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寅年腊月廿三,辎重营伙夫赵老实,运粮途中遇敌小队截杀,驱牛车撞入敌阵,引火烧粮阻敌,尸骨无存。”
“己卯年六月十五,斥候张小眼,孤身探敌营三十里,绘得布防图,归途遇伏,身被十余创,匍匐三里,图至营门方绝。”
……
每一页,都浸染着硝烟与血汗。每一行字,都重逾千钧。“人呐,”陈老厚用指腹摩挲着册页,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甭管官大官小,是扛旗的还是喂马的,只要为这邕州城豁出过命,流过血,就得有个地方记着!一笔一划,都得真真儿的!” 他脸上的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抽动,那是他年轻时为掩护同袍撤退留下的印记,也是他书写这部军功簿最深的动力——他见过太多无名无姓的倒下。
在荒冢深处选好一方干燥背风之地,陈老厚和几位同样沉默寡言、身上带着旧伤的老兵,小心翼翼地抬来一只特制的陶瓮。瓮体粗粝厚重,泛着深沉的青黑色,瓮壁足有寸许厚,瓮口以浸透桐油的厚牛皮紧紧封住,又用融化的石蜡层层浇筑密封。瓮身外侧,阴刻着古朴的饕餮纹与云雷纹,那是驱邪镇祟、守护永恒的古老祈愿。陈老厚神色肃穆,如同捧着传国玉玺,将厚厚的军功簿稳稳放入瓮中。封瓮前,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承载着无数忠魂丹忱的册页,仿佛要将每一个名字、每一段壮烈都刻入心底。
下葬那日,没有鼓乐,没有仪仗,只有铁锹插入泥土的沉闷声响。老兵们挥动铁锹,沉默地挖掘着墓穴。泥土被一锹锹扬起,带着潮湿的土腥气。陈老厚亲自抱着那沉重的陶瓮,如同抱着沉睡的婴儿,将其缓缓放入墓穴深处。覆土开始了。一锹,又一锹。干燥的黄土、细碎的石砾、深褐的腐殖层……簌簌地落在冰冷的瓮盖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每个人都低着头,紧抿着嘴唇,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泥土落下的“沙沙”声在死寂的荒冢间萦绕。那声音,像是大地在无声啜泣,又像是为沉睡的英雄们盖上了最后一床温暖的衾被。
岁月如同邕州城外那条奔腾不息的大河,裹挟着无数的悲欢与尘埃,沉默向前。那高耸入云的绝壁,成了邕州城永恒的图腾。经年的风霜雨雪,非但未能磨灭那深深镌刻的名字,反而如同最无情的刻刀与最温柔的砂纸,共同作用着。雨水冲刷,带走了石粉的浮白,让每一道刻痕都呈现出岩石本真的、更为冷硬深邃的灰青色,笔画边缘被冲刷得愈发清晰、锐利,如同淬火后的刀锋,在阳光下反射出内敛而坚韧的寒芒。远远望去,那整面绝壁,已化为一幅顶天立地的、以生命之名书写的浩瀚碑林,沉默地诉说着勇气与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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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深埋于荒冢之下的陶瓮,在黑暗与泥土的永恒怀抱中,被时光赋予了另一种不朽。瓮体隔绝了潮湿与虫蚁,内里的麻纸在绝对静谧的黑暗中,默默对抗着时间的流逝。那些以心血书写的墨迹,在无人知晓的幽暗里,反而沉淀出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厚重的力量,如同沉睡在地心深处的熔岩,等待着被唤醒的那一刻。
邕州城的百姓,正是这双轨记忆最虔诚的守护者与传承者。每年清明,凄风苦雨,通往山谷绝壁和城郊荒冢的小路上,人流络绎不绝。人们手持香烛、素酒、新折的柳枝和初绽的野花。在壁立千仞的巨碑前,在荒草丛生的孤冢旁,白发苍苍的老者会拉着懵懂孙儿的手,指着绝壁上某个清晰的名字,或对着荒冢的方向,讲述起那本深埋地下的“军功簿”里记载的故事。那些关于忠诚、勇气、牺牲与守护的片段,在袅袅的青烟和低回的呜咽声中,被一遍遍复述。孩子们仰着脸,清澈的眸子里映着岩壁上冷峻的名字和坟冢上摇曳的烛火,那些遥远的故事,连同这肃穆的场景,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镌刻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上。
“看,那就是赵坚强爷爷的名字,刻在石头里,谁也抹不掉!”
“地下埋着的那本书,记着好多像赵爷爷一样的好汉呢!”
稚嫩的童音在肃穆中响起,带着对英雄最本真的敬畏与向往。他们终将长大,这些名字和故事,也将如同血脉里的烙印,一代代传递下去。绝壁的刻痕与深埋的丹忱,一显一隐,一刚一柔,共同构筑了邕州城不朽的精神脊梁。它们让冰冷的历史有了滚烫的温度,让逝去的英魂得以在生者的记忆中永存。这份沉甸甸的铭记,是穿越时光的灯塔,是砥砺后人的磐石,指引着这座浴火重生的古老城池,在通往和平与未来的道路上,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定,每一步都浸透着永不磨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