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崽不会再像书里写的那样,被管事送给御兽宗少主当灵宠……
钟离棠思绪一顿。
幕后主使会是御兽宗少主吗?
思索间,马车翻山越水,不过半日功夫,便从梅城来到花州另一端的莲城,亦是灵觉寺所在之地。
古朴庄严的寺前,一抹曦光洒在菩提树下,静候了许久的青衣僧人身上,像为他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袈裟。
钟离棠说:“好久不见,净心。”
青衣僧人如松如竹,闻声抬首,眉心一颗红痣,端的是神清骨秀、悲天悯人,微微一笑,就是无尽温柔。
“阿棠,别来无恙。”
下一刻,他的目光掠过钟离棠氤氲着病气的眉眼与满头的白发,笑意微敛,拧着眉道:“我曾给凌霄宗递了几次拜帖,都被陆宗主拒了……”
话说到一半,垂下眼眸,叹道:“罢了……总归是见到你了。”
洛如珩:“……”
这话听着怎么奇奇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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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心不再言语,引着钟离棠一行进入灵觉寺。寺内设了精妙的空间阵法,如城中城一般,大的惊人。
佛殿、宝塔与经楼鳞次栉比,钟鼓声、诵经声与香火在空中回荡。
沿着青石板铺就的道路走了不过片刻,净心忽然驻足,面露难色。
眼前是个四岔路口,每条路通往的方向都不相同,路两边的景色建筑也不尽相同,但他还是被难住了,茫然地原地转了几圈后,苦恼地叹气。
“我找不到回禅院的路了。”
帮忙抱小龙崽的洛如珩:“啊?”
虽然早就听说佛子是个路痴,但没想到有人在自己“家”都能迷路。
钟离棠似乎早有预料,踏出一步越过众人,主动接过领路的责任。
净心浅浅笑着,跟在他身后。
没多久,到了净心的禅院。
院子很朴素,几间屋,几株树,几缸古莲,几乎便是全部了。
冬日里,莲城到处都是枯叶残荷,唯有这院里几缸开得正好,红莲绿叶,亭亭玉立,香远益清。
“这莲子还是你送的。”净心指着红莲,对钟离棠笑道,“我种活了。”
钟离棠依稀记得是少时闯荡秘境所得,净心为他医治了秘境妖兽造成的伤,他便把在秘境中的收获摆了出来任君挑选,没想到最后,净心只要了几粒濒临枯死、干瘪的古莲灵种。
“许是你一心向佛,”钟离棠道,“才令莲子起死回生。”
闻言,净心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虔诚地道了声“阿弥陀佛”。
然后抬眸,笑望着钟离棠。
相识多年的两人对视,自有一股他人融不进的、和谐默契的氛围。
“嗷呜!”
小龙崽忽然叫了一声。
钟离棠与净心皆转头看向他。
小龙崽眨了眨眼睛,抱着尾巴满脸无辜,仿佛只是随口那么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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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烦你给他看看。”钟离棠听不懂兽语,只能靠猜,“许是难受了。”
净心轻轻颔首,抬手虚虚落在小龙崽的脑袋上,释出一股灵力检查。
“翅骨碎得厉害,得理理再接……断角想重新长出来,怕是得等日后化形重塑了……咦,他体内的生气太少了,几乎不像活物,莫非受过什么摄魂掠气的术法……不过问题不大,可以多吃点新鲜灵物补补……”
书里没细说小龙崽这具分i身怎么弄的,钟离棠也只当是谢重渊用异界手段做的傀儡身,非自然生灵,生气少不足为奇,便默默记下医嘱。
诊完,净心去院子西北角的药寮炮制出一盆能促进伤口愈合的药浴。
“嗷呜!”
喷火小龙崽拒绝泡水,手脚并用地扒在洛如珩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晨风渐大,钟离棠想说什么,却被呛得先咳了几声,手捂着唇,眉心紧蹙,纤长的眼睫也不禁湿了几根。
一刹那,仿佛幻象与现实交汇。
噗通……
小龙崽手脚一松,任自己掉进木盆里,身子脑袋都泡在药浴里,只剩双眼睛露出水面,一直瞅着钟离棠。
钟离棠:“咳……乖?”
小龙崽吐水泡:“咕噜咕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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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腾腾的药浴很催眠,没一会儿,小龙崽就哈欠连天,睡着了。
“外头风大,进书房坐会吧。”
净心邀钟离棠进书房说话,洛如珩不便打扰,就在院中守着小龙崽。
进了书房,两人落座。
“阿棠,可否让我给你看看?”
面对一脸担忧与恳求的好友,钟离棠说不出拒绝的话,便伸出右手。
伤口溢出的血,已渗透纱布。
净心小心解开后,看着钟离棠渡劫期修士身体的伤口,明明用过上好的灵药,却不见愈合迹象时,才意识到他的情况或许比传言更严重,当下变了脸色,把灵力探入好友的体内。
火毒炽盛,正不胜邪,深入经脉,内传脏腑,侵蚀灵根与元神。
照这样下去……
净心喃喃道:“你会死的。”
没了修为,不碍寿数,他的好友尚能活很久很久。但这毒不解,或许百年或许十年,好友恐怕就会仙逝。
“蜉蝣朝生暮死,我活至今日,死亦何惧。”钟离棠大约是已经死过了一回,情绪很平静,还有闲情用左手从棋笥执棋,自己与自己对弈。
不过片刻,黑子呈合围之势,白子被逼至绝境,随时可能全军覆没。
净心见状,执起一枚白子,打入黑子腹地,一瞬间,迷雾散去,白子绝处逢生:“以前,你历练受过大大小小无数次伤,我都能医好,这次也一定能。阿棠,不妨再信我一回?”
所以,前世他阅遍医书古籍,只求为好友寻求一线生机,可惜却在寻找药材的途中迷失,从此杳无音信。
若说有愧,除了谢重渊,钟离棠此生最愧对的,就是这位好友了。
“我相信你。”钟离棠知道阻止不了,便与他约定,“若有朝一日,你琢磨出了方子,寻药前定要去凌霄宗见我一面,亲自把好消息告予我。”
净心郑重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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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后,净心去药寮为钟离棠做合适的手伤膏,一时半刻好不了。
钟离棠便出了书房,看小龙崽还在睡,风也小了些,就想出去走走。
余光不慎瞥见神情低落的洛如珩,他忽然想起书房敞着窗子,他们也不是在谈什么绝密,故而净心未设隔音结界,洛如珩怕是全都听到了。
“陪我走走吧。”钟离棠叹道。
洛如珩鼻音浓重地道了声“是”。
自钟离仙尊名声鹊起后,入凌霄宗的弟子尤其是习剑的,十有八九都是仰慕仙尊而来,他自然也不例外。
如今叫他知晓,已失了修为的仙尊,不久可能会死,实在难以接受。
迎着冬日难得的好阳光,慢悠悠地经过一座座佛殿、宝塔,与路过的和尚沙弥颔首,听一声“阿弥陀佛”。
沉默了许久钟离棠才开口,没有宽慰年轻的后辈,反而请教他:“不知如珩是怎样饲养那枣红灵马的?”
洛如珩被问的一愣,再顾不上伤感,绞尽脑汁地回答:“呃,给它吃草,偶尔也给块糖……哦,我还在芥子里给它建了马厩,闲时会雇小师弟给它梳毛,不是,我是说我梳……”
这都说得什么跟什么啊!洛如珩绝望:“小师叔若是想了解如何饲养灵兽,回头我还是给您买些书吧。”
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有用的经验,灵马是族里养大调i教赠予的,乖巧又温顺,平日并不令洛如珩费心。
钟离棠:“顺便再买些话本。”
洛如珩瞳孔剧震,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天大秘密。
原来仙尊也会看话本的么。
说话间,他们来到一处位置偏僻的功德堂,堂内供奉了许多牌位。
既有籍籍无名的凡夫俗子,也有名噪一时的天之骄子,乃至修士。
无论他们生前是风光还是落魄,死后都烟消云散,只剩一张牌位在这堂内静默着,直至被彻底遗忘。
洛如珩若有所悟,又不免伤感时,就看到钟离棠从值守的小沙弥手中接过三炷香,上在一木质牌位前。
牌位上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字。
——谢馥雪。
许是历经了许多岁月,木牌瞧着很陈旧。逝者名讳应是用剑刻写,至今犹残留着一丝潇洒不羁的剑意。
而不管字迹,还是剑意都很熟悉,一如凌霄宗大殿匾额上的刻字。
洛如珩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这……莫非是师叔祖的故人?”
他口中的师叔祖,是凌霄宗的前任宗主,也是钟离棠已飞升的师尊。
“不,是我的母亲。”钟离棠没有隐瞒,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
洛如珩问了,他便说了。
上完香。
钟离棠便打算回去。
洛如珩借口有事留下,等他走远了,才急匆匆地去找小沙弥询问。
“那牌位是何时供奉的?”
小沙弥年岁小不知道,但堂内有记录可查,一查便知,约是千年前。
“千年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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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棠回到禅院时。
净心正巧做好了手伤膏,从药寮出来:“阿棠,我来为你上药吧。”
钟离棠点了点头,与他又进了书房坐下,再次解开纱布,露出伤手。
伤口溢出的血又凝固了,净心仔细清理干净了,才用指尖蘸一点淡绿的药膏,轻轻地均匀抹在伤口处。
药膏清凉,不过转瞬,钟离棠就感受到掌心伤口的灼疼有所缓解。
“药效不错。”钟离棠赞道。
净心弯了弯眼,为他重新包扎好伤手:“一天两次,三天足以痊愈。”
然后抬眸,疑惑的目光落在钟离棠的脖颈,手上的伤一看就是剑伤。
颈上又是被什么伤到了呢?
他伸手,指尖探向钟离棠的颈间,几乎是刚触到肌肤,钟离棠就后仰了一下,眉头蹙起,薄唇紧抿。
“怪我不小心。”净心失笑。
钟离棠摇了摇头:“颈上是小伤,稍后我自己抹药即可。”
“你手有伤不方便,还是我……”
钟离棠却忽然站起,左手从棋盘上捏起一枚白子,快步走到窗边。
窗外,一株树的枝梢上停着只圆滚滚的麻雀,正低头用喙梳理羽毛。
完全没有察觉,在它的身后,有一头刚伤好睡醒的小兽在悄悄靠近。
伸长了脖子,长大了嘴巴。
咻——
一枚棋子破空射来,不偏不倚地擦过枝梢下方,带起一阵轻颤。
麻雀受惊,啾啾着飞走。
“啊呜……”
小龙崽不仅咬了个空,还一头栽下树,掉进扫成小山似的一堆雪里。
被破坏了狩猎还出了丑,他气坏了,嗷呜大叫着从雪里扑腾出来。
一扭头,瞧见倚着窗的钟离棠。
许是天光晴好,沐浴着阳光的白发亮如银丝,衬得他整个人都好似在发光,清冷的脸庞竟也柔和了几分。
“佛门之地,禁止杀生。”
是他,小龙崽发现自己完全生不起来气,只能恹恹地“嗷呜”了一声。
看着像人一样坐在雪堆上,叉着腿,垮着肩,垂着肩膀,耷拉着脑袋,满身满头都是碎雪的丧气小龙崽,钟离棠的唇角微不可见地扬起。
虽然只有一瞬,弧度也不明显,但还是被净心瞧见了,不禁怔怔。
“以后就叫你雪团儿吧。”
钟离棠的话,叫小龙崽倏地抬起头,怀疑地用小短手指了指自己。
他,一头黑鳞的兽,叫雪团儿?
认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