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到他唇边,笑道:“你尝尝甜不甜。”
夏日清风吹拂而过,裹挟莲子清香扑来,连同她身上的金器气息。
刚刚在日光下晒得燥热的身体忽而变得沁凉不少。
赵朔玉慢慢咀嚼口中莲子,凝视面前的人。
大片光斑中,她的容貌有一瞬间的清晰。
如初见时那样,温和笑着望向自己,赵朔玉清楚看到她眼中盛满被日光晒得温暖的柔和,逐渐模糊,重归于氤氲淡色中。
他倏然想起金九在沧衡城时,临走前给自己金匣中的那封信。
也不知写了什么,等过几日眼睛好了再去看看。
两颗莲子吃下去,困倦丝丝缕缕涌上。
赵朔玉挨近她,靠在她肩上。
四下安静,无人搅扰。
树荫斑驳,深绿绿叶如振翅欲飞的蝶落满枝头。
浅青色豆娘落在他木屐上的缎带,停歇片刻后便飞走了。
隐隐蝉鸣从远处传来,祥和安宁。
他慢慢闭上眼,渴望已久的平静生活就这么悄然来临。
金九一手揽着他,一手去抠莲蓬中最后一颗莲子。
好不容易挖出,她将莲蓬丢入水中,想问赵朔玉还吃不吃,转头看去发现他似乎已经睡着。
"我去做金器啦,晚些来找你好不好?"她压低声音问他。
赵朔玉没有回答,呼吸匀和,已经睡下。
金九等了会,起身小心翼翼揽起他。
她抱他的次数不多,这次却比从前要清减许多,她竟能轻易将他抱出亭子。
等将人带回屋里,盖上薄被,她才听到他半梦半醒间说了句。
"阿瑜,忙完就过来。"
原来没有完全睡着啊……
金九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额角,应到:“好”。
第105章 又过了半月余。金鳞抢先一步做出落地宫灯。昨日听说府上大
又过了半月余。
金鳞抢先一步做出落地宫灯。
昨日听说府上大半人都去看了,回来纷纷称赞说漂亮的不似凡间物。
卷草纹底盘撑起细长金柱,八盏宫灯上的画但凡移动位置就会发现不一样。
每到夜里点燃烛火,随着热气上升至灯顶,就会带动机关徐徐转动,连带着灯盏外的彩色琉璃片投在地上的光影都美轮美奂。
听说还只是半成品,是金鳞专门用来给金九的下马威。
金晟金握瑾母女俩也去看了,从八盏宫灯运用的金工八大工艺到其细节处理,无不让人替金九捏把汗。
而另一位说要争家主之位的人却每日和那未过门的夫郎待在一处,丝毫不关心金鳞那边的进度,也不说自己要怎么做。
白日带着赵朔玉出门,夜里不知道在金工房里做什么,光线昏暗,看着不像是在做金工,更别提像金鳞那样找了其他工匠过来搭把手。
赵朔玉听着金晟絮叨半天,总算听出金九母亲的言下之意。
让他多督促金九尽快办正事,别成日只知道玩。
虽然没有怪他的意思,但金九近日懈怠跟自己脱不开关系……
自他落胎后,金九把家事能丢的都丢出去了,不能丢的就在他午睡时解决。
等到了夜里,她会趁着自己睡着下榻回金工房。
看着像是没干正事,私底下进度如何赵朔玉也不清楚。
他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太过黏着金九,导致她现在要见缝插针去忙,又不肯主动开口与自己说。
将金晟送出门,赵朔玉叹口气,问阿世:"怀瑜在哪?"
阿世瞥他:"您不是说想喝糖水吗?她去给您买了,应是快回来了吧。"
"她知道我现在能视物了吗?"
"不知,但您要是再这么装下去,她又要去请澹兮郎君给您看看了。"
"……"
算了,今日告诉她吧。
老这么拖着她黏着她也不是事,她总归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不像自己……
正惆怅,金晟身边的奶娘捧着账本过来,大声道:"赵郎君!我们夫人说,你左右无事,她把九姑娘院里的账本拿来了!您若有空就看看,不懂的随时可以问她!"
赵朔玉:"……好。"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刚刚赵朔玉与她说话,未曾遮掩自己已经痊愈多日,连最后一包去掉体内蛊虫的药也喝了。再瞒下去可就不是撒娇,是恃宠而骄,久而久之会令人厌烦。
金晟估计想的也是与他差不多,所以给他安排了轻快又磨时间的活计,这样就能让金九空出时间去做她的金工。
想清楚这些,赵朔玉再次叹口气问:"帝君赏下的财金什么时候到?"
"那边来信说是七日后。"阿世看了看赵朔玉,"您还未与九姑娘说吗?"
当然没有,赵朔玉不想弄得像逼婚一样。
他转身回屋,琢磨待会如何与金九开口。
想着想着,眼角余光看到妆台上的金匣,他走了过去,想起刚来金府时金九说的话,取下手镯去摸索匣内机关。
对准中心按下,用甲盖拨开……
手镯放下,对准嵌合,旋转……
"咔哒哒哒……"
机关运转声响起。
等了会,才从匣侧弹出一方小小凸起,与信件同等大小的匣托被机关推出,落在桌面。
赵朔玉拿起它,却发现撒了金箔的信件没有字。
想到金九做事还算缜密,他不过思虑一刻,便知晓其中关键。
费尽心思藏匿,就是怕宫中的人搜到,会给他带来麻烦。
试着放到烛火处烘烤,不多时便浮现出字迹。
但因着时间长了,上边墨色褪成斑驳淡棕,好几个字已不可见。
赵朔玉捧着这张纸坐下,认真去读这封迟来的信。
[卿卿见信,或已相隔两地。君以真心托付,瑜却不告而别,此番种种,无所辩解。孤灯照影,溃不成句。望君此后慎饮冷茶,再三珍重。]
[若君等候瑜归,恐河清难俟。]
[君心若悔,待瑜归城,赠一枝红,瑜自知之。]
确实说了让他等一年……
但没说得太明白,更甚者,她不希望他等她太久。
赵朔玉鲜少动怒,这次却不知怎的,越看越冒火。
她说得直白些让他等个一年半载的不行吗?谁教她拽文拽得这般文绉绉?上官月衍?星阑?还是其他文官?
何况等她一年而已,他光是复仇就用了数十年,一年又算得了什么?她做什么写的像是他一年后就会反悔的样子?为什么不能直接用些甜言蜜语哄他骗他?她态度再强势些,他也是乐意的。
他已经到这个年岁,除了她,谁还不嫌弃他的过往尽数接纳?又有谁能这般耐心对他?
不等赵朔玉开口让人把金九接回来,门外响起蹦蹦跳跳的动静。
侍从纷纷向来人打招呼:“金姑娘好!”
“好好好,我让沐春多买了些糖水,你们去院子外拿吧。”她喊完,脚步轻盈往主屋方向走来,边走边喊,“阿玉,我买糖水回来了!”
赵朔玉不动声色收起信,装着目视不清走去迎她。
他非得问问谁教她这般写信!又到底是如何想的。
本想难为她一番,在看到她额上泌出的汗,那点气又莫名其妙消散,软成一碗藕粉。
“阿玉阿玉阿玉,晌午后日头没那么烈了我带你去外湖泛舟?西冦国那边来了个画师,用炭作画,可传神了!他明日就要走,我今日带你去,好不好,好不好?阿玉~”
麻雀都没她这么能叽叽喳喳。
赵朔玉冷着脸,拿帕子拭去她额头的汗:“让你路过买糖水,你还有心情去看画师?今日这般炎热,不知道早些回来纳凉?”
觉察到他情绪不对,金九也没多想,还以为是自己回来晚了他不高兴,揽着他亲了亲:“知道的,所以跟我出去吗?你呆在这快半个月了,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好不好?我还给你买了薄些的夏衣,你等会穿给我看看?”
赵朔玉不动,注视她晶亮双眼良久。
算了,他终究对她狠不起心。
“金怀瑜,我问你。”他抬眼看她,望见她愣住的表情,忍不住用指骨拂去她眼睫上的汗,看到她愕然,嘴角微微弯起,“怎么?我能看到了你不高兴?”
金九差点抓不住手上拴着竹筒的麻绳,她颤着手放下糖水,小心翼翼触碰他的下眼睫,小心翼翼贴近他的,小心翼翼问:“真的能看到了?”
早就能了……
只是想自私地占据她全部时间……
赵朔玉微微敛下眸,吻在她颊边:“对不起,瞒着你要你陪我这么久。”
“什么时候能看到的?”金九丝毫没有怪他,眼睛眨也不眨,注视他墨珠似的眼瞳。
她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应是几日前就能看到了。
时间再往前推一推,或许吃莲子那会隐约能看清。
只是啊……
这人向来嘴严,不想说时就爱装着若无其事,当真是可恶。
“你生气了?”赵朔玉吻了吻她的掌心,指尖带着股火燎过的微弱气味。
每晚她趁自己睡着定是去了金工房,可为什么白日时不多去?
他没有多问,贴着她的手掌无辜看她:“几日前,你哄我睡着,鸡鸣时分才回来那晚。”
“……”
她每晚都是把他哄睡了再去金工房。
几日前……
那是几日前?
金九心虚撇开目光,不经意间看到远处黑檀妆台上重新打开的金匣。
等等!
那金匣为何如此眼熟?!
“阿瑜,我今日心血来潮,看了你写的信。”赵朔玉往前半步,将人抵在屏风上,他清晰看到她眼瞳中的光颤了颤,笑着问她,“那封信,是谁给你润色的?原来那封在何处?”
他怎的如此锐利?
连这种事都能看出来?
金九微微红了脸:“原来那封……丢、丢了……那时事出紧急,帝君命我即刻离城,我只好写了几句,让上官帮我润润色再塞进匣里给你……”
上官月衍。
果真是她。
怎的如此阴魂不散?
“我从未说过我家与上官月衍的关系?”赵朔玉幽幽看她,“她六岁打不过我,联合其他同窗给我造陷阱,我将计就计把她踹了下去,自此结下梁子。”
“七岁窝在树上窝得差点中暑,只为拿鸟蛋砸我一下,后来大鸟回来,日日追着她啄咬,她以为是我唆使,于是那年开始训鸽……”
他语气平静,金九却听出了几许怀念。
到头来,哪怕他皮肉身躯皆不似从前,凭着少时恩怨,结下梁子的世仇之女却是率先认出了他。
赵朔玉话锋一转:“所以,你拿上官月衍润色过的信塞给我?信已不是原版,那你呢?你当时是如何想的?当真像信上所说,让我等你一年?”
“嗯,但我当时不确定一年时间是否能如我所愿那般顺利,所以,我当时想……若那一年里你有了其他人选,也可以……唔!”
赵朔玉堵上她的嘴,他现在曾经将来都听不得她如此说话,更不爱听。
细密的吻绵软如雨,红蛇纠缠,泌出水液。
她不自觉沿着他衣袍往上游走。
窄腰宽肩,清瘦却不羸弱。
看似无害,实则每寸每厘都暗藏杀机。
赵朔玉稍稍退开,去看她神色,不看还好,这一看他忍不住掐她脸:"小色胚。"
窗还开着,门也开着。
她就这么堂而皇之抚上自己,衣襟被她拉开,四根手指头已经在往里钻。
"咳。"金九略略尴尬,刚想要收回手,赵朔玉不由分手握住,任她往里探。
他扯松了些腰带,让她能顺利触碰。
眼见大白日就要开始烧柴添火,金九赶紧把手收回。
"不做?"赵朔玉疑惑,"已经半个月,我问过医士,可以了……"
他故意将最后三个字说得暧昧不清,眼角余光望着她,再次倾身而上去吻她的耳廓脖颈。
湿漉漉,痒乎乎。
指缝挤入他的手,几番试探后被牢牢包住,抵在云贝屏风上。
海棠花下,两只交颈鸳鸯望着纠缠的二人。
金九被他这样主动迷得昏头,刚解下腰带,忽而想起他半月前落胎的场面。
一瞬间,她立刻清醒过来,轻轻推开了赵朔玉。
"你……"被欲色染透的双眸透出几分委屈。
赵朔玉低头看了看自己,白日里这副身躯苍白似鬼,她果然不喜欢……
看他在默默遮拢衣襟金九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低声哄道:"再养养身体好不好?我没有嫌弃你。等养好了什么时候要我都满足你。"
"你不想要吗?"赵朔玉冷不丁问她,耳尖微红,"我、我买了几本春宫……算了,等你有空再说。"这时候说这个实在不合适,白日宣淫被金晟知道了指不定怎么想自己。他定了定心神,"你娘说,你这个月有事要忙,给了我一堆账本。我现下有事要做,你又让我养身体,既然都不大空闲,那就各自忙各自的。就别再偷摸去金工房了,我又不是不让你走。"
"可是……"金九别扭了会,又央求道,"在你忙起来之前,跟我去趟湖边嘛,西寇国那个画师真的很厉害。走嘛走嘛,我都给你买好衣衫配好金饰了~阿玉~郎君~阿玉夫郎~"
她执着想把他带出门是为什么?
赵朔玉狐疑看她:"非得今日?"
"也不是非得今日,就是……"金九憋了口气,干脆埋进他胸口转圈耍赖,"跟我走嘛,跟我走嘛,最喜欢你了,夫郎~阿玉夫郎~"
"好了好了。"耐不住她磨自己,赵朔玉叹口气,妥协了,"买的什么衣裳,给我看看。"
金九拉着他走到桌前,撕开油纸包,露出里面浓艳丹雘红。
即使在屋内,这套衣衫亦是流光溢彩,金丝平整绣在袖口衣襟,花纹上嵌了宝石,华贵又不失庄重。配着白色月华缎和赤金腰带,似乎有那么点像……
"婚服?"
金九不大好意思道:"虽然想让你穿婚服,但我孝期未满,想也没办法……"
"不会没办法。"赵朔玉挨近,凝视她的眸子,"你想要我吗?"
"想、想啊……"
掌家权都给他了,怎么可能不想。
"那正好。"赵朔玉露出笑意,"七日后,帝君诏书和财金便到,我让你娘准备一下。"
金九脑中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等等,什么东西七日后就到?!
诏书,财金?
这,这是……
赐婚?
第106章 “啊,赐婚啊……七天后就到……”“准备?什么准备?咱家金府就这
“啊,赐婚啊……七天后就到……”
“准备?什么准备?咱家金府就这个情况,怎么准备……”
“娘,你振作些,办不好要杀头的!”
"杀的是金家办事的,杀不到你娘头上。"
金晟半躺在榻上,头痛欲裂。
赐婚这件事早该说的,若早点说她也不至于如此头疼。
赵朔玉自降身份到金府,又落过胎,怎么着都不能亏待人家。可她们家的田宅银钱就这么多,全放上也撑不起场面。加上金九那早死的赌鬼父亲欠下外债,赔了一笔,林林总总算下来,还差好大一截。
而且,谁能告诉她,女官与侯爷的婚事应该怎么办?
总不能让赵朔玉一直住在别院?又不是见不得光的外室。
"怀瑜去哪了?"金晟实在没了招,想着把自家女儿找回来再说。
金握瑾小声说:"去和赵郎君游湖采莲了,估计宵禁才回来。"
"什么?!"
这个关口金九居然还有闲情雅致带人去游湖?!
光想着谈情说爱,家主之位不争了,金器也不做了,留下一堆烂摊子。
金晟气得干脆躺下,金九没回来之前她也不管了!
清点金九名下田宅的金握瑾:"……"
算了,她也等金九回来再说吧。
放了冰凌的马车半个时辰前驶出了金家,外头再炎热,里面却是温度适宜。
不仅温度适宜,还备了好些蜜饯果脯,甚至西寇国买来的晶莹果子都洗好了放在赵朔玉手边。
车帘掀起又放下,重复多次。
看着挺急,但金九没有催促马车快些,只是盯着马车内的光影看个不停。
赵朔玉心有疑惑但没有问出口,他剥了果子的皮递到金九嘴边。
一颗接一颗,塞得她两颊鼓起,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尝出味道。
"甜吗?"赵朔玉问她,又剥了一颗放进自己嘴里,酸得他眉头紧皱。
谁料金九的回答是:"甜啊。"转头看到他的表情,她笑得比日光还要灿烂,"和你在一块,吃什么都觉着甜。"
"澹兮开的药真该给你喝一碗。"赵朔玉瞪她,下一刻又忍不住笑,"这果子长得好看,谁料这么酸,你从哪买的?"
"今日有赶集,我从西寇商队那买了点。"金九边说着边蹭到他身边掀开车帘,"快到了,船家在等我们。看,就是那个拿着长杆朝我们挥手的。"
赵朔玉看了眼,揽住她问:"你让我穿这么华贵,等会落水了你不心疼?"
"人哪有衣服重要。"她说着,让马车再往前行进些。
抵达湖边,金九像只灵活的狐狸从车厢内迫不及待蹦出来。
逆着光,赵朔玉扶着车栏走出。
刹那间,红衣上的宝石绽放出星辰般的光彩。
用热铜棒卷过的墨发犹如乌草般浓密微卷,精心挽起的发丝垂落,透出似纱帐的薄光。烈阳镀身,勾勒出灿灿金边,他的眉眼在强光中变得朦胧,恍若是梦境中的人。
金九忍不住伸手,直至他将手放上来,她才确认这不是梦。
他真实存在,甚至未来、以后、几十年光阴都会与自己度过。
丹雘红衣轻薄盖在内层白衣上,行走间无风自动,似落日霞光,更似烈焰。
他在镜前仔细描摹过的容貌比这身华贵衣裳还要秾丽,望过来时,一双眼眸镇静地像藏在匣盒中的黑金,于日光中反射出弯月似的光华。
"好漂亮……"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感慨。
阿世骑着马,回头去看旁边酒楼上的人。
二楼窗口不知什么时候挤满了姑娘,她们聚集在一处,望来的目光没有恶意,透亮又干净。
金九听到了,拉着赵朔玉紧走几步,小气地把他藏进船舱。
"怎么,别人夸我漂亮,你不乐意?"赵朔玉故意逗她,"船上好闷,我想下去走走。"
"不给。"金九揽住他,"今日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她催促船家快些走,下意识握紧赵朔玉的手。
小船驶离岸边,往荷花深处游去。
大片荷叶迅速遮隐船篷,只留下长长水痕,消隐于叶荫之下。
微风拂过,晃晃水珠自荷叶上滑落,青蛙见着有人,着急忙慌蹦入水里,眨眼间便消失在半清半浊的水中。
金九走出船舱,坐在船边摘了两朵莲花,又选了几片最大最圆的莲叶这才返身回船,兴致勃勃放到赵朔玉手中。
"你要出来脱了鞋袜泡在水里吗?湖水可凉了。"
赵朔玉:"……"
让他穿成这样,就是为了过来玩水?
看到那片丹雘色,金九自觉不妥,赶紧找补道:"那就待会再玩。"
她究竟想做什么?
赵朔玉捧着那束荷花,接过她递来的莲蓬,疑虑愈发深。
小船穿过荷花深处,终于抵达一处湖中孤亭。
远远望去,那有个西寇国来的女子,穿得繁丽,朝她们招手时连同身上金饰都在叮叮当当作响。
"无难!"金九看到她,忙挥手打招呼又接连喊了两声。
赵朔玉往日在勾栏呆过,听出来那是西寇语,具体是什么他却听不大懂。
等到小船靠岸,将麻绳固定在木桩上,等候多时的仆从迅速过来放置厚重木板让人走上孤亭。
金九笑眯眯地与那女子说话,顺手扶着赵朔玉坐下。
他这才注意到面前有块挺大的木板,女子打量他*两眼后坐在木板后,捡起地上木盒又开始说起他听不懂的语言。
"她在说,让你多笑笑,眉眼舒展,画起来才好看。"金九握紧他的手,眼中盛满了光,"这可能会是永远能传下去的一幅画,夫郎确定不多笑笑?"
永远能传下去?
宋十玉想到什么,胸口跳动微微加快。
她这是什么意思?要靠这幅画做些什么吗?
不等他问,面前画师已经望过来,削出尖角的炭条在纸上摩擦出细细碎碎的动静。
浅棕色眼瞳中映出二人身影,准确无误勾勒出外形,然后逐渐往里增添细节。
从额前碎发到眉眼,再到相握的手,衣摆下的黑靴……
湖面被风吹皱,也吹下纸面多余炭末。
逝去的时间浮跃在纸上,一点一滴刻画出二人神态衣着。
亭中冰块融化,流下的水随着墙面淌入长满黄花的元宝形状草丛。
远处金乌降落,仆从撑起伞,遮挡直照而来的日光。
直至天边镀上金色,画师才放下炭条,转过木板。
只见那张厚厚浅红笺纸上画着两个人,她们坐在圈椅中平和望来,面上带着几许笑意,交握的手大大方方放在扶手上,昭示二人关系。
油纸伞放下那刻,残阳透过画纸,乌色深炭刻入眼瞳,望久了竟有些模糊。
金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这幅画已经印上琉璃方片。
画纸被两片琉璃夹在中间,正中烛火点燃,将画上细节照亮。她描摹夹着的炭画,用錾刻刀雕出细白纹路,直至外边天色完全黑透,这才放下手中工具。
最后一片琉璃画做出。
她瞥向木桌手边的红色庚贴,盯着上方赵朔玉的名字看了半晌,又望向累起半人高的琉璃片,慢慢铺在桌上。
有些放不下的,只能放在地上,数了数,整整二十八片,恰好是他的年纪。
金九转身,望见昏暗金工房内还未砸开的巨大石模。
她若选择砸开,哪怕有图纸,也再不会有人能制出这种东西。
极,是极致。
最高处。
最顶端。
金工匠人无法追逐的存在。
既然题目已经出在这了。
那无法制作出第二个一模一样的东西,也是“极”。
金九下定决心,拿起锤子。
烛火有一瞬的摇曳,人影晃动。
“砰!”
敲石声起,崩裂无数碎石块。
遍地金粉骤然被灰色粉末覆盖,直至混做一团,再分不出你我。
“侯爷,她该不是做不出来东西疯了吧?”
金工房门外,阿世龇着牙,随着金九一锤接一锤的动作,不由露出与牙疼无异的表情。
赵朔玉望着里边透出的人影,皱眉道:“别胡说。”
她今日带自己出去画像必定是有目的。
不然不会陪他吃完晚膳就直奔金工房。
“那她在这忙金器,金夫人那怎么交代?她不想跟您成亲了吗?七日后诏书可就到了。”阿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操心主子的婚事。
赵朔玉叹气:“她手里有多少钱我是知道的,你回去把我檀木箱子里的地契头面还有布匹金银都给金夫人送过去。就说若还是不够,面上装些,底下是空的也成,我不介意。”
“……啊?”阿世心直口快,脱口而出一句,“您这不是倒贴吗?”
倒贴,倒贴,倒贴,这两个字是沾在他身上了吗?
赵朔玉皱眉,纠正道:“没有倒贴!我们两情相悦,怎么能说是倒贴?难道要她开口去向那些亲戚借钱成婚吗?我们以后会分府另过,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两个人平平淡淡过比谈那些俗物来得实在。”
“她给您买的丹雘外袍打听出来了,西冦商行买的,两千金。”
“……”
“还有您平时吃的用的,看似寻常,每月都要上千两。”
“……”
“再这么花下去,她的俸禄怕是养不起您。多弄些财金,才有保障。”
赵朔玉恼了:“闭嘴,东西给我。出去。”
阿世嘟囔两句,将手中托盘给他,见赵朔玉的眼神像是要活剐了他,这才忙不迭往金工房院外跑去。
虽经历许多,如今身体羸弱,赵朔玉底子仍在,真动起手来,阿世打不过他。为避免挨顿揍,还是识时务些吧……
等阿世离开,赵朔玉这才上前将刚做好的冰水放在门外架子上。
里面金火气旺,相隔厚厚一扇门都能感觉到里面涌出的热浪。
赵朔玉安静坐在台阶上等她出来。
听到里面在捶打石块,他虽没有过于担心,但仍是怕她受伤。
油点子溅在皮肉上都是要缓一缓,何况是金水烫骨,硬物锥指,一不小心,堪比酷刑。
胡思乱想之际,里面捶打的动静总算停下,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滚烫的火浪,隔着不远都能感觉到有热意从背后涌来。
火光忽明忽暗,敲金声如钟鸣。
细细碎碎敲打声直到后半夜才传出丢入水池发出的“呲啦——”沸腾水声。
咕噜噜冒起的雾气充斥金工房,盘旋在屋中的热气恨不得将人捂死过去。夏日炎热加上高温,就差把人蒸熟。
关闭已久的窗户陡然从内打开,将大量蒸腾而出的气放出去。
金九扛不住了,趴在窗台上抹了把汗。
被锤子摩擦的通红的手心被汗濡湿,仿佛从水里抬起来那般。
她缓了会,正想回去继续,忽而看到门口柱子旁有一大团黑影。
定睛看去,竟然是赵朔玉。
他靠在石柱旁,似是已经睡着。
金九下意识看了眼天色,是墨蓝色的。
一轮明月如团起的白猫躺在深色锦缎里,丝丝缕缕黑云随风吹过,隐约窥见它在云层后呼吸。
即使不知具体时辰,她也知道时间不早。
在金工房内屋随意冲了个澡,半刻钟不到,便换完衣服走出燥热之地。
外头凉风习习,她看到架子上的凉饮,放置太久,里头的冰都融化了。
金九两三口饮完,也不去推醒赵朔玉,而是弯腰用力将人抱起。
好好养了半个来月,掂着体重重了些,仔细看看,面容也丰润不少。
她正看得仔细,冷不丁赵朔玉半睁开眼睛,下意识贴她贴得更近。
他困得声音沉绵:“你什么时候做好啊……”
“快了,明日或者后日。”金九抱着他往自己院子里走去。
今晚她不打算把他放回别院。
金家现在上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更是肆无忌惮。
赵朔玉也不介意她把自己放哪,不是在宫中,又无人管自己,她在哪,他就在哪。
只是心里想着睡前阿世说的那番话,他迷迷糊糊便道:“阿瑜,以后要节俭些……不要当贪官,也不要欺压百姓,赚钱不容易,不用给我用最好的……”
他说了大堆话,金九越听越不对。
她哪里贪钱又欺压百姓了?她账上每分钱都是干干净净的,就不许她十二岁成名之时得到的金铺分红多了?
迈过门槛,将人放到自己屋中床榻,金九忍不住摇醒他,不等他清醒就道:“我没有当贪官,只是运气好,当官时抄家抄过几次,赏赐多了。我也没有欺压百姓,今年雨多佃户租金我降到了三成,免除各项苛捐杂税,他们给完还有余粮能卖出去,逢年过节都有半年赏银。我给你的每笔钱都很干净,唯一不大干净的可能就是偶尔做私活卖自己的东西……”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说明自己每项进账,无非就是俸禄、赏赐、经商、分红。
赵朔玉听着听着,又困了。
金九说的他都知道,她账本都给他了,每文钱的来历他都清楚。
他应着应着,往里钻了钻。她的床比别院里的硬,他却不在意,给她腾出地一起睡。
"你很困吗?听我说呀,阿玉。"金九脱下木屐,蹭到他身边,半躺在他身上闹他,"别睡了,听我说嘛。"
怎的如此能熬人?他只是嘱咐两句,没有别的意思。
赵朔玉叹口气,转过身抱紧她:"好啦,知道你手上清清白白,以后也要这样。我好困,你放过我吧……"
他等了她大半宿,实在有些扛不住。
往日能熬四五日不睡,现在在她身边饮食规律,平淡生活,再不用昼夜颠倒后,他感觉自己愈发惫懒。
可能人总会如此,在安乐时可以什么都不想,就这么简单过着。
他要的也不过像现在这样,慢慢放下从前一切,重新活一遭,与她度过下半生。
金九听他求饶,老实不少,乖乖躺在他怀里不动,那双眼睛却还在夜里闪闪发亮。
她偷偷蹭到他胸口处,隔着中衣闻他身上的味道。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除去跟随巫蛊山逃亡,他身上似乎总是香香的。
用的最多便是白檀熏香,还有自带的药味,偶尔会有花香。
现在再闻,只剩下淡淡的药味,闻着清淡,却不知怎的,离远了却异常馥郁。
金九闻他闻了半晌,又去拨他纤长眼睫。
结果这人一动不动,呼吸匀称,竟是真的睡着了。
以前多警觉的一人,现在竟连她在身边都能如此安心?
她不太相信,毕竟她见过宋十玉动手,手起刀落,杀意弥漫时四周毫无生机。
都说武人警觉,他怎么能不防备她呢?
"阿玉,你睡着了吗?"金九小声问,手不老实地往他身上摸。
赵朔玉只迷迷糊糊说了句让她快睡,便再次没了动静。
放在平时,二人这样早滚作一团了。
看来是真累了。
金九叹口气,用气音小声在他耳边说:"阿玉,两日后你一定要在府门口看看,我新做的东西。"
莹白面容安然,他无知无觉地睡着,只是梦里有她。
第107章 赵朔玉将自己在勾栏赚取的钱财还有数十年间购置的私产都添进了箱笼里。
赵朔玉将自己在勾栏赚取的钱财还有数十年间购置的私产都添进了箱笼里。
统一的箱笼大小,密密麻麻堆了满院子,放眼过去约摸有百口,仅填满了三分之二,还剩三分之一空着的。
他一来,添置的私产放进去,仍有十口空着。
这可把金晟愁坏了,又不愿按赵朔玉说的那般置块隔板,只在面上放一层。
"小九重视你,我可不敢这么做,万一她找我……死丫头可会闹了,我不能按你的来。"金晟叹口气,"当初说好,两个女儿一碗水端平,眼下是没办法了,我再添置些,应该能填满五口,再多的可真没了。"
金握瑾冷不丁道:"再多的,小九不是还有私房钱吗?都加进去啊。"
闻言,在场两人皆是一愣。
金晟疑惑:"她哪还有私房钱?不都在这了吗?"
赵朔玉更疑惑,金九这房账目都由他管着,两日不到便上手了,金九有多少钱他都是知道的,她还有私房钱?他怎么不知道?
"你们都不知道?"金握瑾看看自己娘,又看看自己妹夫,"她十二岁之前不是还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金器?后来祖母给她收起来,放家主那了,但祖母生前不是说好等她成婚后就给她吗?契约文书还在您那呢。"
金晟一拍脑子:"对对对,瞧我这脑子。走,我们去家主那要回来。朔玉啊,你就在这等着,喝点糖水,吃点瓜果,我们去去就回啊。"
"不是……唉……"赵朔玉叹口气,走仪式而已,他当真不介意底下是空的。
放在金九不会在小事上揪着,她们在一起偷偷摸摸把事办了,不让金九知道就好了,何必如此实诚?
"公子,你不去看看府邸布置的如何?"阿世偷偷觑他脸色,"不是在金府办,九姑娘今早说要在新府邸办,让您去看看。"
不在金府?
这不就是要分府另过?
孝期已是对她名声不好,怎么还要分家?
金夫人为何也没跟自己提半句?
"真是半点不懂低调。"赵朔玉头疼地不行。
她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这么决定了?他在这住着又无大碍,最多那些亲戚闹腾了些,金夫人和她姐姐姐夫是明事理的,他日子不会难过。
"她还说,您去那住上一日,明日辰时再来金府吃个朝食,然后就可以让小的们给您打包行李去那住下了。"
"她什么时候说的?"
"今早寅时,她还说您这两日可能见不着她,让小的给您这个玩玩。"
阿世说着,招手让人递来一盘箱格。
赵朔玉好奇去看,只看到九宫格中装满了机关玩具。
锁球、七巧板、陀螺、象棋……
只是这些东西……
赵朔玉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两个月不到未入灵的胎。
虽说只是一团巴掌大小的肉,但祂若在,兴许长大后会很开心金九给祂做的这些……
阿世看出赵朔玉在想什么,直言道:"公子,别想太多,这是九姑娘特地给您做的,这里每样东西都有您的名字。她说,您小时候铁定没玩过,您拿着玩就是了,想出去就随时出去,不用在院子里闷着。"
"她还说什么了?"
自从自己到金府后日日睡到自然醒,金九不在都不知道。
"呃,她还说账本和婚事您不用操心,不想做就丢她屋里。"
虽然不知二人以前情形如何,但阿世能看出金九在尽力给赵朔玉扩出领地,给予他最大的自由。
赵朔玉哪会不知,他随手拿起一只锁球,本想随意看看就放回去,谁知这东西开头是他名字,掰开一看,里面竟还藏着字。
[岁岁年年,朝朝暮暮]
[风有约,花不误,年年岁岁不相负]
[夜夜流光相皎洁]
……
帝君让她多看书,她倒是看了,看的却都是情诗。
赵朔玉忍不住笑,继续掰动机关去看她给自己刻的情话。
一旁的阿世:"……"
他脑子里想起金九今早出门前与自己说的那句:你公子第一眼看会伤心,等他玩上了就不伤心了。
何止啊,笑得比花圃里的花还灿烂,晃得人眼晕。
若放在外头被看到,绝对会被那些胆大的姑娘们用香巾瓜果埋了。
赵朔玉这边沉浸在甜腻诗句中无法自拔,那边金晟为自己女儿匆匆奔去家主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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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正在谈生意,等了快一个时辰,里边才出来人。
打头出来的是西寇女商,陆陆续续又出来了几人,最后才是家主。
金晟不由往前走了半步,家主看到,使眼色让她快走。
不等她反应过来,那些商人中有认出她的,纷纷围拢上来叽叽喳喳问金九近况,是否有新作做出,怎的她回来了也不见她有消息云云。
金晟:"……"
太久没经历过,她都快忘了金九名气如日中天时期被商人堵得不能出门,跟要债似的想要金九留下的金器高价买进的场面了。
她不擅长应付这种局面,金握瑾不动声色替她挡下,让她去问家主那些金器。
两个大人入了内室。
家主压实烟粉,听闻金晟来意不由皱眉。
金晟见他表情心中不由咯噔,这是不肯给的意思吗?
谁料家主抿了一口烟,问她:"小九不是都拿走了吗?"
"都拿走了?!"金晟愣住,"什么时候?"
"那个侯爷来的时候,说是要给他打金器。"家主意味深长看她,"他比你家小九大个几岁吧?虽说看起来是个稳重的,怎么也跟着小九胡闹?感情好也要适度,两人成天腻歪在一处,诏书还没送到金家,像什么样子。"
金晟苦笑:"我这是能拦住的样子吗?您都不敢拦,何况我们。"
"……至少让这二人亲嘴的时候避着些,告状都告我这了。"家主补充,"四次了!都是不同的人!"
"……"
真是丢人啊……
金晟心虚地不行,忙喊上金握瑾疾步回院。
太丢人了,金九从前雷厉风行,顶多行事出格,这赵朔玉一来就跟喝了迷魂汤似的上头,都被逮住四次,就不能悠着些吗……
等金九从金工房出来她非得好好说说,这都什么事……
忙忙碌碌又是一天过去。
无波无澜,只是不见某人。
算算日子,还有六天……
诏书和财金到的那刻,就要正式提起婚事。
金晟怕出纰漏,更是睡不好觉。
赵朔玉是数十年前赵家灭门案留下的唯一血脉,帝君不可能前来,两个孩子的长辈就只她一人,她不支棱些就真没人了。
而金府其他沾亲带故的旁支听说这消息后都在琢磨如何添礼,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哪怕关系不大好,在这事上也不能太过小气。
一来二去,院中十口空着的箱笼总算被填满。
寒酸不至于,华贵亦不算,总不可能盖过了帝君赏赐的财金,算是中规中矩,金家能拿出的最大诚意。
只是……
金九拿她从前那些金器做什么?
无人知道。
只知院中金工房从白日响到晚上,又从夜半响到白昼。
直至火光弱下,屋中响起金钟之声。
"嗡——"
悠长绵延,响彻金府。
天边一丝金线被钟声敲出,似用尖刀划开混沌,破开天与地交界。
远山被光照亮,墨色阑干树林亮起模糊翠色,逐渐被镀上深浅金黄。
那缕漏下的稀薄晨光照亮窗台,将窗棂纹样刻在地上。
后有人影出现在这片光中,长裤上沾染的金粉闪闪发亮。
金九打开金工房二楼的窗,深深呼吸一口清晨沁凉空气。
她看到底下正扫地的粗使婆子,笑道:“诶,老嬷,能给我找几个小厮吗?”
随即一抹星色抛下,月牙形银锞子稳稳落在老嬷布满老茧的手心。
封了快一个月的屋门悄然打开。
满地碎石金粉末几乎无从下脚。
盖了红绸布的金器四人根本抬不动,需喊上八人才能用竹杆架出门。
他们以为金九是要送到家主院中,与金鳞的琉璃宫灯放在一处让金家人进行评判,未料金九差使人送去金府大门口,就放在台阶下正中间的路上。
金府府邸处在闹市,却在禁车马的区域,每日人来人往,放在那相当于暴露在世人面前,是好是坏全凭一张嘴。
小厮们望着那比马车小不了多少的玩意,不由好奇这红绸布底下究竟是什么东西。
可金九没有发话,他们不敢掀起。
随着日光升起,金工房对面主屋门打开。
洗净不久的手贴上温软面容。
金九窝进赵朔玉怀中,撒娇道:“阿玉,朔玉,夫郎~卿卿~醒醒,起来看我准备的金器~”
听到她的声音,连着两日没见着人的赵朔玉醒转过来,将人拖上榻后像只懒懒散散的豹子将人压在身下。
“你今天有空陪我了吗?”他用鼻尖蹭蹭她的脸,“我们今天出去散散心好不好?账本我看完了,你的财金也准备好了,家里琐事都料理了,陪我吗?”
他身上暖和和的香气熏得她不自觉软下心肠,金九抱着他,忽然想起自己这身衣服脏兮兮的,忙推开他说:“你先跟我走,晚了来不及了。”
“大早上的……”
赵朔玉话没说完,被他压在床上的金九泥鳅般滑下榻,几步打开他的衣柜从里面挑拣出一套藕白衣袍放在他手边,又去妆台给他配好金饰。
在这期间,屋外丫鬟入内,放下装满温水的铜盆就走。
赵朔玉还想再懒会也是不能了,他起身洗漱,穿好衣裳,在镜子前刚簪好发就看到明亮的铜镜里映出金九的身影。
“稍等会,我敷个粉……”
“敷什么,皮肤白润白润的不需要这些。走了走了,等会回来再敷。”金九说完,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赶鹅似的把他带出屋。
两人迈出门槛那刻赵朔玉仍是懵的。
以往她压根不管自己睡到几时,她今日怎么回事?
为什么要如此匆忙?
甚至她身上麻料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金九追着日影,带着他跑过荷花盛开的游廊。
穿过藤蔓攀爬的月洞门。
绕过影壁。
出了垂花门,再出大门。
终于跃出高高门槛。
当看到门外用红布遮着的巨大金器时,赵朔玉预感到什么,不自觉停下脚步。
金九站在门外,放开了他。
从小厮手里接过金银彩线编织的长绳,金九神情郑重递到他面前,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低头温声道:“金怀瑜半生心血皆凝聚于此,想请夫郎揭幕。”
这件东西她确实已经做了很久,甚至在没有认识赵朔玉之前就闲来无事做出过些许万能零件。后来家主出了题,本想再做个轮扇告诉金鳞她那玩意有多不值一提,自己可以随意复制出一模一样的。
直至家主那句"我什么时候说过,你的评断与金鳞一样?"金九才从金家手艺逐渐落寞的愤懑中惊醒。
她是金家人没错,但她也是她自己。
不应该为了斗气花费时间和金鳞纠缠,没有意义。
所以她放弃轮扇,转头选择其他金器。
彩绳逐渐牵动红绸,赵朔玉不自觉边拉开,边往外走去。
他有种奇异的感觉,像是这件金器与自己有关。
得了消息的金家人在他身后三两成团,
金鳞头发都来不及梳就过来了,她在前边跑,丫鬟在后边追,总算在家主也得了消息过来时梳了个还算得体的发髻。
门外在金家抬出这件大物件时就有不少百姓等着看是什么东西,有空闲的,纷纷驻足在原地,时不时用眼神暗示催促。
终于。
红绸四边穗穗齐平,又从齐平到一高一矮。
才露出背面半面,反射天光的金器在地上绽出粼粼金彩。
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惊呼,金鳞带着丫鬟迫不及待走出金府来到最前头,踮脚去看。
直至红绸滑落,绽出瑰丽金光。
朝日薄光从正脊上沿着瓦檐攀爬而下,洒满金器。
上方分作两排的十二时辰编钟在这刻通过机关自动敲响。
"嗡——"
第一排第五个编钟如铃兰花摇曳。
这是第二声钟响,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外头围观众人抬头去看日影,恰恰好好,正是辰时。
金鳞被这精密的计时金器惊到无法出声,她恨不得将此编钟模样的计时器物拆开来看是个怎样的运转方式,为何能如此精确。
难道……
想到一种可能,金鳞顿时将怀疑的目光望向金九。
相隔数十丈,金九觉察到她灼热的视线,就这么直直望过来与她对视,坦坦荡荡,不闪不避。
"你……"金鳞刚发出一个音,忽闻人群中有童音高声。
"娘!那里有日光作的画!"站在爹娘中间的女童双眼明亮,指着编钟计时器底座,拍着手笑道,"好看好看!"
哪来的画?
站着的大人迷茫不已,望着满地金灿光阴愣是没看出那画在哪。
正以为是女童天真烂漫的年纪,把金钟反射到地上的光当成画时,又有几名孩童兴奋喊叫出声。
"娘亲!爹爹!有画!像皮影戏!"
无一例外,皆是身量不高的孩子。
"想不想看皮影戏?"金九憋着笑问赵朔玉。
已经沉入此物精准计时又华贵美貌的赵朔玉愣愣点头,丝毫没注意到金九眼里的狡黠。
他自小在沧衡长大,每隔三年就会有金工匠人不远万里将自己的得意之作送入城中展出,对于金器已经提不起多大兴致。
可金九做的这个东西,他从未见过,哪怕与编钟相像,到底不是编钟。
从缠枝纹框架到镂空编钟,再到随着时间推移旋转的辰时钟,万千镂空花纹洒下,与地面金光相映成趣。
金九回头,看到都在发愣的金家人忍不住笑着吩咐同样震惊的丫鬟:"去替我把火线引燃。"
一句话,重复到第二遍丫鬟才惊醒,拿起准备好的火折子走到台阶下,引燃编钟计时器物周围放置的火槽。
熊熊烈火点燃,众人终于看清孩童口中所说的"画"在何处。
看似暗淡无光又黑压压的底座实则另有玄机。
透过琉璃片,她们不仅看到了里面运转的机关,还看清了映到地上的彩色琉璃画。
画在转动,画上的人也在转。
赵朔玉看到其中一张,霎时转过头看她,面上飞起薄红。
"看到了?"金九扯下袖带,悄无声息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生辰快乐,阿玉。此画二十八张,对应十二个编钟,轮转不息。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似今朝。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光。"
正如她在赠予他的手镯上写的那句。
[愿朔玉风雨止,今后岑静无妄。]
金九望向他,无声拭去赵朔玉眼尾即将流出的泪。
数十年颠沛流离,皆在遇到她时落于掌心,正如琼玉置金匣,此后风雨皆被挡下,安稳度日。
琉璃画仍在转动,从二人身后响起鼓掌声,不多时,响成大片。
懂得此物工艺难度的皆知此后怕是再过十年百年也无法超越。
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后人将会前赴后继学习。
等到金九逝世,也再难出一个如她这般的金工匠。
金家人目光投向只着麻衣的她,金粉残留在她身上,恍若落下熠熠生辉的星辰。
此世有她,何其有幸。
能让她们共同见证或许能流传至千年后的金器。
而此刻所有人的驻足,都将是后人的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