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守在沈褚礼周围的几名“禁军”则面面相觑,眼中凝重一闪而过。
他们并非什么真的禁军,而是当时孟姝派下的鬼军之一。
这些凡人或许不知道,可作为鬼族的他们立马就察觉到了,这并非什么“天降吉兆”,而是鬼王的力量。
底下,在百官之前,除了禁军外,离沈褚礼最近的还有一人。
他身着“钦天监”的官服,周身气度却在众人之中难以忽视。
他今日没有手执折扇,而是有模有样地学着其余人拿起长香,当抬头看见那云层后的青光时,男子向来放荡不羁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严肃。
此人不是别人,而是按照扶光和孟姝吩咐,守在京城的兰子舟。
这几日他一直守在沈褚礼身边,扶光他们猜测的不错,白眉道士的确派了阴兵前来,欲杀天子扰乱人间,好在有兰子舟,他怎么说也是神界仙君,这些来在昆仑上也学得了不少本事,对付几名阴兵还是绰绰有余。
为了行事方便,沈褚礼还将他塞入钦天监,看似随口地指了个官职,实则大大方便了兰子舟跟在他身边,贴身保护,也方便京城与神鬼两军传信。
可他一直以来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兰子舟眉心紧蹙。
凡人肉眼或许看不见,那云层之后的光亮愈发强烈,他能感受得到,现在妄枝山外定是一场恶战,而扶光和孟姝都还在那里。
看这气息,不像是神族功法,倒更像是鬼王。
他深吸一口气,持香的掌心有些发汗。
孟姝啊,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若扶光再“疯”一次,怕是没人能拦得住他了。
妄枝山外,猛烈颤动的云端中,随着光柱一点点收缩,凝聚在一起的恶鬼怨气被其打散,丰瑛不甘地瞪着眼,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阴兵湮灭,自己的力量缓缓流失。
“不,不可能,你怎么知道阴兵之源在哪!”他怒吼着,血色自他瞳孔间流下,模糊了那张俊美斯文的脸。
他以设好阵法,就等着孟姝入阵,趁着她催动神血对付自己时,好借机挖心偷取神血。
可没想到,孟姝既然懂得如何用神血摧毁阴兵。
阴兵实力确实恐怖如斯,只要世间怨气不断,阴兵的力量便会永远增长。
但他们也并非没有弱点。
阴兵的致命弱点就在于“淬炼重塑”的地方。
所以他将阴兵藏在苍梧山附近,利用苍梧山的“不生之火”塑造阴兵,那里还有着强大的结界,根本不会被人发现,孟姝又是怎么知道的?
难不成,是孟真!
丰瑛的面容开始扭曲,指骨因用力而嘎吱作响。
隔着青光,对面的女子只笑而不语。
“你也配死得明白?”
她轻启朱唇:“丰瑛,你的罪孽是洗不清的。”
随着女子唇边笑意越来越大,面前的光柱开始剧烈晃动,带着巨大的灵力刺入丰瑛的四肢百骸,他惊恐地瞪大双眼,呜咽声淹没在漫天青光里。
结束了……
耳边风声忽地停滞,孟姝仿佛再次回到了那夜。
脖间的棠花玉在剧烈闪动着,方才的大战也耗尽了它所有的灵力,现如今只剩一微弱莹光。
可孟姝已经看不清眼前的光是棠花玉的还是别的,她只觉得眼皮很重,恍惚间觉得自己还是玉骨村一普通凡人,每日与阿爷作伴,时不时上山采药制蛊。
直到那日,她遇见了神仙。
“阿姝!”
身形在往下坠中,有人揽腰稳稳接住了她,菩提香顺着温意传来,将她紧紧拥入怀里。
……
那场大战几乎耗光了神鬼两军所有的元气,许多山川河流也因灵力动荡在此战中消失,也包括了那令人闻风丧胆的“不生之地”苍梧山。
但好在除去军中伤亡后,三界百姓并无大碍,鬼王与神君珠璧联合,率两军征战,携神鬼凡之力护佑苍生的事迹更是传遍三界,后人将此战称为“渡鬼之战”。
而鬼王姝死而复生、再度救世的两世传奇也被各界编为话本,广为人知。就连奇书《神鬼录》也将此闻编入,增添了一篇章,名为“渡姝”。
而孟姝再醒来,已是多日后。
当她再次睁眼,发现自己躺在鬼王府的棠园时,心里却有种大梦初醒后,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怔怔地望着那床幔许久,大脑一片混沌,只记得她倒下后,是扶光接住了她。
扶光……
她指尖一动,忍着身上疼痛艰难起身,刚要下榻,却被端着药碗走进的游音怀拦住。
“殿下!”
看见她醒了,游音怀又哭又笑的,最后怎么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她。
有了六百年前的惨状在前,这一次,每个人对她的苏醒都格外庆幸。
“扶光呢?”孟姝拉着她问。
见游音怀神情一变,方才还在女子唇边的笑意一僵,本就虚弱的脸色在此刻苍白如雪,她抓着游音怀衣角的手开始颤抖,袖子落下间,右腕上空荡荡*一片。
那片银羽不在了。
……
人间四季的变换总是很快,第二年春,是个枯木逢春的明媚时节。
孟姝自北方开始,一路南下。
她去了西疆,将梅花剑穗亲手交给了沈禛,虽然在渡鬼之战前,她已传信告诉他苏素死讯,可当亲眼见到这枚剑穗时,向来强大冷面的将军忍不住泣不成声。
她还去了龙麒城,拜访了柳鹤眠,恰巧碰上柳舒云的婚期,还在那喝了杯喜酒。
经去年事变后,他当时手举三清铃,守护一方城池的事迹已经传遍天下,并传的玄乎其神,说他有通天之能,手中铃铛能上达天听,下问鬼神。
不管如何,他现在已经成为了天下闻名的“柳大师”,并于年初组建了“扶鹤堂”,招收子弟,授风水八卦之术,将《易经》发扬光大。
票号“熹微”的生意也越来越热闹,许是托了柳鹤眠的福,现在的“熹微”比起当年的“留盛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掌柜柳舒云,事业红火,更是成了龙麒城众女子的表率。
话说回来,柳舒云与她的夫君是在七夕邂逅时认识的。
孟姝在喜宴上见过他,与柳舒云很是登对,满心满眼都是她,柳舒云亦是愈发开朗漂亮了,那种溢出来的幸福是装不出来的。
席间柳鹤眠喝得有些醉了,想来也很是满意这位“堂姐夫”,话头不知怎的,一时间就转到孟姝身上。
“孟妹妹,若是扶光在,你们现在也该成亲了吧……”
话音戛然而止,他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呸呸”两声,又罚了自己两杯酒,似又觉得不够,正欲再饮时,却被孟姝拦住。
她笑着看他,眉眼间没有悲伤,只有知足:“没关系,我会等他。”
她和扶光都还活着,她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只可惜,扶光要比她贪睡些,许是这长久以来的神生责任太累了,导致他这一觉睡得格外长,长到现在都没醒来。
她不过是早他一步,不着急的,等等他就是了。
反正他也等了她很多年。
辞别柳鹤眠后,她还去了京城。
在那里,她与沈褚礼见了一面。
现在,他是愈发有着帝王风范了,将这人间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喜乐,对他这个宁玄帝爱戴有加。
见她孤身前来,沈褚礼还有些意外:“扶公子怎么没来?”
孟姝摇头轻笑,什么也没说,可沈褚礼仿佛明白了。
他没说话,只是轻叹。过往那点蠢蠢欲动的情意在瞥见她眼底神色时,又蓦然收回。
一个人的心里只有一个位置,而在她那,已经有人生根发芽。
临走时,孟姝送给了他一个礼物,许是为了答谢渡鬼之战的相助。
纸条被缓缓展开,年轻帝王站在昭华宫里,看着上面的字,眸色触动间,复杂情愫被他永远隐藏下。
“三年之后,南方东位临逢灾涝,此乃大劫,此劫若渡,后民心定稳,国运昌盛。”
从京城离开,孟姝还顺着水路,去了趟褚镇。
林敬已在年初过世了,岑娘和罗六叔也先后离去,林家老宅彻底空下,听邻里说,林敬在生前将林宅租了出去,租人是个长得极俊的外乡公子。
孟姝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兰子舟。
当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敲响那古朴素雅的宅门时,那张熟悉的脸突然出现在门后,惊喜地唤她:“孟姝?”
孟姝一愣,旋即笑了。
听他讲,他也是刚来褚镇不久,这一趟也是为了润色他的《神鬼录》,还说要将她和扶光的新事迹写入书中,除此之外,还要多写些人间的百姓。
经渡鬼之战后,兰子舟发现,原来凡人的力量也是不容小觑的。此战若非柳鹤眠他们在人间相助,怕是没那么顺利。
孟姝点头,目光却神游至窗外。
老宅中有很多竹子,上次她和扶光来时是在清明,那时候褚镇的梅花盛开得极好,这院中竹梅夹香,时不时又有梨香萦鼻,倒很是惬意。
想起来,当时大战后,她还是从兰子舟那知道的事情原貌。
原来她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扶光向天帝请命,由帝君率领众仙家在南天门为她布阵,这才保住了她。
他早就猜到了,她要做什么。
于是乎,他宁愿损耗自身神力,承受反噬之苦,也不愿放弃她。
天帝说,扶光的反噬之伤太重,是否能醒谁都不知道,一切只能等待机缘和造化。
或许是一年、十年、一百年……亦或是永远。
但孟姝不在乎了。
她只要能看着他,感受到他尚还温存的鼻息,这就够了。
所以她想趁着他醒之前,将之前未完成的事做完,一一辞别他们的朋友,将鬼界事务搬去浮阙宫,在那里陪着他,这样,他醒来时就不会是孤独一个人。
而那间暗殿里的长明灯,换她为他点着。
孟姝人间的最后一站,是湘水镇。
他们一切开始的地方。
暮春楼依旧开着,但掌柜的已经不是苏素,听湘水镇的百姓说,这里已由官府接手,孟姝觉得,多半是沈禛。
她先是去玉骨村祭拜了村民,后又去望风岗,最后回到湘水镇,去了一趟之前一直念念不忘的夜市。
绕着环镇的湘水,重走了一遍从前的路。
湘水镇的夜晚依旧热闹。
蜿蜒的湘水清波荡漾,花灯盏盏明亮于波光中,暖意自盛,美不胜收。
街道两旁的叫卖声亦不绝于耳,伴着焰火高燃绽放,华光流转间,身旁有人拦住了孟姝。
“姑娘,可要买个糖人?”
她一愣,顺着小贩的目光,看向他摊上糖色鲜亮的一个个小玩意。
孟姝想了想,将一锭银子放在摊前:“你能帮我画一个吗?”
过了一会,一个身穿飘逸仙袍,发束玉冠的公子糖人就被她拿在手中,她低头看了看那泛着诱人莹光的糖人,唇角一弯,满意地迎着皎洁月光继续向前走。
“不用找了。”
小贩第一次见这么大方的客人,霎时间笑开了花,目送着她离开。
看着看着,却又有些奇怪。
“那跟在姑娘身后的公子,怎么那么像方才的糖人?”
孟姝拿着糖人一路穿街走巷,不知不觉间就慢慢远离了喧嚣人烟。
湘水镇的晚风轻柔,一点点吹拂过女子的素色衣角。
她来到郊外,百无聊赖地坐在水边,时不时抬头看看月亮,又低头戳戳那被她扎在草地里的糖人,笑着笑着,脸颊却有些湿润。
自扶光昏迷后,她很少哭。
但这一次,她却有些忍不住。
许是太靠近热闹凡尘,被这焰火燎的眼。
孟姝将自己圈在臂弯内,正想趁着深夜寂静无人知晓,好痛哭个畅快时,肩膀却忽地被人一拍,身旁糖人也随之不见。
她回眸。
这一次,是他站在声色温暖的凡尘里,拿起糖人朝她招手。
“阿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