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誉退至船舷边,见骊珠安全上船,他果断道:
“贼人有弓箭,若无人断后,乱箭必至,公主放心,我等水性好,等你们走后入水四散,沿岸上走,再与公主汇合!”
骊珠也知道,此刻不是优柔寡断之时,当即应了下来。
又回头,握着长君的手臂道:
“这些贼人的目标是我们,船夫们若体力不支,立刻安排其他人替换,今晚必须全速行驶,切不可大意!”
长君显然不明白这些匪贼不去搜刮船上财宝,怎么会拿他们当目标。
但他还是立刻答:
“长君明白!此地危险,还请公主速去里面一避!”
水波荡漾,风鼓船帆。
火光与叫杀声越来越远,众人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下来。
“公主可有受伤?”玄英寻来一条毯子,将衣衫单薄的骊珠紧紧裹住。
骊珠尚有些茫然地摇摇头。
“我没事,其他人呢?”
“让长君清点去了,多亏陆大人和长君护卫及时,应该都只是受了惊吓……先前我还觉得公主太过谨慎,没想到还真有贼人如此胆大包天……”
这可是御船啊!
他们怎么敢!
“寻常贼人当然没有这样的胆子。”
浓黑瞳仁在黑夜里定定不动,骊珠清醒而冷静地道:
“有人想让我死在这里,又不敢露头,谋划着将罪名栽赃给此地匪贼,自己隐在背后,全身而退。”
玄英面色骇然,心底一片清明。
“您是说……她真是疯了,她怎么敢!公主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要如何收场?”
如今雒阳一带的本地世族,与覃氏算得上平分秋色。
明昭帝身体康健,覃氏还要借外戚的身份培植党羽,才能在雒阳站稳脚跟,远不到权倾朝野的地步。
她怎么敢擅自撕毁与明昭帝的联盟,不计后果!痛下杀手!
但事实摆在眼前。
骊珠闭了闭眼,枕着玄英的肩,她轻声道:
“皇后与覃氏一荣俱荣,就算覃氏族人知晓今夜之事后,再生气,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只会全力替她收拾烂摊子。”
骊珠深觉自己天真。
竟然以己度人,认为人人都和自己一样,做事需权衡利弊,斟酌再三。
更笃定覃皇后就算看她再不顺眼,也不会在这个阶段真的要了自己的命。
要是丢了自己的命倒也无所谓,可她却牵连了旁人。
前世她赴死前,好歹安置好了这一船人,没道理重活一世,反而害得她们无辜早死。
玄英愣了好一会儿。
“……我的公主啊……”
她将骊珠紧紧揽在怀中,潸然泪下:
“倘若宓姜娘娘还在世,您何至于,何至于受这样的苦……”
骊珠心里也酸酸的,抬手替玄英抹了抹眼泪。
“我不苦的,玄英,别哭啦,我们哪里都不去了……就去宛郡,去见覃珣,我会嫁给他,我们不会有事的。”
待玄英迷迷糊糊睡着后,骊珠悄悄打开货仓里的箱子。
里头装满了她想带给裴胤之的东西,但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已不能再提前与裴胤之相见,否则便是害了他。
她抱着膝,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
她会记着今日的无能。
几滴眼泪落入箱中,谁都没有瞧见。
漕船顺着燕水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褪去,天空染成深蓝色时,船底忽而传来砰地一声巨响,整条漕船重重颠了颠。
女婢们惊惶尖叫。
骊珠与玄英同时惊醒,守在舱门处的长君倏然睁眼,几乎是立刻提剑跳了起来。
有人凿船!
长君道:“公主稍安勿躁,我去瞧瞧!”
骊珠也立刻探窗查看。
借着将明未明的天光,骊珠打眼一看,竟在水面上隐约瞧见了四五个人头。
这还是她眼前的,隐匿在周遭黑暗中的更不知道有多少。
骊珠霎时冷汗湿透。
“玄英,你去备船!”
“……公主!你去哪儿公主!”
将玄英的声音抛在身后,骊珠提裙匆匆跑到船底,招呼着摇橹的女婢们上来。
“玄英去准备小船了,别怕,跟我走!”
出了船舱,众人才发现,原来这些人不只是在凿船,漕船的另一侧也被他们挂上了铁钩。
女婢们长居深宫,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众人吓得腿软,全都没了主意,更顾不得什么主仆尊卑,她们紧紧跟随在骊珠身后,反被骊珠拉着一一送上了小船。
长君将试图爬上船的两人踹了下去,甩了甩剑上血水,回头看了一眼。
“玄英!快让公主上船啊!”
“我知道,公主,快把手递给我!”
玄英被骊珠推搡着上了船,立刻反手要去抓骊珠的手,忽而瞳孔一缩——
“公主!!”
不过一眨眼,骊珠突然感觉船只往后猛然一动,伸出的手竟与玄英一下子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铁钩连着绳索,另一端握在岸上人的手中,漕船正被一股悍然力道拖拽靠岸。
“呵,想跑?”
蒙面的方渐低喝一声:
“先除清河公主和这个小阉人,其余人再慢慢料理!给我继续用力拉!”
漕船触岸狠狠一撞,船舷边的骊珠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入水中。
好在岸边水浅,骊珠挣扎几下便勉强站稳,她淌过荻花荡,对着混战中的长君大喊一声:
“长君!往林子里跑!他们选在这里刺杀,此地必有大盗!”
此刻唯一担心的事被一语道破,方渐简直快咬碎了牙。
她说得没错。
此处名为虞山,位处伊陵郡与宛郡的交界地,数条明渠暗渠从虞山而过,地形极为复杂。
也正是因这样复杂的地势,才酝酿出了鹤州一带最大的匪寨。
根据伊陵郡太守的密报,这匪寨就藏在虞山北坡腹心处,因山上多黄栌红枫,故名红叶寨。
别看这寨子建的时日不长,在绿林之中却颇有名头。
道上相传一句“宁遇豺狼,不遇山魈”,说的就是红叶寨的寨主。
这位诨名“山中魈”的寨主不知具体年岁,只知极为年轻,生得虎背蜂腰,英武非凡,出入威风煊赫,随从无数,常在笑语间杀人越货。
甚至听说,伊陵郡内有许多官员都与他暗中往来,私相授受者不计其数。
伊陵太守倒是有心除掉这块心病,然而剿匪两次,无果。
红叶寨又还不到割据一方,称王称霸的程度,底下官员们一合计,就将此事瞒报了下来。
待到日后这红叶寨真反了,再一股脑推给上头的州牧烦恼便是。
只是红叶寨迟迟没反,伊陵太守却先搭上了皇后身边的关系。
听说是想借刀杀人。
正巧,伊陵太守亦有此意,双方一拍即合,卫尉杨琨吩咐方渐,让他中途务必令御船改道,途经红叶寨的水域。
计划周密,唯有一处要害。
——绝不能真的跟红叶寨匪贼碰上。
否则,只怕借来的刀杀不了人,他们自己反倒身首异处。
方渐狠踹了身旁下属一脚:
“愣着做什么!连个小宦官都打不过,一群废物,还不快追!这趟差事办不好,你们全家的脑袋都保不住!”
“喏!”
追赶着骊珠和长君,众人朝红叶林中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