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往事劈头砸来,温澄一时恍惚,会议室的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动静都全无察觉,直到宋景行被迎至座位上,才猝然回神。
长方形的会议长桌,宋景行就坐他的对面。
不似第一次见面时,他拘谨站在三合路那栋小楼空阔的客厅里,抬头仰看从二楼探身出来的宋景行;也不似去参加今州大学的活动,他远远望着舞台上的宋景行,炙热的目光被淹没在满场欢呼和掌声里。
这一次,他就坐在宋景行的对面,在同一个水平面上,与他平视。
大概经过八年的时光濯洗,每个人都会被剥去一层旧日的皮,眼前的宋景行与温澄记忆中已经很不一样。
他比以前还要瘦,目光很亮,眉宇间却浮着一层灰暗的倦怠,穿一身深色西装,显得身形越发颀长,银灰色的领带,打着漂亮的半温莎结,温顺地贴着雪白的衬衣。宋景行二十多岁时那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明亮张扬的锐利已经沉了下去,炼成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稳重。
温澄盯着宋景行的领带,不合时宜地又开始走神。
他学会的第一种领带打法就是打半温莎结,宋景行教的。
那时他转学到今州实验中学寄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所标榜素质教育的学校活动众多,那场校内音乐会就要求大家正装出席。
温澄照着视频,对着镜子七手八脚学打领带。
宋景行饶有兴趣地看名列前茅的优等生被一根布条闹得束手无策,笑够了,才舍得慢悠悠地走过来施以援手。
宋景行只给自己打过领带,不会面对面地教人。
所以他只能站在温澄身后,伸出两条手臂绕到身前来,以一种近似于环抱的姿势,捏着领带边演示边讲解。
那时温澄还在长个儿,跟宋景行差了小半个头,宋景行的气息落在他的头顶耳后,一呼一吸间,带着少年的心起起落落……
温澄再次回过神来,是宋景行开始说话。
会议室里太安静了,他温醇的声音赤裸裸地撞进温澄的耳朵里时,无遮无挡。
叠润是这个项目当仁不让的甲方,宋景行是叠润的集团领导,自然而然是这场会议里举足轻重的存在,他开口说话,全场异常安静,连惯于一心二用应付各种会议的咨询机构都停了手里的打字声。
宋景行先为推迟会议道了歉,而后客气地夸了dingao及波尔特酒店一番,话锋一转,聊回这次尽调工作,提纲挈领地说了几点希望,最后感谢各方的配合。
一番话说得圆融漂亮,令人如沐春风。
这好像是宋景行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有的能力——
挖一个温暖甜蜜的陷阱,把人骗进去,在你沉溺其中时,手起刀落,猝不及防。
这场会议开始得迟,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宋景行代表叠润发言,dingao和波尔特酒店相继表态,一定会积极配合本次尽调工作。之后,波尔特酒店的负责人为三个尽调团队引见了各个部门的对接人,便由相应的对接人带着尽调团队分别前往提前准备好的小办公室对接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温澄本该和法律尽调团队一起,跟着法务部的对接人离开的。
可他没走开几步路,就被人叫回了会议室。
刚才满满塞了一个会议室的人都散尽了,连叠润的项目负责人王希都被送宋景行支了出去,偌大的房间里只剩宋景行和温澄两个人。
温澄没有落座,就在会议桌旁站着,公事公办的语气:“宋总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什么公事得独独留着他一个人才能交代?
宋景行支开所有人,想聊的当然是私事:“什么时候回国的?”
尽调项目的甲乙方之间还是要保持独立性的,这么多年没见,温澄也没妄想还能跟叠润集团领导攀上关系:“宋总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大家还等着我商量后续的工作安排。”
宋景行没允许他走,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回国的?”
温澄不卑不亢:“这跟这次的项目有关吗?”
以前的温澄即便是装,也会装得乖巧温顺,何曾这样夹枪带棒地说话?
宋景行愣了一愣,沉默了片刻,匆促间找到借口:“据我所知,你毕业于布里斯托大学法学院,并未系统学习过中国大陆法律,我需要判断由你负责本次项目是否存在无法达到预期效果的风险。”
温澄不服气:“我已经通过中国司法考试,在执业上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您对我能否胜任有怀疑,随时可以联系合伙人更换其他律师来负责这个项目。”
老话没错,三岁看老。
十六岁的温澄就是这个样子的,不认输,不服气,一点就炸。
看着不卑不亢据理力争的温澄,宋景行冷峻的眉眼间掠过一丝促狭笑意。
这些年,他身居高位,习惯了针锋相对,早忘了怎么哄孩子,几句话就把温澄惹得横眉冷目。
他扶着实木会议桌站起身。
缓步走到温澄面前。
站定。
厚重的会议桌横亘在他们之间,像鹊桥两端一样远,而这样面对面、毫无阻碍地站着,才是他熟悉的距离。
他看着温澄,轻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温澄抿着嘴唇不说话。
宋景行忍了忍,还是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抛出来:“你是一个人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