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丞对下亲睦,我们却不能无礼,这膳也用得差不多了,长君,下去叫人上来清理,给郡丞大人腾位置——我们就先告辞了。”
语罢,裴照野没去看骊珠充满怀疑的目光,轻佻地拍了拍她的腰,示意她走前面。
骊珠扫过内室纷杂视线,未发一语。
在暗处戴好帷帽,她转过身,走到灯烛明亮的地方。
“劳驾。”
少女嗓音清灵,满身萦绕着淡淡馨香。
众人让了道,目光却随她身影而动,几欲穿过帷帽,窥探底下真容。
裴照野跟在她身后。
不知有意无意,路过时肩头与那看痴了的一人相撞,差点将人撞得一个趔趄倒地。
“裴山主。”
走到楼梯边缘,赵维真从隔间内挑帘而出。
“倒是难得见你身边带着女眷,既如此,下次宴饮,可就不许推辞了。”
裴照野下意识朝骊珠的背影瞥去一眼。
他笑着应了声。
待几人离去,这几名官员中才有人上前道:
“偏偏在这个关头上,裴照野身边突然冒出一个女子,郡丞大人,您看,会不会是……”
想到方才他们所谈的话题,赵维真捻了捻胡须。
“立刻派人跟太守报备一声,同时去叫徐弼徐都尉,让他赶紧调人,绝不能放他们出襄城!”
“是!”
楼上人行动的同时,楼下的骊珠也加快了脚步,一路从快走变成了小跑。
“快快快长君走快点,别回头看了!”
夜色渐深,襄城长街上行人寥寥。
玄衣劲装的男子就跟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笑吟吟望着少女的背影。
长君收回视线,有些不太明白状况地问:
“娘子,咱们这是要往哪儿去?还有,您不等山主……”
骊珠脚步一顿。
“你应该问他!”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头,怒目而视,“我们还能去哪儿?裴照野,你告诉我。”
月照长街,青石路面泛着幽蓝色。
这还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唤她。
裴照野在她的怒容上望见一点盈盈泪光。
他漫不经心道:
“不是要留下来看一晚百戏,再回虞山?你又改主意了?”
“是吗?”骊珠上前几步,盯着他的眼道,“是回虞山,还是回伊陵郡的官署?”
裴照野失笑:
“你觉得呢?你那么聪明,听几句话风就能猜出来情况不妙,难道想不明白,如果我真要把你送去官署交差,早在城门那儿就把你交出去了,何须陪你东奔西走一整天,你说话可得讲讲良心。”
骊珠噙着泪不吭声。
长君见缝插针:“娘子休要轻信,陆誉说了,诏狱的犯人砍头前还得吃顿好的呢!”
裴照野眸色冷淡地扫他一眼。
骊珠此刻心头一团乱麻。
她其实心中也明白,白日在城门处,还有刚刚在那赵郡丞面前,他要出卖她早就出卖了,但他并没有。
可是,可是——
他怎能真如陆誉所说,和那些官员走得那么近?
哪个好官会和匪贼往来密切,时常宴饮?
他和官员们频繁交际,平日谈论的又是什么?
前世,他时常枕在她膝上,说起朝堂上哪个臣子与他对着干,又是哪家的党羽给他使绊子。
骊珠每每听到,都格外怜惜他,有时在床笫之间,也因此对他多有纵容。
然而今天却突然发现。
他哪里应付不来这些官员?
他都能以匪贼身份与一个仅次于太守的郡丞平起平坐,相谈甚欢,明明就很长袖善舞,游刃有余啊!
“你……”骊珠吸了吸鼻子,刚要开口。
突然,她一抬头,瞧见夜色下掠过一道身影,正朝裴照野的背影袭去——
“等等!”
骊珠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陆誉。
陆誉的武艺,她在船上就已经有所耳闻,听说是执金吾中一等一的猛将,满雒阳都难逢敌手。
来不及多思考,骊珠扑向裴照野,将他护在怀中:
“陆誉!别伤他!”
被骊珠扑了个满怀的裴照野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揽住了她。
垂下眼帘,那双眼前一刻还满是愤怒与警戒,可当危险来临时,又只剩下真切的担忧。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好像生怕她一松手,他就真的死掉了一样。
举刀而来的身影顿住,随即拧起眉头道:
“公……娘子,我方才在屋顶瞧见南街有两队卫士正朝这边赶来,再不走就真的死路一条了!”
“什么?”骊珠一听这话,无暇多思,立刻道:“好,我跟你走!”
然而话音刚落,长街尽头已有无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正驱赶着百姓,步步逼近。
长君与陆誉顿时心底一片寒凉。
这里起码有四五百卫兵,凭他们几人,就算加上暗处的其他二十余人,也一样逃不掉的。
“沈骊珠。”
泪眼婆娑的骊珠回过头,正对上一张笑吟吟的俊脸。
“再信我一次?”
……什么意思?
骊珠茫然之际,一只宽厚大手在她头顶揉了揉,随即直起身。
裴照野对前面的陆誉道:
“方才不是要偷袭我吗?继续吧。”
陆誉正戒备着渐渐靠近的那些卫兵,闻言莫名其妙地侧头瞥去,谁料瞥见的却是一记迅疾袭来的拳头。
“你——!”
猝不及防接了招,陆誉沉了脸。
“你果然跟他们是一伙的。”
裴照野笑而不语。
骊珠不明白外敌当前,这两人怎么突然打起来了,她抓着长君:
“长君!你快去拦一下,就非得这时候内讧吗!”
又急忙告诫陆誉:
“陆誉!你手下留情!你别真的把他打伤打死了!听见没有!”
陆誉虽然早对此人一肚子火,但骊珠的吩咐他不敢违背,只道:
“明白,我会给他留……”
话还未说完。
骊珠眼睁睁看着她那个素来手无缚鸡之力、自称自己只懂理论不懂实战、连喝药都要她喂蜜饯的文弱夫君,将执金吾中一等一的好手,一拳砸进了路边的小摊里。
轰隆——!
尘土飞扬,衣袂微动。
玄衣劲装的男子缓缓收回手,除了发间细辫上缀着的那枚赤金环扣摇了摇,从容得仿佛不废吹灰之力。
他微微侧头,望着骊珠挑眉笑道:
“现在不用总是担心我会死了吧?”
“……”
骊珠想,确实不担心了。
她现在更想亲自一巴掌抽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