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斯藏使团的行程,在礼部官员“无微不至”的安排下,被刻意拉长、放缓。
从高原进入川西,再经蜀道北上,穿秦岭,过黄河,一路行来,竟耗去了两个多月的时光。
时令已从深秋,进入了滴水成冰的隆冬。
使团的核心,藏巴汗丹迥旺波和五大法王之首的嘎玛巴活佛,同乘一辆巨大的马车。
车内暖炉烧得正旺,藏巴汗丹迥旺波正值盛年,体格魁梧,一张被高原烈日雕琢得棱角分明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挥之不去的焦虑。
他裹着昂贵的紫貂皮裘,眼神烦躁地投向车窗外覆盖着厚厚积雪的中原大地。
“活佛,已经两个月了,我们离开圣地时,只说是短期朝觐。如今寒冬已至,圣地那边却杳无音讯,派回去报信的人,如同雪片落入大湖,连一丝声响都没有,这…这太不正常了!”
嘎玛巴活佛缓缓睁开双眼。
“汗王,稍安勿躁。”他的声音平和,“明廷的周全,你难道没有察觉吗?驿站供给丰盛,官员礼数周到,可我们的行程,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只能按他们划定的路线、规定的速度前行。”
他微微侧首,“这中原腹地,已是铁桶一般,我们的信使,恐怕连一只翅膀,都飞不出这大明皇帝的手掌心。”
丹迥旺波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拳头紧握:“您的意思是…明廷早有预谋,想扣下我们?”
“或许,不仅仅是我们。”嘎玛巴的声音低沉下去,“还记得明军收复西域的雷霆手段吗?半年,仅仅半年……我们此行,名为朝觐,实为试探。可若试探的结果,是引狼入室呢?”
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丹迥旺波如遭雷击,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引狼入室?圣地?部众?寺庙?那些他离开时还鲜活的一切……
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窒息。
嘎玛巴再次闭上双眼,口中低诵起晦涩的经文,捻动佛珠的速度却明显快了几分。
那份曾经因觐见天朝上国而潜藏的忐忑与侥幸,此刻已被一种冰冷彻骨的恐惧彻底淹没。
当庞大的使团车队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终于碾过京郊厚厚的积雪进入京城后。
没有上次的欢呼,没有好奇的围观,只有道路两旁披坚执锐、盔甲反射着寒光的大明悍卒,那股肃杀之气,混合着北方特有的凛冽寒风,钻入骨髓。
城门口,例行查验。
一名礼部主事面无表情的上前:“恭迎藏巴汗、诸位法王入京。陛下已命光禄寺备下接风宴席,请贵使随下官前往会同馆安歇,沐浴更衣,以待明日陛见。”
丹迥旺波强压下心头翻滚的不安,沉声问道:“敢问大人,本汗及法王离藏日久,心系故土。不知近期可有来自乌斯藏的消息?或可有本汗的信使抵达京师?”
那礼部主事微微躬身:“回汗王话,近日大雪封山,道路断绝,边关讯息往来亦多有阻滞。下官暂未听闻有乌斯藏方面的信使抵京。想必路途艰难,耽搁了也是有的。汗王与法王一路劳顿,还请先至馆驿歇息,待道路畅通,消息自然便至。”
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丹迥旺波脸色铁青,与身旁的嘎玛巴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深藏的惊涛骇浪。
没有消息?在这大明帝国的核心,掌控着天下驿传的京师,竟然“没有消息”?
这本身,就是最可怕的消息!
会同馆内,炭火烧得极旺,温暖如春。
珍馐美味摆满了案几,醇酒飘香。
然而,使团核心的几位汗王和法王,面对这丰盛的接风宴,却如同嚼蜡,食不下咽。
一种大祸临头、却不知祸从何起的巨大恐慌,在无声地蔓延。
翌日清晨,使团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宫门。