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
江恣哑声说。
“哎?”
完全没想到会被拒绝,赵观停愣在原地。
江恣还捂着嘴。说完这话,他才放下手。
“我暂时不去。”
他这样说,声音沙哑。那从嘴边放下来的手中,掌心里有一小片血。
卫停吟分明看见,他把手放下时,掌中血丝与嘴角黏连了瞬——他咳血了。
江恣又放下扶着门牌坊的手,向山下走去。
像一捧随时要在风里散去的摇曳微火,他脚步飘忽得摇摇欲坠。
“江恣,”卫停吟叫他,“你没事吗?”
“别管我。”
他声音还是很沙哑。
“哎?你说的什么话啊,别人好心要带你去舍院?”赵观停嚷嚷起来。
“就是,你闹什么脾气呀?你是觉得师尊给你锁灵根是害你了吗?你怎么跟师兄师姐说话的?”
沈如春也嚷嚷,两个小孩一唱一和地朝着他摇晃的身形不满地叫喊。
江恣没有任何反应,还是那样,慢吞吞地挪着走不快的脚步,往山底下走去。
卫停吟站在原地,看着他缓缓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他这一生都是这样的,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走不快地往上挪。
每一步都在流血。
春阳高照,是个好天。
阳光照在那个慢慢往下走的小少年肩背上,看起来暖融融的。
直到他消失在视线里,卫停吟也没有挪动一步。等再也看不见他了,卫停吟心中又多出几分惆怅来。他看向天上,再次叹出一口气,他都已经记不清自己今天叹了几口气了。
没办法,面对这样一个凄惨的孩子,他实在没办法控制住自己。
沈如春和赵观停还在呜嗷乱叫,叫着喊着说江恣不懂礼数。
卫停吟又低头看向他们,知道他们往后一定会看不起江恣,又会害怕那个已经被锁上的血灵根,也会对他冷眼相待阴阳怪气,让江恣在亲传门里也过不舒服。
以江恣的脾气,往后不会服气谢自雪这个抉择的,他大约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所以剧情还是会发生。
谢自雪会察觉他对自己的不满不服,说不定还会猜测江恣想要那个被锁上的血灵根,会对他有所设防,不会教他什么的吧……
于是卫停吟又叹了口气。
真是前路一片迷茫。
虽说这是本升级流,江恣会一步一步往上走,用以后的几个剧情事件博得在门内的声望和好感,日子会越来越好过……可如今真是。
卫停吟都找不到词了。
他低头把两个小孩哄好,送他们回了舍院,路上没看到江恣。
把赵观停送回舍院后,卫停吟去做了早膳,去送给了两个小孩吃。
他想了想,又端着早膳,去敲了旁边第五间舍院的门。
这是该给江恣的舍院。江恣早已来过亲传弟子的舍院了,昨晚睡在卫停吟的院子里时,卫停吟就告诉过他,这一排都是亲传弟子的院子,等今日拜师入门礼成,江恣就可以住进这间院子里。
所以用不着谁带路,他自己就知道该回这里来的。
卫停吟推开门,院子里却还是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他往里走进去,四处看了看,见廊上那日久成多积起来的厚灰都没被扫去。
江恣还没来。
他知道这是他的院子的,但他还没回来。
卫停吟回了自己的院子,坐在案前拿了本经书,一上午都没翻页,三行都没念完。吃完午膳之后他又去了趟江恣的院子,院子里还是没人。
卫停吟有些在意他,心想坐这儿等人总该没事吧,大不了等人来了他损人家一顿,也算保持住了人设。
于是他等了一下午。
等到中途他又觉得院子里太脏了,动身去这院子里的仓房,找出来一堆扫帚拖把,在院子中央做了半个下午的“迪士尼公主”——指挥扫帚和拖把打扫院子,自己一个人躺在院子的一块大石头上晒太阳。
就这么帮江恣扫完院子,卫停吟在院子里躺了一下午,人还是没回来。
到了晚上,卫停吟都把正屋里的烛火点起来了,可江恣还是没回来。
到哪儿去了。
怎么连家都不回了。
卫停吟端着烛台拧起眉,刚想叫系统出来,系统面板就突然出现,还直接贴到了他脸上。
卫停吟吓了一跳:“我靠?”
【新任务发布。】
系统无视他的惊叫,自顾自道,【请根据地图导航,找到任务目标。】
另一个面板蹦了出来,上面是一个类似于现代手机地图导航APP的界面。
*
夜色已深。
山中已经没有在外面走动的弟子了,大家都回到了舍院里面,准备入寝。
卫停吟一个人小跑在山路上。夜晚的山路没有亮光,全凭着月光照亮。
但今晚云多风高,月亮躲在阴云之后,没露脸。
山路昏暗。
好在卫停吟前月突破了金丹期,五感通达,没有照明也看得清路。
他跑在路上,望向身边的系统面板。
距离目的地还有两百百米。
“他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卫停吟疑惑道,“现在是干什么,找到他之后要做什么?”
【目标人物在白天拜师礼成之后,心理受到较大创伤。】
“那当然的啊,不然我为什么想给他说几句话。”卫停吟吐槽,“你还不让我说。”
【不让宿主自由发挥的原因白天已经说得足够明白。】系统说,【任务目标在经历过巨大创伤之后,在此次的目的地呆了一整天,排解情绪。】
【情绪太过激动,再加上锁灵法术过于伤身。过激的情绪会导致气血攻心,两相一加……】
说话间,卫停吟已经跑到了目的地。
这是个山崖,不远处便是崖边。崖外风高冷寒,能看见下方远处那在夜色中漆黑无比的山林。
风吹草木,哗哗作响。
距离目的地只有两三米,于是卫停吟转过头,面向被标记成红点的地点,走了过去。
他拨开草丛,走向崖边的一棵老树。
忽然云破月明,柔光落大地。
树边月下,江恣倒在草丛之中。他嘴角还沁着鲜血,双眼紧闭,眉头紧蹙,一张脸红得不似寻常,冷汗浸湿了几缕发丝。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竟在睡梦中都气喘吁吁。
卫停吟愣住了。
系统很是时候地补充:【两相一加,便会重病不起。】
【你的任务,是照顾他。】
【所以说,该照顾的时候会叫你照顾的。】
第37章 衣角
【该照顾的时候会叫你照顾的。】
明明还是一成不变且毫无波澜的电子音,卫停吟却听出了一些认为他不懂事儿的无奈和责备。
卫停吟无语地白了面板一眼。
不得不说,穿书局就算看起来再光鲜亮丽,该有的那些公司必备的——不听人话瞎安排,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并且对你进行令人作呕的道德绑架、画大饼、PUA的特色,仍然一个没少,并且发挥得更加雪上加霜。
这在他们公司给每个员工配置的系统身上,发挥得更是淋漓尽致。毕竟这些玩意儿说到底也只是机器,最是按着被设定好的程序做事。
这系统但凡有点人味儿,能做个人,卫停吟也不会在前六个世界里一天到晚都被法制咖的主角配角残害,无数次地倒带重来,最后把自己浑身血肉都榨干了才换来六个happyend。
卫停吟早已习惯了这玩意的爹味儿,没空跟这高级点的破铜烂铁说什么,他赶紧低身蹲下去。
他一摸江恣,被烫得手一缩。
江恣跟被火烤了似的,身上烫得厉害,还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好似要呼吸不上来了。
卫停吟拨掉他脸上湿润的发丝,摸了摸他的额头。
额头反倒冰凉得很。
崖边冷风习习,山高风大。
再在这里待着只会越来越严重,卫停吟摇晃了江恣两下,他没什么反应,昏得很沉。
卫停吟便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背到背上,背着他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这是个不怎么安宁的夜晚。
卫停吟把江恣放到自己的床上,便去忙上忙下地照顾他。他去接来一桶热水,投了一条热毛巾敷在江恣额头上——虽然他浑身发热,但额头发凉,故而还是得用热毛巾敷一敷。
卫停吟又去从屋中药柜里寻来几味灵药,去厨房熬了一壶药汤,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喂这昏迷不醒的人小口小口喝了下去。做完这一切,他把空碗扔在桌子上,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他又从屋中取出一床被褥在地上打了个地铺,睡了过去。
*
第二日,日上三竿。
天亮了,外头的鸟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叫。
卫停吟在鸟鸣声里醒了过来。昨晚为了熬药,他也熬到了很晚,这会儿还困得要死。
鸟叫声吵死人了,卫停吟再闭上眼也再睡不着。困意所剩无几,可他不想醒来,于是痛苦地抓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在被子里呜呜嗷嗷地发出一阵好像变异似的原始人的叫声。
他试图跟外面那几只臭鸟抗议,但抗议无效,外面的鸟还更兴奋了,鸣叫的声音更大了。
卫停吟更睡不着了。
他想死。
终于,他败下阵来。
卫停吟没好气地一把掀开被子,蹭地从床褥上坐了起来,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鸟窝,一脸草你喵比地黑着脸。
他一脸怨气地看向外面。
鸟鸣如少女歌唱的悦耳歌喉,在外面唱个不停。
噪音。
不过是好听点儿的噪音罢了。
一会就拎剑出去把你们都砍了,串起来烤了吃。
撒点孜然和辣椒粉。
卫停吟边想着,边嘟嘟囔囔地做着诅咒。
忽然感受到一阵视线,他转过头,就见屋内床榻上的那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手扶着脑门上的毛巾,偏着脑袋,微睁开半只红肿的眼睛,沉默无言地盯着他。
卫停吟吓了一跳——主要是被他那只睁开的眼睛吓了一跳。
实在是红得太厉害了,充血一般的红,仿佛下一秒眼角里就要淌血出来一般。
这么一提,他昨晚眼睛好像就是红肿的。
卫停吟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看来,昨天坐在那个崖边,应该是哭了很久。他当然委屈了,以为一切变好了,可一入亲传门,他师尊就给他上了把血淋淋的锁,还说是为了他好。
他怎么不委屈。
卫停吟心中叹息,面上却不得不保持人设。
他一脸冷酷无谓地揉了揉头发:“醒了?什么时候醒的?”
江恣不回答,只是盯着他,那微睁开的眼睛里有些许厌恶。
个死系统,你看吧,小孩不亲近他了。
卫停吟太阳穴突突了两下,有些偏头痛。
“怨我啊?”他问小孩。
江恣偏开眼睛,不看他了。他捂着脑门上的毛巾,望着头顶的天井。
卫停吟从地铺上站起来,走向他床边。这一走近过去,江恣直接翻过了身,面向床里面,对他的抗拒简直溢于言表。
卫停吟哭笑不得:“这么讨厌我啊?”
江恣没吭声,把他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自己半个脑袋。
“别哑巴呀,说句话。”
江恣缩了缩身子。
“你去那儿干嘛。”他哑声说。
就这几个字,他都说得断断续续,哑得失声。
“哪儿?你昨天呆的地方?”卫停吟说,“闲得无聊,四处逛逛,正好就逛到你了。看你病得跟要死那儿了似的,就把你带回来了呗,我毕竟是你师兄。”
“管我干什么。”
“那你毕竟……”
“让我在那儿冻死多好,”江恣说,“反正……你们都这么期望的。”
卫停吟突然无话可说。
江恣咳嗽起来。
重病缠身,他咳得很厉害,咳得身子都跟着抖,咳声也那般嘶哑。
卫停吟沉默地站在江恣床边,望着他那抖个不停又慢慢蜷缩起来的身子,听见他的咳嗽声里染上了一丝颤抖的哭腔。
他站了很久。
“那你就冻死在那儿吧。”
卫停吟在他的咳声里开了口。
他往旁走了两步,坐到了江恣脚边的床边去。
江恣还在咳嗽,但卫停吟看见他浑身一僵。
“你傻吧你,死在那儿不就让他们如愿了?”卫停吟说,“为什么要锁你,你不知道?”
“他们害怕你啊,蠢货。”
“害怕你,所以才要锁上。只有和别人一样,他们才能接受你。人就是这样,人们很难接受与自己不同的事物,尤其是会对自己造成威胁,一出现就会否定他们自以为正确的思想的东西。”卫停吟说,“吃草的怕吃肉的,没有獠牙的害怕有獠牙的。你知道,一匹小狼如果想在兔子窝里住下,要做什么吗?”
江恣的咳嗽声小了很多。
他又咳嗽片刻,声音更哑地开口:“把獠牙拔了。”
“你这不是很清楚嘛,”卫停吟笑着说,“害怕你才会这样对你。”
“你才刚入门,大伙就如此害怕你了,往后你若是勤加修行,那还不轻轻松松就把他们踩在脚下?……我知道这还蛮残酷的,听起来我就是劝你接受师尊锁你,但我还真就是这个意思,没办法,这世道就是这样吃人的。”
“我现在这样说,也挺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你如今没权没势,连把剑都没有,还寄人篱下,没有别的路,左来右去也只有接受了。”
“你如今死去,没人会伤心,反倒都只会松口气。从前欺辱你的那些弟子,只会幸灾乐祸,觉得真是太好了。”
“但你往后若实力强劲了,就能踩在他们头上。”
“越王也曾卧薪尝胆,也有无数前辈来路艰辛,最后都是成了大道就熬出了头。明白吗?你现在这个病得犯蠢的脑子能不能懂?”
“我是说,等你熬出了头,便再也不必受这种委屈。”卫停吟说,“你是卧薪尝胆呢,还是我把你送回去冻死呢?”
江恣没说话。
他还是背对着他,闷闷地咳嗽了会儿。
沉默很久,江恣叹了一口沙哑的气。
“随你。”
他这样说,然后把被子罩住整个脑袋,把自己包成了一只毛毛虫。
卫停吟坐在床边看着他,嘴角抽搐了几下。
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没一句管用。
这人一眼都不想看他啊。
【喂,这就你说的按作成的计划行事就没问题?】卫停吟对着系统吐槽,【他现在完全不想理我了啊?】
【暂时而已。】系统说,【请宿主按计划行事。】
【我觉得你这个人设就有点问题,】卫停吟说,【我怎么看他都觉得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嘴贱师兄,他需要的是个温柔人设的师兄啊?】
【请宿主按计划行事。】系统跟个复读机似的,【请按照制定好的人设行事。系统作成计划时,是汇总了各方面数据综合计算的,绝不会有错。】
卫停吟想一拳头锤碎这个破面板。
他遏制住了这个冲动,一脑门子烦气的站起身,离开了屋子。
卫停吟离开屋子后,就去玉清山找了个关系还不错的弟子,跟他说了情况,向他讨了几副药回来,每天回来给江恣熬一碗药汤。
次日一晚,卫停吟就拿了一碗煎好的药过来,坐到床边,叫了声他的名字,说要给他喂药。
江恣不理他。
卫停吟又叫了他两三声,江恣才说,放那儿吧,他一会儿自己会喝。
江恣还是侧身面向墙里面,没有看他一眼。
卫停吟有种自己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感觉。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卫停吟也就没有再强求。他把药碗放在床边的桌台上,回身离开,坐在桌案前,打着哈欠看了几页道书。
江恣病重了好几天,这之后的三四天里,他都没有和卫停吟开口说一句话。
卫停吟把药放在那里之后,江恣又躺了会儿,就晃晃悠悠地坐起来,把药喝下,空碗放回去,之后又躺了回去。
之后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卫停吟煎好药就给他放到桌子上,等他走远了,江恣再坐起来喝下。
两人就这样共处在同一屋檐下。
虽说很不对付,但卫停吟还会给他换热毛巾敷脑门。
他本来就想沉默不语地把活干了就算了,偏偏系统嫌他照顾人太得心应手了,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刻薄嘴毒,反倒还任劳任怨很是体贴,实在太OOC,于是就在他耳边罗里吧嗦地让他给自己加戏。
卫停吟无语极了,又没办法,只好一边忙活一边皱紧眉头,板起一张嫌弃的脸,嘟囔着说江恣把人家好心当成驴肝肺,自言自语着江恣真是麻烦。
刚开始一两次,江恣还什么都不说,只背对着他沉默。
可时间一长,江恣就会看着他。
他什么也不说,那双哭得红肿到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微眯着,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他。
卫停吟被他看得浑身毛毛的。
“干嘛?”他问江恣,“还不准我嫌你麻烦了?”
江恣又不说话了,蒙起被子翻了个身。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一多,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卫停吟总觉得他盯着自己看的眼睛变得讳莫如深,眼中意味深长起来。
卫停吟更毛了。
江恣还总会这样偷偷看他。有时候卫停吟晚上闲着没事给烛台剪去烛丝时,有时候他坐在案前给自己热一壶酒时,有时候他靠坐在窗边看书或者发呆时,都突然能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
他抬头望去,就见江恣这小子手按着额头上的热毛巾,一双眼睛躲在自己手肘后面,偷偷摸摸又灼灼地盯着他看。
“你总看我干什么?”
每次卫停吟这样问,江恣就不看了。他又翻个身面向墙面,一言不发。
怪小孩。
卫停吟这样想。
怪小孩的病一天一天好转起来,后来在第五天的时候,卫停吟照例把药放到床边的桌台上,转身要走的时候,江恣时隔足足五日地出声了。
“等一下。”
卫停吟停在原地。
他转过头,讶异地看了回去。
江恣还是背对着他。
但他说了话。
听见卫停吟的脚步声停顿,江恣继续说:“那你,怎么想的。”
这问题突如其来又没头没脑,卫停吟被问得一脸懵:“什么?”
“你觉得,把我的灵根锁起来……是对的吗。”
真是很尖锐的一个问题。
卫停吟沉默了,有些不知怎么回答。
沉默了很久,卫停吟说:“那我不知道。”
“世上很多事,都没法评判到底对还是错。是非黑白没那么明确,什么事都有两面。虽然对你很是不公,但这件事的对错,当真不好评判。”他说,“不过我能说的就是,就算我想锁你,也会事先跟你商量商量吧。”
“师尊的确做得有些不妥了,他那人,在这方面缺根筋。”
卫停吟说完,江恣没有说话。
江恣侧过半个身来,红肿的眼睛晦暗地看向他。
卫停吟站在床前等了半晌,江恣都没有再吭一声。
卫停吟又对他心生怜悯了。
他知道,江恣想听完全冲着他的回答,他想听偏心自己的答案。他想听一个人说,不会的,那是你的灵根,没人有权利把它锁起来,那是你的。
这世上,没人能以从未发生在你身上的、莫须有的事情伤害你。
可是卫停吟没办法说,因为系统在他的身边。
虽是如此,卫停吟却毫不自知地柔软了目光,他笑了声,出口却只能是刻薄的话语:“你倒是个小心眼的。眼下锁都锁了,况且这都过去多少天了?你还多愁善感这些事?”
江恣又把身子转回去,不看他了。
这话说完,卫停吟就有点后悔,他说的这句话实在太毒太贱了。
不怪江恣不理他。
卫停吟在心里唉了声,转身离开。
袖子突然一重。
有人把他往后一拽,卫停吟被这股力气拽得身子一顿。
他讶异一瞬,回过头。
一只惨白瘦弱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袖角。
很用力地抓住了他,用力得阵阵发抖。
卫停吟愕然。
他缓缓回过身,看向床上这个小孩。
小孩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但抓着他衣角的那只手很用力很用力,哪怕卫停吟已经回过身来,他也没有放手。
江恣抓住了他。
江恣不让他走。
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对这几天里嫌他生病麻烦说话还刻薄,更对他一直嫌弃的师兄有了好感,总而言之,江恣把他留住了。
或许真是太没有人关心了,所以哪怕卫停吟只是说了几句比较中肯的话,江恣都还是会抓住他。
就算只有那么一点儿好,就算这好意还夹枪带棒的,江恣也想抓住。
江恣一直没有松开他。卫停吟回身坐到他床边,江恣也没有松开;直到卫停吟看着他喝完了药躺下,睡着了,那只手才松开了他的衣角。
他们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但彼此却很奇妙地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一句话不说地都应了下来,更是奇妙地心里明白,对方愿意了。
卫停吟没有再说什么嫌弃的话,那之后一醒来,就会坐在他床边守着他。他不去煎药,留在屋子里的时候,也没有再坐到远处,会一直坐在他床边。
他坐在床边时,江恣就会一直拉着他的衣角。哪怕白日里他病重得头昏昏地沉睡过去,攥着他衣角的那只手也没再松开过。
七日后,江恣病好,卫停吟送他回了他的舍院里。
帮他安置好东西,把玉清山的人给他的剩下的药交给了江恣,嘱咐他按时喝完,卫停吟便走了。
出了院门,他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出去了两步,江恣叫住了他。
他回头,那大病刚愈的人斜斜靠在门框上,太阳打下来时,徒增几分冰冷的生机。
“师兄,”江恣第一次很诚挚地这样叫他,“多谢……师兄。”
卫停吟朝他笑了一下。
“把药按时喝了。”卫停吟这样说。
他离开了,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他走时,从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走了过去。春阳透过树影,斑驳地照在卫停吟身上。
江恣在身后门中,看他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远。等卫停吟消失在视线里,他又抬头看向院外那棵老树。
春风把它吹得哗哗作响。
舍院门前的这棵老树已经千年。无数个春去秋来里,它见证了太多初见重逢与后会无期。
后来,一经两百年。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卫停吟带着江恣一日一日走过舍院前的山路,原本他抬手就能把花别在他耳边上的小少年,慢慢长到与他齐肩高,又慢慢高出他半个头去,成了他都得抬抬头才能看见脸的仙人。
两百多年里,江恣身边发生了太多事。
刚开始,是同门的构陷、师尊的误会、旁人的嘲讽和阴阳怪气。不知那日锁灵根后,江恣究竟和谢自雪说了什么,总之重病一场后,谢自雪再没有管过他。
又出几件被构陷编排的糟心事后,谢自雪还动过杀死他以绝后患的念头。而那些日子里,日后会对他宠爱有加的师兄师姐们也对他排挤孤立,冷言冷语。
江恣的路,并不顺畅。
但正如同那棵老树冬日枯败后春日还会繁茂起来,江恣一点点熬出了头。
厌弃惊惧过他的人,慢慢在一件又一件事后对他改观。
那个被构陷、被厌烦被责罚被冷眼相待的血灵根,在众仙比武上夺了桂冠,让三清昆仑山保住了天下第一;又杀了祸害人间多年的妖物,得了凡世敬仰;还与魔尊有过一战……
一件又一件事后,他遍体鳞伤地被所有人所接受了。
师尊不再戒备他,同门也不再警惕他排挤他。
卫停吟在背后推着他,让他逐渐走上被众人簇拥的路。
他真是帮他想了许多办法,在他身边,推着他过了许多难关。
舍院门前的那棵老树年复一年地枝繁叶茂又枯败而去,江恣慢慢从一个只有卫停吟半人高的小孩,被他扶持成仙修界的红人。
几乎所有人都要忘了,这是个血灵根。
……
血烛火红,烧着烧着,那烛骨咔咔作响了两下。
卫停吟捂着脑门,偏了偏头。不远处的床榻上,那背对着他的漆黑背影又消瘦成了一把皮包骨头。和卫停吟刚开始见到他时一样,好像又去流浪了许多年,在某个地方像个过街老鼠一样被人人喊打,吃的要拿命去抢。
真是一点儿都没法和他记忆里最后的那如白衣谪仙的人儿连起来。
卫停吟闭上眼。很晚了,他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一夜过去,他没怎么睡好。
第二日,他很早就爬了起来。
他醒的时候江恣还没醒,外头天也没亮,血月还挂在天边,只是月亮变得有些透明模糊,应算是天快亮了。
吧。
算天快亮了吧。
卫停吟不清楚,他不是魔修,虽然在这儿呆了好几天了,但他都是一鼓作气睡到天亮,没这么早醒来过。
他没了睡意,于是掀开被子站起身,边揉着后脑勺的头发,边走到江恣床边。
江恣还在睡,他侧身怀抱着卫停吟生前穿的白衣,身上只盖了薄薄一层被子,满头长发在床上泼墨一般乱洒。他半张脸都陷在白衣里,卫停吟只看得见他左眼的眼罩,看不见他的眉眼。
怎么睡觉都带着这黑眼罩。
卫停吟心里闹着嘀咕,又想起赵观停说江恣这只眼伤到了。
伤成什么样?
卫停吟突然很好奇。
他轻手轻脚地坐到江恣床边,伸出手,鬼使神差地摸向他的脸。
刚碰到一下,江恣突然猛地抬手,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立刻抓住他伸过来的手腕。
手腕一痛,眼前一黑,接着天旋地转,只一瞬,江恣掐住卫停吟的脖子,碰地将他按倒下去。
卫停吟都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脖颈一紧。
他的后脑撞上了床板。
卫停吟痛呼一声,那只掐住他胳膊的手刚收紧,就立马一震一抖,忙松开了。
江恣猛地回神,那只麻木血眸里瞬间清明过来。
“师兄?”
江恣哑声叫了声,慌慌张张地又松开抓着他手腕的手。
卫停吟捂着自己的后脑勺,痛得嘶声吸着凉气。
“你干嘛这么大反应……”卫停吟揉着脑袋,眯着眼睛没好气地睨他,“我就碰你一下,你就想把我掐死啊?”
“不是不是……抱歉,师兄。”
江恣无措地手忙脚乱了会儿,把他往床里挪了挪,满脸歉意道,“在雷渊里待得久了,睡梦中经常有妖物法术袭来……时间一长,我便有了习惯。”
“什么东西过来了,我就……会这样。”江恣支支吾吾地,“师兄以后别在睡觉的时候碰我了……”
卫停吟没话说。
那个地方待久了,会变成这样,也是蛮有道理。
卫停吟揉着脑袋坐起来。
江恣跪坐在他跟前。他梗着肩膀缩着脖子,跟从前一样,一紧张就缩得跟个鹌鹑似的,小心翼翼地瞧着他。
他一这样,卫停吟的火气就散了许多。
“算了。”卫停吟放下手,“我就是看你睡着,想过来看你几眼罢了,没想到你反应会这么大。”
“哦……师兄想看什么?”?
这人脑子是不是真有点坏了。
他刚刚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想看看他这个人睡着的模样而已吗?
卫停吟刚想说他,但话到嘴边,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个机会?
于是卫停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问:“什么都能给我看吗?”
第38章 伤眼
“什么都能给我看吗?”
卫停吟这话一出,江恣愣了一下。
“师兄的话……”
江恣顿了一顿,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眼神也往一旁偏去,不再和他对视,嘴里的话也猛地转了个弯,“还是要看,师兄想看的是什么的。”
卫停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还是有些东西不愿给我看的啊。”
江恣转回眸来看向他,欲言又止了下,低下脑袋去点了点头,看起来还挺愧疚。
“抱歉,师兄。”他说。
他天天抱歉。
卫停吟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手腕刚刚被他抓得很痛,都有些发麻了。他伸手揉了两圈手腕,忽然脖子也有点疼,不太舒服,便又清了清嗓子。
卫停吟看向江恣的左眼,直言不讳:“师兄想看看你遮住的那只眼睛。”
江恣沉默了瞬,抬手捂了捂左眼上的黑色眼罩。
“我听人说,你从雷渊出来之后,那只眼睛就伤到了,”卫停吟说,“我想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江恣嘟囔着,“不过是在雷渊里不敌渊中的法术,被打到了而已。”
“不管是怎么伤到的,我都想看看啊。”卫停吟说,“伤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被你吓到的,你什么样儿我没见过。从前我带着你生里来死里去的,哪次下山不是出生入死,有次你肚子上让人刺了一剑,都是我帮你止血的。”
“又不会因为你这只眼睛伤得难看我就要走,给我看看呗。”
卫停吟语气轻佻,好似并不在乎,可说出的话语又十分诚恳。
他望着江恣,歪歪脑袋,朝他眨巴眨巴眼,努力从眼睛里挤出几分真诚。
这招百试百灵,江恣跟他对视片刻,脸上就露出招架不住的表情。他眼角抽搐几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给师兄看就是了。”他说,“可伤得严重,好了以后,留下的痕迹也相当恶心……师兄真的要看?”
真是很少有人用“恶心”来形容自己。
江恣更是这样的,从前众人欺辱他的时候便骂他的灵根恶心,他对这词应当深恶痛绝。
可他竟然说了自己恶心。
卫停吟心中被他这用词震了一下。
“……我看,”他说,“我不嫌你恶心。”
江恣苦笑起来。
他抬起手,抓住包了一圈脑袋的那眼罩的黑带子,把它慢慢地,从头上取了下来。
他摘得很慢、很慢。
像是怕猛然在一瞬间露出来会吓到卫停吟,所以他把它慢慢地,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取了下来。
眼罩下,隐藏在黑布后寂静多年的伤眼,一点一点,重新暴露在空气里。
看清那片旧伤痕时,卫停吟骤然瞪大了双眼。
面目全非几乎没办法形容它。
上面布满狰狞的烧焦伤痕,还留着几道遭什么尖利爪痕抓下去过的锐利口子。烧焦过的痕迹让那一片的皮肉狰狞地缩紧,那只紧闭的眼睛已然扭曲,怪异地成了一条紧缩的弯线,睁都无法睁开了。
卫停吟惊得微张着嘴,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江恣低下那只幸存的眼眸,抬了抬抓着眼罩的那只手。他想把眼罩戴回去,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讪讪地把手放下了。
“在雷渊里……刚掉下去后,便遇上了铺天盖地的劫难。”他轻声说,“后来渐渐习惯了,但是还是有过不慎……有一日,便不慎被渊内的天雷击中了眼睛。伤还没好,又遇上渊兽,又一次被伤到了眼,此后便废掉了。”
卫停吟心疼得要滴血了。
他往江恣身前蹭来几步,床上衣物与榻褥相擦,几声窸窣声响。
他凑到江恣身前,按住他的肩膀。他看见江恣那只眼睛里闪过惊异,在按住他的这一刻,他也感受到江恣身上一僵。
但卫停吟通通没做理睬。他掀起江恣左眼前的头发,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这只眼睛。
他看着褐色发黑的一片凹凸不平的恐怖伤痕,它在江恣惨白的脸上如此突兀,如同这只眼睛上生了一个怪物。
伤痕尚且如此,当时他在雷渊底下伤到的时候,又是如何?
心上闪过画面,他似乎看见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渊底下,这人蜷缩成一团,捂着这只当时鲜血淋淋的伤眼,撕心裂肺惨叫着的模样。
雷渊里会有他惨叫的回声吗?他惨叫许久都没人应答的时候,会后悔跟着卫停吟跳下去了吗?
卫停吟没有问他。他看着这片伤痕,忽然红了眼睛。
他抱住江恣。
江恣一身的骨头更僵了,卫停吟感觉到在抱紧的一瞬,他在自己怀里立刻变得更加僵硬。
他把他抱紧了些,在他耳边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呼在江恣耳畔边。
江恣忽然就松下了一身的僵硬骨头。他在卫停吟怀里软下来,缩起来,脸埋在他肩头上,跟只小狗似的,在他颈窝里蹭了几下。
卫停吟抬手,安抚地顺了顺他的脑袋。他的指尖从他发丝间穿过,落下,周而复始。
“我不疼。”江恣突然在他怀里闷声说。
“谁信你,”卫停吟说,“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没亮。”
江恣在他肩头上点了点头。卫停吟松开他,可刚起身,江恣突然伸出手,把他按回怀里。
“就这样睡,”江恣说,“这样躺下去睡……行不行?师兄抱抱我。”
他声音沙哑恳求,这话说完,又补充了句:“我不会多碰师兄的,师兄别怕我。”
卫停吟低头看看他,那只血眸可怜巴巴的,像他还是个小孩的当年,血灵根觉醒后杀了魔修,被众人所指的那时,慌张失措地投向自己的目光。
另一边又是那样可怖的大片旧伤,卫停吟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无可奈何地点了头,应声说好,重新抱着他,慢慢地躺了下去。
他和江恣躺在床上这一片旧白衣里,卫停吟偏头望望这一床自己的旧衣,心上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但总之很复杂的心绪。
江恣抓起薄被,盖在了卫停吟身上。
他抱着他,头埋在他胸膛里,呼吸平稳。
只是离得太近,一呼一吸都十分清晰。
很奇怪,卫停吟是与他同床共枕过的。从前他带着江恣下山卫道,受魔修侵袭的村子小,他俩就挤在同一张床上过。
从前过剧情被打得太狠,两人双双负伤时,躲在同一个山洞里,也曾经抱在一起取暖,过了一整个晚上。
可如今不知到底是什么变了,卫停吟听着他在自己身边一呼一吸,被他环着腰圈在被子里,却听心跳莫名隆隆,比从前快了些许。
怎么了呢。
卫停吟不知道。可江恣实在可怜,于是他把手放在这人脑袋上,一下一下,哄小孩睡觉一样轻轻拍着。
天好像又变冷了,卫停吟听见外面风的呼啸声变得更大。
不知何时,他也沉沉睡去。
……
“尊主——”
“尊——主——啊——”
卫停吟还在睡梦里。
他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喊着什么,似乎是在喊江恣。但他醒不过来,只是眼皮抖了两下。
但来人来得飞快。
转瞬间,这人冲到门前,邦邦猛拍江恣的大门,嘴里的叫喊撕心裂肺:“尊主??不好了啊??”
卫停吟听见身旁的江恣“啧”了一声。
卫停吟睁开了眼。被突然从梦中吵醒,他脑子都嗡了一下。
他扶着额头,迷迷糊糊睁开眼,松开手臂翻了个身,想从床上坐起来。
刚有动作,江恣就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了回来,哼哼唧唧地拉着他的胳膊往自己脖子后面去,在床上蛄蛹着,想让卫停吟继续抱着他。
他的脑袋还在往卫停吟胸膛里拱,嘴里哼唧个不停,哼唧声也很是不满。
他还不想起来。
现在怎么撒娇成这样了?
卫停吟想了想从前的江恣,那小子不愿起床也是脾气硬的,会嗷嗷喊着来人让他滚,他还没睡够——
……
卫停吟低头看了看这个轻轻拉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起来的人。
真是各方面都变了很多。
外头的拍门声碰碰地响,来找他的魔修听起来着急得很。
“外头都来人找了。”卫停吟抽开手,拍了江恣两下,“别赖床了,快点儿起来。”
江恣泄气似的大叹一声,慢吞吞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一脸困倦,很是幽怨地望了眼卫停吟,眼中有无尽的无言责怪。
这样幽怨地挖了他一眼,江恣才偏过脑袋,手一挥,门便立刻大开。
拍门的魔修反应不及,整个人立刻扑了进来,摔了个狗吃屎。
卫停吟看着都觉得痛,吸了口凉气。
江恣慢悠悠掀开被子,找到昨晚脱下来的眼罩。
他把眼罩重新戴回脑袋上。
摔倒的魔修连滚带爬地爬起来,喊着“尊主”,冲到了他床前。
冲过来的一瞬,魔修突然僵在原地。
那一脸的焦急也瞬间定格,喉咙里喊了一路的话也霎时卡在了嗓子眼里。
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他突然一动不动了,僵住的焦急神色中露出一丝惊恐。
卫停吟坐在床上,朝着他眨巴了两下眼。
魔修沉默地看着这一幕——魔尊江恣的床榻上,堆满了旧白衣。
江恣才刚起,被子还挂在身上,还正在调整脸上那黑色眼罩。而他身边,是他那个同样刚睡醒的、衣服松松垮垮,披散的头发略显凌乱的仙修师兄。
两个男人,睡到了同一张床上。
同样面露烦倦,看起来刚被他吵醒。
……我嘞个亲娘。
魔修被眼前一幕吓傻。
“喂。”
江恣哑声叫了他一声,才把魔修的魂儿叫了回来。
魔修如梦初醒,一瞧,就见江恣面露不悦地朝他眯了眯眼,血眸中露出几分杀气。
“到底有什么事。”他说,“敢这么吵我,若事情不大,就把你砍了,挂城楼上三天三夜。”
魔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干嘛的。
他回过神来,忙着急道:“没有大事,我怎么敢来叨扰尊主?尊主,摧明修者……祁三仪的焦尸,今早不见了?”
第39章 生死
“祁三仪的焦尸,今早不见了?”
魔修此话一出,卫停吟的困意瞬间一扫而空。
他一时怀疑自己是睡得太迷糊才听错了,一脸茫然:“你说什么?”
魔修还真重复了一遍:“祁三仪的焦尸不见了呀?”
卫停吟这下是彻底清醒了,刚才还因为困意而发软的一身骨头立马绷直。他看了眼江恣,江恣显然也清醒了,脸上已没了方才的困顿。
那只血眸变得清明,卫停吟看见里面闪过一丝猜测。
江恣深深地看了眼卫停吟,拉了一下脸上的眼罩,才回过头:“说清楚点,你怎么发现不见的?我不是叫你随便扔了就算了吗。”
此话一出,卫停吟才想起来,江恣昨晚的确是这样说的。
他昨晚是从魔修人群里随手点了两个人,让他俩把祁三仪那具焦尸随便扔出生死城去的。
生死城外,这魔界就是一片杳无人烟的死城,地上尸横遍野,都算得上是一城的乱葬岗了,也不缺这一具焦尸。
魔修慌张道:“禀尊主,昨日尊主虽是那样说的,可摧明修者毕竟是管了这魔界许多年的事。昨晚带那焦尸走的两位前辈便不忍看修者暴尸荒野,便为修者挖了个坟,立了个碑,埋在了地下。可今早过去一看……坟被掘开,石碑碎了,土里已什么都没了?”
卫停吟和江恣对视了一眼。
*
魔界的天刚刚微亮。
既然坟被挖了,那就要出门去看看情况。卫停吟便穿好一身白衣,跟着来报的魔修走出了生死城。
天色仍然阴沉发暗,乌云厚重如坠。有黑色的冰尘从那些阴云之中飘飘而落,落在地上,化作点点黑水,又堆成一片片黑堆,就像雪花。
出了门口两步,卫停吟伸出手,那黑色粉尘落进他掌心中,化成一片黑水。
“这是雪。”
好像一直在看他似的,见到卫停吟对着掌心里这片黑水面露好奇疑惑,江恣就在他身后说了这么一句。
卫停吟转过头,见江恣抬头望向天上。
“这里的雪不会白了,天地之间魔气满盈,灵气皆受影响,雪雨落时,就会露血红或黑气。”
他说着,跟着走出来两步,也伸出手。黑雪落在他手心里,同样化作一滩黑水。
他仰天呼出一口白气,又低下头来,看向卫停吟。
“人世间迟早也会如此,”他说,“虽说还没到魔界这个地步,但魔气在侵蚀这天下。若师兄不回来,天地就会被魔气吃干抹净,最后彻底烂掉。”
卫停吟干笑了声:“同我回不回来有什么关系。”
江恣也朝他笑了笑,没回答这个问题。他转头问带路出来、也是刚刚来禀报的那魔修:“埋哪儿了?”
领路的魔修站在两人前面些的地方。
他忙躬身:“尊主这边请。”
卫停吟跟江恣随他在生死城外走了片刻,左拐右拐两下,到了一处略显偏僻但安静的地界,这里地上的尸骸没那么多。
许多身着一身黑衣的魔修站在同一处地方,把那处围得水泄不通,都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着说着些什么。
“尊主来了?”
带路来的小魔修喊了一嗓子,那处人群一顿,人人都回头望来,随后各自退后到左右两边,让出了一条宽阔的路。
“尊主。”
他们恭敬地弯身行礼。
江恣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旁人,他走上前,看见那坟墓的模样,眉头一皱。
卫停吟跟在他身后走过去,在他身后看清眼前光景后,同样神色一紧。
这坟墓的确被掘开了,从上往下挖了七尺多,土下空空如也,旁的地面上倒是乱糟糟地堆着挖出来的土。
满地的狼藉。
卫停吟又往上面看看,不远处的土堆里,也的确掩埋着几块碎裂的大石头。
他们给祁三仪立的碑,是真的碎了。
“那尸骨你们埋这么深?”江恣冷声。
旁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了他的意思,忙说:“回尊主,不是那么回事。是有人一大早来说摧明修者的尸骨好像没了,我们过来一瞧,原本的土堆上竟然被刨出来一个洞。从洞眼往里瞧,还真是看不见尸骨了。”
“洞不大,所以没法确定修者是不是真不见了。为了查明,我等才把坟全都挖开来看。怕有什么遗漏,还往下挖长了几尺……”
卫停吟望着那五尺多的坑——这约莫快有两米左右了,真是个很深的坑。
思索着,他开口问:“问问昨晚来埋的人吧,当时是挖了多深的墓坑?”
无人应答。
江恣望着卫停吟。站在卫停吟身后的人不知是如何的,但卫停吟分明看见江恣身后的那些人,都不同程度的露出了轻蔑不屑厌恶的眼神。
很显然,卫停吟的话在魔界不太好使。
他也不太受欢迎。
江恣回头望去,扫了他们一眼:“问你们话呢。”
他一回头,后面那些人立刻面露恭敬。
有个魔修立刻走出人群,作揖行礼后说:“回尊主,昨日是在下与刘前辈有幸受尊主之命,埋葬了摧明修者。昨晚时候不早,我们二人只挖了两尺,就将修者埋葬了。”
才两尺。
昨晚挖的,根本没这么深。
江恣回头瞅了眼空空如也的土坑,神色意味深长。
他又看向卫停吟:“师兄怎么看?”
“师兄站着看。”卫停吟说。
江恣失笑一声:“师兄别说笑呀。”
“我知道啊,可你师兄真看不出来什么。”卫停吟说,“人跑都跑了,挖的这么深还什么都没发现,我能看出来什么。”
“他活着从坟里爬出来,没回到生死城中,就是离开了魔界。坟中一点儿线索都没留下,若是想知道什么,不如回到生死城中,看看他房中有什么?”
他说得有理,江恣点头:“也好。”
他这话一出,立马有人毛遂自荐:“尊主,那么就由我……”
“用不着你们这些废物。”江恣道,“我自己去看。至于你们,把这里的土都埋回去。”
“没把这坑埋好之前,谁也不许走。”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卫停吟摸了摸下巴,嘴角含笑,饶有趣味又颇感欣慰地看着江恣。
天上飘黑雪,地上的一群魔修朴实无华地挥着铲子,把土铲得哗哗响。
江恣站在一边,盯着这群魔修把土都埋了回去。
有魔修给江恣搬来一把摇椅,但江恣没坐。
他让卫停吟坐上去了。
卫停吟坐在摇椅上,一旁是个为他撑着一把打伞,挡着黑雪的小魔修。
他很巴适地摇晃着自己,留江恣站在一边盯着这群魔修。
不多时,土坑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土堆,土里掩埋的石碑也被挑了出来,在地上拼凑成了一块石碑。
江恣扫了一眼这群魔修的成果。
留出来的东西没什么大问题,他收回了目光,又一眼刀横向人群:“今早谁挖的坟?”
众人一同看向某位魔修。
迫于被万众瞩目了的无奈,那人只好站了出来。
看了他一眼以后,江恣又看向人群:“昨晚埋人的那俩也出来。”
昨晚领命处置了焦尸的两人也出来了。
三人站在人群跟前,满脸不明所以,一看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点名出来。
江恣从怀里摸出一把烟枪。
他没急着说什么,还捏了个法术点燃了烟枪,枪头那儿肉眼可见地飘起了烟气儿。
江恣慢条斯理地把烟枪送进嘴里,吸了一口。
烟枪放下,他仰起头,朝天呼出一口混着寒气的白烟。
他气息绵长,吞云吐雾的这一会儿的气音都是沙哑的。
站在人群前面的三个人更懵了。
他们不太明白江恣这是闹的哪一出——为何把人叫出来了,又不说话,还没事人似的抽起烟了?
“给我拿把椅子来。”
江恣又对一个小魔修这样说。
那小魔修应下声,慌忙跑去生死城中。但生死城离这儿有些距离,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抱来一把椅子,恭恭敬敬地放到江恣身后。
江恣一撩外衣,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
这一炷香的时间里,江恣一直没对他们三个说话,只是站在他们面前吞云吐雾,时不时地扫过去一眼。
但那三人却已经面露惊恐,脸色惨白——被这样晾得太久,就算不知是怎么了,他们也明白,自己今天是难以全身而退了。
江恣投来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那里面的杀意越来越重了。
坐到了椅子上,江恣最后吐出一圈白烟。
他一手搁在膝盖上,一手捏着烟枪,前倾着身,脸色冷然,表情像块冰。
“自己很会做主啊,”江恣说,“我说直接扔到外面,居然还那么好心地给人家埋起来,还立个碑?”
这句话一出来,那昨晚给祁三仪埋葬起来的两个人的冷汗蹭地窜了全身。
“怎么没写点碑文?”江恣朝着地上那被拼凑起来的破碎石碑扬扬脑袋,面无表情地问道,“那么有主见,这种事儿也用不着我同意啊,给这死人写一句功德无量,多好。”
那两人吓得浑身颤抖。
“尊主……”
其中一人低低出声,还想辩解两句。
江恣又扫过去一眼,他立马不敢出声了。
江恣又偏眸,看向后面那群噤如寒蝉不敢吭声的魔修。
他又沉默了很久。
他不说话,下面没人敢吭声。一群人站得笔直,脑袋却低得都要从脖子上掉下来了。
空气如冰般凝固,魔修们坐立难安,个个连口水都不敢咽下去。
江恣扫了一遍他们每个人。
“祁三仪死不死,我说了算。”他说,“你们是死是活,也是我说了算。”
“从前是懒得管你们,但不意味着我管不了。”
“我让你们扔出去,你们倒好,好生给他埋起来了,还埋在我的地盘门口,立了个碑?”江恣笑了声,“是想让他死了之后也踩在我脸上,是吗?”
没人敢回答,不过卫停吟看见昨晚埋人的那俩又猛地一哆嗦。
完咯,活不了咯。
“我知道你们对我不满,向着姓祁的。”江恣道,“毕竟这几年,我对你们不管不问,门一关就当个死疯子。是这姓祁的忙前忙后,同你们有商有量的,打理这座魔城。”
“但你们真是在我手底下好日子过多了,都忘了。”
“都忘了,祁三仪能管你们的事,能处置魔界的事,是因为有我同意。”
“我若不同意——”
他说到这里,放缓了声音。
没等江恣说出下文,忽听一声咔吧声响,像是骨头断裂。
卫停吟眼睁睁看着站在人群面前的那仨人的脖子齐齐一扭,脖颈上忽然多出一圈血痕。
血痕处喷出鲜血,三人的脑袋齐齐飞起,接二连三地扑通通地掉落在地。
三个无头尸软绵绵地七扭八歪地倒了下去。
一群魔修吓得跪倒一片,对他俯首低头,头磕大地。
江恣站了起来。
“我若不同意,你们就都是祁三仪。”
他放下最后一句,最后扬手一道雷击碎那个土堆,把它打成一片雷炸过的焦土坑后,转身把卫停吟从摇椅上拉起来,拉着他回了生死城。
留下一群魔修仍然不敢抬头地跪在地上。
*
回到生死城里,回到顶楼的屋子,江恣才松开了卫停吟。
他转过头,又是一张忐忑小心的脸,那只血眸甚至有些害怕地望着卫停吟:“师兄吓着了没?”
“没,”卫停吟坦然道,“我又不是没见过,这场面我见过的都比这辈子吃过的盐都多了。”
“那就好……我是说,师兄不觉得我,我做这事儿……令人……”
江恣找不到词来说,磕磕巴巴几次后,就眼巴巴地望着卫停吟。
卫停吟这才明白,他是怕自己在卫停吟跟前做这种事,会让他觉得江恣性情大变,真是个畜生。
“没有,没想,你这帮人早就该吓一吓了,”卫停吟说,“没你的准许,敢私自给人入坟立碑,眼里压根就没有你这个主子。”
他这样说,江恣才松了口气,又笑起来:“师兄明白我就好……”
“比起这个,你赶紧去探一探,这魔界里还有没有祁三仪的气息。”卫停吟正色道,“你那帮人问题很大。带焦尸出去的是他们,一大早起说找不到了的也是他们。”
“你我都没看见他们真的把人埋进去了。虽说确实有可能是祁三仪的焦尸真的消失了,但也有可能是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人埋进去,而是就藏在这魔界某处。”
“也不知道拿那具焦尸干什么用。”卫停吟说,“再往坏处想一想,也很有可能祁三仪根本就没死,他是自己假死脱身了。”
“昨晚他去我那屋子里,就是故意的,他已经事先做好了假死脱身的法术,想借此机会从生死城中离开。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投罗网要找我来送一次死,但仔细想一想,这事情很古怪。”
“能做你的二把手,还能在前代魔尊手里活这么多年,定然是老谋深算的,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死……是我昨晚想当然了。”
“虽说还不明白他为何要假死脱身离开,但总要先确认他还在不在这里。如果还是一具焦尸,你那些手下就没法藏得太远,这才一个晚上都不到,定然还在这魔界中。你动作快一些,去放一缕气息查探,若是晚了,变数就很多了。”
卫停吟神色紧张严肃,江恣点头应了声好,转身咳嗽了几声,低身离开了。
他咳嗽得有些厉害。
卫停吟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心想江恣这身子的确不好。
江恣推门离开了。
“404。”
【随时为您服务。】
系统应声飘了出来。
“能不能查祁三仪死了没有。”
【需要一定时间调查,但可以确认。】
“去调查。”
【好的。】
系统开始运作了,没过一会儿它便回来,说已经往上提交了调查申请,等着上面返还调查结果的通知信件就行,大概需要三小时。
卫停吟点了头,又脸色难看道:“昨晚我跟祁三仪对峙,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晚上零点后已进入系统维护时间,并未听到,抱歉,宿主。】系统说,【宿主得到什么情报了吗?】
“得到了,非常、非常、非常有力的情报。”卫停吟一字一顿,语气平淡,“有力得能把我们穿书局一拳打死的情报。”
【……】
“你知道吗?”卫停吟说,“要阻止天下魔气蔓延,让这个世界恢复正常,我们就要去关闭雷渊。”
【那关闭啊。】
“但是江恣是从雷渊里出来的,他被雷渊打上标记了。”卫停吟面无表情,“雷渊一关,他也会被关回去,并被雷渊杀死。”
【……】
“是不是很有力?”
【……】
系统好像被他干烧了,只会冒出省略号。
卫停吟笑了,他也只能笑了,毕竟处境太绝望。人如果面对了太大的绝望,真的会笑出声来。
前六个世界里,卫停吟好几次在被残害之前都笑了。
“怎么办?主角死了,世界毁灭,现在还不能倒带重来了,存的档都被消了。”卫停吟笑着问,“怎么办?”
【……我去报告。】系统说,【这是前所未有的重大事件,光凭你和我是没有权限处理并做出决断的,必须报告上级,由上级来做出决定,我们再进行执行。】
卫停吟早知道它会这么说,挥了挥手:“报告去吧。”
系统又去写报告了。
卫停吟在屋子里晃悠了一下,最后又躺在江恣的摇椅里,晃悠着自己,捋了一下乱七八糟的思绪。
江恣现在状况不太好。身体不好暂且不提,这世上人人都恨他,他实在是八面来敌四面楚歌。
就连魔界里,也多的是人不服他。
祁三仪的尸体还不见了……他若是假死脱身的话,自己一个人假死遁地跑了还好,可若是这件事里,这魔界中所有人都有份的话,那可就麻烦多了。
若是所有人都效忠于这些年对魔界尽心尽力的祁三仪,看不惯江恣这个疯子,那么帮他假死脱身,日后好刺杀江恣的话……
若是他们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刺杀江恣的计划,祁三仪的假死只是计划的一环……
卫停吟越想,心里越咯噔。
江恣好久都没有回来,系统也好久都没吭声。
卫停吟去烧了壶热水,泡了一壶热茶。
直到日上三竿,系统才回来。
【报告已经提交,后续需要等待上级决定。】系统说。
“是吗,”卫停吟应了一声。
卫停吟正要再说些什么,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外传来咳嗽声。卫停吟看过去,是江恣回来了。
卫停吟从椅子上坐起来,站起身,给他倒了杯热茶,边端给他边问:“怎么样?”
【宿主,】系统突然说,【祁三仪的生死情况调查完毕了。】
卫停吟扫了眼面板上的文字,用心声也问它:【怎么样?】
江恣拿过他端来的茶,喝了半杯,叹了一声,对他道了声多谢。
“听师兄的话,我去魔界里探了一圈。”江恣说。
【祁三仪的生死情况为——】
“魔界没有他的气息。”
【生。】
生。
他活着。
*
卫停吟脸黑了。
他看了眼江恣,眼中阴沉,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了。”
他对江恣说,然后转身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看着窗外,神色晦暗。
江恣站在后面,脸色怔愣,有些无措。卫停吟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他身上的白衣随着窗外吹进来的风微微晃着。江恣对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他低下头,指腹不安地搓着茶杯凹凸不平的杯壁。
过了很久,他才怯怯地挤出一声:“师兄……”
卫停吟回过头。
“我做错了吗?”江恣低声问他,“师兄不高兴了?”
“……没有,”卫停吟无可奈何,“我是发愁那个死人,怎么你动不动就担惊受怕的。”
“我怕师兄走。”江恣说,“这次我要做什么,师兄才能留?”
“用不着多做什么,别再让天下这么乱就好了,我只希望你别再给自己徒增罪孽了。”卫停吟说,“还有别这么动不动就害怕,好像我一个不高兴就要去死似的。”
江恣没有说话,他只点了两下头。
“我会做的,”他说,“那……我做什么,师兄才会走?”
“我不走啊。”卫停吟笑起来,“我不会走,你别自己吓自己。”
江恣再次张了张嘴,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但他的话又止在嘴边了,没有说出来。
他只点了点头,应声说好。
卫停吟回过身来。他手撑着窗框,靠在框上,面向江恣。
他刚要说什么,江恣就立刻瞳孔一缩。
他那张本就青白的脸变得更加惨白了,冷汗肉眼可见地淌了下来。
好像看见了什么怪物似的。
于是卫停吟一哽,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怎么了?”卫停吟问他。
“……过来,”江恣气息紊乱,话都磕磕巴巴,“师兄,师兄,你快过来……你别,别靠在那儿。”
身后寒风鱼贯而入,吹得人脊背冷得发麻。
卫停吟抬了抬手,回身望去。见自己身后只有窗框,窗外毫无倚仗,往后仰下半个身去就会掉下去时,他恍然一瞬,明白了什么。
窗外高处不胜寒,往下望去,地面遥遥。若是摔下去,定然会和江恣天劫那日一样,摔个尸骨无存,变成一滩烂泥。
卫停吟起身,关上窗户,朝江恣走了过去。
江恣抓住他的胳膊,又抱住他。他又抱得很用力,紧紧贴着卫停吟,呼吸急促,仿佛劫后余生一般。
“师兄别吓我,”他说,“师兄别吓我……”
卫停吟沉默无言。
他拍了拍江恣,顺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拍着,安抚着他。
“别怕,”卫停吟说,“我不走。”
江恣没说话。
良久,他松开了卫停吟。他低着眼帘,眸中一片红,好似很是委屈后怕。
卫停吟笑了声,抬手又拍拍他的肩膀。
“不怕了,”他说,“我不走,也不去死。”
江恣这才抬起眼睛望他。那只血红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疲惫又哀求,无言地向他诉说一切。
看着这只眼睛,卫停吟突然有些心痛。
“阿恣啊,”卫停吟说,“真不要怕,师兄就是在想你那死二把手跑哪儿去了。放着他不管,哪天来杀你了,师兄可怎么办呐。”
“师兄是忧心你,再说了,我也没有三番五次弄死自己的兴趣。”
他说了这番话,江恣神情才好了些。
江恣拉起他的手,紧拉着他的手腕。
“我会去把雷渊堵上的。”他说。
一说这个,卫停吟就神色一紧。
“堵了你不就死了吗,”卫停吟凑近他,很严肃地瞪了眼他的眼睛,“我都说了我会帮你想办法的。我肯定有办法,你等些时日再去。”
江恣笑了声:“师兄当真想得到办法?”
“废话,好几次你要死的时候都是老子想的办法?”卫停吟低声斥他,“从前你下山去降妖、杀魔,在秘境里中幻术迷路,跟前魔尊斗法,哪次不是你走投无路四面楚歌的时候,我给你找到了办法?”
“是,次次都是师兄想了办法。”江恣笑着应下,“师兄真厉害啊,每次眼瞅着只有死路一条的时候,师兄都想得到办法……”
“既然那么多死路我都想过办法了,自然这次也想得到的?”卫停吟说,“不过是个雷渊,你等我些日子,我肯定想得到法子的?”
江恣点着头:“那……我就等等师兄。”
卫停吟松了口气。
他说:“我定能保你不死。”
“那我等等师兄。”江恣说,“那,我一会儿带师兄去祁三仪的屋子看看?师兄不是忧心他的事么。”
“那自然好。”
卫停吟答应了下来。他已经知道祁三仪没死,当然得尽可能四处转转,找找有无什么线索。
祁三仪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善茬。他已经假死脱身,肯定在着手准备什么了。
卫停吟不能等死。
“我倒觉得师兄无需担心什么。祁三仪那程度的魔修,随随便便一只手都能弄死。”江恣坦然道,“就算是假死跑了,也不过是无用的挣扎。”
“话别说太满,谨慎些总是好的。”卫停吟说。
江恣低敛眼眉,神色乖乖地点了头。
第40章 剑修
卫停吟坚持,江恣也没说太多,他带着卫停吟去了祁三仪的屋子里。
祁三仪的屋子在下面一层,里面还算整洁,书案上乱糟糟地堆满了竹简书纸。
“他平时怎么做的,我也不清楚,似乎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处理事务的。”江恣说,“不过魔界的事务,说起来也没多少。现如今跟三界关系这般恶化,自然没有什么来往,事务更少,不过是魔界上下级之间的一些糟烂事罢了。”
卫停吟已经走到了祁三仪堆满事务文书的书案前。
他拿起其中几张,一目十行地翻看过来:“确实是这样啊。”
不是这个申请要领用魔界仓库里的法宝,就是那个申请要去人间杀人增进修为。
也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他假死脱身的方法,甚至于假死脱身的目的和计划的蛛丝马迹。
卫停吟直觉感觉有些悬。他又拿起几张东西看了看,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杂事。
江恣又开始咳嗽了,他扶着墙面走进屋内,找了把椅子,慢慢坐了下去。
他捂着嘴,咳嗽不断。
卫停吟抬眼看他:“你没事吗?怎么总咳嗽。”
“不碍事。”江恣哑声说。
卫停吟愁眉苦脸地看着他。
这都咳成什么样了,还说自己没事儿。
“我自己查查这屋子。”卫停吟说,“我一个人没事,你回去歇着吧。”
“我跟你一起……”
“回去。”
卫停吟睨他一眼,不再惯着了,厉声道,“什么身体自己不清楚?回去歇着去。”
“……师兄。”
江恣哀求地唤了他一声,听起来可怜巴巴。
只是再可怜也没用。他咳成这样,卫停吟成了铁石心肠。
卫停吟对着他皱皱眉,很不高兴地朝门外扭扭头:“回去躺着去。”
江恣撇撇嘴,也很不高兴地用幽怨眼神盯了他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
他出门走了,临走时还回头看了卫停吟一眼,才关上门。
卫停吟把他从头到尾所有的动作收进眼里。待门关上,他禁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又有些头疼。
江恣如今跟个离不开人的小狗崽子似的,让他离开一会儿,他都要一步三回头地瞅一瞅,每往外走一步,身上那股“你真的要让我走吗”的可怜劲儿就往外挥发一步,扯得让他离开的人这心里反倒自责起来。
卫停吟又想起从前的江恣——那个脾气有点暴的小孩。虽说有时候吵吵闹闹的,活人的气息倒是挺足,真和他的灵根一样,是个像道惊雷似的人,做事都极其雷厉风行。
如今这个乖得不行,身上却莫名总给卫停吟一种随时都要死掉的死人感。
从前身上那股“天不服地不服的你少挨老子”的劲儿,荡然无存。
卫停吟拉了把椅子坐下,依然揉着太阳穴。他忽然有些怀念从前的江恣,虽然现在这个也没什么不好。
虽是没什么不好……但江恣有很多事情都不愿意告诉他。
身体到底怎么样,那个纹印又在哪儿。
很多很多事,江恣都不愿意告诉他。
卫停吟唉声叹气。
怕他走倒是真的。
不愿意告诉他就不愿意吧,卫停吟才回来没几天。往后日子一长,应该也就愿意与他推心置腹地说一说了。
现在最重要的……
卫停吟抬起眼眸扫了一圈祁三仪这间屋子。
是把这死人查个底儿朝天。
*
天边的云渐渐黑沉,而后空中乌云散去了些,血月身姿渐显。
天都快黑了,卫停吟才从祁三仪的屋子里走出来。
他一脸愁云惨淡,拿起手中的一张边角发黄的纸。
翻了一天,他连屋顶翻过,地板都快掀起来了……结果毫无收获,除了这一张莫名其妙的纸。
屋子里面不是魔界那些杂事的文书,就是一些反人类的邪术道法。那些邪术卫停吟一一看过,没见到与假死之术有关的。
唯一看起来像蛛丝马迹的,就是这张写了狗屁不通莫名其妙的内容的纸……
卫停吟展开这张老旧的宣纸。
这纸不小,但上面却只有寥寥几行字,书写在纸张中央。
【地为天,人为儡】
【天上无仙,大道无人】
【仙位无名,天地虚芒】
【惊蛰子时,见……】
后面还有字,但不知是什么滴落了上去,让后面变成一团墨团,一个字儿都看不清了。
偏偏就这最重要的最后半句,一个字儿都看不清。
卫停吟眉头皱成一团。
他把这几句话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表情都跟着用力地皱起——四句话看起来十分高深,翻译成大白话也挺算那么回事。
应当是在说仙修们不干实事,天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神仙。
登天飞升的那些仙修得了仙位,也只是在天上吃供奉,根本不管凡生死活。
这大概就是这四句话的意思。
卫停吟盯着这张纸,思索了一路,回到了江恣的屋子里。
他打开门,屋里却安安静静,没有丝毫人声。
血烛寂寥地燃烧着,江恣不见人影。卫停吟叫了两声江恣,却没得见回应。
他看了眼床榻上,那处空空荡荡,连白日里堆积起来被做成窝的旧衣也都不见了,干净得很。
昨晚他在地上打的地铺也被收起来了,整个屋子都被收拾了一遍。
卫停吟心中奇怪。他走到一张桌案前,把这张唯一有参考价值的纸放下,又用镇纸压住。
他又在屋子里走了一圈,还是没看见江恣。
瞧不见人,卫停吟突然担心起来。他下意识地拿出传音玉符,刚注入灵力,就慢一步的想起来,他根本没法和江恣传音。
仙修是只能与仙修传音的,江恣已经入魔了,他没法和江恣传音。
卫停吟站在屋子里沉默了会儿,出了门去,下楼抓了一个魔修。
他问对方:“你们尊主上哪儿去了?”
那人被他抓住,很是烦躁,不耐烦地斜他一眼:“尊主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与你何干?”
卫停吟不但没生气,还十分爽朗地哈哈笑了声,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线。
他早知道魔界这群人不服他。
被抓住的魔修诧异,他就没见过被人甩脸子还笑得出来的。
他刚要问卫停吟是不是脑子坏了,就听一声剑出鞘响,接着寒光一闪。
他肩膀一痛。
接着,就见鲜血飞溅。他低下头,竟见自己肩上鲜血如注。
他脸色一白,捂着肩膀一声惊叫:“你砍我??”
“砍你就砍你咯,你们尊主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卫停吟笑眯眯的,“他人去哪儿了?”
面前的魔修怒极,大骂卫停吟一声“没娘养的”,也拔剑出来。
剑才刚拔一半,卫停吟又一剑砍在他手腕上。
没等这人惨叫出来,卫停吟又抓住他的衣领。
一阵乒乒乓乓拳拳到肉剑剑刺骨的乱响,魔修在卫停吟手里惨叫如杀猪。
远处另一位魔修听见,急忙忙跑了过来:“李前辈?怎么——……”
他沉默了。
李前辈在卫停吟手里已然被揍成一个猪头,鼻青脸肿口吐白沫的,两眼挂泪,凄惨无比。
卫停吟笑得有如春风拂面。他揪着这位小李的衣领子,抬起头。
“哦,你好,”他笑着问,“你知不知道你们尊主去哪儿了?”
他边说,边把见神剑横在小李脖子旁边。
小李吓得在他手里挣扎几下,嘴里呜呜了两声,好像在哽咽。
看着这位脸上都溅到了血还笑得跟花开一样,比自己还像个魔修的仙修,刚赶来的魔修简直头皮发麻。
他惨白着脸,咽了口口水:“尊主……尊主,晌午的时候……就出门了,说,去趟凡间。”
“去凡间干嘛?”
“没说……”魔修看了眼卫停吟手里的李前辈,赶忙补充:“但一会儿就该回来了?尊主从不在外头过夜的?”
卫停吟这才松开手里的小李。
李魔修倒在地上,大口咳嗽大口呼吸,挣扎着手脚并用地狼狈爬远,脸色恐惧的像见了鬼。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卫停吟收剑入鞘,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他走远了,拐过了个角,没了身影。
后赶来的魔修赶紧上前,把李魔修从地上扶起来:“没事吧,前辈?”
李魔修深吸了一口气。
他颤抖着声音,声音如泣如诉:“怪物师兄弟……”
*
问完了江恣的下落,顺手还揪着个人揍了一顿给人来了个下马威,卫停吟心中对江恣私自离开的不满消了大半。
他回到江恣顶楼的屋里。
屋里还是很安静,江恣还没回来。
在祁三仪屋子里找了一天,卫停吟腰酸背痛。他打了个哈欠,躺在屋子里的一把摇椅上,闭目养神。
或许真是太困了,在摇椅上摇晃了两下自己,卫停吟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
梦里,天上还没有阴沉的魔气,大地还没有开裂。那时初夏,亲传舍院门口的大树郁郁葱葱,天朗风清,万里无云。
夏阳普照大地,卫停吟院子里的那棵桃树花落,长了叶子,和外头的大树一样枝繁叶茂。
江恣在他院子里习法。
院中,几个橙红火球围在他四周飘荡。以江恣为圆心,它们绕着一个圆圈飘着。
江恣一手持长剑,一手虚扶剑刃。他运转灵力,剑上浮起雷光。
他屏息凝神,死盯着那些火球。
卫停吟在屋外廊上铺了张毯子,侧躺在上面,手边是一坛子桃花酿,和一杯小酒杯。
他好整以暇地轻酌小酒,望着院子里那个小孩浑身骨头紧绷地练剑法。
江恣和那些火球僵持许久。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一剑劈出。
雷灵剑气随这一剑袭出,如风刃般打向火球。
然而,它和火球擦肩而过,碰地打到卫停吟立起的结界上。
江恣一脸的认真立刻化作惊恐,他大惊失色地一缩瞳孔,大叫:“不好?”
已经闪躲不及,雷灵剑气被结界反弹,打了回来,不偏不倚地打回到江恣身上。
雷光一炸,江恣一声惨叫,被击倒在地。
卫停吟在远处看着,乐了声,调笑着拉长声音:“没打中——”
江恣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一身的白衣都被自己的雷灵根炸得到处烧焦又破洞。
他气急败坏地朝卫停吟喊:“有你这么对新入门的吗?打不中就反弹回来,有几条命都不够这么用的啊??”
“从前没人这么干的话,那我就开创先河做第一人咯。”卫停吟哈哈笑着对他说,“怎么,不愿意啊?不愿意打我啊,打得过吗?”
“……”
江恣无言以对,又咽不下这口气,气得咬牙切齿,从嗓子眼里挤出一阵野兽低吼似的呜呜声。
卫停吟视若无睹,接着说:“再说了,那不俗话说得好吗,没有压力,人就不会有动力的。师兄也是好心啊,让你知道知道失败是很痛的,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啊。而且那不是你自己的剑气吗,自己的东西要自己负起责任吃掉啊。”
“吃什么吃,那又不是自己做坏了的饭??”
“差不多嘛。这点儿剑气都撑不住,你去山底下重新扫地做饭打杂去得了。”卫停吟笑着说,“我们剑修就是这样的啦,受点伤家常便饭。你要是不愿意,就下山去,继续过你好像被流放一样的苦日子。”
“去不去?”
“……我又没说不练了?”江恣朝他嚷嚷,“我练就练?谁受不了受点伤了,我活到今天挨的打比你们这些仙人加一起都多?你看不起谁啊你,比忍疼的话你们这一山的加起来都赢不过我?”
“你等着吧你,总有一天我能当上比你都厉害的剑修?再来?来??”
他这样说着,又把剑提了起来。
真是个很吵的孩子。
卫停吟耳边响起血烛烧得作响的咔咔声。他慢慢醒了过来,耳边却还响着江恣在吵着要做比他还厉害的剑修的声音。
他睁开眼,看见了江恣。
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坐在卫停吟身边,安静地看着他。
见他睁开了眼,江恣小声唤他:“师兄。”
卫停吟沉默了会儿。
他躺在摇椅上,而江恣就拉了个小圆凳来,坐在他椅子边。
“……你干什么呢。”卫停吟问他。
“看看师兄。”江恣说。
卫停吟无言地望着他。做从前发生过的事的旧梦带来的后劲儿有些大,他望着江恣只剩一只眼睛的青白的脸,听着他沙哑又声音不大的声音,只觉得割裂无比。
梦里那小孩真吵,卫停吟揉了揉耳朵,还听得见他在对他喊,以后要做比他还厉害的剑修。
卫停吟坐了起来。
他忽然很疲惫,他望着江恣,又不觉得江恣有错,只是疲惫。
他只是很无力地想着,怎么就这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