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承了这姐妹情,就别叫我魏娘子了,听着生分,跟我娘一样,直接叫我萱儿吧”
用了会膳食,见阿怜似胃口不佳,魏萱眼珠往右平斜,忽放下筷子问道,“还有桩趣事你听不听?”
“洗耳恭听”,阿怜也放下了筷子,来之前她已跟谢琅用过膳了,腹中饱胀,吃不下什么。
魏萱的语调随着回忆变得悠长,“我领到这匕首时就有些好奇,怎么给女娘们准备的头彩是这东西,就多问了苏公公一嘴。”
“苏公公笑得那叫一个勉强,”说到重点,魏萱坐直上身,模仿苏思福阴柔的声线,“魏娘子猜得
不错,这匕首原是官家给郎君们准备的头彩,可谢世子执意要拿头面,彩头就只剩这把匕首了。”
魏萱摊手总结道,“虽然比起头面,我更喜欢这匕首。”
“但我还是不得不感慨一下,谢世子不愧是谢世子,官家备给女娘和郎君的彩头都能混淆着拿,这事也就他做得出来了。”
苏思福和官家。
阿怜脑中闪回当日苏思福微妙的举止,那种怪异之感再度袭来,让她不自觉皱起眉。
难道是因为这个?
谢琅将女娘的头面夺来送她,行事逾矩,才惹了官家的不悦?
阿怜正凝眉细想,忽听魏萱问,“对了,谢世子是你表弟,听说你们走得近,那私下相处时,他表现如何,是否也是这副乖戾模样,只随心行事,完全不认理的?”
本是无心的八卦之语,却说得阿怜口渴脸热,只好借着饮酒的姿势用袖子遮掩,笼统回道,“他向来随心所欲惯了,人前人后都是一个样”
眼睛一闭,却全是他凑近依偎的无赖模样和江水般滔滔不绝的甜言蜜语。
“表姐,我不想跟你分开”
“表姐,今日能否早些回来?”
“表姐,莫说一年,就是五年十年我都等得,只要表姐心里装着我,愿与我结秦晋之好,一时没有名分又算得了什么……”
不能再想了。
阿怜放下白瓷酒杯清了清嗓子,问魏萱,“当时苏公公可还说过什么别的?”
魏萱喝得有点醉,敲着脑袋努力回忆了一阵,“似是嘀咕了句‘腰疼’,还说什么,今后要避着谢世子走……”
“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怜信手拈来地扯谎,“官家身边的红人,有这机会,我当然要好好打听一下,说不定有利于往后营生呢?”
“嗐,你还用得着?”魏萱撑着下巴,“你要是想从官家那讨好处,跟谢世子的姐姐说一声不就得了?”
顿了片刻,魏萱又啧了一声,“不过现在不行,谢皇后正被禁足在椒房殿呢,谁都见不了。”
阿怜面色一变,“你如何知道的?”
这样大的消息,她可一个字都没听说过,也没见英国公府有什么明显的异常。
魏萱经此一问,忽清醒过来,张着嘴半晌没回答她的问话,似乎顾忌着什么,匆忙把这话揭过去了。
刚认的姐妹和家人相较,那肯定是家人更重要些。
第136章 国公府表姐(十)“表姐知道就好,何……
太华殿里烧着安神的沉香,却无法抚平谢芳华眉心的褶皱。
她看起来不过五十上下,掺着银丝的白发连同青丝一起梳至脑后,正闭着眼睛支手斜倚在小榻上。
“太妃,官家来给您请安了。”
是每日不变的晨昏定省。
赵寅一般在辰时来,呆上约一柱香的时间,问她身体如何,昨夜是否安眠,风雨无阻。
他的孝顺阖宫皆知,论礼义孝悌,没人能在他身上找出错处。
可看着这个从五岁起就养在膝下的孩子,谢芳华眼里罕见地露出几分疲惫和复杂。
临他告辞时,谢芳华还是忍不住叫住他,“玫儿她不是善妒之人,虞美人腹中胎儿一事,是否有蹊跷?”
赵寅停住回首,却未曾看她,目光斜射向地面,冷声道,“母后,无论是何缘故,她与虞美人发生推搡,致使虞美人摔下台阶落掉龙嗣,乃魏美人等一众宫妃亲眼所见,抵赖不得。”
“她是您的侄女,我明白您心疼她。可此事证据确凿,连她自己都亲口承认推了虞美人,只罚她禁足,不将此事宣扬出去,已是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格外开恩。”
他抿唇将头扭了回去,眼中含着阴翳,“当初母后要我娶她做皇后,我答应了。可母后也别忘了,您当初承诺过我什么。”
说完不等她反应,赵寅便大步离去,周身冰冷的怒火如有实质,几乎快扑到她的脸上,激起她陈年的愧疚,再说不出半点为谢玫求情的话。
谢玫是兄长的第一个孩子,年少时常入宫来找她玩,与赵寅算半个青梅竹马,后来对赵寅生了爱慕之情,便求到了她这,说想嫁给赵寅做正妻。
那时的赵寅还未登基,一心建树,府中空荡无人,唯独对待谢玫时态度温和几分,她就做主牵线,想成就这桩美事,谁知赵寅反应激烈,竟直接跟她说不愿娶。
她委婉转告谢玫,却耐不住谢玫苦苦哀求,加上她自己也有私心,想让大梁的皇嗣真正流着谢家的血脉,便以母亲的身份对赵寅施压。
她承诺赵寅,只要他娶了谢玫,将来封她做皇后,就不会再插手他后宫中的事。
赵寅终是答应了。
可如今他偏宠虞美人,而谢玫为了夺宠几近疯魔,做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不禁让她内心产生了动摇,难道当初,她真的做错了吗?
……
从魏府回来后,阿怜有些发愁。
宫中的事,姨母不主动跟她说,她就不能突兀去问。一来她只是表亲,身份上不太合适;二来,她平日里本就繁忙,没摸到眉梢之前不敢轻举妄动,怕言行失宜,卷入不必要的麻烦。
她也说不清为何对宫中之事如此敏感在意。
肯定有谢琅的缘故,她在意谢琅,便也下意识去在意与他相关的人和事。
且击鞠赛当日的种种迹象总让她直觉有些不安,那高高上座的官家,若当真如传言所说宅心仁厚,重礼义孝悌,为何苏公公在听到谢琅想与她同去时是那副为难表情?
然而,还未等她想个清楚,陈家的打压报复就先一步到来,她只好暂且将此事搁置在侧。
“姜娘子,他们又将各种菱纱布匹的价格抬高了”
刚接下一批成衣定制,预定交付的布料却临时提了价,售价不及成本,眼见要亏钱,霓裳阁的掌柜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我们在上京各个供货商那都问了个遍,没有一个肯按原价交付,说现在最低只能这个价。若去上京周边城池收货,又要多出一项车马运力成本……”
听掌柜说完,阿怜冷笑一声,“陈家这是在拿银子填窟窿,逼我们关店呢。”
“且让他们把银子烧着。需要的布匹该买的继续买,该做的衣裳继续做,亏损到了三成再来知会我,我倒要看看,咱们两家,到底谁耗得下去”
见阿怜语气沉稳,似是见过大世面的,掌柜娘子恐慌之色渐消,应‘是’之后重新回了门面待客。
离开霓裳阁上了马车,莲月犹不解气,“小姐,那陈老头真不要脸,仗着在商行有几分地位,竟胡乱提价!”
“做生意的人有谁是奔着要脸去的?”阿怜笑着点她脑袋,“这陈家在上京扎根已久,势力盘根错节,商行的人自然肯卖他几分面子,帮他这个地头蛇打压我这新来的”
“但没人会跟银子过不去,时间一长,有的是人愿意跟我做生意,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控制好亏损,等待时机。更何况,我们手上又不止成衣铺子,总体算下来,每天都有盈余,只不过赚得没从前那么多罢了。”
马车还未停下,忽听外头一阵喧嚷,阿怜撩开帘子一看,竟望见两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不远处自家酒楼前,叶淮川满脸通红地在前与人推搡,叶文茵伸着胳膊在后头拉他,被他看也不看地一推,差点摔在地上。
阿怜猝然凝眉,下了马车快步往酒楼门口走。
一看见她,叶淮川似找到了发泄口,撩起左右袖子,上前几步似想来找她麻烦,却被珠一珠二结结实实地拦在了几尺外,无法触及她衣角半分。
“怎么回事?”
掌柜擦了擦额角的汗,“这人最近已来过几次,还未报与姜娘子”
他略带怕色地看向怒目圆睁的叶淮川,满肚子苦水悉数倒出,“他们家的酒楼迁到邻街后,生意日渐冷清,非要说是我们捣得鬼。”
“我自接管酒楼以来,忙着完成娘子你布置下来的目标,哪有时间精力去管别家的事?”掌柜的啐了一口,胡子气得发抖,“这人简直胡搅蛮缠,毫不讲理”
叶淮川仍在叫嚷,“姜怜,定是你怀恨在心,暗中使了下作手段,你就见不得我们好!”
“哥哥,回去吧!”叶文茵低着头瞥向左右围来指指点点的路人,声音里带着羞臊和颤抖,她去扯叶淮川的胳膊,却次次都被叶淮川挣脱。
本就因陈家心烦不已,这叶淮川主动来找骂,岂有不成全的道理?
阿怜眯起眼睛,跟点燃的炮仗似得火气十足。
“叶淮川,你以为你是谁?我一天那么多铺子要管,那么多人要见,要不是你今日找上门来,我早就把你忘得没影了,哪里有心思去报复你?你一间不大不小不温不火的酒楼,难道值得我去记挂?”
她抱臂往前,歪头一笑,“让我猜猜,你本就是个能轻易怀恨在
心,随意报复他人的性子,所以酒楼经营惨淡,不从自身找原因,反倒据此猜测于我,来我门前闹事?”
“怎的?难道你一闹,我就要打开钱匣,任你挑拣?”
阿怜摇摇头,“叶淮川,你之前走得太顺,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以为叶家酒楼当初的鼎盛你居功甚伟,但其实,要不是你妹妹叶文茵恰巧结识了我表弟,又借他名声与其他权贵往来,不断为你带去客源,你哪能赚得下第一桶金?没了第一桶金,你哪能购置我家位于彩桥路的祖产?没了我家的祖产,你哪能在京中打响名声?”
“要知道,能开在彩桥路的商铺,多是些百年老店。你家中从商不过才两代,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来彩桥路开店,你却自以为天纵奇才,这才落魄了几月,就受不了打击了?”
“你!”叶淮川呼呼喘气,“你一派胡言!”
阿怜的目光从脸色涨红的叶淮川转到相对平静的叶文茵身上,劝道,“依我说,叶文茵,你比你这榆木脑袋的哥哥机敏多了,何必非要围着他转,事事被他压上一头?大梁行商从无男女之分,你不如出去单干,想来没了他,很快就能出成绩。”
叶文茵微微启唇,眼里闪动着细碎的光,低下头沉默不语。
见她如此,叶淮川脸色一变,指着阿怜骂道,“你休要挑拨离间!”
他捉住叶文茵的肩膀喊了几声妹妹,得她眼神回应后,才似松了口气。
“哥哥放心,”叶文茵先是柔声安抚,而后看向站在酒楼门口的阿怜,眼里带上了不自知的嫉恨,“姜姑娘,我家的酒楼怎么营生,是我们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阿怜冷笑不语。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她本不必费这口舌,有些河总要自己淌过去才知道难受。
“既然你也明白酒楼的营生是你们自个儿的事,”阿怜盯着缩得跟鹌鹑似的兄妹俩,侧首往后吩咐道,“来人,把他们给我赶出去!若往后他们再来闹事,不必来知会我,只管去鸣鼓报官,跟他们公台上见真章。”
视察完所有铺面,回到英国公府时已是傍晚,谢琅站在门口等她,一见她的马车就迎了过来。
夕阳的柔光中,他的眼眸亮如星辰,亲热叫着表姐,借着垂落的袖子来牵她的手,又记着她‘不能显露人前’的吩咐,走了几步就自觉松开了,只眼神还炙热地盯着她看,低声催促,“我们快回临湘苑去吧”
浑身的疲惫从见到他的这刻开始如流水般消褪,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愉悦和松快。
自与他交心后,她就没在他脸上看见过什么愁容,谢琅每日只做些自个儿喜欢的事,射箭练武,温习功课,或与他的好兄弟们出去骑马玩闹,而后准时等在府门接她。
来上京之前,她曾想过招赘,想象中的夫婿就该如谢琅这样,外形俊朗合她心意,性格天真直率,满心满眼都是她。
可谢琅是英国公府的独子,招他入赘是不可能的事,她也只能在心里稍作感慨。
“走吧,回临湘苑去”,阿怜拉起谢琅的袖子往府内走,这一日格外漫长,她也有些想他了。
谢琅喜于她的主动亲近,风筝似得乖乖被她牵着走。
等到了石拱桥上,谢琅忽大胆握住她的指尖,“表姐,等等”
阿怜依言停住,回眸望他,“怎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里?”
谢琅指向石桥不远处,立于湖畔的那方亭子。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道凭水的红栏杆和铺着青瓦的翘角亭顶,湖旁的芦苇于微风中荡漾,湖面波光粼粼,金光闪闪,静谧而美好。
阿怜反应了一阵,才忆起入府时她曾带着莲月在那处休憩,当时谢琅的三姐谢韵正在府内办曲宴,府中贵女以花入馔[1],而她对花粉过敏,远远望见谢韵正往她这边来,刚到府中不知她为人,又不想凑那热闹,便在亭中做了一番掩饰。
路过亭子时谢韵果真停了下来,似想邀她一起赴宴,却在看见她满脸‘疹子’后改口,叫她赶紧回去休息。
“记得”,阿怜点点头,望着谢琅等他的下文。
谢琅的脸有些红,眼神也有些躲闪,“其实……与表姐的初见不是在母亲院中,而是在这里。我从这处望见了你,你没望见我。”
“那你都看见了?”
谢琅应道,“嗯,都看见了”
思及那突兀送来的中药,阿怜恍然大悟,“原来你当时就想——唔”
谢琅眼疾手快地捂住了阿怜的嘴,宽大的手掌几乎覆盖了她的下半张脸。
“唔唔!”阿怜拍打他的手背,眼睛瞪得老大。
谢琅的耳朵红得滴血,“表姐知道就好,何必非要把我的心思说出来?”
这时候倒懂害羞了,在临湘苑的时候不知是谁没羞没臊,一会央这个,一会求那个。
得了她眼神保证不再提此事,谢琅才松开那只手,收回背在身后。
阿怜戳戳他的胸膛,“我说了,在外边别对我动手动脚!”
“表姑娘!”
远远传来的呼喊如一道惊雷,阿怜瞬间撒开了谢琅的手,谢琅撇嘴低头幽怨看她,到底没说什么。
“世子爷”
那小厮在他们面前停下,先跟谢琅问了好,才对阿怜道,“表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让我好等!”
他说着递出一方长条请帖,阿怜接过一看,只见上头写着两个笔力遒劲的正楷大字,‘崔府’。
第137章 国公府表姐(十一)“你长这么大,外……
得知阿怜要去崔府,谢琅本想同去,“崔家也是我的外祖家,就算没有请帖,我也能登门拜访,算不得失礼。”
可阿怜思前想后,还是拒绝了他的提议,决定一人独去。
这请帖未经过
姨母,直接到她本人手上,署名的是舅父崔焕,字里行间未提到英国公府的人,反而多番提及身在江南的娘亲,说思念大秭,想请她去府上叙叙旧。
虽不知那传闻中得朝中百官尊敬的外祖是否对此事知情,但想也知道,舅父此举多少与他有关。
自懂事起,她就没见娘亲跟外祖家有过往来。
江南和上京虽距离遥远,但正常人家嫁女,也不至于一年到头连书信都没得一封。
儿时不懂事,她曾出于好奇,问过娘亲关于外祖家的事,“逢年过节,总见圆子妹妹筱儿弟弟他们有外祖家送来的贺礼,那阿怜的外祖呢?怎么一次都没见他来看过我?”
娘亲闻言笑意凝滞,久久不语,爹爹忙从娘亲怀中夺过她把她抱走,训道,“阿怜,今后这话不许再问了,你娘会伤心的,知道了吗?”
她虽还不懂,却也不想叫娘亲伤心,于是郑重点头,“阿怜知道了,往后再不问了”
后来长大了些,每每中秋除夕团圆时,总见娘亲在窗檐后偷偷抹泪,更有一次,窥见爹爹陪同娘亲在后院烧纸钱祭拜,便明白了外祖家的事怕没寻常人家那么圆满。
娘没亲口告诉她外祖家到底如何。
她所有对崔家的了解,始于上京前爹爹的坦白,而后便是来京之后自行获取的消息。
此去必是有许多私密话要说,若谢琅在场,反倒让人不好开口。
马车悠悠停在气派的崔府正门,一下车就有个上了年纪的老仆来迎,问了才知道,原来是崔府的老管家。
不同于迎来送往的英国公府,崔府内家仆稀疏,空旷而安静,一路走去只有蝉叫鸟鸣,流水声声,似乎连树上的花都开得收敛许多。
进了翰墨居,只见一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中央,因眉毛长髯银得发亮,他身上那墨黑肃穆的长袍便显得越发黑沉。
他的皮肤上有许多苍老的褶皱斑痕,那双眼睛却似装着江河湖海,深邃而平静。
不过,看见她的那一刻,那双眼波澜骤起,似有云雾积聚,雨水将落,泛着似愁似怨似喜的碎波。
“阿怜见过外祖”,她收回视线,恭敬跪地行了个大礼,而后挺直上身,不带丝毫惧色,平静地直视那威严十分的老者,“第一次前来拜见,本应尽当隆重,可事发仓促,父母又不在身侧,阿怜也不知该如何准备,只得略带薄礼前来,实在惭愧。”
听了她这一番话,坐在一旁的崔焕有些急,忙伸手道,“无事,碍不着什么,你先起来,过来坐”
阿怜看向他,颔首后起身,“多谢舅父体谅”
外祖名为崔麟,年轻时是当之无愧的麒麟之才,游学所过之处文人争相去见,地方豪强多在府内设宴,或赠他宝物银钱求他墨宝一幅,如今虽已不再上朝,其旷世之名依旧震荡朝野,更无论,朝中许多身居要职的文官是他的得意门生。
当年为外祖母抗婚,怕是他此生唯一的出格之事,若非外祖母病弱早逝,想必如今又是截然不同的局面。
他还没说话,眼眶却已全红了,看着她,又似在透过她看别的人,哀伤怀念,戚戚难言。
“你叫阿怜?”他的声音里也有些上了年纪的浑浊。
观他反应,阿怜心里有了底,便大方回,“家中长辈均这样叫我。我大名乃姜怜,姜为炎帝姜,怜为‘心令’怜。”
“你母亲……现在可好?”
“姜家虽是商户,却祖产丰厚,几百年来富贯江南,父亲又对母亲爱重万分,府内事务全都由母亲说了算,加之祖父祖母因当年的事心存感激,含饴弄孙,与母亲关系和睦,母亲自然是过得没有一丝不畅意。”
崔麟唇齿颤动,刚点头说了声好,阿怜便话锋一转,“只有一事,常让母亲偷偷抹泪,伤心不已。”
“何事?”崔麟眼里泪光闪烁,已是猜到几分。
“因思念外祖,却常年无有音信。”
“爹爹曾说,娘亲当初随他去江南前,曾想着来崔府做最后的拜别,无奈刚因祖父的事求过外祖,而外祖当时放话,帮完那次就没她这个女儿,因故,娘亲迁居江南至今二十余年,不敢主动联络。”
“我……”崔麟呐呐不敢言,二十年前,他确实在气头上说过这话。
对这个亡故爱妻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他如珠似宝地宠着,即使再娶,也郑重问过年仅四岁的她的意见,娶得也是素有贤名的傅家长女,婚后府内和谐无事,崔鸢亦被他们教养得极好,是京中闻名的贵女典范。
可当初崔鸢执意要嫁姜源,他因姜家乃商户,护不住她为由百般阻拦,谁料崔鸢竟一意孤行,说就算与他断绝关系也要嫁,一年不见,再次求上门来时,也是为他姜家的事。
承诺会帮忙之后,他忍不住劝,“我早就说过,鸢儿,他们姜家不过是一富裕的商户,真出了什么事,连自身都难保,更别说护着你。你不欠他们什么,等爹帮完这次,你不若跟他和离,再回崔府来”就算一辈子不嫁都无事,爹养你。
崔鸢却不领情,摇头道,“爹,我和夫君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你如何能说出这样令人心寒的话?”
“您当初若真心爱慕母亲,就能理解我如今的感受。可您却将我所爱之人贬低得一文不值,还曾找人去打他伤他,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迫他离京。”
崔鸢的话字字锥心,她失望哭道,“您到底是真心爱母亲,还是因当初的往事执念太深,所以才要留着我弥补你无处安放的愧疚?”
“当年没能从旁人手中护住刚生产完的母亲,致母亲中毒早死,您放不下,就要从我身上找补?”
“可要不是父亲你身居要职,行事激进,母亲又怎会……”
“你住嘴!”他深呼吸背过身去,额角青筋暴起,负手咬牙道,“好好好,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今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往后我崔家,不欢迎你这姜家妇!”
自那以后,便是崔鸢随姜家迁居江南,二十余年没有任何往来。
他心里的气早就消了,却怕崔鸢心里藏恨,不敢贸然去打扰,没想到,崔鸢也记着他当年的气话,不敢递信来京。这么一耽误,当初那个尚在襁褓的孩子都出落成了如今这副成熟稳重的模样。
见外祖握紧楠木椅扶手,无声哭泣不止,似有诸多哀伤不便与人言,阿怜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舅父崔焕,崔焕亦是满脸为难,垂眸思虑片刻,起身安抚崔麟,又对她道,“阿怜,今日就到这吧,往后你若想再来,随时来崔府,我会吩咐下去,只要你说你是姜家女姜怜,没人敢拦,定以贵客之礼相待。”
阿怜起身带着莲月行礼告退,刚要走,就听外祖父挽留道,“今日是我失态,往后我亲自递贴去,还望你不要嫌弃我老旧古板,且抽空来陪我说说话。”
“我想多听听你和你母亲在江南的事,”他开口带着几分别扭,却把姿态放得很低,“若有机会,还望你帮我带口信去,我想和她见上一面,无论在哪”
“你长这么大,外祖还没送过你什么像样的礼物。改日你来挑挑,只要是我崔府有的,或上京有的,都任你拿去。”
莲月眼睛瞪大,阿怜亦面露震惊,刚来时的紧绷和试探全都歇了。
刚来上京时,她没想着借崔家的力,只想着不给她带来麻烦都是好的,本以为这二十年的旧怨需得花好一番功夫才能解开,却没曾想,如今只是坐下来说了几句真心话,就让崔麟软了态度,瞧这意思,竟是希望她常来崔府陪伴,她心里动容,当即嘴甜应道,“多谢外祖,外孙等您来贴,改日再来府上叨扰。”
……
跟陈家暗中较劲未止,成衣铺子虽然十个有八个在亏损,却也能靠着往日的盈余撑下去,阿怜便没过多去忧心。
果然,陈家许是嫌这种方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想继续消耗下去,便出了新的阴损招数,在坊间造谣生事,说她家为了牟利,成衣铺子的布料都是次等货,一传十,十传百,短短几天,已荒谬到她家去扒死人身上的衣服。
明眼人都知道信不得,可无奈哪都有跟风和自诩旁观者清的人,说没有空穴来风的道理,她家的布料或大或小,问题肯定是有的。
阿怜也是头一次遇到传播这么快这么广的谣言,没跟谢琅说,就带着裴玉去了上京商行,亲自找到了陈柳生的跟前。
“陈老伯,我叫您一声老伯,是尊你为前辈,你却不顾半辈子清誉要来造我商铺的谣言,我只能把你跟那些地痞流氓看作一类,叫你无赖或许更恰当些。”
“你!”有好事者在一旁看着,陈柳生嫌丢了面子,‘蹭’地站起,手指几乎快指到她门面上,“你这女娃,满口谣言,凭空污人清白,有谁见着我亲口造你的谣言了?无理至极!快,把她扔出去!”
第138章 国公府表姐(十二)“此女命中带煞,……
“御史台在此,
谁敢轻举妄动?”裴玉掏出怀中令牌示于人前,凌厉的眼神左右扫视一番,那些涌上来的小厮便先后停了脚步,讪讪对视后朝陈柳生望去。
陈柳生拱手道,“裴大人,陈某平日里乐善好施,如今又是广平侯世子的岳丈,实在容不得别人这般诬蔑。还望您通融通融,莫要任由她在此生事胡闹。”
半是威逼半是恭维的话裴玉听得多了去了,只皮笑肉不笑地收回令牌,冷声道,“陈伯要是没有做下这造谣之事,又何必惧怕姜娘子上门来讨说法?”
“你这……”陈柳生目含怒意指着裴玉,气得发抖,忽哼了一声,将袖子甩得猎猎作响,负手于身后,“都说裴大人执法公正,可今日你明明有意偏帮这女子,就不怕官家怪罪?”
裴玉从容一笑,拱手举至略高于头顶处,高声反驳道,“陈伯此言差矣。姜娘子乃官家钦定的供货商,如今种种谣言甚嚣尘上,我御史台当然有必要查个清楚,若谣言属实,自会亲口禀明官家——”
他斜眸看向陈柳生,手也放下来,“可若是有人捏造是非,我也绝不会姑息!”
“多谢裴大人,”阿怜腰背挺直,含笑看了裴玉一眼,又正色道,“若非找到了人证物证,我也不会求裴大人陪我前来,亲自向你讨个说法。”
“珠一珠二,把人带上来!”她冲后头道。
眼见两个熟悉的面孔都被草莽壮汉挟持着带了过来,陈柳生顿时慌乱地倒退了几步。
平日里跟陈府有往来的商贾也挑眉面露了然之色,这两个人是陈家家仆,平时深受陈柳生倚重,他们见过几次,就是不知道,这看起来并不狠辣的姜娘子是如何让两人松口愿意作证的。
自是威逼,官家,英国公府,崔家,轮番来上一遍,只要他们还想在上京活下去,就不怕他们不松口。
阿怜扯起其中一人肩膀上的布料,手腕内侧因用力而绷得发白,“说说,你的主子交代你做了什么?”,话是对着这人说的,眼睛却紧紧盯着不远处的陈柳生。
等这爪牙战战兢兢地交代完,商行内一时落针可闻。
片刻后,陈柳生却还是满嘴胡诌、抵死不认,她也是气狠了,便从珠一手中接过一个布袋子,手往里伸,出来时指缝间夹出数个模样制式统一的锦囊,冷笑着朝陈柳生逼近,手一挥扔了他满脸,陈柳生下意识俯身闪躲,模样狼狈可笑。
“这些锦囊是从那些散播谣言的人身上或家中搜来的,全都出自陈家铺子里头,我随意抓人一问,便得知,这起先是用来装赏银的。”
“你行事大胆无所顾忌,真当以为与广平侯府攀了亲,就可以随意将我搓圆捏扁?”
“你就等着吧,这事,我迟早告到官家那去,任你什么世子,什么岳丈,都保不了你!”
这话是阿怜夸张。
官家哪有时间管这种糟糟赖赖的市井事,她只想着以此来吓退陈柳生,让他不敢闹出其他的幺蛾子。
却没想,此事了结后的第三日,官家竟真的降罚于陈家,连带广平侯府都受了训斥,苏公公亲自带人去宣的旨,做不了假。
莫非是裴玉去求了官家?
不,裴玉自恃身份,不会做出这种以公谋私的事。
那是官家自发的?
官家能有这么好的心?
阿怜自顾自思量着,没注意谢琅在耳边的问话,得谢琅一声呼唤才从沉思中醒神,问他,“你刚刚在说什么?”
他闻言先是沉默,而后突兀一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反而黑沉沉的,似带着某种暴雨前的宁静,“我刚刚问,表姐求的是什么?”
他们正在上京郊外,小秋山的昌愿寺中,陪裴老夫人上香,顺便也各自许愿。
裴老夫人在昌愿寺主殿同住持交谈,叫他们小辈出来等着,若等不住,也可先行离去,谢韵还有事忙,方才就走了,她和谢琅无事,暂且等在外边。
钟声浑浊荡开,远处庙墙砖红,黑瓦鳞次,中央这颗百年银杏枝叶繁茂,在他们头上落下一大簇零零碎碎的阴影,可也遮不住夏日的酷热,阿怜的鬓角起了一层汗。
觉察谢琅的不对劲,她先是呆滞一瞬,而后勉强笑道,“最近诸事不顺,铺面又亏损许多,我当然求的是好运好财。”
谢琅睫毛颤动着往下移,“那表姐想知道我求的是什么吗?”
“当然想知道,不妨说来听听?”,阿怜应道。
她尽量将语气放得轻松,来缓和谢琅表情的凝重和此时陌生僵硬的氛围。
“我求的是姻缘,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阿怜顿时明白了问题出在哪,急忙亲亲表弟地叫,“是我疏忽了,等回临湘苑去,表姐好好向你道歉行不行?”
只有他们两人明白,‘回临湘苑’这四字意味着什么,这装着他们所有不为人知的暧昧和厮磨。
谢琅眸色加深,气息也有些粗重,这次却并不买帐,只将嘴角一掀,侧过头去不看她。
“琅弟,别跟我置气了,”阿怜大着胆子握住他的手,勾着他的掌心微微晃荡着,凑近低声道,“表姐心里亦只有你一人。”
谢琅忽针扎一般甩开她的手,又将脸往树干那侧移了几分,眼角似含着水光,“表姐说话向来好听”
“你去崔府,我想陪着你不许;你去商行,便主动去找裴玉;就连姐夫……”,谢琅忽然止住抬手抹泪,“在你眼里,我就那么见不得人?”
“这不一样!”见他伤心,她何尝不心急,下意识仓促解释。
“有什么不一样?我要听表姐亲口说”,谢琅的气似乎已消了几分,眼神回过来,盯着她,语气认真极了。
毫不怀疑,要是她没一个令他满意的解释,他绝对还会生气。
斟酌一番正要开口,远处呼传来呼喊,“表小姐,老夫人找你!”
声音越来越近,为防来者起疑,阿怜只好与谢琅拉开距离,也紧紧盯着谢琅的反应,认真道,“老夫人找我有事,我去去就回,你先在这等我一下,我有合理的解释。别不信我,表姐心悦你,比真金还真。”
“诶!这就来!”她向那人答道,最后看了谢琅一眼,脚步匆匆地离去。
谢琅盯着她仓促远离的背影半晌无言,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后,忽低头意味不明地一笑。
表姐的心里装着太多东西了,他总是往后排的那个。
裴老夫人叫她过去,原是为住持的一句念叨,“家中最近可有远亲来访?”
就这么一句,让她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跟住持聊了许久,多是住持发问,她来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阿怜的头上又起了汗,明明主殿阴凉舒爽,她却觉得难熬。
只因谢琅还在外头等她。
等
答完最后一问,向住持确认没有其他问题了,阿怜立马向裴老夫人辞行,跨出殿门后就在夕阳下跑了起来,跑得身上的衣裙簌簌作响。
然而,等银杏树出现在视野中时,阿怜忽脸上一白,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她腿脚发软,心脏激烈地搏动,闷闷的疼逐渐蔓延至全身,她不再感到炎热,只剩一股掺着怕意和悔意的寒冷,似将她的手脚冻得没有知觉了。
“世子呢?”她问寺门处守着的童子。
童子天真问,“哪个世子?”
阿怜忙回,“就是穿着莺黄锦袍,满身富贵,身高八尺那人”
童子恍然大悟,夸张地‘噢’了一声,“原是那个古怪的大哥哥。他刚离开不久,看着气冲冲的,又好像在哭,翻上马背就走了。”
阿怜心里一痛,忙踩着马蹬翻身上马,攥着缰绳腿一夹,马儿就踏着碎步跑了起来。
“小姐!我怎么办?”等在马车上的莲月扯着嗓子喊道。
阿怜没拉绳子,于颠簸中转身瞥了一眼,瞧见另一辆车上的念柏,便对她道,“同念柏一起先回府去,不用管我!”
马蹄哒哒扬起一路灰尘,身着华服的阿怜骑着马,很快消失在山道尽头。
昌愿寺主殿。
裴老夫人面含担忧地问住持,“如何?”
外罩金红刺绣法衣的住持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此女命中带煞,必会让府内不太平。”
“这……”裴老夫人满脸错愕,她对这个能独当一面,聪颖机敏又乖巧的孩子印象极好,却没料到会在住持这得到这个回答。
自病愈后她便成了昌愿寺最虔诚的香客,住持说的话她向来看重,闻此心中千回百转,闭眼叹气后,终是继续问下去,“可有什么解法?”
住持和手弯腰,念了一句佛号,高深莫测地指了指屋顶,“只有将这姑娘送去更尊贵的地方住上几月,此煞才能消解。”
“住持的意思是?”裴老夫人已有了猜测,却难以相信。
住持的回答打破了她的最后一丝怀疑,“正是天家。”
“天家之侧,所有煞气自行退散。”
裴老夫人气息一滞,扶着额头往后仰,大嬷嬷忙惊呼去扶,住持也被吓出一身冷汗。
任由嬷嬷为自己捏肩擦汗,裴夫人心中叫苦不迭,眉心皱如‘川’字。
她不是不知道琅哥儿对那孩子的不同,先不论那孩子的心意如何,若真让她在天家之侧住上几月,那便是活活将两人拆散了——
姜怜的相貌一绝,若将人送进宫里,她今后的出路极大可能就是在宫中承宠为妃,一直住下去。
到了那地步,琅哥儿一定会跟她闹,姜怜外祖那边的亲缘说不定也会与她为难。
这事不是一时半刻能决定下来的,她得回去跟儿媳妇商量商量再说,遂与住持请辞,由人扶着跨出殿门,往寺庙外边去了。
送裴老夫人离去后,住持松了口气,放下手杖从后门出了主殿,绕过四水归堂的中院行步至静谧的后院。
他停在一客厢房门外,恭敬地敲了敲门,不多时便被人带了进去。
住持不敢多看那盘坐桌前的官家,低头行礼道,“已按照您的吩咐,说与了裴老夫人。”
赵寅不动声色的饮茶,眯着眼睛的沉郁样子似是虎狼,不像饮茶,反像在吸吮谁的血肉。
苏思福察言观色,出声解了住持的难,“行了,官家知道了,你先退下吧。管好你的嘴,自会有赏赐送来,否则嘛……”
他没说完,住持苍白着脸连连应是,转身匆忙退下。
崎岖山路扬尘阵阵。
不知颠簸了多久,阿怜的胃袋都有些发酸,忽见一巨石自不远处滚落,挡住了去路,阿怜只能拉紧辔绳,紧急停马。
马儿嘶鸣声过后,阿怜横马犹豫片刻,想着要不要绕过去,忽见一队手持大刀,穿黑衣的蒙面人从大石滚落的山坡上冲下来,虎视眈眈地看她。
阿怜抿起发白的唇,立即调转马头想往回走,然而刚转向,却见背后也站着一队相同装束的人,正渐渐向她逼近。
前后夹击堵单骑,这不是山匪劫财,是专门冲着她的人来的。
第139章 国公府表姐(十三)“表姐若怜惜我孤……
因被蒙着眼睛反绑双手,阿怜也不知现今身处何处。
那些人把她扔在这之后就没了进一步动作,身下触感柔软,应是类似床榻之物。
耳侧安静无人,没有鸟鸣虫叫,只有她由慌乱过渡到规律的呼吸声。
鼻尖是微弱的草木灰味,沉闷又干燥,她的手腕因外力束缚失去了知觉,眼前的光线亦逐渐昏暗。
忽有‘嘎吱’开门声打破一室寂静,阿怜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鞋履摩擦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飒飒如毒蛇吐信。
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下意识吞咽着口水往后缩,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才强自镇定开口,“你求的是什么?”
听闻脚步声顿住,阿怜心下一喜,语速极快地补充道,“你若是求财,我有万贯银钱,你放了我,我便备好金银车马送你离开,保准不追究此事。”
舌尖似冒了火星,干涩却不敢停下,“若你是为权,无论事涉哪家,我都能帮你转圜,英国公府,崔府,甚至是那官家……”
一声极轻的哼笑打断了她的话。
有阴影落过来,随之而来的是脸上灼热的触感,惊得她一颤。
那指尖颇带狎昵的意味,从脸侧流连到鼻尖,又来按压她的下唇,她这才从震惊和惧怕中回魂,狠狠扭头甩开那毒蛇似的纠缠。
阿怜大脑一片空白,正惶惶不知所措,忽有敲门声响起,那人离开了。
等关门的动静彻底消失,她才敢大口喘气。
门外,穿黑衣的蒙面人被五花大绑丢在墙角,耷拉着脑袋不省人事,旁侧泛着冷光的大刀散落一地。
侍卫在赵寅耳边低语几句,赵寅点头问,“他一个人?”
“对,谢世子挟持了去京中报信的那人,正骑马赶往此处,看样子似乎不想声张。”
赵寅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笑道,“看不出来啊,他居然还想得到这点。”
“怎么好辜负他这一番思量?”赵寅负手在后,满不在乎地往破败的庙门走去,“解了他们的睡穴,给他们松绑。”
“那房中的那位姑娘怎么办?”侍卫追上去问。
赵寅脚步不停,声冷如寒霜,“任她自求多福吧。”
要是谢琅赶得上,自能令她免遭毒手,要是赶不上,那也与他无关,他因好奇前来一瞧,已为她拖延了好些时间,她阖该感激他才是。
更何况,看谢琅伤心落魄,本就让他快意。
食指与拇指摩挲片刻,赵寅眸色晦暗,最后驻足遥望那房门一眼,复抬脚离开了这座几近荒废的庙宇。
房门再次被打开了,只是来人脚步略显急促,还未等她开口就冲她道,“我们也不过拿钱办事,要怪,就怪你自己行事张扬不知收敛”
伴随着衣物簌簌落地声,阿怜额头急得冒汗,忙喊道,“钱我多得是!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你别乱来!”
那人却不再说话,只向她逼近,将她按在了榻上。
挣扎间有泪水不断涌出,她眼眶酸涩疼痛,脸侧被粗糙的被单磨得生疼。
撩她衣裙的手忽然撤离了去,有谁把她扶了起来,手腕的束缚被解开,眼前也重获光亮,她透过朦胧的泪看清了眼前人,是谢琅,耳边嗡鸣渐消,他正急促地唤着她,眼白里爬满了血丝,脸上沾满了血点,犹如阎罗。
“谢琅”她念着他的名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从未觉得眼里的泪水这么多过。
“我在,我在”谢琅紧紧抱住她,似乎要把她嵌入骨子里,他拍着她的背,不断重复着,“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若不是他赌气离开,也不会给人可乘之机,谢琅心痛如刀绞,方才杀人时不曾颤抖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
渐渐冷静下来的阿怜看见了倒在一旁赤裸着上身的人,他被一剑穿心,死不瞑目。
她抓紧了谢琅背后的衣衫。
房门是打开着的,外头没有人声,鼻尖是浓烈的血腥气。
他把他们都杀了?
“我们这就回府,”谢琅亲了亲她的额头,把她打横抱起,走了几步忽对她道,“待会出去别看”
她听话把头埋进他胸前,只鼻尖那股血腥气越来越浓烈,熏得她几欲作呕。
谢琅中途似抬脚跨过了好些障碍,门外的马儿也似被这滔天血气激得焦躁不安,毫无规律的哒哒声和嘶鸣声越来越清晰。
“驾!”他拥着她,赶马离开这是非之地。
颠簸之中,谢琅单手攥紧辔绳,另一只手放在她腹前,将她搂得很紧。
他低头倚在她耳边,语气沉稳可靠,褪去了往日的稚嫩,“表姐放心,这事我来善后。”
她轻轻嗯了一声,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没人会知道今天的事,”谢琅所言正合她心中所想,“回去之后,表姐只管在府中好好歇息。”
如他所言,就连莲月和念柏都不知道此事,谢琅将她的行踪瞒得很周密。
他送她回府后没多久就策马离开了,现在还未回来,因心中担忧,她无法入眠,早早遣了莲月回去休息,点着灯独自坐在临湘苑的主卧等待。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不详的预感,仿佛此事还未了结。
第一次进门的那人步履从容,与第二次进门的人似乎不是一伙的,当然,也可能是她紧张之下产生的错觉。
“笃笃”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立马起身去开门。
一开门便被抱了个满怀,谢琅的身上带着水汽,头发尖还是湿的,从上至下搂紧了她,不留一丝的缝隙。
“表姐,对不起,”他的下巴枕在她肩头,声带哭腔,极为痛苦地吸了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赌气离开惹你来追赶,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他独自骑马离开,中途后悔折返,撞见那鬼祟去京中报信的小卒,见他自昌愿寺的方向来
,心中咯噔,捉住拷打一番,直到危急性命,那小卒才吐露真言。
他们是附近的山匪,受命于陈家,要捉了英国公府的表小姐,给她个‘教训’,让她知难而退,自行离京。
而他去京城,是为了告诉陈府事情已办妥,顺便拿走剩下的银子。
“什么教训?”
他怕得齿冷,斥小卒带路,火急火燎地往回赶。
“她一个女娘,自是……自是夺她清白”
谢琅脑中骤起轰鸣,只觉手脚都离了身,不是自己的了。
到了废庙外,他直接挥剑割了小卒的喉咙,血喷三尺,却难以浇灭他心中的恐慌和怒火。
他提着滴血的剑踹开破败的庙门,将院中站着的人杀了个干净,而后踏进房门,见那畜生伸手摸向她的裙边,他急步上前,一剑透穿了他的左胸,抽剑时血点溅了满脸。
直到抱住她的那一刻,他才回了魂。
临湘苑的门隔绝了夜色寒凉,谢琅拥着她进了内室,灼热而潮湿的呼吸从眉眼间移到唇畔,深入缠绵厮磨。
他似要在她的唇齿间寻找安慰,动作急切而焦灼,两颗虎齿磨得她又痒又痛。
末了他们倒在床榻上,烛台火星噼啪,她撩着他微湿的发,问起他离开后做的事。
谢琅趴在她胸前,睫毛扫得她发痒,“表姐过几天就知道了”
察觉到肌肤上的湿润,阿怜叹了口气,只轻点他的下巴,谢琅便抬头看她,果然在哭。
“别难过了,”阿怜抹去他的泪水,“表姐不怪你”
“就算表姐不怪,我自觉罪孽深重,难过心里这关”,谢琅闭眼摩挲她温润的肌肤,睁开时带有寒芒,“我会让伤害表姐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要那陈柳生,死无葬身之地。
“听说了吗?那陈伯跟附近流匪勾结搞人命交易,没谈拢价钱,被杀了曝尸荒野,他女儿陈彩骧找过去的时候,已经被野狼啃得没一块好骨头了”
“哪个陈伯?”
“就是那广平侯府的岳丈,陈氏衣铺的主人家”
有人摇头唏嘘,“刚解下褐衣攀上权贵,怎么就突遭此事?真是没享福的命”
“要我说,他也不无辜,听说他原是想借流匪之手害人的,谁料与虎谋皮,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这次的意外着实让阿怜受了不小的惊吓,一连几日她都歇在府内,铺面的事都是莲月出门办理。
这日莲月将偶然间听到的对话复述出来,阿怜才知谢琅那日说的‘代价’是什么。
后来又有新的消息,说广平侯府欲借此安插人手接管陈家衣铺,却被陈彩骧打了出去,广平侯府提出要休妻,陈彩骧却只同意和离,说她本身未犯七出,容不得广平侯府硬休,什么时候广平侯府将吞下的银子悉数还给她,什么时候她才愿签和离书。
一出闹剧让广平侯府丢尽了颜面,而风波中心的陈家衣铺因经营不善加上两波人马来回争斗,渐渐地连老客都不去了,店面一个接一个地倒闭。
后续的阿怜便没关注了,只因英国公府这边又有了新的情况。
本以为当初因金镯而生的一番对话,姨母已知晓了她的心意,谁知某日叫她过去,竟亲口问她,愿不愿意入宫,陪身为皇后的谢玫住上几月。
她说得委婉,但阿怜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姨母想让她入宫帮谢玫固宠。
进宫容易出宫难,她自然是不愿,拒绝得很干脆,还搬出外祖来压她,姨母当场就变了脸色,不再出言相劝。
只是,她还住在英国公府里,又与谢琅有首尾,这样的龃龉总让她难以安心。
酷夏转瞬即逝,临湘苑树上的叶子由绿转黄,于寒风中片片凋零,似蝴蝶般扑棱着落到泥里。
“表姐为何愁眉不展?”谢琅从后搂住她,双手扣在她小腹,柔声道,“我愿为表姐排忧解难。”
自那次意外后,谢琅对她的占有欲越来越明显,如今已很难容忍她离开他的视线,除开做正事的时候,其余时间都与她黏在一块。
九月麦黄时他进了军营,借着英国公府的人脉和自身的努力,很快谋得马军副都指挥使一职,协助马军都指挥使统领上京骑军,护卫上京城内安全。
阿怜怀疑,他没去做殿前都指挥使和马军都指挥使是因为这两个职位太过忙碌,难以日日回府。
如果猜得不错,等年底英国公拔营回朝,他便能借机向官家请旨,来年开春随谢家军往北疆历练,往后顺理成章地谋个将军的称号,手里握着实权承袭英国公爵位。
如今虽是盛世,没有边患纷扰,但北疆荒凉少人烟,在边城迎着风沙驻守一年,并非容易之事。
在此之前,他们之间的事需得有个决断。
不知谢琅是如何考虑的?
心里这样想着,阿怜便自然而然地问出了声。
谢琅果然做此打算,他牵着她的手在台阶上的竹藤椅上坐下,望着片片纷飞的落叶有些出神。
“若是贪图安逸失了权,广平侯府便是前车之鉴。”
“家中只我一个男儿,或早或晚,我总要随军去边疆驻扎一段时日。”
“若非遇见了表姐,我本打算二十及冠后再考虑去边疆的事,在上京这富贵乡多玩几年。”
当朝士族重冠礼,需得冠礼后才能娶妻成家。
“今年冬至我便满十九了,明年年底就是二十及冠。若明年去边疆呆一年,回来便能和表姐完婚。否则只能在婚后只身前去。”
“为防突生意外,夫妻不得同时随军,这是我家的祖训。”
谢琅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头,不愿与她分别的私心昭然若揭。
“我记得表姐跟我说过,一年之后与岳丈赌约到期,便得自由身,去哪都可自行做主。”
他顿了顿,眼含期盼地望向她,微抿着唇,“表姐若怜惜我孤苦,可愿陪我同去北疆?”
似怕她不答应,急忙握住她的手补充道,“只去一年,我定将衣食住行提前安排妥当,不让表姐有半分的不适应”
阿怜没有立刻回应他,侧头躲开了他殷切的目光。
上京于她来说并非最好的归宿,不同于江南,上京各种暗流涌动,令人防不胜防,稍有不慎就被卷入其中难以脱身。
一如上次陈家的报复,也如姨母突如其来的转变。
这背后肯定又有她不知道的事。
若是答应跟谢琅去北疆,便是答应他与他成婚,一辈子耗在上京这波诡云谲之地。
扪心自问,她对谢琅的喜欢还没有达到能为之放弃过往所追求的一切的程度。
“表弟……谢琅,”阿怜郑重看向他,察觉他的面色变了几分,仍是继续道,“我还不能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如今变数太大了”
“什么变数?”谢琅离了座椅,蹲在她身前,眼里是多加忍耐的焦急和不安。
“……”
事关他的生母,她心中烦乱,不知该如何开口才不显得挑拨,于是倾身堵住他的唇,“等你今岁生辰之后再说好吗?”
谢琅眸光闪动,闭眼压低她的脖颈,唇畔轻轻咬她,力道逐渐加重,似在发泄着内心的不满,又不忍伤她,咬过之后便是轻柔的吮吸安抚。
分开后他抵住她的额头叹道,“表姐已与我如此亲密,就不要再想着嫁与旁人了”
接着不等她答,就将她抱起往室内去。
他修长的指解开衣袍系带熟练地往下探入作怪,眼眸紧盯着她神色的变化,撑在床榻上的手臂紧箍着她。
“有谁能比我更爱表姐?有谁能比我更懂得如何让表姐欢愉?”
一晌贪欢,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谢琅在她身后紧紧抱着她。
阿怜在他怀中小心转身,见谢琅呼吸急促,眼眸紧闭,额间布着汗,似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场面,低声呢喃着,“不要走”,心里忽一痛,遂扑进他怀中与他赤诚相贴,轻拍着他的背回应道,“我在,不走。”
第140章 国公府表姐(十四)“是我救了你,不……
“我是她姨母,又不是她仇家,那孩子不愿意,我也不能强逼
着她入宫啊!”
面对裴老夫人的询问,崔瑛无奈之余,心里还带着点气,话语间不由显得有几分冲。
无论是行事越来越有失体面的大女儿,还是亲自找到她院里来突兀开口的婆婆,都拿她当传话的中间人,一个不小心,两边都讨不着好。
自那日送走姜怜后,她就没一天是睡了个完整觉的,点了安神香也无用,反而越发头痛得厉害,只能吃药缓解。
“现在父亲常叫她去府中陪伴,万一她受不住压力跟父亲诉苦,我该怎么办?”她忍不住向裴老夫人抱怨,“父亲为人刚正不阿不留情面,苛责起人来,那阵仗您又不是不知道。您催得这么急,可曾为我考虑过?”
自夫君离家以来,府中上下都是她在操持,人际往来也多有劳累,想来想去不由委屈地落下两行清泪,也没去擦,就由着裴老夫人看清楚。
裴老夫人满脸难色,忙宽慰道,“你是我的儿媳,若亲家责难,我自会护着你,哪会眼睁睁看着你受苦?”
只是她仍没放弃,长长叹了口气,又试探着问,“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崔瑛没答,只掐住眉心止了泪,挥手屏退为她揉肩奉茶的丫鬟。
待她们都退出去,将门关严实,崔瑛才叹着气对裴老夫人道,“玫姐儿在马场时就私下派人来问过我,因那孩子早早表明态度,我就直接回绝了她。”
“现今玫姐儿已找到合适的人选替代她,不再多问此事,怎么偏偏您又来旧事重提呢?”
忆起裴老夫人来找她的时机,崔瑛试探着问,“难道是昌愿寺的住持给您说了什么?”
这回是裴老夫人没答。
见她垂眸将手中佛珠转得愈发快,崔瑛心里已明了几分,语重心长道,“其他下作手段我用不了,一旦败露,丢英国公府或崔家的面子事小,致使府内外亲人不睦,反目成仇事大。倘若公公还在世,也定不允许我们这么冒险。”
“依她的性子,若您将事情原委完完整整地告诉她,或许还有几分可能。儿媳是真没法子了。”
……
临近岁末,任期满的转运使和考课优异的州府官员便开始前前后后地往京城赶,只待面圣述职后平调或升官,最好是能留任京城,其次便是调往富庶之地,再不济也能结交些京中人脉,提前得知朝中的动向。
虽然大梁历代严禁地方官与京官结党,这最后一点难以拿到明面上来说,但既然身在上京,私下里打交道又岂能完全避免得了?
尤其是那些在京中早有亲眷的,哪个不是挣破了头想要留在京中,以期往后不再与家人天各一方。
英国公府的二娘子谢窈便是其中之一。
她于两年前嫁给了林培书林转运使,新婚后不久便随夫离京,这次早早递了信回来,说正在筹备回京的路上,约莫十二月初就能到,恰能赶上给小弟庆贺十九岁生辰。
收到信的崔瑛久违地展露笑颜,趁着这股喜气整顿精神,亲自到临湘苑,给阿怜送来了鎏金手炉、披风、皮领等冬日的一应用具作为歉礼。
没了裴老夫人压着,她拉着阿怜的手委婉道明事情始末。
“在这个位置上,许多的事我没办法一口回绝,好在你是个有主意的,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为旁人三言两语所动。”
“这次是姨母不对,看在琅哥儿和父亲的份上,你就原谅姨母,好不好?”
阿怜一个借住的小辈,自然是顺着她的话体贴回复,消解她的忧虑。
可待送她走后,她却起了搬离英国公府的心思。
她是真没料到,二度想送她入宫的竟然是看起来和蔼可亲、不问世事的裴老夫人。
裴老夫人信佛,那日在昌愿寺又专找她回去问了好些家中的事,她大概能猜到其中原因。
对这种事她向来半信半疑。好的信得多些,图个开心吉利;坏的却疑心多半有人授意,否则寺庙为何平白无故得罪香客?
只是裴老夫人辈份高,无论此事是否人为,她继续住在这,保不齐今后生出什么事端。
至于搬去哪里——
崔府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是谢琅那边还需好好商量。
阿怜倒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床幔发神。
她一时想不到该如何跟他开口,又不忍先行搬走,待他追上来问时随意扯个谎搪塞他。
一拖再拖,竟拖到了同他入宫赴宴的这日。
本下定了决心,宴会过后就与他说明白。
可事情与她预想得出入太大,在她发着烧躺在崔府的客厢房被莲月喂药喝时,仍觉得恍惚不已。
自那次宫宴后,好多事已不是她一人能左右得了的了。
……
本是谢皇后办的宫宴,虞美人却不请自来,言语之间的挑衅意味听得她心惊胆战,谢皇后竟也由着她说,只是神态颇为烦躁不耐,似乎不将虞美人的叫嚣放在眼里。
若只论身份,虞美人之父只是个地方官,因她获宠,一年前刚举家迁入京城,确实是比不上英国公府的气派,可若论荣宠,谢皇后如今却远远不及虞美人。
虞美人自顾自说了好些话,忽顿住冷笑了几声,快步逼近抽出一匕首,说着什么要谢皇后为她孩儿偿命之类的话。
后头的场面她是听莲月说的,只因她当时站在亭桥上,被惊叫乱窜的人群撞进了水里。
她长在江南本会凫水,可初冬的湖水太冷,衣衫吸了水,一直往下沉,她拼了命地往上游,却离水面越来越远。
肺部的空气被挤压,她的四肢麻痹而沉重,眼前逐渐陷入黑暗,忽觉得腰上被谁一揽停止了下坠,而后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她还在宫里,一旁有太医为她诊脉,莲月趴在床榻边,见她醒来忙问她感觉如何。
她想回无事,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肿痛难以发声,只能缓慢摇头。
明黄的床帐被一只手掀开,蜡烛的光线亮了不少,她歪头看去,竟是官家赵寅。
他皱眉问太医,“她的嗓子是怎么回事?”
太医回,“耳鼻均灌入冷水,受惊受寒,故而喉核肿痛,修养几日应能有所缓解”
跳入湖中救她的不是谢琅,而是官家赵寅。
虞美人挥刀时,谢皇后慌忙闪躲,谢琅空手夺去了她手里的匕首,奈何虞美人似存了死志,见没有达成目的,便直直往他刀口上撞,即使谢琅及时丢开匕首,也还是伤到了虞美人的喉咙。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这边动静稍稍平息,那边赵寅也带着她浮出了水面。
虞美人虽没死,却也晕了过去,醒来后同她一样说不了话。
不知是否是因为情况复杂难以定罪,谢琅在宫中留了几日,最终是被入宫来的裴老夫人和姨母带走的。
说走时他极不情愿,嚷着
要见她,因此也可能是自愿留在宫里的。
至于为什么赵寅不让谢琅见她,赵寅回答得很直白,“因为我就是不想让他见你。”
“是我救了你,不是他。”
“难道每天见我还不够吗?”
虽还发着热,阿怜听到这话时却一阵恶寒,生怕他下一句就是‘以身相许’之类的话。
还好赵寅只是看了她半晌,似乎察觉到她的抵触,转身带着苏思福离开了。
虞美人和她均因这次意外卧床不起,赵寅却天天往她这跑,一呆就是半日,还老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来京城时便听着虞美人圣眷正浓,她可不会傻到以为赵寅单因救她一次就对她一往情深了,如今他这副反常的作态,只会让她心生警惕。
身体刚恢复了些,她便向赵寅请辞。
赵寅神色受伤,配他那清润的眉眼颇有几分破碎脆弱之态,“这半月我们日日畅谈,你还是不愿留在宫里陪我吗?”
阿怜凝眉,什么叫‘日日畅谈’?
她喉咙还哑着,多是这赵寅自行来,给她倒一箩筐的话,又自行离去,她说的话恐怕不足他的十分之一。
见她执意要出宫,赵寅没阻拦,只是让人抬着轿辇,挽留了一路。
阿怜头也没回地领着莲月出了宫门,见英国公府的人来接,却没有瞧见谢琅的身影,到了府内才知,原来谢琅中了毒至今未醒。
紫金苑内,谢琅昏在床上,一家子上下都在,姨母声泪俱下,说那匕首上有暗毒,发作缓慢不易察觉,谢琅在宫内耽搁几日,回来那日还未到府门就晕了过去,卧床至今。
裴老夫人当场说清昌愿寺实情,求她搬离英国公府,浑浊的眼里含着泪,几乎要给她跪下,“有些东西,无论人神,多是预警,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若你还为琅儿着想,便请快快离开我英国公府吧。”
她看着一家老小,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的谢琅,和跪在榻边低着头的念柏,只得用沙哑的嗓音应了裴老夫人的请求,当日便搬到了崔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