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意他进无回谷,同意他接受兄长们的考验。
她甚至,在担心他的安慰。
李彻忽然觉得,自己坠这一次崖,似乎还挺值。
无回谷,有来无回。
李彻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他的声音温和,却又带着一股锐气。
有这么一瞬间,令卫嫱恍惚——她记忆中的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少年,好似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
她与李彻在西疆这边歇了一日。
一日之后,他们启程,前往南郡。
准确地说,是他前往无回谷。
这是这么多年后,卫嫱头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与他乘坐用一辆马车。马车并不宽敞,却恰恰能容下一双人。
她与李彻并肩坐着,马车乍一颠簸,她身子一个摇晃,对方眼疾手快,赶忙将她扶住。
轻靠了对方肩头一瞬,她仍有些不好意思。
卫嫱轻轻咳嗽一声,将脸别开。
略显狭窄的马车内,充斥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直到马车缓缓停落,李彻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那我便先下马车了。”
说这话时,他微红着耳根。
“李彻。”
“嗯。”
“一定要回来。”
“什么?”
他站在马车下,她声音太小,他没听清。
卫嫱掀开车帘。
迎着熠熠日光。
她一字一字,
“我说,一定,要,回来。”
……
回到南郡,听旁人闲聊,卫嫱才知晓。
原来三个所设立的无回谷这一关,并非是为了刁难李彻,而是南郡当地的一种习俗。
在南郡,若是有人想要迎娶公主,除了得到女尊的同意,还须得亲自入一趟这无回谷。
卫嫱并不知晓无回谷中有什么。
有人说,里面有各种凶猛的异兽,亦有人说,其中布满了重重陷阱,只要稍一不留神,每个陷阱都会让人当场毙命。
众说纷纭。
令卫嫱大为吃惊的,是她的二哥,南郡的二皇子滕慕,竟也跪在长姐的大殿之下,自请入这无回谷。
李彻入无回谷是为了迎娶她。
那么二哥入无回谷又是为了……
一个大胆的猜想于卫嫱脑海中闪过。
她忽然想起,二人每每遇见长姐时,她那不着调的二哥,望向长姐时的眼神……
不行。
不能再想了。
她满心都是另一人,甚至无暇顾及滕慕与长姐之事。
滕羚告诉她,即便李彻与滕慕是同时进的无回谷,但这谷中大有玄机。
谷像即心像,进谷的人不同,于谷内所见的场景便也不同。
也就是说,李彻与滕慕即使是同时进谷,也根本不会在谷中相遇。
更莫提二人在谷中可以相互有个照应。
思及此,卫嫱心中莫名一阵慌乱。
一颗心怦怦直跳,右眼皮也突突跳得厉害。
心慌。
没来由的心慌。
旧疾新伤,李彻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卫嫱开始后悔,让他进这无回谷。
她在谷外守了整整一日。
直至金乌西坠,夜幕降临。
清浅明白的月色洒落在她裙脚边,她忽然回过神。
“李彻如何了,他回来了吗?”
下人极有耐心地回道:“公主莫要着急,这自入谷,到完全步入无回谷深处,即便是光走也要走上个一日一夜。这才过去了一个白天,公主无需多虑,也不必这般焦急。”
对方的话虽这般说,虽是这般宽慰,可卫嫱心中清楚,这无回谷是何等凶险之地。
每每在里面多待上半刻钟,李彻与二哥的生命便危急上半分。
她忽然又想起从前,在那棵梨花树下等少年下学的日子。
梨花纯白,坠在她衣肩与发梢上,迎面扑来淡淡的花香与墨香。
身后声脚步轻响。
卫嫱知道,那是他来了。
前所未有的,令人感到心安。
她平躺下来,在梨花树下等了很久。
等到梨花一片一片,覆盖在她的眼皮上。
睫羽翕动着,卫嫱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她好似做了一场梦。
梦的尽头依旧是那棵雪白的梨树。
睁眼时,原本缀在枝桠上的梨花,不知怎的竟变作了飞雪。飘雪簌簌,她尚未来得及起身撑伞,忽然听见身后一声。
“小妹!”
转过头,是滕慕。
她的二哥。
没有预想中那般遍体鳞伤,对方身上甚至没有一处太过于明显的伤口。卫嫱长舒一口气,短暂的欢喜过后,她出声问滕慕。
“二哥,李彻呢?”
二人是一同去的,怎么如今只余他一人回来了?
滕慕下意识才朝后退了半步,眼神忽尔变得躲闪。
这不免让卫嫱右眼皮突突跳了跳,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终于,在她的连番追问之下,兄长道出了实情。
对方看着她的眼神忽尔变得十分悲伤。
滕慕就这般看着她,半晌之后,隐忍着情绪道:“小妹,李彻他……”
“……他回不来了。”
卫嫱呆呆地看着他。
回不来?
什么叫回不来了。
她好像忽然不大能理解兄长的话了。
卫嫱只看着,二哥的嘴巴就这样一张一合的。她极艰难地理解了二哥所说的话,忽然落下泪来。
她的情绪就在这一瞬间,如雪崩一般,山崩地裂。
泪水像是决了堤,她一遍遍地问二哥。
什么叫不回来了。
什么叫……不回来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呢。
临走前他明明答应得那么好,明明答应得那么笃定。
他们明明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就可以解开心结。
“他怎么能回不来呢……”
卫嫱一遍遍地确认。
是李彻丢下她了。
这一回,是李彻彻底不要她了。
那个在梨花树下为她撑伞的少年,
那个于大雪之中一步一叩为她求来平安符的少年,
那个与她情爱纠缠这般之久,将她伤得痛彻心扉的男人,
是彻彻底底要离开她了。
便就在她埋首大哭之时,忽然一声轻唤,将她拽回现实。
——“阿嫱?”
她惊醒,看见落在眼前的身形。
他不知在无回谷待了多久,面色尚有些疲惫,仍旧是那一袭紫衫,踩着清透的月色,朝这边小心翼翼地走来。
“阿嫱,你……怎么了?”
她忽然上前,猛地抱住他。
男人身形微定,任由她抱着,少时,伸出左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
落在她睫羽上的不是什么白雪。
而是她在梦中的眼泪。
对方的声音是她许久未曾听到过的温柔。
“怎么了,阿嫱,是做噩梦了么?”
她整个人蜷缩在李彻怀里,像一只小兽。
用些许沉闷的鼻音,轻轻“嗯”了一声。
李彻安慰她:“不要怕,我自无回谷回来了。以后再没有什么能拆散你和我,再没有什么事……”
卫嫱忽然拽住他的衣袖。
“不要走。”
那噩梦太过真实。
她仍在心悸。
过往的爱也好,恨也好。
爱也罢,恨也罢。
“不要离开我。”
对方身形定了半晌,须臾,他温声哄着:“好。”
男人将她抱紧了。
她将脸埋入对方怀中,用他的衣裳擦了擦眼泪。不知是未曾饮水,或是大哭过一场的缘故,她的嗓子很哑。
可即便如此,卫嫱仍是埋在他怀里,仍要说道:
“李彻,我在那之前,还做了一个梦。”
“我还梦见,我去了很多地方。”
她说,他便耐心地答着。
同少时一般。
“什么地方?”
“我梦见我们回到了盛京,不,还有贡川,逞州……还有好多好多地方。”
“好,我陪你去。”
带上小翎。
他们的孩子还没有机会,亲口喊他一声父亲。
李彻想,他定是世上最不称职的父亲。
没关系,时日还长。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我带你去盛京,回贡川,去逞州。”
“去看辽城的雪,苏杭的湖。”
“去看乌连高耸入云的金山。”
他说着说着,低下头看了怀中女孩一眼。
卫嫱竟窝在他怀里,像是要睡着了。
迷蒙中,她轻哼着:
“那我们先要去哪里?”
“回京城,”李彻认真思索了一下,“先回京城,好不好?我们先去祭拜你的父亲,对了——阿嫱,我在京城寻到了一位名医,有活死人医白骨之术,可以接骨术,治疗卫颂的手指。”
“那你的手是不是也——”
“我只与他说,给卫颂一个人接骨便好。”
“什么?”
卫嫱困意消减了几分,抬头望向他。
他的眉目温和,手指轻拢起她的耳发,声音缓缓:
“至于我的手,便永远当作惩罚吧。”
和煦的风轻撩开车帘,车内之人望向窗外。
“阿嫱,该启程了。”
回盛京,去贡川,到逞州……
风也启程,花也启程。
这一路,斯人为伴,清风作衣,山川明媚,湖泊温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