家灯火,可一旦出了那外城的七门,天地之间唯余一片茫茫萧瑟的纯白。
直至初八放晴,一串串马蹄和鞭捎声才破开那累得数尺高的雪堆,留下车辙人迹。
今冬入选的秀女们此前都被风雪所碍,扎堆到了这天才进京,驿站纷纷攘攘被挤了个人满为患。
除开最先头到的几个能抢着间房,后来的甭管什么家世出身全挤在大堂子里。
不过小门小户的,自觉不敢落座都站在一旁,坐于桌前的,没有一个不是达官贵胄的女儿。
“不知这礼部到底如何想得,竟挑着大冬日里选秀?”
“可不,前几日半道上突然落雪时,家里面准备的什么大裘炉子,全用上了也不暖和。
最后竟是找着路边猎户,买了件熊皮褂子这才撑过来,好不丢人。”
“凌姐姐从两广来自然是不习惯的,妹妹那儿有上好的甘镇当归,不若送些给姐姐驱驱寒。”
数中间一桌坐着的。
最差也是个山西按察使的嫡长女殷婉茹,正逮着机会,想给两广总督的千金凌飞雁送礼呢。
凌飞雁大抵真被冻得不轻,嘟嘟囔囔地抱怨得停不下来:“要我说,这心思诡谲专不奉行祖制,天天要改这改那折磨人的,恐怕就只有那位白……”
她话没说完,被殷婉茹一把捂住了嘴。
霎时间。
闹腾腾的驿站大堂陡然安静,连瓜子壳落在桌上的声音,都能听得清。
凌飞雁猛地意识到,她已并非在两广的家中,而是来到了京畿之地,是她没说口的那位白首辅脚下之地。
当朝首辅白居岳。
少年天才,十二过童试,十三中举人,十七进士登科擢为太子师。
五年之后,年仅十岁的太子即位,主少国疑之际接任内阁首辅,自此独持国柄大兴改革。
朝野内外一听于己,赏罚予夺悉决于心,无人不知这乾刚独断的白居岳。
茫茫白雪尚要待到寒冬,依仗朔风才可遮天蔽日,白居岳之白却是十年如一,始终笼罩着大晖的泱泱天下。
凌飞雁想起传闻中,京城南北镇抚司无孔不入的名声。
她浑身止不住打起寒颤,抖着声音道:“我实在是被冻糊涂了,大家只当没听过我方才的话吧。”
又将祈求的眼神,投向四周。
然而原先挨得凌飞雁近的几位贵女,全都挪开凳子躲得远远的,就连殷婉茹见她住嘴一刹,也就松开手别开头,不敢再与她有任何交流。
这时。
忽然“吱呀”一声推门的声音,接着响起脚步,似乎从楼上传来,凌飞雁赶忙求救似的抬头。
只见二楼房内走出一少女。
俨然也是十五六年纪来选秀的,她揉着眼睛仿若还有些没睡醒,低头朝下说道:“我这儿有多的熊皮褂子和翻毛帽子,若有谁冻着的可以来取……”
不过当她看清下面究竟几多人后,眼睛越睁越大声音愈来愈小,她又嘀咕一句:“也没有那么多。”
只是楼下的一众人,并没有太在意少女的话,她们皆是瞧了她一眼,就被她的打扮先给怔愣住了。
大红袄子配上黑熊褂子,胸前挂着个大金元宝,上面又镶斗大一颗明珠,头顶金簪耳挂珠坠儿腰系珠链……
浑身上下不是金就是珠,还都显得又大又重。
而少女的身量反之却极为秀气,她腕上挂着的一串金镯子,感觉都要把自己的手臂给压弯了。
饶是像凌飞雁这般,身为总督之女见多识广之辈,也不禁吃惊。
她朝四周瞥视一圈。
只见在场各个地方、各种家世的秀女皆有,竟无一人与少女打扮相仿。
这不仅仅是富贵或是俗,实在是富贵得俗不可耐。
但因这少女的突然出场,俨然大家的注意力一下,从她之前对白首辅的抱怨上暂时移开了。
凌飞雁赶紧趁热打铁,与少女起了个话头:
“妹妹你这褂子,也是从猎户那儿买的么?”
少女嗫喏半晌吞吐道:“……我阿爹打得。”
凌飞雁再问:“不知妹妹家世?”
“辽东梁十……梁拾意。”梁拾意咬了半天唇,方才颇为难以启齿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她太清楚,底下那些小姐看见她之后,露出的是什么神情了,幸灾乐祸看笑话的神情。
因为她娘是个江南来的歌女,她又肖像她娘,十一个姐姐惯常都是这么看着她的,就连梁拾意这个名字和选秀的机会,也都是捡了她十一姐的漏才得来的。
在这之前,大家只会叫她十二。
梁十二。
顾名思义是她爹辽东总兵梁成印的第十二个女儿,她的前十个姐姐分别叫招娣,盼娣,望娣……
直到十一姐出世,她爹因为无子彻底崩溃,跑去烟花柳巷买醉,这才有了她,在此之前的众姨娘们,无一不是辽东望族。
故而,她从小就是被姨娘姐姐们取笑着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