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妖邪,便要提防。
岑吟伫立在原地沉思。萧无常见她久不作声,就主动同她打招呼。
“小姑娘——”
“贫道不叫小姑娘。”岑吟下意识道。
“岑女冠,”萧无常改口道,“我且声明一下,我只是途经此地,与这里的鬼东西无甚关系。莫把我们混为一谈。”
他这么居高临下的,岑吟得仰着头看他,多少是觉得不方便的很。
“阁下言辞,我有些听不清楚,烦请下马说话吧。”
萧无常嗤笑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他本就侧坐在马背上,将手一撑便十分灵巧地落了下来。只见他梳着极高的马尾,上面缀着绕金丝的红绳,右侧鬓角垂落下一缕碎发,随着他的落地而微微摇晃。
“好了,我下来了。”他摊开手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岑吟后退一步,这才彻底看清了他的样貌,觉得他生得有些可怕。此人清瘦而高挑,宽肩窄腰,瘦长脸,比自己高出半个头还多,眼眶里黑漆漆的,像两个黑窟窿。
她一时忍不住,竖起了三根手指。
“敢问,这是何数?”
萧无常盯着她看了半晌。
“三。”
“这呢?”岑吟张开了五指。
“五。”
“那这个?”
“二。”
“还有这——”
“我不瞎。”
这话一出,原本诡异的气氛竟有了些许尴尬。两人望着彼此,对视片刻后,还是岑吟咳嗽了一声,先移开了目光。
“是我唐突了,多有得罪。”她赔礼道,“只是不知先生为何也出现在这鬼地方?”
“我去买酒,大半夜就走到这来了。”萧无常点头,“这地方太大,找出路有些难。你也是不小心闯进来的吧?”
“是。”
“既如此,我看你孤身一人,多少有些不安全。不然你我结伴而行,一同想法子出去,如何?”
同行?岑吟顿时警惕起来。虽说此地阴森诡谲,有人帮衬自然是好,可这么个来路不明之人贸然要求同行,她还是有些戒备的。
还是谨慎些的好。否则焉知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多谢先生好意。不过……同行还是不必了吧。”岑吟想着,便婉拒了那人,“我虽独自一个,却还不至于穷途末路。”
“怎么,你怕我是妖怪,一口吃了你?”
“先生多虑了,我没有此意。”
“莫要撒谎啊。”那人笑道,“这世上人看我,大多都跟看到鬼一样。你若也这样觉得,大可不必遮掩。”
他看着像妖邪,但听言语,又似与妖邪不同,虽有些阴气,又隐而未发,尚且不能消弭疑窦。但岑吟想了想,觉得眼下困顿,还是不要贸然得罪他。
“先生多虑了,贫道的确不怕。”她放缓了语气道,“虽不知阁下身份,但就算阁下真的是鬼,左右我是个道士,妖邪厉鬼见得多了,也没什么惊惧的。贫道只是以为……”
她原想着是否不要把话说绝,但看着那白衣男子的眼睛,她仍觉得还是古话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
“贫道以为,你我看着……并不同路,还是不要勉强。”
“不勉强,不勉强。你我看似殊途,实则同归。不如一起走得好。”
这白面男子真是……都婉拒到这份上了,还听不出话里好坏是吗?何况三推四阻的都没叫他打消念头,怕不是……有备而来。
岑吟原打算想方设法拒绝,可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看到萧无常身上隐隐泛着一丝微光,如萤火般点缀在他衣衫上,竟似乎是个灵力充沛之人。
——此人或许有些能耐,倒也不是不能合作。
“也罢。”她蓦地改口道,“那就请先生……一同找找脱出之法吧。”
*********
阴风四起,夜黑无月。那门扇紧闭的幽暗街道上,一个白衣男子慢悠悠地牵着马,缓步走在一个青衫女子旁边。他看上去心情甚好,可旁边那位女道士却蹙着眉,显然还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男人有所顾虑。
两人一路从东走到西,又从南走到北,可无论徘徊多少圈,都找不到出去的路。这地方就如鬼打墙一般虚虚实实,似真似幻,隐约之间,仿佛能听见有小鬼在窃窃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前尘旧事。
岑吟听着四下里的动静,样子十分警觉。萧无常看了看她的神色,知道她防备心重,便干脆同她攀谈来缓解气氛。
“说来,你我既一同寻找出处,怎么也得相互了解一番。”他道,“敢问女冠,今年芳龄,家住何处啊?”
“常言道,释不言姓,道不言寿。既已出家,便不在意这些了。”岑吟叹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若记得住在何处,也就不当道士了。”
“此言有理。”萧无常连连点头,“但要照这么说,咱们可还是一家人呢。”
“什么一家人?”岑吟瞥了他一眼,“你又不姓岑。”
“其实,我是个信佛的。”萧无常道,“你呢,又是个信道的,四舍五入,咱们都是出家人,所以也算是一家人嘛。”
“你这是舍哪个四入的五?哪有这么算的。”岑吟有些不悦,“先生若是同行,那好好走路便罢。若是想占些话里的便宜……”
“我绝无此心,”萧无常急忙道,“不过,我真的是信佛的。”
他这话说得诚恳,但岑吟哪里肯信。且不说他一点没有个信士的样子,单说他那鬼气森森的眼睛,就觉得他比起人来更像个妖邪恶鬼。
“先生为何非要与我同行?”岑吟忽然问,“难道先生凭一己之力……出不去这地方吗?”
“我胆子小,又认生,靠我自己,决计是出不去的。”萧无常露出了一副无辜的面孔来,“还望女冠多提点提点我,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
这话说的,比一个五岁孩子说谎还假。
“出家人不打诳语。”岑吟道,“敢问一句,先生到底是人是鬼?”
“这嘛……”萧无常把折扇一张,“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
“非人非鬼?”岑吟微微挑眉,“那先生是什么……类别?不过这看着还是更像个人。”
“你这话说的,我不像人,难道还像个猪吗?”萧无常惊诧道,“非要我一口把你吞了,证实我就是个恶鬼你才满意了?”
他这话说得急,岑吟听着却有些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萧无常看她模样,想调侃她几句又怕她不高兴,沉吟了半晌,还是叹了口气。
“古书有言,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他叹道,“要不是看你这道长面相是个好人,我非把你嚼碎吞了,也省得你对我防备兮兮的,老觉得我这个刁民要害你。”
他讲话有些意思,人也不难相处,多少让岑吟稍稍放下了一点戒心。
她的笑容看着自然多了。萧无常看着,也跟着一同笑了。
*********
长夜漫漫,长路也漫漫。岑吟起先还好,但越走就越觉得焦躁。
不但如此,走得越久,越觉得双腿发沉,竟像是陷入泥沙般越发艰难。岑吟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行动也有些吃力。萧无常想扶她一下,却被她侧身避开了。
“多谢先生。”她道,“只是男女授受不亲,还望不要失了礼数。”
“纵然男女授受不亲,可我也不能见死不救。”萧无常笑道,“你看着似乎不舒服,不如先休息一下。”
岑吟正走得吃力,听到他如此说,也有些乏了。她点点头,随便找了一处石阶缓缓坐了下来。两条腿此刻酸疼无比,她只能慢慢地揉着,试图缓解酸痛。
“你可还好?”萧无常问,“需要帮忙吗?”
“不必了。”岑吟谢绝了他,“坐坐就好。”
“你这个样子,怕是走不了几步的。这地方阴气太重,最易挫伤经络。”萧无常松开缰绳朝她走过来,半跪在她面前,“当心膝盖——”
“当真不用,多谢好意。”
“当心膝盖,”萧无常说着,缓缓抬头看她,“会扭伤。”
他抬起手,悬在她膝盖上方,并没有触碰到她。岑吟不知他做了什么,但很快,腿上那种酸痛感就逐渐消失了。虽然还有些不舒服,但比先前好多了。
那白衣男子离她很近,但只是神色专注地看着她的腿。岑吟发现他的睫毛长而直,鼻梁很高,看面相乃是极有主见之人。
“先生莫非……是江湖术士?”
“也可以这么说吧。”萧无常点头,“八九不离十。”
岑吟见他样子专心,忽然想着若此时再试探试探他,说不定他会下意识地说实话。
“先生与这祠堂当真无关?”她问。
“我看起来,像个罪鬼?”萧无常反问。
岑吟暗道何止是像,他这模样,说是那些东西的首领都不为过。若不是他先前剖白得信誓旦旦,自己在他下马时就已经拔剑了。
“你知道这里的东西是罪鬼?”她抓住话头问道,“那看来你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孽镜祠堂,略知一二。”萧无常点头,“我这人功利心重,不爱做无用功,自然做了些准备才来。”
“你这个人……讲话没几句实在的,却又很坦然,果然不像人也不像鬼。”
“我的确不是。”萧无常答的倒诚恳,“自然,我也不是妖邪恶鬼。其实我呢,多少有些名气,不然你猜一猜,我是何人?”
“我现在哪有这个兴致。”
萧无常却站起身来,摇着折扇冲她嘻嘻一笑。
“猜一猜嘛,又不会少块肉。说不定我是你听过的什么郎啊,什么君呢。”
岑吟闻言,便抬头去看他,猜疑着这是头什么狼俊?好像什么狼都不俊。
“我不知道什么狼俊,我只在小时候听过一个郎君。”她随口道,“等等,你总不会……就是那个薄命郎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