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城外,梅山禁地终年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乳白雾气封锁。这雾并非寻常水汽,它沉重粘腻,流转间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腥,仿佛凝固的瘴气之海,将禁地与尘世彻底隔绝。唯有在三十年一轮回的特定时辰,当星象与地脉产生微妙共鸣时,这死亡雾帐才会短暂地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其下隐藏的深渊——血池谷。
谷底中央,便是那令人闻之色变的血池。池面并非平静,而是如同活物般永不停歇地翻涌,粘稠的血浆鼓起又破裂,掀起层层叠叠深褐色的浪花,每一次翻滚都带出更加浓烈刺鼻的腥甜气,混合着铁锈与腐败内脏的味道,熏得人头晕目眩。这腥风,便是梅山教最黑暗力量的气息。
花瑶立于血池之畔。玄黑祭袍以金线绣满扭曲的古老虫形符文,宽大的兜帽压得很低,阴影完全吞噬了她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尖削的下巴和两片薄如刀锋的唇。她手中那柄三尺长的银杖,通体流淌着水银般的光泽,杖首并非寻常宝石,而是一颗鸽卵大小、不断脉动变幻着幽紫与猩红光晕的奇异晶体——“蛊心之眼”。此刻,这晶体正贪婪地吮吸着血池蒸腾的邪气,光芒吞吐不定,映照着花瑶兜帽阴影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时辰已至。”花瑶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金属摩擦,清晰地穿透血池翻滚的闷响和教徒们压抑的喘息,回荡在死寂的山谷中,“三十载蛰伏,今朝当以血肉,饲我圣蛊,壮我神威!”
环绕血池的近百名黑衣教徒,脸上涂着惨白的油彩,勾勒出扭曲的虫纹。他们并非期待,而是一种被狂热与恐惧双重煎熬下的僵硬亢奋。听到教主号令,他们齐刷刷地举起手中各式诡异法器——刻满符咒的骨笛、镶嵌人牙的铜铃、盛满污血的陶碗,喉咙里发出低沉含混的应和:“血肉饲蛊!神威永昌!”
花瑶银杖微抬。四名身形异常高大、赤裸上身却绘满靛蓝色诡异图腾的“血卫”,如同沉默的石像被激活。他们合力抬着一个巨大的、由某种惨白兽骨粗粝拼接而成的托盘,沉重地走向池边。托盘上,九条赤裸的人体被粗粝的牛筋绳死死捆缚,扭曲成怪异的姿态。他们中有衣着富贵的商贾,有粗布麻衣的农夫,甚至还有一个穿着残破皮甲的年轻士兵。共同点是他们惊恐到极致的眼神,喉咙被粗布勒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绝望嘶鸣,身体因极度的恐惧而剧烈抽搐。
“此九人,命格特异,或身具微末灵力,或生于阴煞之地,或命犯孤辰……”花瑶冰冷的声音如同在宣读一份清单,“其血,乃上佳饵食!”
“献——祭——!”花瑶兜帽下的嘴唇吐出最后两个字,如同最终的判决。
四名血卫同时发力,将那沉重的骨盘连同其上扭动的“祭品”,猛地倾倒入沸腾的血池!
“噗通——!噗通——!”
沉闷的落水声接连响起。粘稠滚烫的血浆瞬间包裹住那些活生生的躯体。凄厉到非人的惨嚎骤然爆发,又被翻涌的血浪狠狠拍碎、吞没!他们像落入滚油般疯狂挣扎,皮肤肉眼可见地发红、起泡、溃烂!一个商贾模样的胖子刚冒出头,脸上糊满粘稠血浆,眼珠因剧痛和窒息几乎要爆出眼眶,他徒劳地张大嘴想吸入一口空气,却只灌进更多滚烫腥臭的血浆!下一秒,无数细小的、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甲虫,如同闻到血腥的鲨群,瞬间覆盖了他整个头颅,疯狂地撕咬、钻入!他的惨嚎戛然而止,只剩下一具疯狂扭动、被黑色浪潮吞噬的躯壳,迅速沉入血浪之下。
血池彻底沸腾!不再是之前的翻滚,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疯狂搅动!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池心形成,卷起丈余高的血浪!粘稠的血浆被抛向空中,又雨点般砸落,在教徒们惨白的脸上和黑色法衣上留下污秽的痕迹。浓烈到极致的血腥气混合着内脏破裂的恶臭,几乎形成实质的毒瘴。
“圣蛊苏醒!万灵归附!”花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韵律。她双手紧握银杖,高高举起!杖首的“蛊心之眼”爆发出刺目的血芒,直冲昏暗的谷顶!同时,她脚下踏出玄奥的步罡,黑袍翻飞,如同在血浪上起舞的死亡之蝶。
所有教徒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围绕着狂暴的血池,跳起了更加癫狂的舞蹈。骨笛吹出尖锐刺耳的嘶鸣,铜铃疯狂摇动发出摄魂的碎响,陶碗中的污血被泼洒向血池,口中念诵的古老咒语汇成一片模糊而充满恶意的洪流。整个山谷的空气都在扭曲、震动,仿佛打开了通往九幽地狱的门户。
血池深处,隐隐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那是亿万蛊虫在疯狂啃噬血肉、吸吮精魄的声音!池水的颜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深沉粘稠,甚至泛出一种妖异的暗金色光泽。一股磅礴、混乱、充满贪婪与毁灭欲望的邪恶能量,如同无形的潮汐,以血池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每一个教徒都在这能量冲击下浑身剧震,脸上浮现出病态的酡红,眼神更加狂热空洞,仿佛他们的生命之火也被这血池强行抽取、点燃,化为了邪力的一部分。
小主,
花瑶站在能量爆发的中心,兜帽被狂暴的气流掀起一角,露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她紧闭双眼,眉心处一点殷红的印记如同活物般灼灼发光,疯狂汲取着这经由血池转化、再通过“蛊心之眼”引导而来的庞大邪力。力量涌入带来的并非快意,而是撕裂般的剧痛,她身体微微颤抖,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而满足的弧度。
祭典的癫狂渐趋尾声,血池的沸腾缓缓平息,只余下粘稠血浆表面偶尔鼓起又破裂的气泡,发出“啵”的轻响。浓重的血雾弥漫不散,将山谷笼罩得如同炼狱。教徒们耗尽了体力,如同被抽掉骨头的软泥瘫倒在地,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眼神空洞地望着血色的穹顶。
花瑶独自立于池畔,兜帽重新拉下,遮住了所有表情。她手中的银杖,“蛊心之眼”的光芒也黯淡下去,但杖身依旧残留着滚烫的余温。血水倒映着她模糊扭曲的黑色身影,仿佛池底沉沦的怨魂正向上窥视。
“前任圣女…姜伯阳…”她低沉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更深沉的冷酷,“你们用命换来的,不过是将这循环…推迟了三十年。”她望着血池深处,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前任圣女宁死不屈的眼神和叛教长老枯目中的诅咒。“冰棺…那最后的证据…”一丝极淡的阴霾掠过她眼底。她知道,那十九具冰封的尸体,是比血池更危险的秘密,是足以将她和她苦心经营的一切彻底焚毁的引信。这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在力量充盈的此刻,反而带来一丝冰冷的寒意。
距离那翻滚着罪恶的血池仅百步之遥,一面近乎垂直、布满湿滑苔藓的悬崖峭壁之下。若非知晓内情,绝难发现那几块看似天然堆叠、布满藤蔓的巨大岩石间,隐藏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缝隙内里幽深,吹出阴冷刺骨、带着陈腐气息的寒风。
穿过曲折狭窄、仅靠壁上镶嵌的几颗发出惨绿幽光的萤石照明的甬道,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窟,被人为地修整过。洞窟中央,森然陈列着十九具通体晶莹剔透的冰棺。冰棺并非凡物,乃采自极北万丈玄冰窟深处的“千年寒玉髓”整块雕琢而成,触手冰寒刺骨,却奇异地保持着恒定的低温,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白色寒雾从棺盖边缘缭绕渗出。
冰棺内,盛满一种淡青色的、微微粘稠的药液。十九具形态各异的尸体,便悬浮浸泡其中。药液名为“凝魂玉髓”,由七七四十九种珍稀药材乃至毒物秘炼而成,功效霸道。它不仅能令尸身千年不腐,更能将死者临死前最强烈的情感印记——极致的恐惧、刻骨的怨恨、绝望的哀求——如同拓印般死死锁在僵化的面容和扭曲的肢体上,使其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发出无声的控诉。
看守者巫咸,一个如同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干瘦老者,裹在厚重的灰鼠皮袄里,手中提着一盏同样散发着惨绿光芒的灯笼,如同幽灵般在冰棺阵列间缓缓踱步。灯笼的光映照着一张张凝固的“面孔”。
他在三号冰棺前停下。棺内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面容清丽,双眼却惊恐地圆睁着,嘴巴张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仿佛死前看到了无法理解的恐怖。她的双手呈爪状死死抠着棺壁(尽管只是药液中的动作凝固),纤细的脖颈上,一道深紫色的勒痕清晰可见。巫咸枯槁的手指隔着冰冷的寒玉髓棺壁,虚虚拂过少女的脸庞,干涩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玄阴姹女体…可惜了…三江盟那老匹夫悬赏了十年…花瑶这丫头…下手太快…”少女的来历并非外敌,而是三江盟盟主早年走失、身负特殊炉鼎体质的独女。花瑶为炼制一种需要至阴元气的秘药,派人将其掳来,榨干元阴后灭口,伪装成意外。
七号冰棺内,是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枯槁的老者。他双目紧闭,神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唯有仔细看他交叠在胸前的双手,才能发现十指指甲尽数被拔去,指骨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巫咸浑浊的老眼扫过老者,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哼:“天机谷的‘神算子’…妄图推演我教命脉,窥探血池之秘…落得个魂飞魄散,肉身封存的下场。”这老者,是正道魁首之一“天机谷”的耆宿,因推算出梅山教血祭将引动浩劫,孤身潜入探查,最终被花瑶亲自出手擒杀。
十三号冰棺里,则是一个身着残破青黑色劲装、胸口绣着一只展翅青鸟徽记的中年汉子。他怒目圆睁,钢牙紧咬,即便死去,一股不屈的凛然之气依旧扑面而来。他一只手臂齐肩而断,断口处被药液浸泡得发白。“青梧卫的暗桩头目…赵锋的左膀右臂…”巫咸提着灯笼,凑近了些,仔细看着汉子脸上凝固的愤怒,“倒是条硬汉…中了‘蚀骨销魂散’,熬了三天三夜才断气…可惜,他传出去的消息,早就被我们改过了…”这汉子是青梧卫潜伏在梅山外围的最高级别密探,在即将传递出关键情报时暴露,被酷刑折磨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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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具冰棺,都是一段被强行终止的真相,一桩不可告人的血案。他们或是身负特殊使命的正道高手,或是朝廷密探,或是身怀异宝奇能的散修。他们的死亡,共同编织成梅山教这数十年来在黑暗中织就的血腥罗网。这些尸体本身,就是花瑶权力之路最直接的罪证,更是她与某些不可言说之势力交易的“抵押品”或“成果展示”。
守护这些冰棺的,绝不仅仅是巫咸这个看似行将就木的老者。洞窟四壁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蛰伏着更可怕的存在:地面上,看似散乱的碎石,实则构成触发后能喷射剧毒牛毛细针的“千机陷”;穹顶垂下的钟乳石中,隐藏着感应活物气息便会释放“化骨阴风”的符文;几具靠近洞壁的冰棺下方,则布置着连接地火毒焰的“焚身阵”。更诡谲的是,在冰棺阵列的中心地面,一只通体碧绿、大如磨盘的玉雕蟾蜍蹲伏着,它微微张开的巨口中,衔着一颗不断散发出无色无味气息的珠子——“万蛊噬心引”。此珠一旦被非特定气息触发,方圆十丈之内,所有隐藏的休眠蛊虫将瞬间苏醒,疯狂攻击入侵者,啃噬其血肉骨髓!
巫咸提着那盏幽幽的绿灯笼,缓缓走到洞窟最深处。这里寒气更重,岩壁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他伸出枯瘦如鸟爪的手,在光滑冰冷的壁面上看似毫无规律地按了几下。
“咔哒…嘎吱…”
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响起。冰壁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间仅丈许见方的秘室。秘室内别无他物,只有正中位置,静静地放置着第二十具冰棺。这具冰棺比外面的更加巨大,寒玉髓的材质也更为纯净深邃,散发出的寒气几乎将空气冻结。
棺内,浸泡在更浓稠的淡金色药液中的,赫然是前任圣女!
她的面容依旧保持着生前的轮廓,甚至因药力和寒气的双重作用,褪去了死前的痛苦与憔悴,呈现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平静。破碎的黑色圣女袍在药液中轻轻漂浮,锁骨处那触目惊心的粉碎性伤口被药液浸泡着,虽然不再流血,但碎裂骨茬刺破皮肉的惨状依旧清晰可见。她双手交叠置于胸前,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唯有眉心处,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深刻的紫黑色竖痕,如同第三只闭合的眼睛,隐隐散发出不祥的波动。
巫咸站在棺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圣女眉心那道竖痕,干瘪的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似乎在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绪。他枯槁的手指隔着厚厚的寒玉髓,几乎要触碰到圣女冰冷的脸颊,最终却只是颓然放下。
“痴儿…何苦…”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叹息,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以身为饵…魂锁‘噬魂蛊’…就为了…留下这点东西么…”他的目光扫过圣女交叠的双手,在那看似自然的姿势下,右手食指的指尖,似乎极其轻微地指向她自己的心口位置。那里,在残破的圣袍掩盖下,贴身存放着的东西,才是她以生命和灵魂为代价,最终保留下来、未被花瑶发现的…真正的秘密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