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时疫止歇 萧母为儿张罗婚事、皇帝赐酒……
两人之间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的睫毛, 赵从煊的呼吸带着淡淡的药香,似有若无地轻轻拂了过来。
时间仿佛静止。
萧伯瑀缓缓松开手,指尖似乎还残留一抹温热, 他稍微后撤一步,声音较寻常暗哑了些许, “殿下多虑了。”
说罢,他躬身行礼, “臣先行告退。”
“萧大人。”赵从煊喊住了他。
萧伯瑀脚步一顿, 但没有回头。
赵从煊轻轻笑了笑, 接着道:“你明天还会来吗,府中冷清, 想必朝野之中, 也只有萧大人愿意踏入这宁王府了。”
萧伯瑀神色微怔, 他缓缓转过身来, 却依旧没有答应下来, “殿下安心养病,若有要事, 臣自当奉命前来。”
臣子频繁与藩王往来,必然会引起皇帝猜忌,即便他是个没有实权的王爷。
虽说萧伯瑀问心无愧, 可难免有人因此而借机寻事。
赵从煊的笑意淡了几分,“……若无事,萧大人便不会再来了,是吗?”
他的声音很轻,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窗外传来风吹落叶的沙沙声,衬得屋内愈发寂静。
萧伯瑀沉默片刻,终是微微颔首:“臣职责所在, 不便叨扰殿下清静。”
赵从煊稍稍上前了半步,他的呼吸微促,似鼓起勇气开口道:“可大夫说,心怡神畅更有助于病情好转。”
屋内又安静了下来。
赵从煊清亮的眼眸看着他,“若是每天都能见到萧大人就好了。”
“殿下可多出门走走,心神怡悦,病自然就会好了。”萧伯瑀刻意忽略他那一句话的深意。
赵从煊仰起脸,眼尾泛着微红,而后又极快地低了下头,“……好。”
他的声音比方才更虚弱了几分,仿佛刚才那一瞬的亲昵耗尽了力气。
萧伯瑀道:“殿下病中多思,臣告退。”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王府。
一只狸猫从院外窜了进来,赵从煊俯身将它抱起,他轻抚着狸猫的背脊,垂着的眼帘让人看不透他的思绪。
半个月后,为驱百邪,天子下诏,于长安城内行大傩,以百神之威荡涤邪魅。
入夜,曲江池水被花灯映得泛红,自时疫传入长安以来,长安宵禁森严,唯有今夜敕令暂弛,许万民放花灯祈禳。
岸边人头攒动,却无往日的喧嚷。
人们默默地将花灯放入曲江池中,灯影摇曳,随波远去。
不知世事的稚童趴下身子,用手拨弄着花灯,想让它漂得更远一些。少年们听着家中长辈的唠叨,不情不愿地学着大人们的模样许愿消灾。老人们双手合十,嘴唇微动,祈求时疫早日消散。
商贩们在街边摆出简单的摊子,卖着甜糕和热茶,铜钱递过时也少了往日的讨价还价。
萧母的病刚好没多久,柳灵儿便自请为她放花灯祈福。
曲江池畔的客栈二楼,萧母看向窗外柳灵儿虔诚地祈福,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她缓缓道:“前几天,灵儿的母亲传了一封信来,说是一家门当户对的氏族上门提亲,便想让她回扬州去。不过这些天时疫未散,我自作主张留灵儿再多住一些时日。”
说着,萧母便转过头来看向萧伯瑀,她笑了笑,问道:“你都二十有四了,是不是该成家了?”
萧伯瑀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却没有正面回答,“如今朝局未稳,反叛军如狼似虎,儿子身为朝廷命官,当以国事为重。”
“国事家事本就不冲突,要真等到天下太平之日,那得何年何月……”萧母微微蹙眉,忽地,她眉头一舒,“你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萧伯瑀神情一滞,片刻后,他缓缓摇头,“没有。”
知子莫若母,要真没有,就不会有犹豫的神情,萧母既惋惜他不喜欢柳灵儿,又想早些为他张罗婚事。
“说吧,她是谁家的姑娘?”萧母道:“女儿家能等多久,娘最清楚了,你别等到别人出嫁了才后悔莫及。”
萧母有感而发,年轻时萧父也是如此,明明两情相悦,却差点让她气急嫁了他人。
婚后萧母的肚子久久没有动静,别人暗地里都开始说了闲话,朝廷的一些官员为了拉拢萧父,多次想要让自己的女儿嫁进萧家。
萧母愈加郁闷,所幸萧父并非滥情之人,他宁愿在列祖列宗面前长跪一夜,即便萧母无所出,他也不愿再娶他人。
以至于别人的孙子都能打酱油了,萧母还在操心儿子的婚事。
萧伯瑀偏过头看向窗外,只见曲江池畔人影走动,余光中忽地瞥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霎时间,他的眸光微变。
萧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江边人影走动,恰逢一个女子在放花灯,她依稀认了出来,便问道:“你喜欢的是……孔家的女儿?”
萧伯瑀一愣,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他收回了视线,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梁家的女儿?不过梁家在军中担着要职,你爹恐怕不会同意这门婚事……”萧母面露难色。
萧伯瑀无奈地笑了笑,“都不是,时辰不早了,我派人送您回去。”
出了客栈,萧母还在思索是谁家的女儿,长安城中的士族几乎说了个遍,萧伯瑀都一一否认。
“……若你真没有心悦之人,为何不能娶灵儿为妻?”萧母微叹道,她心里是极喜欢柳灵儿的。
话一落地,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婶婶,堂哥。”
说话之人正是萧伯瑀的堂弟,萧回舟。
萧回舟凭着对西域各国文字和礼节的熟悉,不久前刚升迁为鸿胪寺少丞,可谓是年少有为。
萧母满脸笑意,“是回舟啊,我们这刚要回去呢,可巧不巧的。”
“婶婶的身体怎么样了?”萧回舟寒暄道。
萧母笑着道:“好多了,多亏了你送来的补参,听说是从西域带回来的,你费心了。”
“婶婶喜欢就好。”萧回舟道:“我刚才见灵儿在江边祈福,这才知道你们也在。”
说起灵儿,萧母这才发现柳灵儿已经不在江边了,她担忧道:“灵儿去哪了?快,快派人去找。”
“婶婶莫担心。”萧回舟连忙解释,耳廓微微泛红,“方才灵儿差点跌入水中,衣裙下摆湿了大半,我……自作主张想送她回府……”
不远处的马车上,柳灵儿探出个脑袋,神色似乎有些窘迫。
萧母这才放下心来,“那就有劳你了。”
紧接着,她便朝着柳灵儿走去,见她没有受伤才让车夫回府。
待车马远去后,萧伯瑀缓缓看向江畔的另一边,却早已没了人影。
…………
转眼又过了两个月,永顺四年,四月。
天气转热,时疫渐渐止歇,皇帝在宫中设宴。
紫宸殿内。
皇帝脸上泛着病态的苍白,眼周青黑,显然是一副纵欲过度之色。
更荒唐的是,皇帝身边坐的不是皇后,也不是后宫中的任何妃子,而是一个男子,一个地位低下的乐师。
朝中老臣暗中摇头叹气。
宴席行至一半,那乐师忽而在皇帝耳旁低声说了什么。
紧接着,皇帝的目光看向文臣首位的宰相萧伯瑀,又缓缓移到角落中的宁王赵从煊身上。
“七弟。”皇帝突然开口,“听说你前些日子生了病,倒是我这个皇兄疏忽了,来人,赐酒。”
殿内丝竹骤停,空气凝滞了下来。
侍女连忙奉酒上前,酒液缓缓倒入宁王身前的酒樽中。
殿内大臣面面相觑,不知这葫芦里打着什么哑药。
皇帝举着龙案前的金樽,旋即他紧盯着赵从煊,眼白中泛着猩红的血丝,问道:“七弟怎么不喝?”
“陛下厚爱,臣弟愧不敢当。”赵从煊起身行礼。
皇帝轻轻笑了笑,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显得神色有些癫狂。
这酒,不喝也得喝。
殿内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宁王赵从煊身上,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杯酒不同寻常。
赵从煊举起酒樽,他端正地朝皇帝行礼,随即一饮而尽。
皇帝大笑,“继续奏乐。”
殿内靡音再起,萧伯瑀不由地看向角落的赵从煊,但他低垂着头颅,让人看不清神色。
而后,宁王借酒醉困乏为由,早早地退了御席。
御宴结束,天色尚早。
走出宫门后,田安连忙牵着马车而来,问道:“大少爷,可要回萧府?”
萧伯瑀神色有些不宁,道:“嗯。”
“是。”
一路上,萧伯瑀神色越发凝重,回到萧府后,他忽然吩咐道:“宁王刚病愈不久,田安你去库房取些滋补药材送至宁王府中。”
田安不解道:“大少爷,您之前不是说,尽量减少与宁王殿下往来吗?”
“礼不可失。”萧伯瑀淡淡道:“取些寻常的药材即可。”
“是。”田安听命,刚要下去准备,他忽地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大少爷,我可以准备些小鱼干送去吗?上回在东市旁见到宁王府中的狸猫,看起来又胖了些。”
“……嗯。”萧伯瑀轻轻颔首。
半个时辰后,萧府书房。
田安进来禀报:“大少爷,药材和小鱼干都送过去了!”
“殿下如何了?”萧伯瑀问道。
田安神色有些懵,但还是如实回答:“小的没见到宁王殿下,不过,宁王府中的侍卫好像多了些……”
萧伯瑀闻言,手中的动作一顿,旋即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田安躬身退去,忽地,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连忙补充道:“听小酉子说,今日是洛妃的忌日,宁王殿下从宫中出来后,就一直将自己锁在屋内……”
小酉子就是宁王赵从煊身旁伺候的小太监,而洛妃,即宁王赵从煊的母妃。
第25章 真情假意 太尉之子被劫、宁王做局、吻……
日薄西山, 华灯初上。
因时疫消退,长安城内格外热闹,曲江池上数十艘画舫张灯结彩, 丝竹琵琶声不绝于耳。
将近戌时,一艘画舫突然传来嘶声裂肺的尖叫, 紧接着是杯盘落地的脆响。
周遭画舫的乐声戛然而止,无数目光循声望去, 只见舫中人影攒动, 一道尖锐的呼声撕破夜空, “快来人啊!陈小公子不见了!”
不多时,执金吾带着数百名侍卫涌了上来, 其阵仗不亚于永顺二年,皇帝在曲江池遇刺。
百姓们心底发怵, 不明就里者纷纷私语:“这陈小公子是何许人也?”
陈小公子, 陈易, 年方十五,乃太尉陈威妾室所出, 因是老年得子,自幼被视若珍宝、百般溺爱,以至于宠坏了他的性子。
如今陈太尉出师在外, 早就叮嘱其家人小心谨慎,可陈小公子却不以为意,时疫一消,便召了些京中世家的纨绔子弟在江中游玩, 却不料不知从哪冒出的黑衣人将其劫走。
因陈小公子身份使然,不到半个时辰,消息几乎传到了朝野的各个官员耳中。
显然, 这并非寻常的劫匪,众人心思各异,各怀鬼胎。
这般阵仗自然也惊动了身在萧府的萧伯瑀。
侍卫匆忙来报,萧伯瑀眉头微蹙,“我知道了。”
“是。”
侍卫退下后,萧伯瑀陷入了沉思,其中的利害关系错综复杂。
两军对垒,陈太尉手握二十万兵权,胆敢劫持陈小公子的绝非朝野中人。
那么,这个人是谁,其背后目的究竟是什么?
萧伯瑀起身往外走去,恰逢萧父迎面而来。
萧父见他神色凝重,便知其要前往曲江池,遂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
萧伯瑀顿住脚步,问道:“父亲,您认为,此事是何人所为?”
萧父在宦海沉浮数十载,结合目前形势,虽不知是何人所为,但也能隐隐猜出,其目的已经很明确:
要么是,以此扰乱太尉陈威的心神,主将心神一乱,做出的决策往往急一时之所急,待其醒悟,为时已晚矣。
要么是,借此威胁陈太尉……
萧父却摇了摇头,“这个人很聪明,既知晓陈太尉为人,又了解长安城。”
怕就怕在,若此事是反叛军所为,便意味着,整个长安城已经被反叛军渗入。
萧伯瑀闻言,心绪竟出奇地平静了下来,“我明白了。”
太子继位以来,短短几年,天灾人祸层出不穷,百姓民不聊生,大晟国祚每况愈下。
凡有远见之人都能看出,大晟将亡,乱世将至。
太尉陈威借起义军作乱,从皇帝手中取得精锐铁骑的兵权,却一拖再拖,始终没有一举剿灭反叛军。
因此,也让反叛军势力越发壮大。
这几个月来,不止冀州,各地都有起义军,而且往往一呼百应……
来到曲江池,看着一地狼藉的画舫,萧伯瑀眉头微蹙,问道:“可有百姓伤亡?”
侍卫回禀:“回大人,那黑衣人是偷偷劫走了陈小公子,其他的人一概无恙。”
话一落地,曲江池旁传来一个船夫哀嚎的声音:“诶哟!哪个杀千刀的把我船板踩坏了!”
眼看周围有侍卫看过来,那船夫缩了缩脖子,只敢小声地骂骂咧咧。
萧伯瑀的目光掠过江边停靠的数百艘小船,有些小船早已废弃,却也停在一边。
忽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往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京中侍卫几乎翻遍了长安城,但一开始就忽略了曲江池。
“来人。”萧伯瑀吩咐道:“沿着曲江池,一一搜查这些船只,切勿损坏百姓之物。”
“是!”侍卫领命而去。
萧伯瑀随身的侍卫并不多,要一一翻找,极耗费时间。
他看着出事的画舫,又看向江中,猜想着劫匪逃离的路线。
就这样,萧伯瑀沿着江畔走着,忽而见一艘小船在水上微微波动。
船内的烛光摇曳,很快又被周遭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
这一微小的异动落入萧伯瑀的眼中,他缓缓掀开帘子,船内的确藏有一个人,但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后,他神色骤然一诧。
“大人,东边无可疑之人!”几名侍卫远远地禀报道。
萧伯瑀放下帘子,轻轻颔首示意。
待侍卫又去搜寻他处时,萧伯瑀缓步踏入船舱,他压低了声音,声音较往常多了一丝冷意,“殿下为何在这?”
在太尉之子出事的地方,宁王无故出现在这,很难不让人怀疑。
赵从煊没有立即回答,他抬眸看向萧伯瑀,发红的眼眶忽而生起了几分倔意。
“殿下可有解释?”萧伯瑀再次问道。
赵从煊撇开了头,却依旧没有回答。
见状,萧伯瑀眉间凝着些许疲意,哪怕宁王说,他只是来江中游玩……
见赵从煊一言不发,萧伯瑀正欲转身离开。
“你怀疑我?”赵从煊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
萧伯瑀缓缓道:“陈太尉之子今晚在这里失踪,殿下可否告知,为何会在这里?”
“今日……是母妃的忌日。”赵从煊艰难地开口。
萧伯瑀闻言,神色一愣。下午田安回府时,的确说了这件事。
“母妃临终前说,她想回江南……泛舟游湖。”赵从煊低着头,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洛妃是江南女子,少时便常与人泛舟游玩,但自入宫以后,一言一行都受人桎梏,便再也无法自在逍遥泛舟了。
旋即,赵从煊缓缓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他轻声道:“萧大人,你若还觉得我有嫌疑,那请便吧……”
话落,一滴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滑落。
下意识地,萧伯瑀缓缓伸出手,指腹温柔地抹去他脸上的泪水。
泪水似乎格外滚烫,萧伯瑀指尖微顿,很快便反应过来,他逾矩了。
赵从煊睫翼微颤,他仰起头,唇角翕动,低低地问道:“萧大人对所有人都这样吗?”
“臣有错。”萧伯瑀倏地收回了手,声音低哑了些。
话音一落,一个身影覆了上来,只一刹那,唇上传来一抹沁凉。
萧伯瑀尚未反应过来,一双手便攀上他的脖颈,温热的身体颤抖地陷入他的怀中。
怀中人的唇瓣带着泪水的咸涩,生涩地在唇间厮磨,柔软而轻轻颤抖着。
萧伯瑀的手掌贴在他单薄的脊背上,却没有推开。
船舱内,烛光忽地湮灭,昏暗狭小的船舱内只余两人呼吸交缠的声音。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却不知是要将人推开还是按得更紧。
赵从煊轻喘一声,怯生生地咬着他的唇角,却不知该如何深入。
萧伯瑀脑中那根紧绷的弦‘铮’地断开,他猛地扣住赵从煊的后颈。
这一刻,脑海中所有的礼义廉耻,所有的顾忌都被他抛之脑后,似压抑许久般加深了这个吻。
小船外传来侍卫的脚步声,赵从煊吓得一颤,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
“大人!大人不见了,快来人!”一个侍卫大声呼喊。
萧伯瑀将人扣在怀中,他稳住心神,开口时声音已恢复平常,“无事,不必惊慌,先退下吧。”
“是。”侍卫虽有疑色,但不敢多问。
脚步声消失后,船舱内再次沉寂了下来。
萧伯瑀神色凝重,他无法再忽略这件事,倘若怀中人是个女子,他定当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可怀中人不止与他同为男子,还是大晟王朝的王爷。
萧伯瑀的沉默让赵从煊以为,他后悔了。
赵从煊仰起头,小心翼翼将唇瓣贴了上去,两人的唇瓣只在咫尺之间。
“殿下……可知自己在做什么?”萧伯瑀喉结微滚。
下一刻,湿润的唇瓣紧贴而来,答案不言而喻。
萧伯瑀将人搂得更紧,指尖陷入那柔软的发丝中。不同于刚才的失控,这个吻轻柔得像拂过水面的月光。
赵从煊浑身发软,唇瓣微微张开。
寂静的夜中,心跳声似乎要撞破胸膛,耳畔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以及唇齿交缠的水声。
良久。
萧伯瑀将人放开,他轻声道:“殿下,臣派人送您回府。”
“嗯……”赵从煊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似乎带着几分委屈。
萧伯瑀轻轻笑了笑,他温柔地捧住怀中人的脸颊,而后在他眉间落下一吻。
“近日长安城恐不太平,殿下务必小心。”萧伯瑀轻声叮嘱道。
赵从煊轻轻点了点头,“嗯……”
萧伯瑀吩咐侍卫安抚周遭百姓后,小酉子抱着狸猫从东边夜市走了过来,手里还拎着猫藤窝等物。
趁此时机,萧伯瑀派人护送宁王回府。
深夜,宁王府。
一道黑影从高墙外一跃而起,紧接着熟练地避开府中侍卫耳目,直抵宁王府书房。
“……人已经送出长安。”
“嗯。”赵从煊轻轻颔首,“将人送到尉迟徽手中。”
那黑影似有不解,他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帮尉迟徽?”
赵从煊是大晟的王爷,帮反叛军对他而言并没有半分好处。
“是帮他,还是杀他,这得看他怎么选了。”赵从煊淡淡道。
很快,那黑影便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心头顿时涌起一阵寒意。
陈易落在尉迟徽手中,这一步棋,无论如何都会激起双方交战。
太尉陈威没有剿灭反叛军的缘由便是想拥兵自重,若是得知尉迟徽劫走了他的小儿子,必然坐不住了。
待黑影消失后,赵从煊看着棋盘,眸间陷入沉思,还有一步最重要的棋……
第26章 乱世将至 约会、亲亲
半个月后, 宰相府。
长史王横步履匆忙地穿过回廊,神色紧张地进来禀报:“大人,有陈小公子的消息了!”
萧伯瑀正在批阅奏章, 闻言立即放下手中之事,陈易之事, 事关重大,他接过信筒, 只见里面的素笺上写着寥寥几字。
他的眸间一沉。
王横小心翼翼问道:“大人, 怎么样了?”
“人是在尉迟徽手中。”萧伯瑀道。
可他依旧有些疑虑, 他始终觉得,以尉迟徽目前的情势来看, 劫走陈易并非上策。
顿时,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随即翻找起案上一旁堆积的竹牒。
“大人, 您在找什么?”王横不解地问道。
萧伯瑀沉声道:“七天前, 军中监事传来一份奏报,陈太尉令五千精锐从渭水南边绕道而行, 欲从侧面进攻冀州反叛军。”
“的确如此。”王横回想起自己整理奏报时,他还纳闷朝廷大军为何不正面开战。
以二十万兵马对战五万叛军,这场战役毫无悬念。
“要渡渭水, 便要搭桥通行,倘若此时尉迟徽将主力军在渭水埋伏。”说着,萧伯瑀看向王横,神色越发凝重。
陈太尉若是得知陈易在尉迟徽手中, 必然会有所行动,此次调兵突袭恰好在陈易失踪后不久。
王横心头骤然一寒,可觉得尉迟徽应该没有这个本领, 能神机妙算,猜出朝廷军会走水路突袭。
“大人,您会不会多虑了……”王横道:“那尉迟徽若将主力军分去渭水,那我军此时直攻邺县,岂不是轻而易举就拿下了?”
萧伯瑀找到了那份竹牒。
先前几个月以来,太尉陈威以邺县易守难攻为由,迟迟没有下令进攻,可现在突然更改主意,要从渭水南岸突袭。
此举虽险,一旦成功,尉迟徽只能往北面撤军,而北边还有荆州李肃镇守。
可一旦被埋伏,五千兵马,恐伤亡惨重……
“你先下去吧。”萧伯瑀将竹牒放置一旁,事已至此,但愿是他多虑了。
“是。”王横躬身退下。
…………
屋外,黑云渐拢,天色阴沉了下来,没多久,一场暴雨落下长安。
这场雨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好几天。
时雨之节,长安的世家子弟、文人墨客常聚一起听雨品茗,或者观戏听曲、饮酒作诗,好不乐哉。
这一日,阴雨连绵。
漱音阁,雅间。
一声低吟的轻喘溢了出来,很快又被淅零的雨声覆盖而去。
萧伯瑀缓缓松开唇,怀中人湿润的唇瓣微微翕张,双手无力地攀附在他肩上。
情不自禁地,他将怀中人扣得更紧,指尖轻抚过他的下颌,旋即再次覆上那张唇瓣,温柔而强势地侵占着他的气息。
“嗯……”赵从煊声音发软,却还是怯生生地回应着,指尖发颤地攥着他的衣襟。
萧伯瑀的呼吸粗重起来,他松开唇,偏过头看向窗外的雨幕。
一阵轻风卷着雨丝吹了进来,萧伯瑀身体微倾,将人护在怀中,开口道:“雨夜微凉,殿下当心身体。”
“要是染了风寒,你是不是就能来看我了?”赵从煊道。
萧伯瑀不同意,“殿下当以身体为重。”
“可我想见你……”赵从煊仰起头,眸光含着亮光,“我想每天都能见到萧大人。”
自上次小船一别后,二人差不多已经一个月没有见过面了,明明只是隔了几条大街而已。
萧伯瑀没有说话,宁王殿下身份特殊,即便他没有异心,可一旦被人发现,难免被人扣下结党营私的罪名。
从上次皇帝赐酒就能看出,皇帝已经对宁王起了猜忌之心。
若那是一杯毒酒……
思及此,萧伯瑀搂着怀中人的手越发收紧。
见他沉默不语,赵从煊仰起头,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下颌,又退让了半步,“那……休沐之日呢?”
大晟王朝五日一休沐,不过,萧伯瑀自上任以来,几乎一个月才休沐一次。
“……好。”萧伯瑀答应了下来。
此后,萧伯瑀谨记约定,每逢休沐日便抽出半日时间陪在赵从煊身边,或是游舟泛湖,或是看戏听曲,又或是郊外骑马……
第一回见萧伯瑀准时休沐时,长史王横诧异地看向天际,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怪王横惊讶,连萧父萧母都神色一惊,私下里小声探讨道:“……莫非朝廷出了什么事?”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萧母又见萧伯瑀每逢休沐日的下午便出门去,一问就说是与人相约。
一开始,萧母还以为是结识了朝野之人,后来有一回,萧伯瑀从外面回来后,萧母瞥见了他唇角有一道血痂,可明明下午出门前还好好的。
而且除此之外,脸上没有任何淤青血痕,那就是说,这不是与人起了冲突,倒像是……被人咬破了唇角。
萧家,书房。
“伯瑀……”萧母轻唤道,声音温和。
萧伯瑀恍然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来,神色微微一怔,立即起身,“母亲,您怎么来了?”
“我都进来多久了。”萧母长叹一口气,“你这些天去见的人,到底是谁?能让你魂不守舍的。”
萧伯瑀低下了头,屋内沉默了下来。
这个人,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萧父和萧母。
“你不说我也知道。”萧母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是谁家的女儿吧?”
闻言,萧伯瑀眸色微动,却没有说话。
“你别说唇上的伤是自己咬的……”萧母幽幽道:“放心吧,你父亲那边我会劝他的,我们萧府还没有不敢娶进门的女子。”
萧伯瑀轻轻摇头,“母亲,您误会了……”
“娘是过来人,怎么会不懂。”萧母叹了一口气,她扶着一旁的椅子坐下,看着萧伯瑀,温柔地笑道:“你一定有了心上人,是不是?”
沉默片刻后,萧伯瑀点了点头,“嗯。”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萧母问道,在她看来,萧伯瑀向来守礼,若非心存顾忌,萧府早就派人上门提亲了。
什么样的顾忌,能让萧伯瑀宁愿欺瞒他们,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
萧伯瑀思忖片刻后,缓缓回道:“山间之明月,水中之清蕖。”
萧母闻言一怔,看着萧伯瑀的神情,她心底隐约猜到了什么,她不敢细想,也不再追问下去,脸上的笑意僵硬了几分。
察觉到她神色有异,萧伯瑀轻声问道:“母亲,您怎么了?”
“无事,只是有些乏了。”萧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摇了摇头,她扶着椅背缓缓起身,“你既不愿多说,娘也不勉强你,只是……”
她顿了顿,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道:“早些歇息吧。”
萧伯瑀起身相送。
萧母回到房中,萧父正坐在桌边看书,见她神色不对,放下书问道:“怎么了?”
萧母坐下,沉默片刻,低声道:“伯瑀他……有了心上人。”
闻言,萧父笑道:“这是好事啊,你不是整日盼着他早些成家?”
萧母欲言又止,她太了解自己的孩子了,萧伯瑀谈及心上人时,唇角是含笑的,可眉间总凝着一抹愁绪。
这个人的身份,恐怕并不简单。
萧父看了她一眼,重新拿起书,劝道:“夫人不必忧心,伯瑀自小就不用我们多操心,眼下时局动荡不安,儿女情长之事便先放到一边吧。”
萧母勉强点了点头,但愿是她多心了。
永顺四年,六月。
从渭水南岸渡河的兵马遭受反叛军的埋伏,五千精锐几乎全军覆没。
对朝廷的二十万大军而言,五千兵马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却极其损伤我军士气。
消息传回长安时,皇帝一怒之下本想罢了太尉陈威的官,但不知为何又突然改了主意,只下令陈太尉在三个月内剿灭反叛军。
但此时,尉迟徽手上的势力已经不同往日了,各地起义军似乎和尉迟徽达成了某种共识,纷纷朝着冀州而来。
而且,尉迟徽死守邺县,占据了地形优势,即便朝廷二十万大军压境,也能拖一些时日。只待其他起义军赶来,鹿死谁手尚未分晓。
更何况,他手里还有陈太尉之子,陈易。
天下越发动乱,各地官民常遭寇匪劫掠,甚至连长安附近也不时有流寇埋伏,但碍于天子脚下,倒是没有闹出人命。
“……我前几天从佛印大师中求得一根红绳,听说红绳可以保平安。”赵从煊拿出一根红绳,小心地系在萧伯瑀的手腕上。
红绳又称相思线,赠丝绳喻情丝相系。
“近日长安恐不太平,殿下尽量少些外出。”萧伯瑀将人搂在怀中,垂眸凝视着怀中人。
“嗯。”赵从煊轻轻应了一声,语气发闷,隐约听出不大高兴,而后仰起头,清亮的眼眸似索吻般看向他。
下一刻,萧伯瑀便低头覆上他的唇,温热的气息交融。
赵从煊喉间溢出一声轻哼,睫毛轻颤地闭上了双眼。
唇齿交缠渐深,萧伯瑀搂着怀中人的手越发收紧,似要将人的气息尽数吞没。
月色被云翳遮掩,粘腻的水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萧伯瑀微微分开些距离,抵着怀中人的额头,声音有些暗哑,“……时辰不早了,殿下先行回府。”
赵从煊睁开眼,唇瓣被吮得嫣红湿润,他轻喘着,双手勾着萧伯瑀的脖颈,声音又轻又软:“不要。”
萧伯瑀抚了抚他的后颈,低声道:“殿下若留得太晚,恐徒惹是非。”
宁王府中的侍卫几乎都是皇帝的眼线,如今非常时期,很容易引起怀疑。
赵从煊点了点头,可仍勾着他的脖子不放,“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好。”萧伯瑀没问是什么事,便直接应下。
赵从煊却神色忽地一滞,他低下了头,道:“这根红绳,你不能取下。”
“好,我答应你。”
赵从煊抿了抿唇,这才放开了手。
萧伯瑀替他拢了拢衣襟,又抚平他袖口的褶皱。
待赵从煊离开后,萧伯瑀看着手腕上的红绳,神色温柔了下来,过了许久,他才起身回府。
第27章 内忧外患 面具吻
永顺四年, 七月。
漠北边境传来噩耗,北狄王庭的老可汗病逝,北狄大皇子继承王位, 然而他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撕毁和平之约, 放肆而野蛮地突袭边城大晟百姓。
霎时间,烽火骤起, 城门被破, 北狄蛮骑涌入, 刀光血影中,百姓哀嚎奔逃, 守城的将士和百姓死伤惨重。
朝廷震怒, 派使君痛斥北狄不信守诺言, 但没想到, 北狄大皇子, 也就是继位的新可汗不止辱骂为首的使君,更是将其随行之人当堂杀掉, 将人血强行灌入使君口中。
北狄来势汹汹,一个月没到,蛮寇烧杀抢掠, 火光映红半边天。
急报飞入长安,朝堂上争议不断。
有人认为,要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各地反叛军势头正凶, 若此时调大军北上,更助长反叛军士气。
北狄这一出,实在是掐在了大晟的命脉上。
此时, 有人向皇帝谏议,令漠北边境邻近的藩王出兵暂时抵御外敌。
而有能力出兵的唯有代王赵铎。
代王赵铎,大晟太祖皇帝九世孙,为人谦逊,封地在漠北以西,其世代王侯恪守臣节,按时纳贡,从无二心。
但是,藩王终究是藩王,皇帝若应允,无疑是给了藩王一个师出有名的时机。
倘若代王赵铎有谋反之心,岂不是将大晟悬于刀尖断崖之上。
“……代王年事已高,今至花甲之年。”有人出声。
言外之意,赵铎半只脚已经踏入棺材了,何必冒险做出大逆之事。
有人反驳:“可别忘了,代王还有世子和世孙……”
宣政殿内争议不休。
皇帝皱着眉头,怒喝一声:“吵死了。”
“陛下息怒!”群臣跪伏。
“传旨,代王赵铎立即出兵,若三个月内北狄蛮寇攻入玉门关,让他提头来见朕!”皇帝寒声道,说罢,他的面色难看,手不由地抚向太阳穴,似是头疼至极。
“陛下三思!!”
皇帝已经不愿听任何一句话了,轻轻挥手,屏退朝臣后,便迫不及待唤他的乐师娈宠前来。
那乐师唇角含着笑,毕恭毕敬地为皇帝斟了一杯石散水,他举起杯盏送到皇帝身前,温声道:“陛下,请……”
皇帝接过杯盏,仰头一饮而尽,片刻间,身体仿佛有一股暖流游走全身,那阵头疼也渐渐歇了下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神开始迷离。
而后,皇帝猛地一拽乐师的手臂,便将人压在榻下……
宰相府。
萧伯瑀伏在案前,眉间紧蹙,反叛军和北狄之事,几乎将风雨飘摇的大晟王朝推向深渊。
回想起几年前,父亲曾问过他:宰相之责为何。
萧伯瑀自认为随父亲之志,问民疾苦,抚民安边,然而大晟子民仍深处水火之中。
思绪沉浸间,王横进来禀报:“大人,虚白老人请见。”
虚白老人,即隐士邵亶的名号。
邵亶曾因一篇萧伯瑀的策论,不远千里而入长安,但却始终不愿入仕。
“快请他进来。”萧伯瑀连忙起身相迎。
“是!”
不多时,邵亶拄着拐杖缓步而入,他此行是来辞别的。
萧伯瑀本想以时局动荡为由,请他暂留长安,可仔细想想,长安其实也未必安宁。
隐士出山,见王朝跌宕,皇帝无道,自然不愿入仕,恐折了一生清名。
萧伯瑀心中了然,便没再挽留,他只能安排人护送邵亶老人平安离开。
如他所料,长安的百姓也开始陷入了恐慌,谁也无法保证,今日还能好好的,明日反叛军会不会就杀到长安来。
这种惊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转眼至八月,朝廷大军与反叛军交战近两个多月,就在这紧要关头,尉迟徽竟然投了,愿打开邺县城门归降,唯一的要求是不能伤城中百姓。
看着传回来的捷报,萧伯瑀却眉头微蹙,尉迟徽正是兵强马壮,士气最高的时候,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投降。
萧伯瑀上谏皇帝,命大军暂缓入城,需先探明敌军粮草是否充盈,城外是否有密道,否则贸然入城,恐中了敌军埋伏。
这一次,皇帝倒是听进了耳中。
朝廷大军的确没着急入城,因为皇帝想要的不是他们投降,而是要彻底杀绝反叛军的将领,永除后患。
于是,太尉陈威设下鸿门宴,请尉迟徽赴宴,若是不敢,便证明他心怀异心、无归降之意。
尉迟徽答应赴宴,回信时,顺便将一枚玉珏送到陈威手中——那是他的小儿子陈易的随身之物。
意思便是,这场鸿门宴,倘若他们不能全身而退,那陈易定然也活不了。
…………
萧府,庭院,翠竹轻摇,微风不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