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觉得后怕,如今说来,只作轻松语调。
崔沅一顿:“什么时候病了?”
叶莺小声道:“前不久,太后殡天前一夜。”
她将那件事告诉了他。
其实她醒来后听说,第一反应竟是,该不会是被她给气死的吧?但觉得自己应当没那么大本事。
崔沅喉咙发梗,算算,正是他低烧不醒的那段时日。
所以……没有遣人传话或是问他情况,是因为她也自顾不暇,并非是心里忘了他。
纵使事情已过去许久,甚至太后已殡天,心里还是有股怒意漫腾。
见他神色逐渐冰冷,叶莺解释道:“人死债消,我倒是不气这件事了。只觉得她杀孽太重,便是醒来时突然得知她……竟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样说其实不太好,毕竟是她礼法上的祖母。但对着的是崔沅,身边又没有旁人,她不知觉就把这些时日憋了许久的话都倒了出来。
云扶与阮姑姑,到底不是什么话都能对她们说得出口。
“我做的那个梦着实奇怪,多亏了你这幽兰香,救我一条小命呢。”
至少她如今好生生地站在面前,崔沅不欲浪费来之不易的见面机会叫她还要担心,暂且松了神色。
“我已是说过,香能寄情。”他垂眸看她。
崔沅是典型的文人,自然身上也有文人的一些通病。说好听是细腻,说不好听是矫情。
面色淡然之下,心跳似失了一拍。不免感慨,自己与她竟这般相通……昏迷、沉梦不醒,又因对方的羁绊而醒,何其相似。
有道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只他希望,如这般灵犀,日后还是不要再有的好。
本想将自己的梦也与她说一说,但那般险境……恐怕又要惹得她掉泪。
崔沅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
叶莺见他今日频频欲言又止,深觉有鬼。追问,问不出个所以然,大为心痒。
便趁着四下无人,想使出耍赖那一招。
却不想花丛中拐出来一个颀然窈窕的身影,正与他们面对面撞上。
不是怀庆又是哪个?
叶莺的手还攀在崔沅的袖子上。
十根春葱似的指尖,雪白中透着淡淡的粉,攥着玉色的袍袖。蓄了近一个月的指甲已长出不少,被云扶每日精心修养得莹润剔透。
怀庆的目光遽然缩紧。
死死盯着那双交叠的袖口,仿佛要剜出个窟窿。
崔沅记得她,也记得那些被“偶遇”时不太好的回忆。
他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挡住叶莺身形,淡淡颔首:“怀庆殿下。”
第43章 祭孔宴他正是来“捉奸”的。
园中金灿灿的菊花开得正好,看着这般亮丽的颜色,怀庆却指尖发冷。
目光转而移到了崔沅身上,半晌,怔怔开口:“真的是你。”
适才菊花丛中欣然一瞥,觑见个清隽影子,明知不可能,心跳仍是漏了一拍。
却不想,真是他。
看见二人并肩而立,姿态亲昵,怀庆还有什么不懂。
只到底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不撞南墙不死心,浑身的犟脾气,仍要亲口问问。
“崔郎君不是深居养病么,怎地出现在这宫苑里?还同嘉阳走在一起?是来做什么?”怀庆紧紧盯着他。
“此是臣私事。”崔沅淡淡,“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但凡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的变化。
不管是健康的气色,还是周身缭绕的冷意。
可……分明刚刚面对嘉阳时不是这样的!
是她一过来,他才作出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怀庆喉头涩然,差点落泪。
身形一晃,及时被身边的女官搀住。
女官关切道:“殿下这些时日为太后守灵,心中悲痛,累着了吧?先前裴郎君差人送来一匣子通江雪耳,莫若奴婢一会吩咐厨司的人与燕盏炖了,给殿下补补身子。”
女官搭在手臂上的手,稍有些用力,还冲她摇了摇头。
怀庆无比清醒。
女官是在提醒她,她已经有未婚夫婿了。不该与这两人纠缠,在宫里闹出什么传言来。
只她想到从前的自己,为了他,做过许多的傻事,却没换来一个人家正眼。
阿娘说,崔沅那样的人,生来就是家族里的栋梁,年纪轻轻就出仕,将来必是要入阁拜相的,不可能尚公主。
又隔着两个家族的事,叫她趁早清醒。
怀庆执迷了两年,见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便只好罢了。
可他对自己不为所动便算了,怎么能、怎么能自堕与嘉阳这个野丫头搅和在一起?
他的仕途呢?
他那凛凛傲骨呢?
他不是不惹凡埃么?
心头有怒火中烧,不发出来,总不甘心。
怀庆挣开女官的手,径直发难:“崔郎君的私事我无从插手,只是嘉阳,你生在乡野,本性粗鄙,不知体统礼教也罢。眼下仍在国丧,太后尸骨未安,便就这么迫不及待与男人厮混吗?”
“可见,你的心里对太后毫无敬畏,若传出去让人知道了,便是教大家跟着你丢脸。”
她恨恨道*:“我既是你的长姊,便有义务管教你。”
“来人,给本宫将嘉阳带去归真殿。”
“来人!”
没有人动作。
向来对她的吩咐无有不从的宫人面露迟疑,不敢上前。
怀庆头脑被愤怒占据,便要亲自上前挟人,女官吓得跪在她面前,抱住她的双腿:“殿下,殿下,嘉阳殿下风寒初愈,想来、想来是陛下的口谕……您不可冲动啊!”
贵妃宫里的人,大多知道太后殡天前发生了什么,若不是怀庆殿下恼羞成怒告状,兴许就不会出这档子事。
女官害怕祸及自身,拼命地阻拦。
怀庆怔怔。
她回望自己身后的一干宫人,看见她们脸上的惶恐,又想到这些时日阿娘愈发心急,想要早些将她嫁去裴家。
心里终于彻底意识到了四个字。
今非昔比。
心里十分难受。
叶莺被她说得烦了,垂眼松开崔沅的袖子。
崔沅却捉住她要离开的手,顺势与她十指交握。
而后,冷冷地看了怀庆一眼。
只听他道:“殿下亦是读过书的人,须得知道,乱之所生,常以言语为阶,人之将祸,多必躁于言。”
秋光里,崔沅一身玉袍,神色浅淡,仍是那个遥遥不可攀折的高岭白雪。
他的语气虽不严厉,却带了十足的警示意味。
怀庆脸上火烧似的疼。
僵持半晌,她屈辱地让开了路。
便就这么走出一段后,叶莺问他:“这样不好吧?她若因此记恨,将今天的事传出去呢?”
“被那些言官知道了,岂不是要说你。”
从皇帝那里,叶莺大概知道了言官的嘴有多烦人,忍不住为崔沅担忧。
只她忘了,崔沅自己就是言官出身。
崔沅见她忧心忡忡的样子,起了逗弄之心。
他淡然道:“我如今一介白身,有人上奏,也是弹劾祖父教育无方,与我何干?”
叶莺“噗”的一声,戳戳他手臂:“你还真是孝顺呀。”
细细的手指,被他一把捉住,放在手心里揉搓。
又在叶莺脸色羞得涨红时候神色如常与她解释,何家倾覆已定,自顾不暇,怀庆不会有添堵的机会。
这一日回去后,直到国丧结束,怀庆果然没有了动静。
之后上朝时,皇帝一改此前温和中庸的风格,将这些年来所收集数十桩何氏罪证摔了出来。
朝堂事去叶莺甚远,她在宫里只听说贵妃免于刑罚,废为庶人,怀庆退了与裴家的亲事,自请搬去皇家庵堂为太后祈福,也算是保留了些许体面。
何氏偌大一门,一夜倾覆。多少人心知肚明,这时候还要捺下害怕,明面装出愤怒来踩上何氏一脚,再捏着鼻子道“陛下英明”。
皇帝又与崔相夜饮。
纵隔了许多年的时光,再次坐在崔宅这水榭里,看着湖面上落了星星点点的光晕,皇帝已不再年轻的眼睛里也藏着点点水光。
夜色里,有幽微琴声传来。
皇帝听了半晌,缓缓笑了。
他虽不再年少,但总有人正年少。
数年筹谋所耗费的精力、心血,在事成这一刻,似乎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国丧一除,绣坊的人就送来了好些套衣裙,一套比一套鲜亮。
“不是才做了两套新衣裳?”叶莺有些不明就里。
云扶解释道:“殿下素日穿的都是常服,这是为祭孔宴准备的礼服,不一样的。”
祭孔宴,又听到这个名字,叶莺好奇:“做什么的?”
阮姑姑捂嘴一笑。
片刻后,叶莺总算明白那天崔沅的欲言又止从何而来了。
原来祭孔宴当日,上京中待嫁的宗室女、公主都会前去,表面观礼,实是为自己挑选心仪的夫婿。
提前关注哪几个,回去后打听对方家风品行,待来年春闱成绩出来,学问也过关,便可以请旨赐婚走礼部流程了。
皇帝作为老父亲,自然不愿意看自家单纯的女儿涉世尚浅就吊死在一棵树上,待让她见识过这些年轻士子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叶莺无语凝住。
云扶又催着她试衣挑选那日的着装。
宫装繁复,礼服更是令人穿不明白,即使有云扶帮忙,一套套试,一遍遍脱,试完前面三套也花了半个时辰。
且每一套,小婢们都拍手称赞好看,根本选不出来。
叶莺都饿了,被云扶哄着换上最后一套。
这一套颜色最为艳丽,茜色大袖对襟衫,石榴罗裙,乳白抹胸上绣着赤红贴梗海棠,反搭一条鹅黄绡纱披帛。
她仍是不好意思叫太多人看见自己身体,换衣裳的时候便躲在屏风后面。
待换好后,走了出来。
“怎么样?”
灯光下,少女芙蓉般的娇靥被乌发红裙衬得雪白,纤腰一束。
含凉殿众人只看她平日惯穿粉、青等浅色,清丽灵动,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副娇艳模样,俱都屏息凝眸看呆住了。
便连阮姑姑眼中都难掩惊艳,没口子地夸:“好,这个好,这个好,就穿这个。”
等到了那日,清早天未彻亮,就被逮起来梳妆绾发。
云扶在她面颊淡扫胭脂,梳头宫婢的动作十分利索,三五下便成飞仙髻,金镶玉蝶翅明珠长簪正呼应衣衫上翩飞的蛱蝶。
披上礼服,行动受限,叶莺的动作连带表情都不自觉矜持了许多。
孔庙旁的承明台被收拾了出来,设一片纱幔珠帘稍稍遮挡,作为女眷们观礼处。
义明是个坐不住的,远远看见叶莺便向站起来她招手。
众人随之扭头,猝不及防撞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旭日东升,紫金光线破云而出,少女穿着一袭绯红石榴裙逆光走来。
宽幅裙摆随着步伐在地上拖曳,披帛上以金银双线绣成的蛱蝶就好似活了,翩翩欲飞。
越近,逐渐看清她的容颜。
在灿阳下,晨曦中,娇妍明媚,艳光灼灼。
义明挽上她的手:“你可算来了,我给占了几个好位置,差点保不住。”
叶莺不明白,这么高的台子,坐哪不是都一样吗?
待走过去,才知道义明多能干。
高台红日丽秋晖,她们这个位置恰好可将今科士子风华尽收眼底。
据说共有五百余人参加本次秋闱,叶莺从台上一眼望去,一水的大袖白衫,仿佛铺了一地白雪。阳光洒下,灿亮耀眼。
倒是人太多,看不清那些人面孔,只能看个大概高矮胖瘦。
那些人前方还有一座较矮些的台子,正与承明台遥遥相对。
叶莺问:“那是什么?”
义明道:“哎呀,你不知道吗?那是赞礼官一会占的位置,我占这看得绝对清楚。”
见叶莺不解,她笑起来,“那些士子有什么好看的,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正中央设了御座,不多时,皇帝莅临,身穿赭黄色天子衮服。所有人都跪下见礼,山呼万岁,场面实是壮观。
太常寺奏着和缓庄穆的钟鼓器乐,吉时一到,乐声猝停,随后三声击钟长鸣。
义明眼里闪过一丝亮光,雀跃地擎住她的胳膊:“来了来了,要来了!”
放眼坐席,其余宗室女的面孔上也都难掩激动,窃窃私语。
这么夸张的吗?叶莺不确定地朝台下看了一眼。
彼时,她还不知道,负责为祭孔宴开场送上祝祷辞的礼赞官,乃是举目国朝最为出色的青年。
是即使在多方势力博弈之下,也不得不承认的优秀。
鼓点急转雄浑,满目胜雪衣冠间,忽而出现了一抹绯红。
适才充斥着潮水般嗡嗡私议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道身影自人群中逆流而出,不疾不徐,持重沉稳。
只一刹那,日月光华落在在他身上,点亮天地,成为了满场的焦点。
不知怎的,叶莺的心跳也在这鼓声的影响之下躁动了起来。
为何这个身穿深绯官袍的赞礼官,看起来竟眼熟至此……
赞礼官稳步登上礼台,渊渟岳峙,轩然霞举。
隔着朦胧的纱幔,仿佛满场白衣士子皆被掩去,天地间惟余一抹绯色。
和风轻撩,拂动纱幔珠帘,也令承明台上诸人看清了他的面容。
光华耀目,年轻沉稳。
叶莺轻呼一声。
珠帘被拨开,发出“哗啦啦”的清脆碰撞声响。
她的动作使得周围人侧目,底下的士子亦抬首望来。
高台之上,石榴裙少女撑着栏杆探出半身,双眸如春星透亮,盛满了惊讶。
步摇上的宝石流苏微微晃动着,在日光下折射出耀人的绚彩。
发髻如云,红裙欲燃,越发衬得其秾丽眉眼比衣衫上绣的海棠还更娇艳。
海棠,人间富贵花。
士子们被这灼灼的华颜一晃,俱交首接耳:“那是哪家宗室女儿?”
有聪明人已经猜到:“先前陛下认回流落的亲生女儿,想必这位就是嘉阳殿下了。”
人群中的波动没有影响叶莺,她定定望着对面礼台上的挺拔身影,屏住了呼吸。
他怎地不在家好好休养,跑来祭孔宴?
这是她第一次见崔沅穿上官袍的样子……
也是第一次见他穿着红衣。
深秋阳光洒在他身上,袍服随微风而动,既有文官清雅,又有上位庄重。
清华贵重,容德威仪。
崔沅遥遥看了过来。
隔着高台,隔着满场士子,四目相对。
白衣胜雪,银杏铺地。
对视的目光里,都是灼灼的红。
众人望着高台上两道身影,不约而同生出个念头。怎地这么般配,都穿了一身红,就好像是……
崔沅的目光在人前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寻常一眼,叶莺却从中读出了幽幽。
他正是来“捉奸”的。
因今日出现在这里的年轻女眷,都是来为自己挑选心仪的夫婿的。
在这目光下,叶莺搭在栏杆上的手不由觉地收紧。
仿佛有电流过遍全身,整个人被那种心跳砰乱到手指尖都发麻的悸动控制,久久不能动作。
直至被人扯了扯袖子,这才回过神来注意到旁人的目光。
羞意迅速攀上玉色面庞,手忙脚慌地撒开纱幔坐了回去。
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愫翻涌着,叶莺躲在随风轻扬的纱幔珠帘背后,激越的鼓点声已经停下了,心跳还没降下来,脸颊比染了朝霞还更艳丽。
义明调侃:“瞧,先前我说什么来着?”
义明不知他们交集,只兴奋道:“今年竟是崔中丞?之前好像是生病辞官了吧,如今又出仕,想来是好了?”
叶莺抬眼看她。
崔沅生得这般俊秀,又才华出众,很难不使人动心。
可义明看见她绯红的面颊,话音一顿,罕见地正经起来,“嘉阳,你还是看看就好。这个人,之前怀庆倾慕的,死缠烂打了两年都没能让他下凡。我怕你伤心……诶,他适才是不是看了你一眼?”
叶莺直接被她给逗笑了。
那道清凌凌的声音念着祝祷序辞,沉稳而清越,缓慢而有序。那祝祷文辞典丽,用意深远,水平如叶莺这般门外汉听了都觉极好。
水晶珠帘熠熠生辉,在叶莺眸中投落细碎光影。
再次伸手拨开珠帘一角,士子们俱都静立,钦佩莫名地将视线投向那道沐光身影,向若而叹。
叶莺也静静看着那道身影。
时光仿佛倒流,记忆被拉回那个幽篁小院,那个清冷谪仙一般的人渐渐与眼前的场景重叠起来。
爹爹真是傻了,一个人与这国朝最出色的年轻人两心相知过,眼里又怎么能装得下旁人?
第44章 荐枕席暧昧不明,或引人窃玉偷香。
叶莺坐在马车里,待马车辘辘驶出皇城,在安福门外与崔沅碰头。
不曾想,挑开帘子看见一个令她惊喜的人。
“白术姐姐!”叶莺眼睛一亮,让出了半边坐榻。
白术冲她笑了笑,“今日我陪小殿下解闷。”
目光落向两步开外,叶莺眼睛又亮了亮。
今日出城祭拜灵王,两人不约而同都穿了轻淡素净的颜色,天青水碧般浅淡。
崔沅一身士子白袍,站在那里,长身玉立。
叶莺从这白袍想到前些天祭孔宴上那些白衣士子,里头不乏有几个眉目如画的,其中一个生了双桃花含情眼,性子也颇风流,隔着遥遥高台向她飞眼。
好事的义明即刻遣婢女去打听对方出身家世,结果是已在老家娶了妻还生了孩子的。
可把义明气得不轻:“这些人——这些人看多了话本,自己是穷酸秀才,就当咱们个个都是不顾家室也要下嫁的傻子吗?”
那眉毛扬得老高,眼睛瞪圆的发怒样子惹得叶莺想笑。
这个是的,书肆里头卖的那些个话本,里头惯爱写些大小姐为爱与穷秀才夜奔、寒门举子一朝高中被公主看上,金枝玉叶甘作平妻的故事,内容十分扯淡,至少竹苑里的丫鬟就没有喜欢的。受众、作者是谁,显而易见。
但她从崔沅的书架上也没看见这种内容的闲书,对方用来打发时间的,多是些地方志、文人手记之类。
见识的人越多,有了对比,叶莺越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品格。
心里想象他在外头对旁的贵女抛媚眼的模样,结果发现想象不来。
因他根本不是一个轻浮浪荡的人。
端起茶抿了一口,茗烟里冲白术甜甜一笑:“姐姐沏茶的手艺是我学不来的。”
原以为再见到白术可能会不自在,谁想根本没有,还是有很多很多话说。
崔沅打马跟在车侧,落后半丈距离,后边是凌霄京墨和相府几个侍从。
出了城,叶莺便把帘子挂起来一边。
风烟俱净,山色空濛。云迹淡淡,树树皆秋。
牧人驱着犊群行在田埂上,远处茆屋野桥,近看柴门小径,不管是炊烟里飘来的粥饭香,还是屋顶上昂首打鸣的公鸡,都透出一股悠然自在的烟火气。
真好!
她再往外探了探脑袋。
崔沅悠马过来。
“冷不冷啊?”
仗着马行速度慢,叶莺摸摸他的手。
还好,比她的暖。
叶莺便笑了。
时近霜月,已过了小雪节气。昨夜下了阵半夹着雨的细雪,醒来后天色阴沉沉的,路面上倒没什么泥泞,都被人踩了个干净。
只天气冷,冒出脑袋这一会儿,鼻尖就被冻得发红。
因山里阴凉,云扶一定要她带上暖手的小袖炉,还穿了件斗篷,是东方白色的,上头用蜜合与灰白的丝线细细绣了芦苇与荻花,与这冬日之景十分契合。
看着她笑嘻嘻模样,崔沅伸手给她拉了拉衣襟,“坐好。”
厚厚的缎帘被放下,遮住了人间烟火,回到逼仄车厢里,叶莺撇撇嘴,吐槽,“可算知道你家公子从前为何一直没成亲了。”
白术一乐。
只过了会儿,帘子又被掀起一角。
一团还冒着热气的荷叶包递了进来。
叶莺闻见香气,高兴了:“雷公栗!这是哪里来的?”
凌霄看眼崔沅,笑道:“那边有个骑驴的老叟,专卖这个的,闻着还不错。公子知道殿下喜欢这些小玩意儿,让买回来给殿下尝尝鲜。”
叶莺塞了一颗进嘴里,“噗嗤”笑了。
崔沅瞥她一眼:“笑什么?”
“我只是奇怪从前拒食路边摊贩的长公子,如今竟会主动买。”
“为什么啊?”
叶莺歪头看他,学着怪腔调,“好难猜啊——”
凌霄京墨在身后看好戏。
人前呢。
崔沅忍了忍,没将她怎么样,打马行去了前头。
叶莺捏一颗栗进嘴,甜得眯起眼。
本朝皇室依山为陵,且喜清净,除帝陵外并不精修陵寝,灵王便葬在距京畿四十里外的骝山南面。
马车常速驶了半天,终于到了距陵墓最近的村落——河中县名下一个叫做平冈村的小地方。
从这溪行往北数里,要过一片梅林,便到了灵王陵寝。
因路况狭窄,马车无法通行,而溪面结了薄冰,二人只得下马步行前往。
火红的寒梅,伴着两人雪似的白氅,特别特别好看。
白术放轻脚步,扯了一把愣愣往前跟的凌霄,凌霄“噢噢”反应过来,又拽住了京墨的腰带。
几人落后十好几步跟着。
叶莺之所以会想到来祭拜灵王,并不只因为对方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兄长,更因为崔沅的缘故。
那日祭孔宴后,宗室夫人女眷们皆在讨论崔沅风姿,其中赞许欣赏自不必说,更多则是唏嘘这绝境逢生的经历。
相似境况,结局却不同,皇后难免伤怀,一连两日茶饭不思。
这个事,旁人来劝都没用,也无人敢劝。
叶莺带去了亲自下厨炖的燕窝鸭子肉粥,轻声道:“当我年幼时,便时时见刘御医手持一簿脉案沉思,有时钻研起来,也是茶饭不思,之后才有了这个方子。”
“没有兄长,便没有今日之崔郎。娘娘不妨想着,非是兄长生不逢时,而是后来人承继了他的福泽。‘为万世开太平’,这必是与刘御医一般,值得青史留名的。”
丧子痛,绝不是轻飘飘几句话就能带过的,比起青史名,叶莺自己也宁愿简单活着,但对于皇后来说,到底有些安慰。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
丛菊两开他日泪,山楼粉堞隐笳悲。①
守陵人每日打扫,灵王的坟茔周围十分干净。
他们净手焚香后再敬香祭拜。
冬日里的阳光稀薄,落在汉白玉墓碑上,使碑体呈现出温润细腻的光泽。镌刻的碑文用掺了金粉的朱漆细细描过,熠熠生辉。
崔沅也以平辈礼执香——
承继了他的福泽,自己祭拜,是应该的。
待插香入炉,看着直直上生的烟丝,崔沅道:“我幼时,曾见过灵王两次。”
“一次春蚕亲耕礼,他站在皇后身旁,我被祖母牵着,远远地看了一眼。另一次我被梁王出言羞辱,他出来解围。”
他的声音很轻,似怕惊扰了烟雾,“他生得更像皇后,秉性温和,待宗室中的郡主们极有耐心。若还在世,想来应会是个很好的兄长。”
叶莺觉得自己应当与这兄长说些什么,但从未见过,甚至她出世时,对方已经身故。
皇帝说,她的耳朵与灵王相似,皇后则常常望着她的下巴出神。
只是光凭这般想象,仍是空洞。
一时无言,默然作陪。
一炷香燃尽。
崔沅道:“走吧。”
回城仍有两个时辰的路程,两人回到适才村子,叶莺眼尖地看见前方有脚店:“用过饭再回吧。”
崔沅凝目看那茅草庐子,蹙眉:“天色已晚,要再耽搁,只怕赶不及回宫。”
“我不挑,只要有人分我半个榻就成。”叶莺咬唇看他笑。
待崔沅看过来,她才道:“想什么呢!我说的是白术姐。”
最后还是在脚店要了羊肉跟韭饼,那炖羊肉的汤,叶莺还嘱咐店家:“萝卜切细细丝,与羊汤同煮,撒些椒,再来一碟子清酱,蘸着白肉吃。”
店家问:“客人可饮酒?有自家新酿好酒。”
崔沅白日是不饮酒的,叶莺甚至只见他饮过那一次,下意识就要拒绝。
不意崔沅道:“便烫一角吧。”
叶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那边白术几人也点了饭菜,没有要酒。
待店家走后,崔沅道:“村野脚店,盈利多靠酒水。”
叶莺一点就透,她想起适才那店家的身上,这样冷的天,只穿一件单薄夹袄。
这人真是……
店家自夸“好酒”,实际叶莺喝着与外头村酿没什么分别,唯有度数大些,她吃完饭出来,上马车时的脚步都是浮的。
白术扶着她:“殿下当心。”
崔沅接过手:“我来吧。”
他饮了酒,便没再骑马,与她一同坐在车厢中。
白术想了想,还是在车外辕儿边上坐了下来,没进去现眼。
叶莺觉得自己头脑还算清醒,只有脸上热热的,殊不知此刻的她落在崔沅眼里,已经红成了一团彤云。
车厢里,坐垫是加了绒的,又烧了暖盆,热气烘烘。
“很热……”她嘟囔着要将帘子挂起来。
崔沅将她手按住,“上回风寒才好多久?又忘了疼?”
她素日不爱锻炼,自进了宫,每日的晨练也省了,行驶中马车带起的这点风足以将她吹风寒了。
叶莺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只面子上别不开,一甩袖子,恼火道:“好吧!”
过了会儿,她伸手解下斗篷系带。
又过了会儿,将最外面套的长褙子也脱了。
只她忘了,自己今日在两层大衣裳里穿的,是件半透罗衫。
鱼肚白色的轻纱下,脂玉般的肌肤丰姿绰约,粉青色抹胸上杏花朦朦胧胧,仿佛被云雾遮罩。
崔沅不由一顿。
时人穿褙子,往往内搭一件抹胸,并非是什么私密衣裳,如今却被这若隐若现的外衫添了一层不甚磊落的意味。
暧昧不明,或引人窃玉偷香。
他呷了口热茶,有点烫。
该骑马的。
还是很热。
喝了满满一碗撒了椒末的羊肉汤,又喝了酒,浑身一股子火。
叶莺看看对面稳坐如山八风不动的崔沅,径直伸手去解他的斗篷。
结果被他一把捉住。
“……你不热吗?”叶莺一脸的无辜。
崔沅正欲开口,却望定了她。
目光怔在一处。
罗衫下,红杏拥雪,春光蓬勃。
饮了酒的人,就会比平日胆子大些,还对自己做的“坏事”一无所知。
白术跟车夫还坐在外面。
侍从习武,耳目十分敏觉。
前次请旨,陛下没说应也没说不应,观态度,似想再留女儿多陪伴一段时日。
崔沅又忍了忍。
将斗篷给她围上了。
到底是在暮色前回了城。他们出行,未大张旗鼓,却也未避着行人。
马车式样一看便知不凡。
路过萧记,叶莺道:“等等等等。”
下车去,买了许多的点心。
萧记在上京便有三家分店,买卖一向红火,除了她,也有不少贵女也遣奴仆来买。
碰见了宁德、宁安两姊妹和义明。
“刚从城外回来?我也是,怎么没遇见?”
“我们去庵里给祖母上香。”
她们三人的亲祖母是同一位姓许的太妃。
宁德看一眼她,轻声道,“还见着了怀庆殿下。”
叶莺问了一句:“哦,她可好?”
“还行,就那样。”义明快嘴道,“她这个人,不会怪自己的。我瞧着比在宫里还胖了些。”
宁德眉心一跳!
叶莺体面地笑笑。
在她转身走后,年纪最小的宁安“欸”了一声:“那不是崔家的探花郎?是不是在往我们这边看?”
“别乱说。”
宁德早就看见了,刚刚大家说话的时候,探花郎就看了好几眼。只她十分的稳重,不想多言。
因为前几天才见过,大家记得都很清楚。
义明道:“就是他。”
“哈?他怎么上了嘉阳的车???”
“他们一块去拜祭的?”
义明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祭孔宴祝台上的那一眼,并非寻常啊。
咦~啧啧。
她们认得出叶莺的车驾,自然也有旁人认出。
竟有当街拦车,自荐诗文的……
幞头上还簪了一朵菊花。
这是自荐诗文,还是自荐枕席?
崔沅面沉似水。
叶莺促狭地看他一眼:“让念来听听。”
那个士子以为真被贵人看上,激动得都有些磕磕巴巴,好容易背完。
不曾想,是一个十分冷淡的男声点评了他的文章。
言辞算不得犀利,也无嘲讽,精确指出七八处问题后,又淡淡道:“天分既定,便该越发用功,而不是想着旁门近道。”
这声音冷冽中透着股威仪,令那士子脸涨红,讷讷称谢。
马车离开时,崔沅只从帘缝淡淡看了他一眼。
眉眼端正,中人之姿罢了。
还没凌霄生得清秀。
怎地好意思?
看一眼倒在隐囊上快要笑死的叶莺,让人牙痒。
……实在难忍。
这次祭拜回去后,皇帝似乎很忙,忙着清理门户,填补空缺,与朝臣斡旋。一连近十日,叶莺只见着了他两回。
她便主动去了一趟紫宸殿。
正值严冬,殿中烧着地龙,暖乎乎的。她解下斗篷,在门口抖去一身寒气。
皇帝正伏案写些什么,忽然听得一道薄嗔:“就知道您又不顾龙体。午时都过半了,还不打算进膳吗?”
皇帝抬头,他那女儿面带小怒站在门口,背后是雪景,身上郁金裙,花朵一般娇俏。
听见这絮絮叨叨关切,疲惫瞬清,皇帝开了笑。
这天他问了叶莺一个问题:“若日后成婚,你是想驸马多些陪伴,还是前程?”
叶莺咬了块玫瑰果馅儿蒸糕,看着皇帝几天未修剪的须髯,眨了眨眼,“在此之前,您是想要一个孝顺恭谨的驸马,还是得力的心腹臂膀?”
她道:“时时黏在一起自然是好。只若是我,因年轻时的爱欲冲动放弃前程,难保将来情意消后会不会遗憾,会不会心生怨怼。”
皇帝没说任何,只又过了数日,紫宸殿下来两道旨意。
一道是崔沅起复,任命其为尚书右丞,掌管诸司,纠正省内。
一道赐婚旨意,将婚期定在来年元月十八,并将永兴坊的宅子赐为嘉阳公主府邸。
永兴坊的宅子是先帝时宜城长公主的住处,这位长公主膝下不曾生养,前些年过世后,宅邸便被朝廷给收回了,一直无人居住,但保养得很干净,不日便能入住。
公主婚后都会有自己的宅邸,这不算稀奇,也就因为位置紧靠着皇城让人艳羡了一番。
稀奇的是国朝驸马向来只能任些闲散官职,不曾想,这位崔相长孙,不,该改口称“崔右丞”了,竟简在帝心至此。
尚书右丞,正四品下,管兵部、刑部、工部十二司。原先的左丞才被夺官,尚且空缺,则崔沅便要兼管吏部、户部、礼部十二司。
不仅娶了公主,还升了实权官儿……
便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也没有这般划算。
这天散朝,崔相听了一耳朵的恭维话,自己都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沉稳淡然了这么些年,今日却破天荒的好说话,对着笨手笨脚上错茶水的小黄门也和颜悦色。
阮姑姑和云扶特别高兴,“瞧,陛下多么疼爱殿下。”
因她们之后也会跟着她去到公主府,管理府中的侍从和女官班子,自然与有荣焉。
叶莺想到那天见他一身绯袍的样子,官服威仪,衬得人锋芒毕露。
一整天,眼里都带着明显笑意。
即使没见面,崔沅也能想象她那眉眼弯弯的得意样子。
应只有他不大满意。
元月十八,去今还有一个多月……
心底像是落了一根猫毛,轻飘飘,簌簌麻,挠过却解不了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