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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莺小记 岑清宴 24272 字 8天前

第31章 思凡心蓦地咬上了他的耳垂

风好似停了一瞬。

崔沅也因为她的话止住了呼吸。

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叶莺侧着脸,垂着睫,轻声却是肯定:“我知道的。”

分明同刚刚是一样的话,心境却不同。

屋内十分安静。

竹叶摇动的婆娑身影打在留白的纱屏上,沙沙拂过心池,漾起一圈涟漪。

月光从窗照进来,攀上她水色裙摆,叶莺看着逶迤一地的溶溶月色,想,整月之中,其实只有两日能得满月,便如人间春难驻、团圆少。

她并不久溺于难过,调整了一下心情,便抬起头,欣欣然道:“我不仅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连公子想的,我也知道,公子喜欢我。”

“以前我会不解自己凭什么,后来才知,风月难自持,便如我也喜欢公子,所以知其不可而为之。”

她声音清脆,掷地有声。

崔沅虽早有猜测,但在听得她亲口说出后,仍是眼皮一颤。

那月下铺天盖地的夜花香气……那些梦中得以窥见却仍装作若无其事的心意。

终于,需要去面对。

崔沅语气艰涩,“你须得知道……”

叶莺打断他:“公子是要跟我说,既不能与我白首偕老,所以不想耽误我吗?”

“可是……两情相悦这种事,又怎么能叫耽误呢?”

从前她也常唏嘘故事结局太过潦草,如今却觉得,只要拥有过清风入怀,圆月盈满,那刹那足够美好,后半辈子回忆起来,时光都柔和了。

人啊,求的不就是这些足以镌刻心头的回忆吗?

有这些片刻,就值得永久。

就不会无以度日。

“你应将选择的权利交给我。”

“我也知道太夫人的意思,你无需担心,我没打算做妾,你也别想着要什么名分,只我们两人,两心相知,两情相许,好不好?”

崔沅只看着她。

十六七岁,正是桃李一样的年纪,也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言说起心悦之时,带着少年人横冲直撞的大胆赤诚,让人内心柔软。

在叶莺眼里,描绘的其实就是单纯的谈恋爱,不奔着成亲生子去而已。

这种关系虽然有些超出了崔沅当下的认知范畴,十分不正经。但那双月华下的眸子,就像梦中那样氤氲着绵绵情意,柔情似水。

不容得他拒绝。

叶莺见他久不说话,又想使那招,扯着他的袖子,拖长音节:“好不——”

剩下的字没能说出口,腰上蓦地一紧,叶莺被拽得跌坐在他身上。

他生得高,体型差使她即便这般坐在腿上,也得仰头才能对视。

叶莺凭本能圈住了他的脖子。抬眼,撞进了一双清潭似的眸子。

分明是自己先有的动作,崔沅却屏住了呼吸,喉咙发干。

她触碰的那片肌肤,不受控制地爬上了鸡皮疙瘩。

心跳也全然失序,是因为太欢喜了吗?

四目相对片刻,叶莺顶着一张绯红的芙蓉面,小声谴责他:“怎么这么心急呀……进展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让人不好意思了都。

崔沅撑住桌案,将她锁在身前。

气息瞬间被幽兰香气盈满。

“你成心的。”喉头发梗,声音也微微喑哑,崔沅缓了缓心绪,才继续道,“我说过,你不该再说这样的话。”

拒绝不了,真的。

“可你分明听得很高兴。”叶莺直指他这般反应。

“……你还太年轻,涉世太浅。若日后的郎君知晓,只恐怕你会后悔。”崔沅目光幽幽,凝视着她的反应。

他既期待着她能体会自己这份考量,却又不愿从她眼里看见害怕。

揽在叶莺腰肢后的手紧了紧。

不料叶莺反问:“谁说我就一定得嫁人了?”

“我有手有脚,一样可以养活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不会有长辈催婚,作什么非得成亲?”

“何况谁没有过年少时候,他若因此介意,也不会是我的良配。”

虽然以崔沅的看法,觉得这般说辞未免意气了些,现实总不及预期丰满,但听到她这么说,心里到底还是高兴。

凝眸看着她半晌,道:“竟是小瞧你了。”

叶莺别过头去,闷闷地道,“公子小瞧我的地方多了。”

崔沅的眼里终于有了愉悦和笑意。

他伸出手,掌住她的下巴,叶莺跟他别着劲儿,却还是叫他轻松将脸给扭了回来,被迫四目相对。

她今晚特地打扮过,虽明艳,却不艳俗。点的唇脂使得唇色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裹上了一层蜜似的光泽,亮晶晶,娇艳得仿佛一朵开到荼靡的海棠。

崔沅指背轻轻蹭过,从脸颊一路滑下。

此时他很想像梦中一样,俯身攫取那片花瓣上的晨露,色授魂与。

无欲无求的高岭雪、天上月,思了凡心,清潭一样的眸子变得幽邃。

他的目光太盛,那些浓墨重彩的情绪也都不再克制,直白地流露了出来。

叶莺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覆在腰间的手收紧力道,带她贴得更近了些。朗如玉山的面孔近在咫尺。

叶莺垂下眼,睫毛忽闪。

一晚上不见人影的重云却在这时摸进来了:“公子,公子……”

奇怪的是,内室明明有烛火摇动,公子却没有理他。

重云不疑有他,径直绕过了屏风。

莺儿姐姐背对着他,正踮脚掸着书架上的灰尘,公子坐在桌前,垂目啜饮着一盅梨汤,只是板着个脸,看起来不大高兴。

一进来,便觉得气氛有些古怪。

重云觉得,肯定是因为贾玉堂这个事闹的。

“莺儿姐姐也在呢,方才怎么不理我呀,我还当没人呢……”

“按公子的吩咐,凌霄大哥已经把那个姓贾的丢去公子名下的山头开荒去了,这辈子应当都不会再回府里啦。”

叶莺装模作样地掸了好一会灰尘,直到重云说话,才转过身来,冲他一笑:“嗯!真是辛苦你们了!”

重云嘻嘻一笑。

他是听了凌霄的撺掇来讨赏的,看向公子,却毫无防备被问道:“让你们整理凝烟阁的拓片,理得如何了?”

有吗……???

他悄悄抬眼偷看。

噫!公子冷着脸,好可怕!

重云悚然一惊,乖乖垂头:“这几日忙别的事,还没去……”

“明日一定去!”

说完,赶紧溜之大吉了。

叶莺拍拍胸口,总算将这口气顺了。

吓死!

崔沅脸色仍不很好,因方才只差临门一步,她听见重云来了,一下子猛地推开他,站起来找事情掩饰。

伤了他的里子,又伤了面子。

气氛也全被破坏完了。

叶莺抿嘴偷笑,安慰道:“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方嬷嬷再一次求到太夫人面前时,太夫人被她哭得头疼,“上梁不正下梁歪,府里出了这样的事,都是他们老子娘的过错,一味地包庇。”

太夫人厌烦得不行,也不想再让这种人留在身边,便将方嬷嬷与其丈夫一道打发送去了那座山头开荒。

正院的丫鬟都觉得畅快。

玉露一边伸手捏了块叶莺带来的点心,一边问:“你来作什么的?”

叶莺笑道:“那天不是多亏你为了我通风报信吗,谢谢你啦。”

玉露撇了撇嘴:“谁是为了你了?少自作多情。”

叶莺知她要面子嘴硬,故意往她身上蹭:“不信!不听!”

玉露嘴上嫌她烦:“我才懒得管你,我只是想到要换做你肯定也会帮我,才不想欠你人情。”

叶莺眯眯眼笑,说着又将那碟赤豆山药蒸糕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别光吃萧美人家的啊!也尝尝这个我做的,就不知道是不是清一阁那味儿。”

玉露先翻了个白眼:“说得我像吃过清一阁似。”

不过手上还是很诚实的捏起一块往嘴里塞……唔!玉露眼睛亮了亮,随即矜持道:“还行吧。”

她捺不住打听,“谁带你出府的?长公子吧?啧啧,又是违逆太夫人,又是落二夫人的面儿,我就说他那啥……等等,你这个是不是给他做的,拿我试方子来了?!”

叶莺眨眼一笑,没有反驳。

玉露心里又开始冒酸泡泡了,死丫头,凭什么?不过再一想,长公子喜欢谁,左右不会是自己,是她或是旁人又有什么分别,遂又没那么难受了。

但玉露不明白,两人既说开了,为什么还继续这么没名没分的。

她又吃了一块玫瑰酸角糕,劝道:“我跟你说,不能一直对男人这么好,时间久了,他就会理所当然,还会觉得你事事都管,烦了,腻了,你得间着来。”

玉露的话十分地直白不文,叶莺面上一红,佯装恼怒将一块糕点塞进她嘴里:“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两人嬉笑着,关系反而比之前同寝的时候更亲近了。

谁没有些小毛病呢,叶莺自己也不是完人,会容易头脑一热往前冲,小姑娘么,只要不是品行差,还是挺可爱的。

反而与苏合没有之前关系好,自从知道她背地里给太夫人递竹苑的动静之后,叶莺做什么都有些防备着她。

今天练完字之后,为了不教苏合看出猫腻来,叶莺特地还闻了闻衣裳,果然香气甚浓。

当下袖子一伸,控诉崔沅:“都是你身上的熏香味!”

崔沅只嗅到馥郁的幽兰香气。

他不认这指控,“若是这个,你身上早便染上了,何止今日。”

叶莺狐疑。

真的吗?她以前怎么闻不着呢?

“是你心虚使然。”崔沅道。

他并未骗她,早在中元节高热醒来后的那个清早,他就从她身上闻见了这香气。

但叶莺还是觉得是因为他手把手纠正她写错的地方,离得太近,以至于沾染了气味。

这没什么不好。

但屋里有一个眼线的确是个麻烦。

崔沅觉得很讨厌,就想叫桑叶将人调走。

叶莺拉住他,一本正经地道:“别动她,不然她肯定知道里面有事。”

她摇了摇他的衣袖:“不如叫我搬来跟桑叶一起住吧,我俩能说得上话。而且……更近。”

后面两个字,几近呢喃,尾音轻扬,勾着人引伸出无限绮思。

入秋后日头越来越短,金色的夕光漫进窗扉,映在她仰起的面孔上,晕了一层霞色,羞煞桃李。

崔沅心中一动。

待回过神来,已经握住了她的腰。

叶莺想到昨晚,担惊受怕地推了推他,“大白天!”

崔沅纹丝不动,轻松就将她整个人提到了桌案上,这样稍一低头,便能额头相抵。

但他仍只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很近,但又能随时触碰的距离。

叶莺在他的目光中逐渐沉静下来,略有些不自在,“……重云呢?”

“和苍梧整理我父亲的书斋去了。”他还补充了一句,“放心,至明日都不会回来。”

“……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崔沅眸光湛湛。

叶莺惊得张了张嘴,看了他好一会儿。

为什么昨晚还在装正经的人现下就开始丢节操了啊,仿佛某条经络被打通了一般无师自通。什么原理?

脸颊灼烫,她垂下头,靠在他胸前的衣襟上,试图用这微凉的面料来降低温度。

夕阳越发浓了。

崔沅伸出手去,使她仰头。

她的脸很光滑,他喜欢这种肌肤相贴的感觉。

“桑叶很有眼力,不会让人过来了。”

崔沅看向她因仰首而微张的唇瓣,目光幽幽,声音带着蛊惑。

但只要她不开口,他就不会再进一步动作。

无人知晓是因为守礼,还是只是以退为进的计策。

叶莺羞得闭上了眼,动作却一点也不含糊,忽然攥过他的衣襟,使他整个人倾下身体。

唇瓣擦过下颌,印在耳旁。

柔软,湿润,一触即分。

却又在即将离开之前,蓦地咬上了他的耳垂,不轻不重,带着些羞愤的发泄。

崔沅脑中轰然。

气息擦过耳廓时,一瞬间,鸡皮疙瘩爬满了后颈,身体已失去本能的反应。

心旌摇荡。

头脑降下温度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太……轻佻了。

叶莺放开了他,窗外的晚霞仿佛从天边爬上了脸颊,绯红一片。

羞得连睫毛都在轻颤。

紧张得不敢与他对视,吭哧了一下,道:“这样可以了吧……”

第32章 荷尔蒙瞳孔失焦

叶莺松开了衣襟,羞愧于自己轻佻的举动。

她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这么做,结果脑子一热,还当真做了。

呜……

羞臊中,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一件很久远的小事。

上辈子小时候,看见喜欢的东西,还不会表达,就扑上去咬一口,因此被爸妈笑话不愧是“属小狗的”。

最好笑的一次对着邻居家的小孩啃了一口,那时她已经长了乳牙,又不会控制力道,在那张红扑扑的脸蛋上留下了深深的齿痕,小孩儿没哭,反倒把自己给吓哭了。

思及此,叶莺被另一种不知名的情愫驱使着,嘴角压不住地上翘。

她刚刚,“轻薄”了探花郎哎……!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久到叶莺甚至怀疑是时间静止了,否则为何就连夕阳也凝在半山腰处,静静不语呢?

脸颊上的燥热如潮水般渐渐消退,因羞耻而激越的心跳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叶莺悄悄拿余光乜了一眼。

崔沅好像被定住了,仍保持着俯身的姿势。

一动不动,仿佛雕塑。

什么呀……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叶莺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胸口推了一把。

轻轻一推,崔沅却毫无防备地向后踉跄了两步,直到身体撞上叶莺那张小书案,还是下意识用手扶了一下桌缘才稳住身形。

“嘭——”

笔架倾倒,墨汁也溅出一片。

崔沅猛的醒过神来,回忆起方才的轻咬,伴随湿热的气息掠过耳畔,一阵密密麻麻的酥痒,呼吸都跟着凌乱。

叶莺看见他这样子,噗哧一乐。

然而没等她得意多久,下一刹,崔沅蓦地欺身,颀长的阴影笼罩下来。

叶莺坐在桌案上,双脚离地,被迫身体微微后倾,与他紧紧贴着。

感受到绷紧的肌理,隔着衣衫都烫。

仿佛什么关窍被打开,冰雪玉树的清冷公子,眸光沉沉,蕴着蓄势待发的侵略感。

“……不够。”

叶莺愣了愣,方知他是在回答自己先前的话。

【这样可以了吗?】

【不够。】

人生来就有感知危险的能力,叶莺自觉玩不起,心慌意乱地再次伸手推了推——

这次纹丝不动。

反倒被捉住作乱的手,扣在身后,整个人都被锁在了他的怀中。

“适才不是很大胆么?”崔沅垂眼,声音喑哑。

他腾出一只手,捏过她的下巴,牵着她的目光对上自己。

拇指轻轻擦过唇瓣,挤弄得花瓣变了形状。

又麻又痒……叶莺受不向后躲,然而腰肢被牢牢掌住,刚要逃脱便被逮了回来。

她视死如归地闭了闭眼。

红唇微翘、饱满,正如无数次梦中娇艳欲滴的模样。

崔沅眸光微黯,扣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收紧,一低头,便攫取住那片饱满。

终是如愿以偿。

久抑得到释放之后,似乎格外难以满足。

那只捏住她下巴的手摩挲着滑到了颈间,引起一阵战栗。对方似很满意她这反应,修长的手指在此来回蹭了蹭,安抚过后,又扣住后脑,使她再无路可退。

唇齿辗转。

窗外,最后一抹余晖隐没于青山深处,昏暗的室内唯有香炉泛着点点星火。烟雾袅袅,透出细纱屏后几乎重叠的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彻底暗了下来,崔沅才终于止住,有些喘息地抵了她的抵额头,松开了手。

方才那种情境下,没人分心去点灯,眼下只能依稀凭星光辨认对方的轮廓。

叶莺简直快要闭过气去,整个人软绵绵的没有力气,靠攥住他的衣角才不至于倒下。

崔沅也好不到哪去,幸而黑暗的室内替他遮掩了一番,才没叫叶莺发现他兴奋得失神的瞳孔。靠着桌案缓了一会儿,手指仍余微微颤抖。

叶莺几个深呼吸,才渐渐将超速的心跳降了下来。

腿软、脸红,整个人仿佛要融化了一般。

荷尔蒙分泌过剩,这会她反倒主动伸手环住他的腰*,一动不想动。

想时时刻刻都在一起。

崔沅抚了抚她有些松散的发丝,虽没说话,但叶莺也从他身体的反应中读出了同样的意思。

适才从天亮到天黑,两人吻得难舍难分,每当叶莺挣开他换气时,不到一息的功夫,就又被压着后脑勺吻了上去。

比起平时沉稳冷清的模样,急切得仿佛变了一个人。

她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无声地偷笑。

不意屋外传来桑叶的声音:“书房怎么没人点灯?都躲懒呢?”

说着,脚步声仿佛要进屋一般。

叶莺连忙把手边的蜡烛给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仪容。

幸好门外没了动静。

叶莺屏息听了一会儿,忽又发笑。

“怎么了?”

“就是觉得……好像做贼喔。”叶莺眨眼,杏眼里泛起水雾。

崔沅抿了抿唇,“傻。”

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叶莺已经撑着桌案跳下了地。

“哎!”

腿一软,身子就向前扑倒,整个人被崔沅用身体接住了。

“真是的,想抱人家就直说嘛……”叶莺抿唇一笑,企图掩盖自己的丢脸。

结果崔沅确定她能站稳后,便直接放开了她,随即转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冷的!”叶莺警告。

崔沅还是喝了,而且一口饮尽,喝得很干净,甚至又倒了一杯。

叶莺不高兴地蹙眉看着他,崔沅神色有些复杂,并未解释,过了一会儿,她自己渐渐地反过味儿来了。

颊上飞红,臊意难忍,她咬了咬唇,将那茶壶整个端走:“……那也不能喝冷茶!”

不多时,泡了一壶降火的菊花甘草茶回来。

桑叶在隔扇门外徘徊,院里的小丫鬟路过,都精神为之一擞。

苏合好奇地问:“姐姐总守在门外做什么?”

桑叶横了她一眼:“干嘛,事都做完了?做完还不歇着去!”

苏合悻悻走了。

桑叶扭头看了眼窗,方才窗纸上模模糊糊透出的人影终于不在了。

桑叶脸上有了笑意。

过了会儿,叶莺出来了,在外面见到她,还有些惊讶:“姐姐怎么还在这?”

说完惊觉失言。

桑叶目光落在她整理过,但仍微皱的衣襟上,什么也没问,只是笑笑:“有个事要禀报公子。”

叶莺点点头。

她看着桑叶进去,施施然行礼,而后在里面说些什么,在屋外其实是听不见的。

松了一口气,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摇摇头走了。

亲得好累,难怪专家说接吻能减肥,她现在就快要睡着了。

书房里,桑叶回禀完毕之后,没有立马出去。

崔沅道:“说。”

桑叶轻咳一声,自觉寻了个理由,道:“天气渐冷了,奴婢明日寻个匠人来,将窗油纸糊得厚些吧。还有公子的寝屋,换个不透光的色儿,免得扰您休息。”

崔沅闻言,抬眼看了一眼桑叶。

桑叶露出个敦厚的笑。

“就照你说的办。另外,”崔沅轻声道,“有个事,你想想主意。”

几息之后,桑叶一脸麻地退了出来。

晚上,大家睡得正熟的时候,外院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下人房的丫鬟们纷纷从床上起来打灯笼出门查看情况。

叶莺披着衣裳坐在自己的床上,差点没吓死,好一会才回过神,赶紧将苏合从床板底下拉了出来。

苏合脸都白了,倒是受不了伤。

睡着睡着,床散架了……

不是,她有那么重吗?

叶莺好心道:“你这床指定是睡不了了,今晚先跟我睡吧。”

第二天,桑叶派人来收拾,才发现墙也破了个窟窿。

“这屋先别住人了,吓人。这样,苏合先去忍冬屋里挤一挤。”桑叶一本正经地安排,“莺儿便住白术那间屋子。”

白术的寝屋与桑叶本是一间,中间用碧纱橱隔断开了,起居互不打扰,便可看作两间。

桑叶这安排虽明显偏心,但两人素来关系好,苏合倒没有说什么,卷着被褥搬去与忍冬同住了。

叶莺皱眉想了想,世上竟有这么刚巧的好事?

崔沅没想到的是,他让桑叶想个主意,要让苏合跟叶莺分开寝屋,但又不动声色的那种,结果桑叶的主意这么损……但也的确是办成了。

桑叶心满意足地从他手里领了赏赐,又紧锣密鼓地将窗户纸重新糊了,亲身试验确保不会再有人影显在上头。

而叶莺在睡饱了一觉之后,终于反应过来昨天有什么地方觉得不对了。

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走到书房门口,就见着了窗户上焕然一新的金箔油纸,还带竹纹呢。

桑叶一见她就笑:“来啦!快看看这个颜色好不好?”

叶莺欲言又止,“姐姐,昨天……”

桑叶了然一笑,拍拍她的脑袋:“别多想,我只是见天冷了,糊个厚窗纸御寒罢了。”

桑叶似乎总能这样,大方体面地化解任何尴尬。

叶莺摇了摇她的手臂。

新室友有如她们这般和睦的,亦有互看不惯的。

忍冬对于突然搬进来个人便十分不悦,又不敢与桑叶提意见,在屋里敲敲摔摔了一下午。

一会儿嫌苏合身上有油烟味,一会儿嫌她的东西占了她原本的架子:“这屋本就小!你这盆恁大,就不能换个小的?”

苏合忍不住直接问她:“我是哪儿惹你了不成?有本事脾气冲我来,别祸害那个盆。”

两个人就此大吵了一架,左右住的丫鬟都来劝架。

劝忍冬的:“算了,算了,人家也是床塌了没办法,她还倒霉呢。”

劝苏合的:“她就这个脾气,你也不是头一天认识了,忍一忍算了!”

两个人且不吵了,梁子却是结下了。

结果第二天就叫她发现忍冬不干活,偷偷往外院去了。

莫不是去寻哪个相好的小厮?

苏合深知太夫人的禁忌,心道这下便有拿捏忍冬的把柄了,以后看她还怎么在自己面前嚣张。

便尾随她一路跟去了外院。

孰料对方竟不是去寻相好……

苏合脸色煞白,纠结许久,在往去太夫人院里的路上,又半道改了主意,回了竹苑。

第33章 栾木花他却在佛门清净地亵渎神灵。

听了苏合的回禀,崔沅平静道:“知道了。”

表情语气一如既往地,没什么波动。

只越是这样,越让苏合战战兢兢,告退的时候,走路都顺拐了。

忍冬跟何家的人私底下有勾连……那府里的殷娘子?不、不会吧,她娘可是大相公的乳母啊!

苏合打了个寒颤,担惊受怕了一路,回去后,面对忍冬的阴阳怪气,也只是看了她两眼,一声没吭。

这几日都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叶莺端着果盘进来,站在窗边的阳光里削梨子。

光线清透,洒在她粉绿的衫裙上,整个人就像一株亭亭芰荷。

是看一眼就觉得温暖的画面。

崔沅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一段清音从指尖流淌而过,轻快、空灵。

简直是诗中说的,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无波的心也跟着柔软了下来。

叶莺削好了梨,又捣成果泥,跟蜂蜜、松仁、南瓜子仁混合均匀。

那天说好给两只小鸟加餐,之后一系列变故横生,以致搁置了,哪知鹦鹉也懂得记仇,这几天对她都有些爱答不理,还在路过时往她裙上吐口水。

太过分了!

叶莺好人不跟鸟计较,赶紧拿出它们平日最喜欢的点心——坚果蜂蜜果泥来求和。

两小鸟在庭院里欢快地盘旋了半圈,降落在食碗旁,一左一右地啄食。

看它们吃得香甜,她也有些馋了,在晨光里吃起果子来。这梨个大皮薄,一口咬下去,脆脆甜甜,汁水丰足。

吃完了,对上崔沅目光,“偷鸟食”的小贼弯起眉眼,逆着光线冲他一笑。拿帕子擦干净嘴角手上沾的汁水,装作若无其事道:“其实鹦哥不好吃太多果子,只好我替它们解决了。”

说罢,手指还在小鸟脑袋上蹭了蹭,彻底蹭干净。

特别家常、温馨的一幅场景,与窗外葳蕤的景色相映成趣。

生意盎然,如此美好。

崔沅的心也在这时软得跟水一样。

琴音流转,叶莺安静地听着,待一曲音落,才赞叹:“这是什么曲子?真好听。”

就像和风轻拂,细雨如酥,无限春光明媚。

“玉楼春晓。”

的确是一首轻快明媚的曲子。

“今天不出门散散吗?”崔沅按住琴弦问。

琴架在书房的南窗下,叶莺也坐在琴旁边,两个人抬眼就可以看见庭院中互相追逐的两只鹦鹉。

叶莺道:“原本是怕它们闷着,这几天不是没关笼子吗?就不用特地带它们出去,院子里够宽敞啦。”

转头见崔沅一直看着她若有所思,她又主动提起:“其实看鸟,聪明的话,散养也未尝不可。徐夫子就养了一只玄凤,特别特别笨,走丢过好几回,所以只能关笼子里,结果精力旺盛,让我们每天都带它出去放风。”

她吐槽,“我一个养鱼都能给养死的人,硬生生被他炼成了养鸟大家。”

“不过可以偷懒。我们会去山上挖林笋,有次挖到一只大耗子,他们说那是竹鼠,跟耗子是不一样的,当场烤来吃了,我没敢碰,还被笑话来着。”叶莺捂着嘴偷笑,“结果他们回去就闹肚子了。”

她眉眼间的神情总是很生动,描绘的山村生活,也是崔沅从来没接触过的鲜活。

崔沅难免追随着这些话语,描摹她所在的自由。

叶莺察觉到他似有些不高兴,支摘窗还开着,不敢有大的动作,于是扯了扯他的袍子:“怎么了呀?”

她还有一颗细腻的心。

崔沅面色柔和了一些,“只是想到你说的那些,很有趣。”

无拘无束,青梅竹马。

向往得都有些嫉妒了。

“你喜欢?待挑个晴日,我们也可以在这院子里烤肉,虽然上火,但可以少来一点。”

“好。”

叶莺算了算日期,觉得刘叟应当也快到了。

伸缩头都是一刀,真是的,快来吧!

崔家在相国寺为崔大夫妻请了长明灯,每年都会捐一笔不菲的香油钱,崔沅这个做儿子的还会每月供上佛经,大多时候是让小厮送去,但这个月,他忽然决定亲自前去一趟。

叶莺面前放着一沓佛经,这些都是崔沅亲手抄的,另外一沓里面则是重云跟苍梧他们犯了错被罚抄的。

昨天知道要去相国寺的时候,她也熬夜抄了一份,聊表心意。

叶莺凝目扫过这些佛经。

她如今的字已经很像模像样了,而且不知不觉模仿了崔沅的笔迹,明显能看出来他的风格。

宽博端庄,与徐夫子的字十分不同。

叶莺好好地整理了装在匣子里,临出门前,一切都装点好了,桑叶忽然叫唤了一声,脸皱成一团:“哎哟!”

叶莺被她夸张的动作吓一跳。

“今早吃撑了,肚子疼!”

她捂着肚子飞快跑了,剩下叶莺莫名,“桑叶姐没事吧?咱们……”是等着?

可是看样子,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恐怕又误了与主持约好的时辰。

“不等她了。”崔沅道,“走吧。”

想不到只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再次出府,街上依旧热闹,叶莺则因为睡得晚,靠在车厢里犯困。

相国寺在城中,地势高,马车要爬一段坡道。

“咯噔”,车身突然猛颠了一下,浑身放松的叶莺毫无防备,就这么扑到了崔沅双膝上。

车厢外传来车夫解释声:“……有辆马车从背后窜出来,幸好小的勒马及时,否则便撞上了。”

“惊扰了公子,没事吧?”

“无碍。”

叶莺眨眨眼,脸颊睡得绯红,好像还没缓过神来。

却不知这样的动作、神情,落在对方眼里颇有些暧昧。

崔沅呼吸微微发紧,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可有伤着?”

叶莺摇了摇头,刚想说“没有”,但膝上传来的痛意使得开口就是一阵轻嘶。

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膝盖,在刚刚与地板相撞的地方轻轻按揉起来。

“……”既如此,叶莺果断委屈上了,控诉,“先前的伤还没好呢,又遭殃!”

“可看清是谁家车驾?”崔沅问。

车夫顿了顿,“这个,小的没注意。”

“怎么啦,难道长公子还要冲冠一怒为红颜?”叶莺当然知道不是,但还是撑着下巴侧头看他调侃。

崔沅凝目一息,曲起指节在她额上轻轻弹了一下。

一路平稳地到了大相国寺,方才的问题也得到了答案。

原是何家人,来请主持进宫为太后祈福诵经。

这下就有些尴尬了,因崔家是提前约好的,但另一边是皇室……

幸好崔沅并不计较这些,对那小沙弥道:“换其他师傅亦可。”

小沙弥松一口气,双手合十,冲着二人念了声佛。

寺中和尚见识广博,见到婢女为主家祈福上香也没有觉得奇怪。

过后,一个白眉长髯和尚将崔沅请去了禅房,两柱香后,亲自将他送了出来。

叶莺不知是否错觉,觉得那和尚多看了她好几眼。

崔沅亦是注意到了,问:“可是有何不妥?”

和尚笑了,“老衲只是观这位女施主面相机缘颇深,与佛门有缘。”

叶莺曾看过那种佛法高深的和尚,能够辨认穿越者的灵魂,本领十分了得,难不成这位也?

和尚又笑着念了句佛:“二位施主尽可在禅院内逛逛,若有参悟,亦是善缘。”

时辰还早,并不急着回去,叶莺听说大相国寺的斋饭十分有名,便与崔沅提议听老和尚的话四处逛逛。

崔沅问:“伤不疼了?”

“不疼不疼了,”叶莺仰头越过瘦削分明的下颌,去瞟他的脸色,“公子肯定也想跟我多待一会儿吧?”

佛门清净地,崔沅唇边的笑意只浮现一息,迈开了脚步。

叶莺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佛寺恢宏,肃穆庄严之地,叶莺身处其中,有种涤荡心灵的平静感。

她说起仁邑山半腰上有座城隍庙,附近几个村落的村民祭拜都是去另一座佛寺,是故香火并不旺,庙里其余道士云游去了,只一个老道士带着一个童子守门。

但是叶莺很喜欢那里的斋饭,简单的清水煮面,大抵是山泉水质好,煮面汤特别清甜,那面也不知怎么做的,吃起来带一股子清香。问过那老道士,才知道他每次揉面的水里都会掺些野菜汁子,煮出来才格外香滑。

叶莺学到了,回来试着做了孝敬徐夫子,却不想被几个同窗偷吃了,

“真气死我啦!让他们帮我揽了三日的功课才算完……”

这会子当成笑料说给崔沅听。

二人走到了一片栾树林中。

隔绝了外界,树林幽微,就连大雄宝殿传来的诵经声都悠远空灵了起来,仿佛天外来音。

崔沅起初只是静静地听,往后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其实是不应介意她有自己的朋友的。

人以群居,她有这么一群朋友,是十分幸运的事。

但听她口中漫漫讲述着与另一健朗少年相识于微的嬉笑怒骂,这使他想起那些从前心意未明的夜晚,睡不着或是在梦中,那些溯不回的过去,绕不开的情分,以及,无法涉入的将来。

嫉妒无孔不入。

心头说不出来的淤堵。

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崔沅的眼神逐渐幽微。

或许那少年此刻正在等着她回去,成为她的“将来”。

他们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自然不会介意她这些时日短暂的“走神”。

实足良配。

叶莺始料未及,正好好说着话,被他反手一拽,抵在了一棵粗壮的大树背后。

叶莺惊愕地睁大眼,不及开口,便被低头落下的吻堵住了话音。

不同于前次两人都生涩的循序、诱进,在叶莺还懵然时,崔沅便长驱而入,让她被迫承受那些暗夜中翻腾漫溢的灼热占欲。

耳边传来空灵庄严的诵经声。

而他却在佛门清净地亵渎神灵。

光是想想,叶莺便脑中轰然,浑身战栗。

她蓦地闭紧了眼,原本想要推拒的手环抱住他的腰,羞耻但回应。

她的反应倒像是安抚了崔沅,攻势轻缓了下来,偶尔让她偷得片刻喘息,直至放饭的撞钟声响起,才轻含了含她的下唇,松开了她,目光灼灼,“他……也曾这样过吗?”

“……什么?”

栾木上金黄的花簇簌簌摇落,落在二人发间,叶莺望着他皱乱的衣襟,睫毛颤抖。

人做坏事时总会格外地兴奋,她细细喘息,难以平复。

更令她悸动的是,原来清冷端肃的谪仙褪去了经年的克制,也会有情难自抑的冲动霸道。

叶莺轻咬下唇,感受到汗濡湿掌心与他处,心跳怦怦。

“没什么。”

转眸间,崔沅已经恢复了清风明月般的淡然。

适才已是失控,绝无可能再露出那般情态。

“放饭了。不是想尝尝这里的斋饭?走吧。”

第34章 探索欲叶姑娘的家人来了

又到一旬诊脉日,张郎中再次来到竹苑,见到这位崔氏长公子,惊觉他的面色红润不少。

一摸脉象,心中大为惊异,却又找不出任何章法医理。思索片刻后,实在忍不住开口打听:“……您近日可是还见过旁的郎中?”

恨不得立即请崔沅为他引见结交一番。

神医啊!

崔沅道:“不曾。”

张峎:“……”

他又仔细地切了切对方的脉,不该啊!

从脉象上来看,的确稳健了一些,就像是腐草为萤。虽十分微弱,但他从医二十余载,这点判断还是不会错的。

正在此时,一个俏丽丫鬟端着茶进来,眼中含笑,道:“张郎中,请用茶。”

接着俏丽丫鬟扭过头,又对崔沅笑道:“先前用木樨窨的那罐子茶还剩不多了,一直没好意思再去摘。这下好了,昨夜那株丹桂淋了雨,打落来不少,我叫扫园的婆子给咱们都包了起来,正烘着呢。公子不是喜欢木樨藕粉糖糕么?明日我便多做一些,剩下的再拿来窨茶。”

张峎的心中一动,转过头去。

秋日的阳光过帘而入,被分成窄而长的一束,干燥的尘絮在这光线中飞舞,馥郁的木樨花茶香气伴着女孩子明媚的笑容都被照得透亮。

张峎分明看见长公子的眉眼柔和了一分。

他一瞬就有了答案。

“郎君人逢喜事,精神饱满,连脉象亦有好转。”张峎转而笑道,“某这便为郎君开一稳固方子,这几日煎水泡浴,某持日来为您施针排毒,兴许有些效用。”

叶莺心中一动,与崔沅对视上。

“多谢张郎中。”

今日便要施针,张峎写下药方后,交由童儿随苍梧去取药煎水,准备沐浴事宜。

叶莺待要离开,却被张峎叫住了:“姑娘且留下,也好给某打打下手。”

那岂不是要进去净房?

她看了一眼崔沅,对方看似云淡风轻的神色中,透着好整以暇。

因她认定他古板,前次摸到他腹间肌理,嘴上跑火车调侃要看,但当他真伸手向衣带时又吓得闭上了眼。

但这次是医嘱,叶莺有些脸红,却又不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好。”

张峎捋着须髯笑了笑。

净房分为内外两间,以一架六扇花鸟折屏作为隔断。

两个童子在内间准备,张峎带她去了外间,教她如何用药熏布巾,以及调配药浴适用的澡豆。

叶莺见屏风基本挡了个严实,只能透出些影影绰绰的动作,看不清具体情况,大大松了口气。

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但还没放松多久,张峎问她:“姑娘可学会了?”

叶莺点头:“学会了。”

而后张峎便道:“那便请再随某来。”

接着又将她带到了里间。

叶莺听张峎道:“一会还请姑娘替崔郎君涂抹方才配好的澡豆,并施以按摩,使崔郎君的肌理放松,才能更好地吸收药效。”

“……?”

叶莺:“我、我吗?”

张峎含笑:“对。”

她退后了半步,浑身写满了拒绝。

张峎收了笑,正经道:“某皮糙肉厚,下手没个轻重,童儿力道太小,思来想去,唯有姑娘最为合适。”

“……”

叶莺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认命地应了下来。

崔沅进来后,看见的便是她缩在角落努力低着头当鹌鹑的样子,实在好笑。

他脱了外袍,身上仍穿一件轻软的素绸里衣,叶莺早在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第一时刻便转过了身子。

崔沅起了逗弄她的心情。

“过来。”

净房中热气缭绕,水雾漫腾。

叶莺甚至看不清崔沅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响起。

慢腾腾地顺着声音挪了过去,因看不清路,直接撞上了一堵很硬的什么,她捂着发酸的鼻子含泪抬头。

崔沅正垂头看她,身上衣衫完整,眼神清明着:“怎么?不愿?”

“那去叫桑叶过来,不为难你了?”

叶莺能吗!

明知是逗她,叶莺气不过,狠狠地瞪过去一眼。

她眼睛瞪圆的样子十分可爱,崔沅笑了。

四周缭绕的都是白茫茫的水汽,仙境似的,他如玉的面庞笼在其中,越发清华贵重。

“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了?”

这清华贵重的公子对她循循善诱,“更衣。”

净房里雾气太足,就连声音都隔了一层纱似的,朦胧空灵,仿佛冥冥之中的指引。

叶莺眼皮颤了颤,被蛊惑着伸出了手。

解开里衣系带,手指捏上交领两边,却有些够不着。

叶莺一眼都不敢抬头看,红着耳根,声如蚊蚋:“你……低下一些啊。”

崔沅无不配合,俯身下来。

这样倒是够着了,却离得更近了……叶莺咬下唇,捏着领子向外翻开,将衣裳褪下。

但她垂着头,又是头一回替人脱贴身的衣裳,动作十分地笨拙。

一心想要避开身体接触,颤抖的指尖却有些不听话,时不时拂过对方的手臂、肩脊、腰腹……

崔沅本是逗弄她,却不想反成了折磨自己。

身体因这些似有若无的碰拂绷到了极致,呼吸微微发紧,似乎每一分一秒都无限拉长,难以忍受。

终于在叶莺迟疑着要伸手去解腰间的系带时,蓦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对上她氤在水汽中懵懵然的眼神,崔沅喉结轻滚:“我来吧。”

二人俱都松一口气。

往热水中加入药汤后,叶莺出去端了澡豆跟巾帕回来,崔沅已经坐在浴桶中了,露出肩膀背对着她。

她跽坐坐具上,将东西放置一旁。回忆起适才郎中教的,做好心理准备,这才抬眼。

却瞥见他短短几息功夫,额头竟就沁出了汗,面色薄红,虽表情未变,叶莺却看出他似十分不好受。

这药汤涩味扑鼻,氤氲的雾气熏得人想流泪,叶莺光是闻着,便都觉呼吸困难,何况他这般整个身躯浸入其中。

她再次垂眼,睫毛沾上了水汽,湿漉漉的。

掌心拂过水面,发出些微“哗啦”的水波声。

为了催发药性,药浴用水比平日沐浴温度更高,且药方中苍术与香薷的作用使得体内翻腾着一股热浪,内外煎熬,有如火烹。崔沅闭目调息,竭力压下遍布四肢百骸的躁郁。

便也难以分心关注外界的动静。

混沌间,裸露在外的肌肤被一团轻盈包裹。柔软的触感从肩头传来,丝丝凉意,如细雨润泽,特别舒服。

令人想要喟叹。

但怎能让她做这种事情。

先前逗逗便罢了,就连竹苑的婢女从小都没有服侍过沐浴这件事情,实在逾越。

崔沅睁眼,想要按住她的手,却没有这个力气。

叶莺总算知道张郎中为什么要她在这儿了。

“行啦,你安心睡一会吧,郎中都教会我了。”她全然没有了害羞的心思,“别动了。”

说着她在小盆里兑水将澡豆打成泡沫,一寸寸按过他身上温热结实的肌理,轻揉慢搓。

原本叶莺还担心要是不小心从他身上搓出泥来可怎么缓解尴尬,好在崔沅很干净,不管是头发、指甲还是身体,都没有一丝污垢。

但没多久手就酸了。

手下的身体绷得硬邦邦的,又烫,仿佛一块烙铁,叶莺偶有几次指甲不甚划过上面,越发激起一阵颤栗。

郎中都说了,要放松才能吸收得更好。

这才到肩膀头子呢!

在这热气蒸腾的小屋子里,叶莺感觉自己也开始出汗了。

不禁怀疑他是否故意绷紧肌肉来与自己作对的。

“你放松一点呀。”叶莺吭哧道。

沉默片刻,崔沅哑声道:“……放松不了。”

叶莺想到什么,脸颊蹭地烧红,手下收紧,使出了浑身力气,用力到指尖都泛白。

两刻钟后,叶莺先从里间匆匆逃了出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面上绯红渐渐褪去。

一半是憋的,一半是被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臊的。

不多时,崔沅亦穿戴好干净的里衣跟外袍走了出来。

叶莺看见他,有些脸热地转过头去。

张峎已然准备好了施针的用具,瞅见她还笑了笑。

叶莺后背一凉,寻了个理由跑了:“……我去厨房看看汤!”

崔沅在他面前榻上和衣而躺,轻声道:“您不该戏弄她。”

张峎看着崔沅,但笑不语。

再次醒来,已是暮色四合。

夕阳黯淡,灯火渐明,屋里弥漫着一股清淡的香味。

崔沅动了动指尖,奇异般的,身体十分轻快。

看来这药浴的确有些效用,那过程中的煎熬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点起灯,很快一个脑袋从屏风后探了出来。

崔沅浅浅勾唇,“怎不过来?”

叶莺四顾无人,提着裙子扑到了榻边,眼神光亮灼灼:“公子好些了吗?不疼了吧?”

在她殷切切的目光中,崔沅点了点头。

“不痛了,好了很多。”

叶莺闻言,笑得眯起眼:“郎中临走前说,今天不喝药了。炉子上煨着有鱼汤,公子喝些吧?”

说罢,不等崔沅作答,便出去将汤盛了出来。

那股从醒来时就一直萦绕在屋里的香气浓郁了起来。

鱼肉被撇了出去,鱼汤如乳,浓稠鲜香,小葱嫩绿,缀点红枸杞漂浮在上头,十分漂亮。

底下翻,还有已经煮得透软一咬溅汁的清甜萝卜块和白玉似的豆腐。

光闻就知道是谁的手艺。

其实这几天,叶莺已经很少往厨房跑了。

便是胃里堵着没什么食欲,崔沅也给面子地喝尽了一碗,特别醇香。

叶莺盯着他吞咽的喉头,脸上笑意渐渐扩大,却见他仿佛就要放下碗筷,一双眼睛瞬间睁圆,忙将双手盖了上去:“这就不喝了吗?”

“一天都没好好吃饭呢……”

看到她红唇微抿,神情紧张,崔沅实不想令她失望,但实在……

始料未及,她支起半身,仰头在他颊边印下一吻,触感轻如落羽。

“这样——”

叶莺放开他坐了回去,轻咳一声,“可以再赏脸多喝一点了吗?”

崔沅顿了顿,眸子里忍不住漾起淡淡笑意。

真是……没有办法。

叶莺撒娇耍赖大成功,又盛了一碗,但崔沅仅啜了一口,便停了下来。

看着她,眸光湛湛。

叶莺莫名。

过了半晌,好像懂了。

她噗哧一乐,啄上他的唇角,“好啦!”

崔沅果然再喝了一口。

这回不等他暗示,叶莺已经笑嘻嘻地攀着他的胳膊,亲了亲额头。

心里暗笑。

小孩子吗,还要人哄着吃饭!

但是比起那些连呼吸都被掠夺的灼热,这将主动权握在手里的游戏反倒让她乐此不疲。

对方难得可以说是任她摆布,叶莺也逐渐大胆起来,将吻落在眼睛、耳垂、鼻梁……一碗汤仿佛喝不尽,两人的眼底都流动着情意。

直至碗底还剩下最后一口,叶莺盯着他瘦削的下颌,眼神闪烁,凑了上去。

崔沅僵住。

柔软的湿热扫过,突如其来的痒意激起一阵震颤,她是……舔了他的喉结么?

崔沅腰腹蓦地一紧,抬手将人揽入怀中,往榻上一带。

叶莺还未将他这有趣的反应研究透彻,眼前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已是躺在了榻上。

阴影从上方笼罩下来,叶莺吞咽了下口水,始觉紧张。

她本就是一个敌退我进的性子,能屈能伸,十分地窝囊,此刻禁不住小声讨饶:“别……”

崔沅眸光微黯,哑着嗓音轻声问:“为什么别?”

叶莺捂住唇,含糊地道:“会亲肿的……还会被瞧出来的……”

崔沅吻了吻她葱白的指尖。

“不会的。”他哄着她放开了手。

叶莺攥紧了身下的被褥。

这个姿势真的好羞耻,实在不能怪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

气息洒落颈间,激起密密麻麻的涟漪,心旌摇荡。

崔沅被她的举动勾起了探索的兴趣,原来除了那片柔软,她身上的纤细脖颈、雪白耳垂、濛濛双眸……都是可以描摹的。

近在迟尺。

“公子!凌霄大哥说有事求见!”

重云双手捂着眼睛,隔着屏风大声回禀。

“……”

叶莺眨眨眼。

上空的人凝住了。

好像很生气,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脸色这么明显地变黑,双唇抿成冷淡的一条线。

“要不……先见见?”

“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不然怎么会大晚上过来呢?”

叶莺善解人意地劝道。

崔沅默然片刻。

走出去了书房,叫凌霄进来。

重云捂着眼睛,感觉公子好像走了,但又不确定,于是仰着头问:“我可以放手了吗?”

叶莺被他笑死,将他的手拉了下来:“干嘛这么说话?”

重云嘻嘻笑:“桑叶姐叫我以后进公子房间都得捂着,不许偷看。”

说罢,忽又想起来桑叶还嘱咐过他这话不许对别人说,立刻懊悔地捂紧了嘴巴:“我没说!”

叶莺:“……”

凌霄甫一进门,还未开口,便听见自家公子冷淡地道:“你最好是真的有什么要事。”

凌霄:“???”

凌霄是来替杜仲递话的,杜仲进不来,他道:“真有个事,先前叶姑娘给家里递了封信儿,然后这些人进京了,今晚上刚到。眼下就在咱们坊里的客栈住着呢,您看什么时候让人进府还是……”

崔沅眼皮一掀,凌霄十分自觉地改了口子:“是,小的明日便安排妥当,带叶姑娘出府与家人叙旧。”

“给她置办些合适的礼,再备上马车,”崔沅淡淡道,“我也去看看。”

凌霄有点吃惊,但他都这么说了,便垂手应是。

正要出去,却听见崔沅又叫住他:“凌霄。”

凌霄忙停住脚步:“公子还有什么指示?”

“以后,晚上不要过来。”

“……???”

第35章 小殿下成不成的,某不敢保证十全,只……

知道刘叟来了,叶莺高兴得一晚上没怎么睡着,第二天起来,精神倒是饱满,眼底下又挂两个青色大鸭蛋。

桑叶看见了,没忍住“噗”的一声,问她:“昨夜做贼去了?”

叶莺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脸。

卯时二刻,天光破晓,层云灿灿,屋外响起重云糯声:“二位姐姐,公子让我来问可准备妥了?”

叶莺扭头:“马上!”

随即桑叶给她插戴上最后一根小钗,“好了!”

为叫他们宽心,叶莺特地打扮一番,穿上了最亮丽的衣裙,又经桑叶这双巧手,整个人鲜妍得仿佛二月梢头初初绽放的豆蔻花。

前脚迈出房门,便见崔沅站在庭院中的袅袅晨光里,穿一身士子白襕,墨发玉冠,水墨画般闲雅清淡。

叶莺觉得他今日似有些不同,便多看了两眼。

出府门,停着两辆马车。

见公子上前面那辆,重云直愣愣地就要跟着蹬上去,被桑叶拎小鸡似的拽着衣领子去了后面,数落:“公子让你跟了吗!你就上去。”

杜仲随凌霄站在一边,忍下搓手的冲动。

嘿嘿,凌霄大哥适才说这事办成了,公子必有赏。

他本低着头,忽然一阵清清淡淡的香气扑鼻,他忍不住随着香气抬起视线,从杨妃色的裙摆往上,再到杏粉半臂,他看见了一个特别好看的丫鬟,提着裙摆上了马车,纤腰款款,香气如兰。于是又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心想,这应当就是凌霄大哥特地让他送信的那位吧?

这般想着,即使有帘子遮挡,他的目光也没能从那海棠般娇艳的面孔上离开。

忽然腰间被凌霄狠狠肘了一下,痛得眼泪都要掉,杜仲扭头,对上一双眼风似刀的凛冽眸子。

杜仲少见公子,颇感惶恐,深深低下头去。

马车笃笃驶动,二人跟坐在后车辕儿上,出了一段距离,杜仲才敢发问:“方才那是……公子怎地也来了?”

凌霄反问他:“刚才都看清楚了?”

杜仲点头。

“看清楚了,”凌霄面无表情,“日后便有多远离多远。”

车上,崔沅也在问叶莺:“刚刚在看什么?”

叶莺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竹苑里她偷睃他的事情。

遂趁这会子光明正大地看着他,用浪荡子语调调笑道:“我看沅郎今日格外好看,便多看了两眼。”

崔沅垂下眼。

“有吗?”

这不自然别开眼神,还有惯用装傻语气,叶莺再熟悉不过了。

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呢?

叶莺腹内猜疑着,莫非是为着这新称呼?不至于,这人脸皮还是有几寸的。忽然福至心灵地眯了眯眼……

“该不会是刻意打扮过吧?”

崔沅顿一下。

别开眼神,手指挑起一边车窗帘子,仿佛在看街景。

叶莺笑了。

“其实,”她打趣道,“沅郎这般人品才貌,便是穿麻布袋子也能讨他们喜欢的。”

“只是要委屈一下,当个招赘女婿。”

“……”

崔沅看她一眼,牙根发痒。

清秋的早晨,太阳出来雾还没散,刘邈徐琦两人将十三岁的徐来与十岁的徐回从床上拎起来,一个出门去买朝食,一个按着小孩漱口擦脸,又给梳了个精神的辫子。

徐回在水缸里瞧见自己的倒影,按着脑袋夸道:“刘翁,您这手艺简直比我娘还好,都能去开个发艺摊子了。”

刘邈听了,气得吹了下胡子。

是他想要这手艺吗他要这手艺干嘛!

门外传来徐琦中气十足的骂声:“现在的年轻后生要疯!一个胡饼卖三文钱,欺我人老糊涂不成?三文钱都够我吃一天的面,岂有此理!”

说着,边将手里的胡饼一人分了一张,又从客栈借了几个碗来,倒进羊汤,自己则掏出张云娘给做的炊饼,已经硬邦邦了,撕着小块泡汤吃。

徐回咬一口酥脆掉渣的胡饼:“那阿翁怎地还买了?”

徐琦越发恼火:“就这已是最便宜的了,那炊饼摊子,一个巴掌大素馒头叫价两文,这个倒还有些肉。”

徐来则道:“没有张家婶婶烀的饼子好。”

刘邈看着徐家三人感叹,“行了行了,上京哪能跟咱们那犄角旮旯一样,人粮价也贵。何况你张婶那是白案大师傅,这糊口的玩意儿能比吗?”

鸡飞狗跳地吃完一顿朝食,才卯时三刻,距昨日小厮来约定的时候还有半个时辰,两人已是迫不及,带着孩子在客栈门口等着去了。

徐来小声问:“带了吗?”

徐回点点头,一本正经:“带了,放心。”

“给我看看。”

徐回将袖子悄悄举起来。

徐琦狐疑地看着二人,终于忍无可忍,喝道:“干嘛呢!”

两人一哆嗦,藏在袖子下的东西掉了出来,徐琦捡起一看,赫然是一盒张牙舞爪的鬼针草。

鬼针草这玩意儿,山上到处都是,粘人身上特别难缠,密密麻麻的刺进皮肤里,又疼又痒,以前他们就爱拿弹弓互相捉弄,徐琦引以为傲的美长髯没少遭殃。

他气不打一出来,伸手就抽:“要疯是不?这么久没见还想着捉弄你们师姐?《孝经》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徐回一捂脑袋:“不是不是!不是!”

“什么不是!还敢狡辩……”

“是阿兄说要教训一下讨厌的拐子!才不是欺负师姐!”

“……拐子早被关进大牢里了,还轮得着你们操心?”

“阿兄说,‘肯定是这个什么崔家的长公子扣着师姐不让她回家,不然怎么连今天都要跟着?他没有自己的事吗?’”

“……”

徐来生无可恋地背过身去,“阿翁,轻点。”

徐琦没收了鬼针草,狠狠瞪二人一眼:“待会老实些!”

叶莺老早就坐不住地往车窗外看了,真到街口的时候,反而近乡情怯,害怕见到几张哭哭啼啼的脸,那她也会忍不住的。

当马车慢慢停下的时候,透过帘子缝隙看到门口几道身影,她又兴奋起来,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刘翁!”

“先生?!”

“呀,阿来阿回也来啦!怎么比我高这么多了?”

一声更比一声高。

“阿来阿回”……两个十分陌生又亲昵的年轻名字。

心里升起些不舒服,崔沅微皱下眉,隔着车厢问凌霄:“那是谁?”

凌霄道:“应是那位徐夫子的两个孙儿,也跟着来了。”

“……”心里十分不舒服。

崔沅掀开一角车帘。

想象中,应当是阳光漫洒,英俊少年与娇俏少女相视而笑的场景。

却不想对上了两个半大小子。

高的那个黑瘦,年纪仿佛三郎,神情倔强,狗见了都烦的那种。

矮的那个肉圆,脸蛋还泛酡红,人中一抹清亮。

叶莺本想摸摸他狗头,结果碰一手黏糊,嫌弃地甩开手:“咦~赶紧擦擦鼻涕!”

有些好笑。

阳光的确漫洒,不仅照在他们身上,也穿过帘子照进了车里,那种浑身暖洋洋的感觉又回来了,使人胸臆舒展,心情舒畅。

崔沅放下帘子,嘴角噙了淡淡的笑意。

叶莺已经被他们拥着朝内走了。

凌霄问:“公子,那咱们现在是去……?”

凌霄以为,至多去茶楼等着也就罢了,谁知公子竟然下车来了。

“去见见。”

去见见……他们吗?

凌霄想不通。

在他的视角,不过是婢女的亲戚罢了,可能还算不上亲戚,不过是相熟的师长,何至于啊?

一边腹诽,一边不由为自家媳妇将来的职业生涯感到担忧。

怕不是再过几月,公子身边的位置就要被占去了?

车上时打趣归打趣,见到崔沅真的下来,叶莺还是有些吃惊,愣了一瞬。

直到刘邈问起:“这位是?”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介绍对方。

老年人经不起吓唬,想了想,还是道:“这便是……我在信中提到的长公子。”

她笑道:“你们看我是不是挺好的,多亏了长公子人好心善呢。”

真的是十分客气敬仰的介绍,刘邈跟徐琦听了,顿时安下心来。

崔沅神色只淡淡。

徐琦是知道他的,当年离京的时候,崔沅已经七岁了,那时候,已经有一些清名美誉传扬在外了,至于内容,无非是读书人的称赞。

徐琦就曾听过祭酒赞其人,“容止蕴藉,动合规矩”,今日一见,细细打量,实浚洁也。

崔沅亦在不动声色中打量他。

原以为叶莺口中不爱诗文书画,唯爱钓鱼饮酒的村学夫子,应该是个潦草落魄的文人,至多不过秀才功名,却不想对方虽一身朴素灰袍,却蓄着整齐长髯,颇有些上京士大夫追求的美髯公之味,十足洒脱风流,一双眼神蕴着精光,审势度人。

刘邈想到叶莺信中所言,一皱眉:“便是你提到要老夫诊治的那人?”

叶莺点点头。

崔沅转过头来。

叶莺与他解释:“刘叟是十里八乡很有名的大夫,写信时我便想着,不妨请他为公子看看,与白术姐也说过了,成不成的,总归多一条路。”

正如白术所说的那样,游医甚至是道士,他见了不知有多少,并不抱什么希望。

但还是点了头。

因她说了,成不成的,总归多试过一条路。

看诊需要单独安静的环境,叶莺跟徐琦等人将厢房留给二人,呆在客栈的院子里聊天。

徐琦复杂地打量她:“净说好,到底还是瘦了。”

叶莺笑道:“哪呀!我自个可没觉得,就是您做长辈的心疼罢了。我还觉得您两位瘦了呢。”

徐琦心道可不瘦么,大家着急上火的,饭都吃不下。幸亏是寻着了还好好的,否则几家人小命难保。

“嘶,您干嘛呀……别哭呀!”叶莺抿了抿嘴,撇过脸去。

徐回仰着脸告状:“师姐你不在,阿翁都在家偷偷哭过好多回了!”

徐来模仿他素日的模样,在庭院中来回踱步,抚着并不存在的长髯,“唉!唉!”

被他们一打岔,叶莺笑得不行,徐琦气得胡须颤抖。

中气十足的骂声跟女孩子的笑声传进屋内,崔沅看着刘邈似有迟疑的面色,目光低落在伸出的手腕上,轻声道:“您无需顾虑,有什么直说便是。”

刘邈收回手,“郎君眼下的用的是什么方子?”

崔沅答后,又点点头,“倒也没有错。”

“倒也”这个形容在崔沅听起来,显得有些可笑。

因张峎毕竟是这么多御医乃至江湖名医中的佼佼者,师承御医署正,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医评价“倒也没错”,实在好笑。

但杏林便是这般,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端着破碗行乞的老叟,或许便是哪个隐瞒身份的名医。刘邈这般口气并未令他鄙夷,反倒猜测,此人或是个有真本事的。

怀璧之人,多少都带些疏狂脾气,也不会惹人反感。

于是崔沅问他:“您有更好的方子?”

刘邈迟疑。

他一摸脉象便知,与灵王中的是同一种毒。

此毒产于百夷之地,十分歹毒。当年举御医署之力未曾救回灵王,虽有手底下御医心思各异的缘故,也是因为他从未见过此症,与张峎翻遍古医书也没找到解法。

回顾村居这十六年,他并非全然休息养老,一直在摸索灵王的脉案,寻找生机。

机缘之下,一个江湖道士赠给他一本医书,里头绘着许多草药样貌及药性作用,有些耳熟能详,有些见所未见。他起初只当是道士随手涂抹所作,没想到一次真被徐来跟小殿下从仁邑山上挖着了书里记载他却没见过的几株药材。

他便自己入山寻药,除了书上记载那些,还发现不少以外的收获。药性不明,便效仿神农尝百草,有次不慎中毒,躺着养了半个月才恢复,这之后小殿下建议他养鼠试药,倒是方便许多。

他的确凭这些药材和灵王的脉案拟出了几个方子,方才浅略地了解了这位崔氏长公子的状况,理论上来说,其中有一至两个或可一试。

但他迟疑在于,一则这些药材到底只在鼠类身上试过,于人体的效用、剂量,几乎未知;二则对方身份贵重,便是愿意一试,真出了事,恐怕崔相夫妇仍会心生怨怼。

三则……

一旦开始医治,必是要结合先前灵王的脉案来看,那么在崔沅面前,他乃至小殿下的身份必将瞒不住。

他与徐琦昨日抵京,请罪折子已经递进宫,尚未摸清陛下的态度,今后是继续瞒着,还是觉得太后已不成威胁?

这般想来,他该若无其事地遗憾几句作罢,但刘邈望向崔沅那副神似其父的面孔时,想起自己微末时曾受对方恩惠,以及方才小殿下提起对方时脸上难掩的羞涩。

这些的羞涩神情,刘邈是很熟悉的。

他有一个女儿,当初与女婿议亲的那段时日,面上就总是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年轻男女,样貌人品都好,互生情愫很正常。

是以刘邈迟疑。

崔沅并未催促,只静等他开口。

大抵是医者仁心,刘邈到底摒去所有杂念,沉吟着道:“是有些想法,但还得在见过您眼下主治的郎中之后,再做商榷。成不成的,某不敢保证十全,只有六成把握。”

六成……崔沅不曾想过,在对面这个有些沧桑的老叟口中听见这般回答。

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但还是那句话,成不成的……总归是一条路。

窗外鸡飞狗跳,少年们清脆的笑声,伴着斑斓的阳光云影透过窗棂,肆意鲜活。

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别的,仿佛阴雨了许久之后的霉木,终于迎来了个晴天,还是一个格外明媚的大晴天。

那种太阳晒到眼眶里都发烫的暖意包裹着他。

崔沅平复了一下情绪,转过头来,缓缓地道:“那便,有劳您了。”

第36章 同榻眠桑叶怎么也想不到两人夜里抱着……

月白铺地,草尖凝着露水,人睡去,夜色里的竹苑便显得空旷而寂静。

中秋一过,墙上攀爬的地锦不由分说地红了一半,崔沅独立雕花窗前,一袭清淡道袍。

夜风拂过,扑面些许清雾。

也许是因为过于瘦削,宽大的道袍衣摆被风吹动时,月下的影子渺渺如仙。

约好的会诊就在明日,躺在帐中,崔沅心里越发地浮躁,偏觉周遭太静了。

睡不着。

其实重云就睡在外边,也可能还在熬夜贪看绿林好汉的话本子,但崔沅并不想与这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多嘴。

便披衣起身,隔着窗、隔着地锦竹林,看着夜色发呆,任清风拂过心绪。

“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细碎的脚步声在这寂静夜里尤为清晰。

崔沅引首看去,对上一张眉眼弯弯的笑脸:“就猜到有人睡不着。”

叶莺也睡不着。

一半是欢喜的,一半是紧张的。

怕空欢喜,怕横生枝。

她觉得本人肯定比她要更怕,便哄着重云去了茶水房睡。

屋里没点灯,朦朦胧胧的月色下站着个人,脸转过来,早在那等着她似的。

叶莺冲他笑了笑,“在想什么呢?”

明明什么都还没有说,崔沅却觉得心里的浮躁随着雾气散去了。

踏实了。

很安心。

既然睡不着,索性便点起了蜡烛聊天。

“再和我说说以前的事吧。”他道。

说什么呢?叶莺眨了眨眼。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贪玩,手上摔了个大口子,都以为要动针缝呢,哭了好久。幸亏刘翁医术好,拿了个不知叫什么的药草让我敷了一旬,便好全了,只留了一点小疤。”

“瞧。”

叶莺怕他不信似的,伸手撸袖子让他好看清。

崔沅借着月色看清了。

少女雪白的小臂内侧,蜿蜒着一块肉色疤痕。约莫两寸长宽,形状很是怖人,但如今颜色已经很浅淡了,不仔细的确分辨不出。

离得近了,他低头就嗅见她今晚沐浴用的澡豆香气,很是清淡好闻。

叶莺:“他真的是个很有本事的老大夫,谁家小儿夜哭、老人风寒,找他都能看好。之前还帮隔壁村的后生接过断腿。”

“他嘴里叨着自己是头一回,接得比府城的大夫还好。”

“你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