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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江湖文病美人(六)“从前是我没教好……

桌案上散落着一堆画轴。

谢逍遥伏案许久,看见黎白芷的画像时,心中复杂难明。

这么多年,他不是不知道她的感情,已明确拒绝过。

可被他拒绝的黎白芷却不恼,得知他并无属意之人,反而积极自荐,“你总要娶妻生子的,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我少时相识,彼此知根知底。而且,我还是看着阿怜长大的,今后嫁过去,自然会同你一样待她好。”

连不常住在山庄的黎白芷都看出了他对阿怜的不同,利用这一点当作达成目的的筹码。

谢逍遥一挥袖子将画卷扫到一旁,屈肘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近些天不论想什么,最后都会回到与阿怜相关的事上,怎么都绕不过。

父亲那日脱口而出的‘像极’,如同一根针悬在他头顶,迟迟不落。

谢如意在山庄长大,与他们谢家的人一样,眉眼英气,脾气直爽。

而阿怜纤细柔和,温婉喜静,无论是外貌还是性子,都与印象中的如意姐相差甚远。

他直觉这其中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沉闷的敲门声响起。

“进!”

是竹淮,他示意门外的人稍等片刻,推门进了书房禀报,“庄主,我已将人带来了”

谢逍遥坐直了身子,面色变得严肃,“让他进来”

竹淮将人带进门,又恭敬地退了出去,将门阖得严严实实。

那日从莲花院回来后,他便派人去找从前在铸剑山庄待过的老人。

现如今面前的这位,说是在他父亲的院子里呆过,从小照顾他父亲的起居,比谢慎言还要年长十多岁。

思及此,谢逍遥客气问候,“前辈,此番邀您前来,是想请您为我解惑”

“不敢不敢,”头发花白的老者受不住这一声前辈,忙道,“庄主有何疑惑?您请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逍遥打开机关锁,从暗匣中取出一幅绢布裱褙的画,动作轻柔地在桌案上展开,用镇纸抚平。

他伸手示意老者上前来,“您看,是否认识这画中之人?”

老者面露疑惑,有些浑浊的眼甫一扫过画中人的脸便震惊地瞪大,“飞……飞霜姑娘?”

紧接着,他将头凑得更近,眯着眼仔细端详后,摇头否定了之前的说法,“不对,不对。”

“乍一看真是极像,”老者拍着胸口感叹,“仔细一看,确实是两个人”

谢逍遥的手微微颤抖着,继续发问,“您口中的飞霜姑娘是谁?”

老者叹了一口气,惋惜道,“飞霜姑娘是老庄主的师妹,两人从小一起习武,十分亲近,只不过……”

他停顿了下来,似乎有所顾虑。

谢逍遥沉稳地坐在上首,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您只管放心说,今日之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老者这才缓缓开口:

“只不过,飞霜姑娘曾消失过一段时间。”

“老庄主四处寻找无果,成婚后的某日,飞霜姑娘却突然自己找了回来”

“从那以后,老庄主便宣称,从后山找到一个弃婴,取名谢如意,养在膝下”

“夫人因此同老庄主吵了许久……”

老者的话被耳边剧烈的嗡鸣压过,谢逍遥头痛欲裂,似乎身体悬空,在无尽的深渊里下坠。

儿时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越来越清晰。

“是你自己愿意嫁过来的,我没有强迫过你。”

“要是知道你心里有人,我怎么还会嫁过来!你真恶心,你毁了我一辈子!”

“她未婚先孕,你不知羞耻,你们简直丧尽天良!”

“住嘴!”

“呵,怎么?做都做了,还不让人说吗?”

无尽的激烈争吵声、杯盏破碎声。最后以母亲愤然离去的背影收尾。

母亲离开那日,谢如意牵着他的手站在山庄高高的城楼上。

她给他塞了支在山下买的糖葫芦,“没事的逍遥,母亲只是一时生气罢了,她肯定会回来看你的”

可惜,自那次分别起,谢逍遥再也没见过她。

离开之前,她甚至没给他一个拥抱。

他当时不明白,谢如意安慰他时,眼中的愧疚从何而来。

如今想来,怕是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谢如意应该是知道,母亲的离去有她和她母亲的原因在,所以才会在后来加倍地对他好,以作弥补。

……

莲花院。

谢慎言踏入卧房时,见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他那一向少言寡语,沉稳靠谱的亲儿子,谢逍遥。

他怎么会在这?

私人领地被侵占,谢慎言拧眉,语气不耐,“你在这做什么?”

谢逍遥转过身,面色阴郁,气势压迫,他举着手上的东西,语气不明地问道,“父亲,这是谁?”

在看清他手中那幅泛黄的画后,谢慎言瞬间变了脸色,“混账,谁给你的胆子乱翻我的东西!”

谢逍遥却不怵,他举着手中的画,一步步朝他逼近,“我在问你,这是谁?”

他人高马大,正值壮年,与逐渐苍老的父亲相比,显得极具压迫。

“母亲为什么抛下我离开山庄?”

“谢如意,到底是你的养女,还是我的亲姐?”

“说!”

一连串的质问压低了谢慎言的肩膀。

见谢慎言沉默不语,他额角青筋迸射,捏折了手中的画怒吼道,“快说!”

此时此刻,他竟不知,到底是被欺瞒的怒意多些,还是即将揭开真相的恐慌多些。

他嘴唇颤抖,如同上了火刑架,身心备受煎熬,“阿怜她……”

谢慎言目光一动,立马回神打断了他,“这是你母亲与我的恩怨,与小辈们无关,你别伤她”

“……”

他自然不会伤她。

眼前的谢慎言似乎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的肩膀佝偻着,送出迟来的道歉,“是我对不起你母亲,对不起你”

“可如意待你不薄。她的女儿,你本就该当作亲外甥来照顾。”

谢逍遥没有作答,他将那张薄薄的画纸摔在地上,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寂静的月夜中。

……

夜色静谧,夏日的蝉也停止了鸣叫,书房的夜灯昏黄,松油味弥漫开。

他正伏案,握着画笔,一笔一画,专心致志地描绘。

动武的粗人做起这文雅的事,竟然一点不显得手生。

“舅舅,你在做什么?”

是阿怜的声音。

脚步声从转角传来,她撩开纱帐弯腰进来,吓得他将未干的画匆忙塞进了匣子里。

“你在画什么?”她凑近嗅了嗅空气里残留的松油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扑过来,纤细的胳膊抱住他粗壮的手臂撒娇,声音软极了,“我要看,给我看嘛!”

于是他只能颤巍巍地打开上了锁的匣子,取出那皱成一团的画纸,铺展开来。

那本该半成的睡颜图,却突然变成了极其香艳的画面。

勾勾缠缠,密不可分。

“好啊,你居然藏的是这种心思!”

“真恶心!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了!”

她的表情大抵是极其愤怒和厌恶的,可他却看不真切。

或许是因为,阿怜从没在他面前有过这样的表情,所以,就算做梦,他也梦不清楚。

是的,谢逍遥已经意识到这是在

做梦。

因为,他绝不可能让阿怜发现那个暗匣,也不可能让她发现那匣子里藏着的画。

听风苑夜风阵阵,竹叶沙沙作响。

睡在主卧的谢逍遥平静地睁眼醒来,只能从他额角流下的汗堪堪窥见他内心的波澜。

他羞于承认,那份对阿怜的感情错综复杂,不知何时已不能简单地用对小辈的关爱来概括。

……

“堂兄,别来无恙!”

在母亲的劝说下,谢倨犹疑许久,还是在清晨登门拜访,想在人少时同谢逍遥道个歉。

谢逍遥眼眸深邃,似乎神游天外,在想着别的东西,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冷静!冷静!”,谢倨在心中给自己打气,虽然有点强词夺理,但道歉是自己的事,接不接受是他的事。

他完全可以说完了就走。

“我年少时实在气盛,加上受人挑唆,所以才做错了事。”

“可堂兄武功超绝,就算没有朝廷的信,照样手拿把掐,把那贼人打得服服帖帖……”

谢逍遥这才把目光落在谢倨身上。

几年不见,谢倨竟变得如此油滑,要不是那还算熟悉的脸,他绝对会以为换了个人。

“听叔母说,你在平安城无所事事,整日流连温柔乡?”

谢倨要上门道歉,他母亲是提前同谢逍遥打过招呼的。

她说谢倨跟少年时成了两个极端:

少年时胜负心太强,只知道习武争名声;

现在长大了,却一点上进心都没有,风流的名声还传那么远,再这样下去,今后怕是娶不到姑娘了。

“你是他堂兄,他嫉妒你,也是因为羡慕你。你说的话他肯定听得进去,你就帮叔母我劝劝他。”

“哪有她说得那么严重,”谢倨笑得尴尬,“我不过是红粉知己多了些”

“平日大多是同姑娘们吟诗作画,听曲赏舞。这是雅事啊,陶冶情操的……”

谢倨心道这是掉在母亲设下的局里了,想早点结束对话离去,却见一姿体纤弱,乌发云鬓的女子从转角走来,瞬间将他的话打回肚子里,当下什么都记不起了。

“是你!”谢倨瞪大了眼睛,风筝一样飘过去。

谢逍遥快他一步挡在阿怜身前,皱着眉打量他,眼神不善。

“堂兄你误会了,我们之前就认识”谢倨心虚地笑笑,他又不会对阿怜做什么。

“你们认识?”谢逍遥转头问阿怜。

身前的气息让阿怜心跳加速,她面上却不显,只沉默地点点头,“认识”。

虽然同住在听风苑,但她最近很少见到谢叔。

她没有刻意躲避,那么便是谢叔不想见她。

怕是还在生气,觉得她太过骄纵,连他的婚事都要管。

这是这么多天来,谢叔第一次与她说话。

谢倨见谢逍遥还挡在阿怜身前,怕他不信,便解释道,“那日我刚回山庄,正撞见她哭得伤心……哎哟!”

阿怜踩了他一脚,心虚地抬头看了谢逍遥一眼,慌不择路地跑远了。

渐渐地,她停了下来。

方才谢倨的话把她吓了一跳,她不敢呆在那听他说完,第一反应就是要跑。

可要是她离开了,谢倨把她说的话全都告诉谢叔怎么办?

谢叔会不会觉得她荒谬得无可救药?

脚尖瞬间扭转,待她跑回去,已累得气喘吁吁。

谢倨早已离开了。

只剩谢逍遥负手而立,在竹林旁的亭子里静静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阿怜觉得他好像有些脆弱。

谢叔怎么会脆弱呢?阿怜摇摇头。

既然他不动,她便向他奔去。

“谢叔,”阿怜站定,手指放在身前搅紧,“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她尽量显得诚恳,忐忑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今后再也不会胡来了,你要娶妻,你要做什么,我都不管”

“只求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我们还像之前那样,好不好?”

她眼眶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

明明是她在道歉,却轻易让人感到愧疚。

“之前那样?”谢逍遥习惯性地顺着她说话。

反应过来的他有些自嘲,怎么可能回到之前那样?

阿怜却以为他在疑惑,便急急地上前一步,环着他的腰将他抱住,双手在他身后收紧,似是怕他离开。

“就是这样”,她闷闷道。

阿怜柔软的头顶还未触及到他的下巴。

身前的热度让人想念,他却低垂了眸子,缓缓抬手,又一次将她推开。

谢逍遥认真地看着她,在她疑惑不安的目光中,宣判了‘从前’的结束:

“阿怜,你长大了,不该与我如此亲近。”

“这是不对的。”

阿怜的眼里瞬间积起泪水,一眨眼便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像是转瞬即逝的流星。

她的眉尾因悲伤而下垂,呆滞地问他,“为什么?”

“如果这是长大的代价,我宁愿不要长大”

从前生病时,他会将她抱在怀里给她喂药,要是嫌苦,便给她喂一颗饴糖,轻声哄劝。

因噩梦惊醒时,他会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像一座坚实而柔软的山,陪伴她重新入眠。

生辰时,他会提前备好礼物,即使再忙,也会抽出时间来给她做一碗长寿面,再将那些精心准备的珍宝一一奉上,讨她欢心。

没有任何严厉的语气,永远偏向她,永远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要是她想要的,他总是答应得毫不犹豫。

可这些天,她求他这么多次,他却总是回,“不该”,“不对”,“不行”。

就是不肯答应她。

“没有为什么”,谢逍遥的话像是一滩不起波澜的死水。

“从前是我没教好你,都是我的错”

阿怜如坠冰窖,不想再听。

她抽噎着转身,走得不算急,却始终没等来谢逍遥拉住她。

清晨的院子甚少人声,只有点滴鸟鸣时起时落,清冷极了。

后来住在热闹的平安城时,阿怜每回忆起这一日的场景,便觉得仿佛是梦境,雾蒙蒙的看不清晰。

第52章 江湖文病美人(七)“有些事强求不来……

铸剑山庄和灵药谷要结亲了。

这消息一出,瞬间跟长了脚似的,传遍了整个江湖。

“恭喜啊!”

“恭贺庄主得此良缘!”

“庄主与黎姑娘真乃天作之合!”

每逢人祝贺,谢逍遥便露出得体的微笑,客气地回一声,“多谢。”

明明是人生三大喜之一,他的反应却过于平静了。

世人只说那是因为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表。

只有他清楚地知道,选择黎白芷并非出于爱情。

正如她所说的,他总会娶妻,而黎白芷恰好是最合适的人。

当年父亲娶妻时,应当也是类似的心情。

只不过,他绝不会像父亲那样,不懂得克制和收敛,最终伤人伤己。

就算那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永无得见天光之日。

若阿怜今后有了喜欢的人,他便给她准备丰厚的嫁妆,敲锣打鼓送她出嫁。

若她不愿出嫁,他便以舅舅的名义,养她一辈子。

无论如何,他都是她最坚实的依靠。

灼热的暑气将溪流湖泽中的水蒸腾到了天上,变成湿重的云,化作突如其来的雨。

小厮撑开伞递给谢逍遥,复又撑开一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他低着头,突见庄主加快了脚步,黑靴踩得积水四溅,衣角脏了都不顾。

小厮心中一惊,抬脚正欲跟上,待看清前方的情形,却又迟疑起来。

只见瓢泼大雨中,一穿着藕黄色罗裙的女子正用手遮着额头,往拱桥边的亭子里跑。

不消片刻,庄主便追了过去,将那黑色的大伞撑在她头顶,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遮住了。

两人在倾盆大雨中说着什么。

阿怜和春容临时起意出门透气,不料这雨来得突然,眨眼间便将

她们浇了个透。

雨淋在阿怜的身上,让春容心凉了大半截,她急忙指着拱桥对岸的亭子对阿怜道,“小姐,你先去对面的亭子里躲躲,我回去拿伞来!”

她低着头匆匆跑过拱桥,放在额头上遮雨的手将视线限制在前方一小块湿漉漉的地面。

原本正仔细瞧着脚下湿滑的路,怕不小心摔倒,突见身前来人,黑色的云靴,藏青色的常服,劲瘦的腰间挂着一条碧绿络子,坠着一枚鱼形玉佩。

头顶的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带着热气的阴影。

他的话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穿过淋漓雨声钻进她的耳廓,让她心尖发痒发烫。

“春容呢?她没带伞?怎么让你淋成这样?”

阿怜将手放下,冰凉的雨珠顺着苍白的指尖滴落,额头残留的雨水顺着脸颊滑下,像泪滴。

他焦急的模样半分未变,两人的心境却早已不似从前。

她无力地张了张嘴,喉舌间满是难捱的苦涩,接着屈膝浅浅行了一礼,“春容很快就回来了,不劳谢叔担心”

谢逍遥呼吸变得粗重,握住伞柄的手因用力而泛白。

阿怜的衣衫被雨水浸湿,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和颈侧,显得更加单薄无助,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

那只未握伞的手微微颤抖,似想抬起将眼前人拉入怀中,终究按耐住了。

亭中。

谢逍遥从小厮那接过雨披,正准备给阿怜披上,就听她轻声道,“谢叔,我自己来吧”

“咳咳……”那雨的寒意渗入肺腑,阿怜控制不住地掩唇咳嗽起来,脸颊因急促的呼吸而浮上绯色。

温热的手隔着雨披落在她微弯的脊背上,惊得她身躯一颤。

他在给她顺气,一下又一下。

阿怜的鼻头不争气地发酸,竭力忍耐着突如其来的泪意。

“还未恭喜过谢叔”,阿怜的声音发着抖,不知道是不是冷的。

谢逍遥只看得见她玉白的耳廓和压低的脖颈,她说,“恭喜你和黎姨”

似被烫到,他猛地收回手,嘴唇微张,却说不出一个谢字。

“庄主!”春容见到谢逍遥时也吃了一惊,第一时间去察看阿怜的状况。

见阿怜情绪还算平静,她才暗自松了口气。

她带了新的雨披来,匆忙笼在阿怜身上,撑开伞扶住阿怜的肩将她接走了。

淋了雨的阿怜一病不起,她唇色苍白的躺在床榻上,清醒时便起来喝药,喝完便又安静地躺下直到睡着,复又醒来,如此反复。

一场大雨不至于将她压垮成这样。

她此番病重,乃是心病使然。

迷蒙中,手心似乎传来熟悉的灼热温度。

可是醒来时,寂静温暖的侧卧始终只有她、春容还有趴在一旁的小墨。

应该是做梦吧。

恍惚间,她摸出了枕头下放着的东西。

相比儿时,只多了一个瓷白的药瓶。

是上次黎白芷来访山庄时带给她的。

那时,正是两人婚讯传出不久。

“阿怜,这是我这几月最后一次来铸剑山庄了”

黎白芷的欣喜与阿怜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郑重地将细白的瓷瓶从药箱里拿出来,“这是我哥哥新研制出的解药,本来想在你十八岁生辰时交给你,给你个惊喜”

她握住阿怜的手,将那瓶子放在阿怜的掌心。

“但我们即将成为一家人,就不重这些虚礼了。既然这药于你的病情有益,我就想着早点交给你,这样你便不必担惊受怕了”

黎白芷离开后,阿怜的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

谢叔救她于泥淖,黎姨悉心为她治病。他们的婚事,她是最不该有怨言的。

正是知道不该,却又无法控制心中的感情,才会郁结于心,无法释怀。

她觉得自己再次堕入了泥淖,就要溺死了

“近日姑娘还是心中郁郁,很少出门走动”

“不过,谢倨公子来找过姑娘几次”

“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每次离开后,姑娘的情绪瞧着都会好些”

因笔尖停顿时间过长,墨水滴在宣纸上,晕成一团。

谢逍遥回过神,将毛笔放在砚山上。

“往她院子里安排些人手,多看着点谢倨”

本不想放谢倨进听风苑,可既然他能逗阿怜开心,便由他吧。

听风苑那日,谢倨低估了谢逍遥对自己造成的阴影,一回去就跟母亲吵了起来。

争吵时得知,当初他被谢逍遥赶出山庄,竟然还有阿怜的原因在。

原来阿怜是谢如意的女儿,当初他扣押的来自京城的信里,有一封便是谢如意寄来的。

是他的一时气盛,让阿怜在肃王府多受了五年的搓磨。

他心中愧疚难安,当即将矛头对准了肃王府。

走了一趟京城才知,那肃王府早在七年前就因私盐案逐渐树倒猢狲散,如今牌匾都摘了下来,不知被谁捡了去,劈做柴烧了。

他这才好受了些,不然,为消心中怒气,必定是要为阿怜讨个说法的。

回到山庄后,得知谢逍遥婚讯,又听闻她一病不起,谢倨更是坐立难安。

旁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阿怜的心思的。

他无法坐视不理。

于是,等阿怜稍微好转,他便上门拜访,使出浑身解数想让阿怜开心一点。

“平安城真有你说得那么好?”

阿怜抱着小墨,笑意不止,有些好奇地问他。

“当然了,我外祖父是暗影堂的堂主,平安城是暗影堂的地盘,没人敢在那撒野”

“平安城百姓安居乐业,街市热闹干净,美食、美人、雅乐应有尽有……”

此时的谢倨提起平安城的好来,变得滔滔不绝,哪还见得到当初的半点怨气。

阿怜把长大了不少的小墨放在地上,让它出去玩,似是随口说道,“要不,你带我去平安城看看吧”

平淡的一句话让谢倨两眼放光,大概是欣慰占了上风,“你终于想明白了!”

“对,我想明白了”,阿怜坚定地点了点头。

“有些事强求不来,既然如此,我不想把我的一辈子都耗在这”

“我该去一个新的环境重新开始”

“我会忘了他,遇见新的人”

纵使说出这话的时候,她的心里仍旧隐隐作痛。

但就算她是个寄宿在他人身上的菟丝子,也该有斩断根茎,拥抱新生的勇气。

随着婚期渐近,铸剑山庄内装点上一片喜气洋洋的红。

有了盼头的阿怜也逐渐恢复了活力,重新出门走动。

听风苑位处高地,她轻易将漫山遍野的红收入眼底。

怪不得都说,嫁娶结亲是人一生中最难忘却的事。

要是都办得这样盛大,这样漂亮夺目,又有谁会轻易将其淡忘呢?

更何况,这场婚礼,几乎受到整个江湖的瞩目。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她会找个安静温暖的角落,把多余的心思都收起来,好好过属于她一个人的生活。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温柔而含蓄,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和释然。

灼热的目光使阿怜若有所感地侧首。

所见之人令她蓦然一惊,脸上的笑意瞬间停滞。

谢逍遥立在不远处,不知看了多久。

心中又起波澜,阿怜不敢多呆,双手放在腰侧匆匆行了一礼,喊了声谢叔,就要离去。

谢逍遥几乎是贪婪地看着她温柔的笑脸。

阿怜已经很久没在他面前笑过了。

从前她一看见他就笑,笑得灿烂可爱,无忧无虑。

而后,他成了让她伤心落泪的人,到了如今,她一看到他,就收起了笑意欲要告辞。

可他不过是惧怕那份背徳之情疯涨,让他作出无法控制的错事。

他是阿怜舅舅,而阿怜对此毫不知情。

她别样的依赖是错误,他肮脏的欲念亦是错误,是不容于世的存在。

可是,可是究竟为何与她到了如今这种无话可说的地步?

他几步并作一步追了上去,抓住她的手腕。

阿怜惊呼一声,挣脱开来,她揉着泛红的手腕,眼

里是不明的惧怕,“谢叔,你抓疼我了”

她在怕什么?

“阿怜,你在怕我?”

阴暗的情绪主导了谢逍遥的言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有多么可怖。

“没有,”这样的谢逍遥格外陌生,令阿怜双腿发虚,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只是不习惯”

第53章 江湖文病美人(八)“混账!你都做对……

听风苑主卧的书房阿怜分外熟悉。

她曾听着纸笔摩擦的沙沙声,于昏黄的夜灯中入眠。

有时清晨,她会先谢叔一步醒来,看他因彻夜操劳而眼下泛青,醒来后却总第一时间关心她睡得如何。

经年累月,朦胧的好感在她心里生根,发芽,直到瓜熟蒂落,她才猛然惊觉,难以自抑。

书案桌角圆润,是她不小心睡在这后,谢逍遥怕她磕到额头,专门找人打磨光滑的。

只是此刻,红色的烫金请柬鸾凤双飞,正大剌剌的躺在桌上。

“你在这做什么?”

谢逍遥的声音如闪电劈中了阿怜,她慌乱地转身,脚踝一扭就要摔倒。

他及时上前将她扶稳,又迅速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

两人站得极近,窗外的天光斜射进来。

谢逍遥的脸一半没在阴影里,一半曝露在光亮中。

阿怜心有余悸地靠在成片的楠木柜匣上,胸口起伏,眼睫颤动。

她的呼吸带着浅浅的热气喷洒。

“小墨不见了,我怕它捣乱,就过来看看”

谢逍遥惊喜的眸子灰暗了几分,张口欲言,春容的声音适时从门外传来打断了他,“小姐!找到了!小墨趴在开了花的篱笆墙那”

“谢叔,我先走了”

书房里只剩了他一人,谢逍遥垂眸凝视那角落里的暗匣,似一座僵硬的石像

苍茫天地间,一条黑色的巨蟒紧追白衣女子不放。

阿怜奋力奔逃,呼吸紊乱,双腿颤抖,却不敢停下脚步,也不敢回头看。

眼看就要被追上,突然脚下一空,身体失重,坠入无边黑暗。

“姑娘,醒醒”,春容轻轻推搡着她的胳膊,低声呼唤。

阿怜喘了口气,惊惧地睁眼。

印入眼帘的是春容略带忐忑的面容,阿怜在她的搀扶下坐起身,还没从光怪陆离梦境缓过神来。

烛光摇曳,此时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三更天,门外静立的人影微微前倾,似乎想窥探屋内的情况。

这日谢逍遥领着家仆去灵药谷送最后一道聘礼,听风苑主卧夜里无人,山庄也比从前清冷了些。

阿怜若不想亲自同谢逍遥告别,今夜便是离开山庄最好的时机。

“都准备好了”,春容拎着两个包裹,其中一个正是阿怜的。

门外等着的是谢倨从平安城带过来的小厮,他低声解释道,“听风苑人多眼杂,主子在山下等着呢”

夜色浓重,马蹄规律地‘哒哒’声中,灰扑扑的马车沿着宽阔的山道行驶,与山上成片的建筑相比,似是海中的沙砾,毫不起眼。

阿怜没有丝毫睡意,心里说不出欢喜,反而苦涩复杂。

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

她已经想清楚了。

与其日日相见,越陷越深,不如快刀斩乱麻,及时脱身。

谢倨接到阿怜时才真正松了口气,生怕她半路反悔,转头又落进泥汤里去。

他见过太多沉溺在情爱中,求而不得,最后郁郁而终的女子了。

他不愿阿怜也这样。

她大病初愈的那段时间里,真是苍白单薄得吓人。

谢倨小心扶着阿怜下了马车,将她和春容领到专程从平安城调来的马车前。

马车以黑色为主,其外覆盖着一层玄铁,可挡刀剑。

拉车的骏马也是黑马,膘肥体壮,威风凛凛。

“走吧!”

随着谢倨一声令下,马车驶离了铸剑山庄的辖城,往更南边的平安城赶去。

温暖舒适的车厢内,阿怜抓着春容的手,与她互相依偎着睡着了。

……

刚刚明朗的天光中,谢逍遥翻身下马,往山顶掠去。

接近听风苑时,他越走越快,心中的期待堆积到顶点。

没在门口看见心心念念的人,席卷而来的失落让他不自觉攥紧了拳头。

路过通往侧院的廊桥入口时,他刻意放慢了脚步,问前来接他披风的小厮,“小姐最近怎么样?”

小厮早有准备,一五一十地向谢逍遥汇报。

他心情稍微好转,进了书房,却见桌案上火红的请柬似乎被动人过。

他皱着眉上前。

小巧的信纸被掩埋在火红的请柬下,露出白色一角。

薄薄的信纸在他指尖颤抖。

灼热的泪水打湿了纸页。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那两行小字,久久无法挪开:

「恐当面辞行,情难自抑,徒增伤感,恳请谢叔宽宥。」

「临书仓促,不尽依依,望谢叔千万珍重,美满顺遂。」

……

“什么!我不同意!”黎清源眉头紧皱,看着谢逍遥的眼神充满了不解,“聘礼都下了,江湖中人都知道这门亲事”

“你现在取消婚约,至我妹妹于何地?”

谢逍遥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请柬还未送出去,聘礼不会收回,当作一点赔礼。”

“至于江湖众人,我会亲自给个说法,自然不会坏了你妹妹的名声”

见他执意如此,黎清源心中怒火越烧越烈,“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妹妹为了你,如今二十五了都未嫁人!”

“哦?为了我?”谢逍遥这才抬头直视黎清源喷火的双眸,带着点自怨和讥诮,“我记得她二十岁生辰时,我就已经拒绝过她的心意了”

门外的黎白芷听到这话,推门的动作一顿。

二十岁生辰时,她喝了不少酒,醒来后见谢逍遥并无异常,本以为那接着酒意的告白只是一场宿醉后的噩梦。

或者说,是那拒绝实在不留余地,她才自欺欺人地选择忽略。

酒醒后,她没有勇气去问个清楚,暗道谢逍遥说不定以为她只是闹着玩的。

直到二十五岁,谢逍遥再次拒绝了她正式的告白,说他无意情爱,给不了她想要的。

她心里刺痛,却强颜欢笑,劝说谢逍遥,“你总会娶妻,何不娶了我?总好过与一个不熟识的女子从头开始。更何况,我与阿怜关系极好,她定是愿意我嫁过去的”

无论如何,她喜欢他,想嫁给他,这几乎成了她的执念。

于是在铸剑山庄放出招亲的消息时,她拜托哥哥递出自己的画像。

谢逍遥果然选了她。

可如今,他却出尔反尔,临时悔婚。

“为什么?”她推门进去,在哥哥担忧的目光中质问道。

谢逍遥眼中血丝弥漫,看起来竟是比她还要难过脆弱。

“因为我已有属意之人”

他喉头迸出的声音似乎是腐朽的木头咯吱作响,带着不甘挣扎后终于接受事实的疲惫不堪。

“我不想跟我父亲一样。心里装着其他人娶妻生子。”

“若是与你成亲,不过是重蹈覆辙,彼此拖累,最后两相生厌。”

黎白芷瞳孔震颤,嘴唇张了又张,实在没预料到是这个原因。

她的嘴里吐出极轻的两字,似梦中呢喃,“是谁?”

脑海里搜索一番,竟然毫无线索。

可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谢逍遥压低了头颅,肩膀颤抖,是她从未见过的狼狈挫败。

铸剑山庄和灵药谷的婚事被临时取消了。

谢庄主昭告江湖,说是因为他患有隐疾,此后终生不娶,而退婚一事与灵药谷黎姑娘毫无关系。

江湖奇闻轶事又多了一件,众人唏嘘不已。

而那黎姑娘乃灵药谷谷主亲女,不仅长相出众,又会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求娶之人依旧踏破了门槛。

……

两年后,平安城。

阳光似金色的河水,将绿色的树叶洗得越发娇嫩。

柔和的金绿光晕中,女子手肘后撑,于宽敞平滑的灰色石块上仰头,尽览无尽春光。

白色曳地长裙垂落在清彻茵绿的河面上,随微风轻盈浮动。

粉色的花瓣飘落在她的发稍,蝴蝶在她周身翩翩起舞。

“小姐!你快回去吧,谢公子又被打了!”春容急匆匆地跑来,将刚买的米酒随意放在了地

上。

那女子侧目,眉眼绮丽,比这明媚的春光更加夺目。

她提着裙子站起身,纤细的腰身不盈一握,似只翩跹的蝴蝶飞远了。

“沈兄,在看什么呢?”叶知渊提着兔子耳朵回来,拍拍沈驰的肩膀。

沈驰这才收回灼热的目光,后知后觉地脸红耳热。

他将手中的白羽弓箭放回箭筒,惹得叶知渊瞪大眼睛,“不猎了?”

“不猎了,先回客栈”,沈驰心思已经飘远了。

一直盯着姑娘家看,实在是失礼。

他得赶紧把家里交代的事情办好,然后登门道歉。

“那这兔子怎么办?”叶知渊在他身后喊道。

“姜露不是喜欢小动物吗?送她吧”,沈驰头也不回地说。

他轻点水面掠过河道,弯腰捡起地上遗落的两瓶米酒,拇指在瓶身上摩挲。

细颈白瓷瓶,红布塞子,一看就是上好的佳酿。

“谁落在这的酒瓶?”叶知渊追着他赶了上来。

看见瓶身上圆润的大米和桂花图案,他眼眸蓦然一亮,“我想起来了!这是平安酒楼限供的款式!我本想尝尝,买了三日都没买到……”

……

暗影楼,许良安正追着谢倨打,两人一前一后从楼上跑到了楼下。

堂主和外孙闹的鸡飞狗跳,暗影堂的侍卫低着头,默契地视而不见。

谁能想到以暗杀为主的暗影堂堂主是个中气十足的老头,还正为自己唯一孙儿的婚事烦心不已。

“人家那么好的姑娘,你让人家在平安酒楼里干等着,把我的脸面往哪里搁?”

“我都说了!我不喜欢她!”

谢倨一脸不耐烦。

要是做朋友,他倒是愿意前去一叙,可她是奔着成家去的,他肩上压力山大,不想耽误人家。

每次谢倨被许良安教训,都会去找阿怜诉苦。

许良安想到谢倨‘金屋藏娇’的传言,怒骂道,“你一天不学些好东西,没你小时候半点正经模样!”

谢倨叹了口气,当初骂他执拗,现在又骂他不正经,他到底该怎么办?

从前听闻谢倨带回来个女子养在别院,许良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他人在谢倨这年纪孩子都十岁了。

若是她愿意与谢倨成亲,他也不会激烈反对,可两年了,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是不是她霸着谢倨,不让他成亲?

许良安越想越气,他胡须震颤,“我倒要要亲眼看看,你藏着的是什么妖魔鬼怪!”

谢倨一瞬间变了脸色,“诶——”,刚伸出手,许良安就跟个炮仗似地跑远了,他急忙追上去。

气势汹汹的许良安看着十分吓人,却在与阿怜撞上那一刻熄了火。

“你……”他眼眶颤动,结巴地厉害,“你是谁?”

突然闯入的贼人把阿怜两人吓了一跳。

阿怜抽出锋利的黑金匕首对着他,肩膀后缩。

许良安的视线落在匕首上,面上震惊之色越加明显。

春容扶着阿怜的肩膀,压下惧怕道,“我还要问你是谁呢?你私闯我家院子,吓着我们家小姐了!”

许良安立刻反应过来阿怜的身份,急切说出的话让阿怜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见他眼中的关心不似作假,阿怜皱眉问道,“谁?”

谢倨追着过来,没走正门,翻了墙刚落在院子里,就被许良安一个巴掌打得原地转圈。

老头暴躁的话在半空中炸开,“混账!你都做对她了什么!她是你妹妹!”

第54章 江湖文病美人(九)“堵不如疏”……

四十年前,人来人往的平安城。

怀着身孕的谢飞霜被许良安搀扶着下了马车,她抬头好奇地打量这座热闹城池。

“这就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

“对,我们这就回家去”,许良安温柔的目光有些闪烁。

他没有把谢飞霜带回暗影楼,也没有告诉她他暗影堂堂主的身份。

谢飞霜只以为他是个武功高强的潇洒游侠。

两人不打不相识,而后仗剑天涯,结伴游历,迅速坠入爱河。

飞霜无父无母。唯有一个对她看得极紧的师兄。

她的师兄坚决反对他们的事,甚至不愿见他一眼,就将他全盘否定。

许良安敏锐地察觉那未曾谋面的男人的心思,劝说飞霜同自己离开。

“日子是我们两个过,就算没有他的祝福,今后幸福与否,也是你我说了算”

谢飞霜本在亲情和爱情中犹豫,得知怀有身孕后,终于松口,同意与许良安私奔。

他们住在平安城的一座小宅院里,度过了一年的美好时光。

很长一段时间里,谢飞霜安心养胎,许良安谎称外出做打手,赚钱养家。

事情在谢飞霜难产时急转直下。

失去她的恐惧超过了一切,许良安动用暗影堂势力,找来灵药谷谷主为她保命。

虽是母女平安,往日欢声笑语的宅院却笼罩着一股沉闷的死气。

大雨滂沱,许良安跪在院子里,一遍遍乞求谢飞霜的原谅。

屋内,谢飞霜抱着尚在襁褓中无知无觉的许如意,泪水无声聚集在瘦弱的下巴尖,滴滴落下。

许良安在遇见飞霜之前,就已经有了妻女。

“飞霜,是我不对,我不该瞒你!”

“我与她是父母安排的婚事,我不爱她,她亦不爱我。”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不知情爱是何滋味,我没办法,没办法不去爱你!”

“我挣扎过了,可我没办法”

他自知不该,却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谢飞霜,害怕她疏远,私心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谢飞霜眼里两情相悦的美好爱情,建立在许良安的弥天大谎之上。

直到生下一女,这美梦才被骤然戳破。

谢飞霜受不了打击,身体越发虚弱。

他一跪到天明,晕倒过去之前,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谢飞霜换上落了灰的侠女行装,怀里抱着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她睥睨着淋了一夜雨的男人,语气虚弱,却难掩厌恶和心痛。

“你千不该万不该,骗我你不曾有家室。”

“你这份自以为是的爱,真让我作呕!”

许良安终于撑不住倒了下去。

逐渐狭窄的视线里,谢飞霜跨出了宅院大门,再也没回来过。

那把黑金匕首,便是两人的定情信物,乃许良安亲手打造。

许良安醒来后,找遍江湖,都没找到谢飞霜的踪影。

本以为谢飞霜恨极了他,这匕首她早已经扔了。

谁知,竟然在阿怜这重新见到。

这匕首削铁如泥,上面的每一分花纹,他都记得,绝不会认错。

加之,阿怜的长相与飞霜实在是太像了。

还未问话,许良安心里就已经有了大概。

她十有八九就是他那遗落在外的外孙女。

“这把匕首,是不是你的母亲留给你的?”

看着情绪激动的许良安,阿怜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正是”

“她在哪?”

阿怜垂眸,因着这话,回想起肃王府中阴暗潮湿的那些年。

“她死了,死在十四年前,京城肃王府”

许良安浑身一颤,没料到是这个回答,“她……她是不是叫许如意?”

此刻,阿怜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当初谢家老庄主,也是用这样复杂又怀念的目光看她,仿佛在透过她的眼睛看一个遥远的故人。

阿怜遂抬眸直视泪水盈眶的许良安,摇摇头,“她叫谢如意”

“谢……”,许良安的话消失在口齿间,猛然看向正一头雾水的谢倨。

谢倨不清楚外祖

那辈的事,却本能察觉到不对。

见许良安盯着他看,他只能捡起之前的话头,打着哈哈道,“是啊,阿怜是如意姐的孩子,我能对她做什么?”

……

许良安没有告诉小辈们当初的事。

只将阿怜认作孙女,派人周全保护。

得知她的身体状况,又请来灵药谷的医师为她配药调理。

“谁能想到,如意姐竟然是我外祖的女儿?我还得叫她一声姨母呢。”

月亮如玉盘于夜幕高悬,谢倨同阿怜坐在台阶上谈心,感慨万千。

“怪不得我当初就觉得如意姐看着亲切”

阿怜莞尔一笑,“我当初见你,也觉得你亲切”

忆起当时的场景,谢倨有些不好意思。他当时可是奔着调戏去的,谁知道兜兜转转,两人竟还有这层关系在。

他咳嗽了一声掩饰尴尬,转移话题道,“你那药是做什么用的?”

阿怜眸光一闪,葱白的手指在身前绞紧,“是用来压制体内毒性的”

当初离开山庄,她只带了这一瓶解药。

十八岁生辰后,每月都需要一粒,来压制……体内的燥欲。

如今仅剩两粒。

许良安请来的药师从她这里取走一粒,说是仿照配比,多做出一些来。

她手中仅有的一粒,只撑得过下个月。

沉默中,谢倨好好将阿怜打量一番,她虽仍旧纤细轻盈,但已经没有了两年前的那副病弱像。

气血充盈后的她更显得漂亮夺目,像一朵盛开的荼蘼花。

“怪不得你之前那么虚弱”,谢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着阿怜泛红的脸颊,识趣地不再追问。

“我听母亲说,他一直在找你”

当初铸剑山庄与灵药谷的婚礼取消,消息传得又快又远,阿怜他们也有所耳闻。

阿怜犹豫过是否要回去看看,可转头一想,取消婚约的原因尚不可知,那‘隐疾’的说法,她是半点都不信的。

左右不可能是因为她取消的婚约,回到听风苑,便又回到了当初那种渴望却不可触及的境地。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开了山庄,若是回去,她怕是再也提不起离开的勇气了。

况且,谢倨偷偷带她离开,本就冒着被惩罚的风险,她不能让他为难。

因此,虽然初到平安城时,她常因泛滥成灾的思念于夜间哭湿枕头,也从未跟谢倨提过要回去看看。

“我知道了”,阿怜闷声回他,并不做其他表态。

这两年,阿怜没见过谢逍遥,谢倨却是见过的。

他想起谢逍遥现在诡异的状态,不禁打了个寒战,“你不想见他吗?”

这次阿怜答得很快,“现在还不想”

提到与谢逍遥见面,阿怜心里更多是恐惧,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谢叔。

如果见了面,要如何解释自己的‘任性’?

难道要同谢逍遥说,被他养大的她,实际上喜欢他,想嫁给他?

这实在太荒谬了,光是想想,她都觉得呼吸困难。

同一时间,铸剑山庄。

听了下属的汇报,谢逍遥捏碎了手中的酒瓶,鲜血混着酒水从他紧握的掌心落下。

他的手臂因为用力而青筋迸发,棱角分明的眉骨下沉,积压着一片挥之不去的阴翳,显得有些病态。

他咬牙切齿,似乎在咀嚼某人的血肉,“平安城……”

距离阿怜离开,已经过了两年。

她已经十九岁了。

黎清源告诉他,那转化的内燥会化作汹涌的欲念,非与人交合不可解。

明知道他可能是一气之下说的谎话,有心折磨他。

可只要一想到阿怜可能与其他男子做了那事,他便嫉妒得发狂,无法按耐住胸腔中翻涌的杀意。

掌心的血液已经干涸,酒精渗入伤口的刺痛依旧明显,如同阿怜的不辞而别,至今仍让他如鲠在喉,上下不得。

“你就这么心狠?”

他垂眸看着手心斑驳的伤口,似穿透时空,痛心责问。

一只手执掌江湖的铸剑山庄庄主,此刻脆弱得如同一碰即碎的纸人。

……

祝安客栈,姜露伸手接过叶知渊递来的瑟瑟发抖的兔子,眼里流露心疼之意,“哎呀,这兔子都受伤了”

“你们从哪里找来的?”

叶知渊摸了摸鼻头,尬笑道,“啊,沈驰找来的,他说你喜欢,让我拿来给你”

热意在姜露的脸上蔓延,她压制不住内心的喜意,怕在叶知渊面前露了马脚,撂下句“代我谢过他”便‘啪’地关了门。

叶知渊不禁翻了个白眼,得,成两人之间的传话筒了。

两人口中的沈驰此时已身在暗影楼。

“许堂主,今日前来叨扰,是因那‘捉人魅’已流窜到平安城地界”

沈驰背着星月弓,双手抱拳,端的是一副正气凛然的青年侠客模样。

“这‘捉人魅’轻功极好,身形鬼魅。专绑富贵人家的子女,以此要挟,向其家人索要钱财宝物”

“我的表妹便被他绑过一次,故而家中派我前来,协助朝廷捉拿此人”

许良安眼眸微眯,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在他平安城作乱了。

“沈少侠放心,既然贼人到了平安城,我们暗影堂是不会不管的”

沈驰恭敬谢过,正欲告辞,忽听身后清浅的脚步声。

像是没料到这里还有旁人在,那脚步声略带迟疑地顿住。

门外的守卫知道阿怜是许良安刚认回来的孙女,呵护若至宝,哪里敢拦她。

许良安先开口招阿怜过来,“可是想我了?”

阿怜虽是前来交代关于解药的事,但总要先顺着长辈的意思寒暄一番。

她点点头,上前将仍旧热乎的糕点放在桌上,“祖父,这是从平安酒楼买来的凤梨酥,你尝尝”

沈驰在看见阿怜的那一刻便有些忘记了呼吸。

他没想到再次见面居然来得这么快。

照理说,这是阿怜初次见他,他没有焚香沐浴,走之前也没照过镜子,不知衣冠是否整洁端正,想到这,他不禁有些后悔。

许良安吃了一口凤梨酥才想起给阿怜介绍,“这位是摘星阁来的沈少侠”

“这是我的孙女阿怜”

沈驰有些痴愣地同阿怜见礼,看得许良安一怔。

他放下凤梨酥,叮嘱阿怜道,“平安城来了贼人,你近日少出门。就算实在要出去,也多带几个侍卫跟上。”

阿怜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沈驰离开后,阿怜才有些难以启齿地将那药的功效和由来交代了一番。

解药是现任灵药谷谷主黎清源配置的。

虽然许良安请来的医师也出自灵药谷,但兹事体大,她怕出了什么岔子,思来想去,还是交代清楚为好。

“这好办,”许良安面色严肃,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挑几个养做面首罢。”

“堵不如疏”

“仿药对他来说不难,若是时间上来不及,你也有备用做纾解的法子”

阿怜因他的一番话愣在原地,呐呐无言。

见她这样,许良安后知后觉地深吸一口气,忘记了,他的孙女还是个内向守礼的黄花大闺女。

“不怕,无论你今后是否嫁人,整个暗影堂都是你的后盾,养几个面首怎么了?”

许良安私心里是不愿阿怜早早嫁人的,他好不容易认回她,只希望她能快快乐乐地活着,再多陪陪他。

不过,要是阿怜有了喜欢的人,且那人靠得住,他也不会固执阻拦。

“刚刚那沈家小子,你看如何?”

沈驰去而复返,一回来就听见许良安的问话。

虽不知道前因后果,他的心却还是因这话高高提起。

只听明显有些羞恼的女声响起,“祖父,你就别开

我的玩笑了!”

沈驰眼中的光亮消失,失落地敛目。

守卫得知他的来意,前去通传,他静静候在门外。

‘咯吱’,是阿怜推门出来。

见之难忘的绝代佳人与他点头见礼,眉眼间全是初识的客气疏离。

而后香风飘过,逐渐远去。

第55章 江湖文病美人(十)“这便是我这一世……

街市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随着夜幕加深,逐渐连成辉煌的一片,横贯平安城东西。

街道两侧,各式店铺林立,门口挂着的灯笼跟不要钱似得,将铺面装点得有如白昼。

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女子乌发轻挽,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无波,鼻梁挺直,唇瓣如樱。

她在一个面具摊前驻足,“这个怎么卖?”

灯笼柔和的光落在那古画似的芙蓉面上,看得出摊的匠人失了神。

“姑娘要哪个?在下,送……送给姑娘”,自知失礼,憨直的匠人霎时臊红了脸。

悬在一串画字灯笼前的狐狸面具木工极佳,细腻的颜料勾勒出上挑的狐狸眼和微扬的嘴角,十分精巧地捕捉到狐狸狡黠灵动的神韵,一看就是匠人的得意之作。

此刻却被他小心取下,赠予美人。

直到美人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他才痴痴地收回目光,突见摊前红布上放着枚干净得反光的银锭。

匠人伸出手,想说要不了这么多,可美人早已走远,他只能落寞低头。

几个便装护卫警惕地盯了他几眼,又快步追上那戴狐狸面具的女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这是平安城的送春节,随着天气渐暖,百姓都出门庆祝,送春迎夏,街上热闹极了。

古玩首饰,吃食衣裳,火树银花,伶人唱戏,不胜枚举。

春容芳心已许,此时正同她的相好在某处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阿怜脚步轻快地于闹市中穿行,不经意间回眸,视线被一个宽肩窄腰的高大背影吸引。

他似有所察,也转过身来,精准地看向阿怜所在的方向。

两人均是狐狸面具覆面,隔着人群两厢对望。

耳边的人声变得模糊,阿怜清晰听见胸腔里失了规律的震动。

人群前后不接,露出了一小片空地,她看见他脚边趴着只大狗,毛色漆黑,凶神恶煞。

那狗似乎也发现了她,漆黑的眼眸一亮,气息竟有几分乖觉,抬起爪子就要向她跑来。

阿怜只愣了一秒,就转身飞奔。

风声中,她远离了热闹的人群,跑进了一间酒楼,躲进二楼阁楼的拐角。

此时,平安酒楼六层,一支箭穿透门扉,箭尾发颤。

桌椅凌乱残缺,酒菜撒了一地。

鞭子发出破空的噼啪声,混合着杀气浓重的琴音。

捉人魅善于逃跑,从不正面迎敌,他利落地翻窗下楼,逃离现场。

沈驰又是一箭射空,满脸怒容地喝道,“抓住他!”

叶知渊忙呼道,“他脚下有发光的鳞粉”

姜露收回鞭子,同慕楹儿对视点头,一刻不停地追了出去。

阿怜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之前的惊鸿一瞥上。

她压低了自己的呼吸,心里的恐慌不断发酵。

见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密布灯笼下,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他抓住了一个带着狐狸面具的女子,似意识到认错了人,无措地在原地静立片刻。

而后他突然抬头,锐利的视线透过灯笼间的缝隙朝她射来。

阿怜捂着嘴缩回了墙角,紧贴着身后的雕花木门,汲取支撑。

调整片刻,她才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然而楼下街道已经空无一人。

阿怜眉头微皱,突然脖颈受痛,还没来得及出声就晕了过去。

捉人魅扛着阿怜于月下奔逃,正美滋滋地想着,这暗影堂堂主的孙女,想必能换来许多宝物,突觉一股毫不掩饰的凌厉气息快速逼近。

他下意识皱眉,暗道不可能。

如今江湖上比他轻功好的人寥寥无几,或许只是路过。

然而下一秒,他腰部受创,重重地飞了出去,在地上翻滚,激起一片砂石灰尘。

捉人魅趴在地上吐出一口浓稠的血,转头恨恨瞪去,只见来人踏空而去,稳稳接住自空中坠落的女子。

他如珠似宝地横抱住那女子,朝捉人魅走来。

月光照亮了他阴沉的脸。

捉人魅瞳孔猛缩,怎么可能?

难道他已经出名到要谢庄主亲自出山了吗?

沈驰几人顺着踪迹赶来时,只看到摔得鼻青脸肿的捉人魅被五花大绑,意识不清地靠在秃树桩上,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四周寂寥无人,气氛安静中透露着一丝诡异。

几人不禁怀疑,这是不是捉人魅的障眼法。

在这留个假的捉人魅,好混淆视听?

最终还是四人中的主心骨沈驰发了话,“先把他带回去再说”

然而,等他们带着捉人魅回到暗影楼时,才发现暗影堂堂主现在没有多余心思管他们。

因为就在不久前,他那千疼百宠的孙女失踪了。

“捉人魅……”许良安听闻几人带着贼人来访,突然危险地眯起眼睛,改变了主意,“带他们进来”

一盆冷水泼在捉人魅脸上,将他从昏迷中强制唤醒。

银发老者抓紧他的衣领,“老实交代,你将我的孙女藏到哪里去了?”

捉人魅冤枉极了,张嘴就要说,突然‘唰唰’几枚银针射入他的哑穴。

他张嘴支吾半晌,吐不出个像样的字。

许良安警惕地看向银针来处,叫人去追,也察觉到了此事的不对劲。

纸笔在捉人魅面前铺开,他却颤颤巍巍,迟迟不敢落笔。

刚刚那几根银针已是威胁,谢庄主摆明了不让他说。

谁知道下一次,是不是收割性命?

极快地作出取舍,捉人魅认命地在纸上写,“不是我,不知道,没看清”

许良安一脚把他踹了个倒仰,“你以为你在糊弄谁?”

捉人魅揉着心口,眼泪鼻涕刷刷齐下,暗叹自己真是好苦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